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永礼
早在两千多年前,中国就有杰出的地理著作传世,如《尚书》中的《禹贡》、《周礼》中的《职方》、《史记·河渠书》,至班固《汉书·地理志》开史志专讲地理的创例,嗣后正史中多有地志一门,如《郡国志》、《地理志》、《州郡志》、《地形志》、《郡县志》等皆踪其迹而踵继问世。至于舆地专著,汉魏以来代有所出。清初顾祖禹撰作的《读史方舆纪要》“远追《禹贡》、《职方》之纪,近考春秋历代之文,旁及稗官野乘之说,参订百家之志,续成昭代之书,垂于后世,俾览者有所考镜”,“出入二十一史,纵横千八百国”,耗尽毕生心血,终成一百三十卷、近三百万言的煌煌大作,贯穿古今,集明代以前历史地理学之大成,被时人称誉为“数千百年所绝无仅有之书”。此书的撰写、传抄、刻印乃至点校成最佳印本,前后三百余年,可谓艰难曲折。
一
顾祖禹(1631—1692),字景范,号瑞五,江苏无锡人。因居处面对宛溪,又别号宛溪,学者尊称其宛溪先生。顾氏为江南望族,出生地理世家。其先祖顾野王为南朝梁、陈之间著名史家,以《舆地志》著述见重于世;高祖顾大栋,生当明嘉靖年间,“好谈边徼利病,跃马游塞上……撰次《九边图说》,梓行于世”;曾祖顾文耀在明万历年间“奉使九边……天子称善”,对边疆史地均有建树;其父顾柔谦精研史学,尤擅舆地,以为科举无益于当世,立志著书立说。顾祖禹幼承庭训,受家族学风影响,博览群书,于史地典籍自修潜研,用力至深。其父对明朝倾覆镂心刻骨,归因于《大明一统志》多有疏漏,当时的学者“语以封疆形势,惘惘莫知,一旦出而从政,举河山天险,委而去之,曾不若藩篱之限、门庭之阻”,以致“十五国之幅员,三百年之图籍”,面对满洲铁骑而“泯焉沦没”。因此,年鬓渐衰的他督励儿子“掇拾遗言,网罗旧典,发舒志意,昭示来兹”,以成名山事业。康熙四年(1665),顾柔谦临终前殷殷叮嘱顾祖禹完成父志:“余死,汝其志之矣。”顾祖禹匍匐受命,呜咽对答:“小子虽不敏,敢放弃今日之所闻。”
顾祖禹抗节首阳,穷槁不仕。二十九岁的他绍芬承志,从顺治十六年(1659)开始撰写《读史方舆纪要》。家寒力学,他在乡里华姓家中任塾师,“岁得修脯止六金,以半与妇,俾就养妇翁家,余尽市纸笔灯油”,用于写作。无力购置图籍,顾氏就远近借抄借读,岁无废日,每天立下写作计划,因故耽搁,必定补作,决不拖延。他自题联语“夜眠人静后,早起鸟啼先”以自勉。对“子号于前,妇叹于室”的清苦生活,他不改初衷,笃勤匪懈,不求名于时,以保存故国文献为己任,“集百代之成言,考诸家之绪论,穷年累月,矻矻不休”,先后十易其稿,于康熙五年(1660)撰成初稿七十二卷,取名《二十一史方舆纪要》。
康熙二十六年(1687),徐乾学奉诏修《大清一统志》,他素知顾祖禹精于地理之学,坚邀固请,三聘乃往。徐氏家富藏书,传是楼中宋、元善本珍籍多达四百五十种。万斯同《传是楼藏书歌》中说:“东海先生性爱书,胸中已贮万卷馀,更向人间搜遗籍,真穷四库盈其庐。”可以概现其藏书之富之珍。徐乾学对入局修书的顾祖禹“不烦以事,听自纂述”,更在生活上以资助,顾祖禹得以饱览传是楼藏书。志局先在京师,后移洞庭包山,顾祖禹与当时著名学者阎若璩、胡渭、黄仪等人日夕相处,切磋商兑,他山取益,共览天下舆地图册和四方藏书,眼界大开。将原书七十二卷扩大为一百三十卷,至康熙十八年(1679),前后历时二十年。《大清一统志》修成,顾祖禹坚辞列名,表现出耻于名利的气节与士操。此后,他返归故里,桑榆暮齿,仍继续修订撰述,其一生襟抱尽萃此书,终成一代地理学名著《读史方舆纪要》。
《读史方舆纪要》凡一百三十卷,附《舆图要览》四卷。因“以古今之方舆衷之于史,即以古今之名质之于方舆”,故以《读史方舆纪要》定名。在编排体例上,前九卷总论历代州域形势,以朝代为经,地理为纬,疆域分合、建置沿革厘然在目。中一百一十四卷,依明代行政区划,分述南、北两京及十三司地理。各省卷首冠以总叙,综论其历史地位,继以地理为经,朝代为纬,叙述各府、州、县方位距离、建置沿革、名山大川、关隘古迹等。对于郡县变迁、山川险要、战守攻取记载尤详。后七卷专言川渎源委异同与天文分野。各卷所记,取鉴朱熹《资治通鉴纲目》体裁,纲如经,目如传,先以正文为纲要,再详为细目作注释,自书自注。《舆图要览》附有两京十三司、九边、黄河、海运、漕运及朝鲜、安南、海夷、沙漠等图。全书经纬交错,纲举目张,眉目清晰,体例新颖,实为集历代地理学著述的一大创例。
