万重山
偶读《三国志》,里面的一段记载引起了我的兴趣和好奇:“……后主东迁洛阳,时扰攘仓卒,蜀之大臣无翼从者,惟正及殿中督汝南张通,舍妻子随侍。后主赖正相导宜适,举动无阙,乃慨然叹息,恨知正之晚。”文中的“正”指蜀汉帝国秘书郎郤正。读完,我有点纳闷了,印象当中文学巨著《三国演义》里面提到不止两个旧臣跟随后主去洛阳的,特别是那个老是以“夜观天象”为由,劝谏诸葛亮和姜维北伐,最后又劝刘禅投降的焦周也跟随去了。我便找来《三国演义》一翻,发现里面果然有焦周的名字:“……乃迁后主赴洛阳。止有尚书令樊建、侍中张绍、光禄大夫焦周、秘书郎郤正等数人跟随。”从中可以看出《三国演义》把翼从者由两名官员演义到“数人”,并特意点出了焦周。
焦周究竟有没有翼从呢?答案是否定的。
这从史书《三国志》的记载可以得到确认。一个重要的原因,《三国志》的作者陈寿本人系焦周的学生,在这个事关老师人品的事件上不可能撒谎,或者疏忽不记。二是焦周本人到过洛阳,但那是司马炎称帝、晋朝成立三年以后的事了。后主刘禅到洛阳,是公元264年,焦周到洛阳是公元267年,两者头尾相距四年了。
综观蜀汉历史,其实最该“翼从”的人,笔者认为当非焦周莫属。《三国志》说焦周“身长八尺,体貌素朴,性推诚不饰,无造次辩论之才,然潜识内敏”。意思是说他不修边幅,不善言辞,性格内向等。陈寿的说法,好像保留了一些,委婉了一些,客气了一些。《蜀记》则说焦周外貌及言行举止与凡人迥异,常常遭人讥笑,连丞相诸葛亮都忍俊不禁。“周初见亮,左右皆笑。既出,有司请推笑者,亮曰:‘孤尚不能忍,况左右乎!”。而皇帝刘禅并没有以貌取人,轻视他或者置之不理。相反,对他却格外恩宠,一路提携,委以重任。公元238年,“后主立太子,以周为仆,转家令”。公元246年,任中散大夫。公元257年,“后迁光禄大夫,位亚九列”。因此,从情义上来讲,焦周应该“翼从”,以报皇上知遇之恩。另一方面,焦周已经表态在先。当魏军兵逼成都,大臣们纷纷提出跑路到东吴或者到南方七郡时,焦周力排众议劝谏后主投降。他当着满朝文武表态:“若陛下降魏,魏不裂土以封陛下,周请身诣京都,以古义争之。”再次,刘禅之所以投降,全是焦周的主意。
焦周不翼从,真正原因是什么?《三国志》没有记载。我揣测,原因可能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心虚。成者王败者寇。可以说,刘禅此去祸福难测,生死未卜。刘禅的命运已经由不得焦周说三道四了。焦周之前拍着胸脯替魏国开出的保票能兑现几分,他心中没底。万一刘禅被直接“咔嚓”了呢?万一到洛阳后刘禅没有获得爵土,他焦周怎么向世人交代?到那时,场面或许更加尴尬,狼狈,难堪,搞不好惹祸上身。思来想去,不去为妙。
二是避嫌。刘禅投降以后,焦周不但没有受到亏待,相反,还封侯进爵,在魏国红得发紫。焦周很快被当时魏国实际掌权人物、丞相司马昭(晋文王)看中,“以周有全国之功,封阳城亭候”。又下书召见他到洛阳。同样要被召到洛阳去,两者心态肯定截然相反。一个信心满满,春风得意;一个垂头丧气,阴云密布。如果焦周与老皇上刘禅再缠在一起,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岂不沾了刘禅的晦气?他不“翼从”,也有避嫌的意思。
三是无情。阿斗投降以后,《三国志》记载“蜀群司各随高下拜为王官,或领艾官属”。有几个大臣还升官了,封侯了。可以这么说,牺牲阿斗一个人,保护了成千上万官僚阶层的利益。厦门大学的易中天教授认为焦周误国,可以商量。因为焦周提出投降实出于无奈,其他大臣也提不出更好的办法。而我们看到的最直接最实惠的受益者是以焦周为首的官僚阶层的利益。他们改弦易辙,恨不得早日抛开“暗主”刘禅,奔赴新主人的怀抱。他们与刘禅,用现在的话说“已经没有半毛儿关系”了,更多人关心的是如何在新的王朝里面取悦新主子,升官发财。焦周尽管经纶满腹,动不动引经据典、言必称圣贤,但也有官场上自私的一面,现实的一面,狡猾的一面,从某种程度讲,他是一个冷血政客。