顾祖禹撰作《读史方舆纪要》用心良苦,发意深刻。他痛感明亡殷鉴未远,系念国计民生,经世致用的思想贯彻全书,着重于山川险易与古今战守成败之迹,而景物名胜所在皆略。他在此书凡例中明言:“是书以一代之方舆,发四千余年之形势,治乱兴亡于此判焉。其间大经大猷,创守之规,再造之绩,孰合孰分,谁强谁弱,帝王卿相之谟谋,奸雄权术之拟议,以迄师儒韦布之所论列,无不备载。或决于几先,或断于当局,或成于事后,皆可以拓心胸、益神智。《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世,罔不亡。俯仰古今,亦可以深长思矣。”书中叙写了中国五千年来地理形势之变迁,记录了古今六千多次战例,军事地理色彩浓重,称得上取精用弘,博大精深。张之洞《书目答问》将此书列入兵家,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也认为此书“极有别裁之军事地理”,深得顾氏奥旨。光绪初年,左宗棠收复新疆即随身携带此书,可见其军事价值之高。清初学界将《读史方舆纪要》与梅文鼎《历算全书》、李清《南北史合注》并称为“海内三大奇书”。
顾祖禹对《读史方舆纪要》一书反复修订芟正,自称“未敢自信为已成之书也”。生前,仅有康熙五年((1666)职思堂刊行的五卷本《方舆纪要州域形势说》,始于虞舜十二州,迄于元末群雄割据。钱穆在1935年《禹贡》半月刊上发表《跋康熙丙午刊本〈方舆纪要〉》一文,对此刻本考证颇详。
《读史方舆纪要》传世有稿本、抄本、刻本,多达二十余种。除康熙五年(1666)职思堂五卷刻本外,至嘉庆十六年(1811),始有四川敷文阁本,为一百三十卷足本。由此流播日广,版本滋多。直至中国抗日战争前夕,商务印书馆据敷文阁本铅印出版了《读史方舆纪要》,1955年,中华书局据此重印。
二
日居月诸,时光流转。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沉湮两百多年的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稿本重现人间,为实业家、藏书家叶景葵从杭州书商手中购得。叶景葵(1874—1949),字揆初,号卷庵,浙江杭州人。生而颖悟,读书勤敏。1902年,入山西巡抚赵尔巽幕,深得倚重,后随赵尔巽升迁,委为文案总办。1903年,会试中进士。戊戌变法失败后,辞官就商,以实业救国,投身浙江兴业银行,当选董事长,并拥有多处企业。叶氏对古籍深嗜笃好,从弱冠起开始藏书。事业有成以后更广收善本,年有所置,殚力搜讨珍本精椠。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江南地区惨遭日军荼毒,典籍沦胥,文献凌替,遭到空前浩劫。目睹时艰,叶景葵奋力于中华文献的存亡续绝,1939年8月邀集友人张元济、陈陶遗在上海发起创办合众图书馆,各出所藏,俾共众览,并邀请远在北平燕京大学图书馆的顾廷龙南下担任总干事。1941年,叶景葵将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稿本捐献给合众图书馆,在《读史方舆纪要稿本》一文中,他回忆道:“距今十六七年前,杭州抱经堂主人朱遂翔告余:‘在绍兴收得《方舆纪要》稿本,因虫蛀不易收拾,愿以廉价出让。余嘱取来,则故纸一巨包,业已碎烂,检出首册,见旧跋与陶心云年丈跋,均定为顾氏原稿,以七十二元得之。灯下排日整理,剔除蠹鱼蛀虫不下数百,排列次序,残缺尚少,乃觅杭州修书人何长生细心修补,费时二年,费款二百元,于是完整如新矣。”这部旧纸尘螨、几饱蟫鱼之腹的希睹之品、罕觏之书终于重归旧观。
其后,叶氏对稿本迭经校订,与传世刻本对校,发现两者大体无异,但稿本中的签校增删,朱墨杂沓,非出一人之手,由五个书手分任誊写,可从字体分辨,有褚书、蔡书、欧书、欧褚书、赵书,不知是否出自顾氏手笔,还是他人所为?何为顾氏所书,难以臆断。为此,求教于好学之士,均未能定谳。1935-1936年间,他又先后向当时在北京的钱穆和在杭州的张其昀请教,经鉴定,确定此稿本是集众人之手由顾祖禹生前手定的重修稿本。