他被魏国封侯以后,一门心思用在巴结新主子上,充分挖掘他在天文、命相领域的特长,给司马昭(晋文王)算起命来了。《三国志》记载:“……‘典午忽兮,月酉没兮。典午者,谓司马也,月酉者谓八月也,至八月而文王果崩。”算得果然精准。这在迷信盛行的社会,是了不得的事。他在新王朝的名气一下子又飙升了。扪心自问,他干嘛不给老皇上阿斗也算一卦?关心一下阿斗到洛阳以后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呢?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政治定律。谁叫你阿斗成了腐木呢?怨不得我焦周。他的铁石心肠,注定他不会“翼从”,甚至连“翼从”的念头也没有。
当然了,还可以有一种说法——他有病。《三国志》记载:司马昭征召焦周到洛阳时,焦周走到汉中“困疾不进”;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称帝后,又多次下诏书召见他。“周遂舆疾诣洛,泰始三年至。以疾不起,就拜骑都尉……”说明焦周到洛阳后,确实疾病缠身。尽管陈寿没有记载他老师之前有病,但我们推测他因病不能“翼从”,好像也说得过去。但有病没病,关键是态度问题。如果焦周像对待新主子的态度,对待后主东迁洛阳这件事,他也完全可以“翼从”到半路或者哪一站,再“困疾不进”,但他没有。因病,这是最好的解释,但未免牵强一些。《三国志》既然能用较大的篇幅介绍焦周,说明陈寿对这个老师了然于胸。焦周有病没病,什么时候病,陈寿说了算。归根到底,陈寿没有提到焦周“翼从”一事。
值得一提的是,刘禅投降后,蜀国上下,将士民心反响剧烈。蜀军主力姜维大军听到刘禅敕令投降的消息后“将士咸怒,拔刀斫石”。《三国演义》更形象地写道:“号哭之声,闻数十里。”《汉晋春秋》也记载了刘禅第五个儿子北地王刘谌、李昭仪自杀等事。“后主将从焦周之策,北地王谌怒曰:‘若理穷力屈,祸败必及,便当父子君臣背城一战,同死社稷,以见先帝可也。后主不纳,遂送玺绶。是日,谌哭于昭烈之庙,先杀妻、子,尔后自杀,左右无不为涕泣者”。“魏以蜀宫人赐诸将之无妻者,李昭仪曰:‘我不能二三屈辱。乃自杀。”此外,蜀国的两支劲旅,即驻守夜郎的霍弋和驻守白帝城的罗宪均帅部下军民哭吊三日。
与焦周不“翼从”相比,霍弋更显忠心和英雄本色。蜀汉灭亡以后,霍弋仍不投降,他要看看魏国对待刘禅的态度怎么样。对刘禅好,他才投降;对刘禅不好,他绝不投降。《汉晋春秋》记载他的话:“若主上与魏和,见遇于礼,则保境而降,不晚也。若万一危辱,吾将以死据之,何论迟速邪!”等得到刘禅到洛阳的相关消息后,霍弋才率领六个郡的将守投降。
这些事,对贪生怕死之辈,对投降卖国之流,是无声的鞭挞和谴责,必将产生永久的感官冲激。对此,焦周不可能装聋作哑,闻之岂不汗颜,羞死!也许是良心发现,担心千百年后惹上骂名;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粉饰是非,焦周到洛阳后表现得特别低调:“……周乃自陈无功而封,求还爵土,皆不听许。”焦周在临死前甚至嘱咐他大儿子焦熙:“若国恩赐朝服衣物者,勿以加身……殡殓已毕,上还所赐。”从中可以看出,焦周受魏晋所封,心有不安。但焦周与蜀汉帝国的灭亡,再怎么造作也脱离不了干系,再怎么漂白也洗不清自己。
我想焦周的不翼从与阿斗的“恨知正之晚”一定存在着某种的关联,阿斗的“慨然叹息”一定隐含着流水落花般的悲哀以及被遗弃被出卖的无奈。亡国之君,犹如羊入狼窝虎穴,诚惶诚恐,如履薄冰,言辞稍有不慎,便会招来灭顶之灾。阿斗除了表演那一幕臭名昭著的“乐不思蜀”,将傻逼进行到底以外,还能怎么样?!“乐不思蜀”成了阿斗厚重的棺材盖,为后世之人所诟病。而焦周不翼从,凸显了他人格的缺陷,“驽臣”的本质,也应该揪出来晒一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