钱穆(1895—1990),字宾四,江苏无锡人。家世清苦,幼时丧父,少有神童之誉,熟谙经史。中学毕业即无力求学,发奋苦读,以自学名家。
1934年,钱穆执教于北京大学,独任“中国通史”讲授,不与旁人分讲,自聘北大旁听生贺次君为助教。开讲时,听者立坐皆满,盈席而无隙地,深受学生欢迎。他一生除口耨舌耕、讲学杏坛外,著述稠迭,多达一千七百万言,堪称等身。尤以《先秦诸子系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朱子新学案》等享名于世,被视为通儒,是中国近代当之无愧的国学大师。
张其昀(1901—1985),字晓峰,浙江鄞县人。出身书香世家。1919年投考国立南京师范学校(后改东南大学、中央大学),笔试、口试成绩均佳,因体格不及格被淘汰。著名学者柳诒徵时任教该校,发现后提出复议,张其昀被重新录取,领衔金榜。柳诒徵在学业上对张其昀多有教益,在新设的地理课上启诱学生多读地理,研习科学,以追踪“二顾之学”,即顾炎武的史学和顾祖禹的地理学相勖勉。讲到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一书,他指示学生们要读此书各省区的总论。认为如果没有做过细针密缕工夫,决不可能有这些崇论闳议。对此,张其昀默记于心,潜心阅读。1922年,梁启超曾在南京师范学校讲学,对张其昀青眼相加,评其论文:“荆公所官,谢山所产,前修未远,勖哉!”以王安石曾任职鄞县知县,全祖望(字谢山)为鄞县人,勉励张其昀见贤思齐。1923年,张其昀以文史地部第一名毕业。毕业后,入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中学地理教材。
清末民初,受西学东渐影响,中国传统地理学向近代地理学转型,竺可桢是主要创始人,其标志是地理学的学术独立、职业地理学者群体的出现、近代地理学研究方法和学术规范的建立。张其昀生逢其时,从中受益。后来张其昀为撰作《顾祖禹年谱》,曾亲至胶山访搜顾氏交游的踪迹,撰文发表于《国风》半月刊四卷十期《胶山黄氏宗谱选录》专号,对考订顾氏行踪颇有裨益。1927年,经柳诒徵荐介,张其昀返回母校中央大学任教。1936年,竺可桢出任浙江大学校长,张其昀追随乃师,受聘为浙江大学教授,组建史地系与史地研究所,任主任兼所长,后又兼任文学院长。
1934年,顾颉刚在燕京大学任教,组织学术团体禹贡学会,并出版《禹贡》半月刊,专门研究中国沿革地理和相关学科,团结了一大批学者,如谭其骧、钱穆、冯家升、杨向奎、侯仁之、史念海等。顾颉刚、钱穆与叶景葵均为论学之友,时顾廷龙在燕大图书馆任中文采编主任。当持论谨慎的叶景葵出示十余本《读史方舆纪要》稿本,大家一致认为是顾氏手稿。在如何寿登枣木上分成两派,顾颉刚、叶景葵和顾廷龙的意见是应照相影印,稿本改动部分、字迹潦草难辨的问题留待后辈学人研究、校勘。而钱穆持不同看法,认为:“最好先抄出来,誊清后再进行校勘,校后再印刷出版。”最后决定抄清校勘后再锓椠,由钱穆之弟钱文(起八)从事校录。同时约定,南北分校,校后互易,以期迅捷。此后,双方函札往复,商讨校勘情况与进度,多封书信刊发于《禹贡》半月刊。
1935年11月22日,叶景葵致信顾廷龙,谈及《读史方舆纪要》:“以弟所见,稿中朱笔增删,及书眉墨笔加注,皆极有价值,的系定稿后随时改良之工作。”12月1日,顾廷龙复函云:“叠奉手示,并尊校《方舆纪要》,先后拜悉……顾稿由南北分工校录,宾四兄亦赞同,留此十册已属入手。”12月4日,叶景葵又致函顾廷龙。7日,顾廷龙回信:“承示尊藏本问题,在朱墨笔增删改定处均胜原文,写一校记,必于地理学有所贡献,甚是甚是。北直一,宾四先生亦已入手校录,一星期内当可毕事,俟与尊校北直八、九两卷衔接,即可分期在《禹贡》刊载,深望从各方面考究,或有经窜之痕迹可寻,倘更由推知原稿朱墨笔之出于谁手乎?”12月,顾廷龙致信顾颉刚,并附上叶景葵往还信札,述及《读史方舆纪要》:“宾四兄致公一书刊载后,揆初先生已鉴及。来书慨允将《方舆纪要》全稿觅便携平。目下先校出八、九两卷,已寄下。龙偶从燕京图书馆库中检得抄本一部,取与叶先生所校校之,凡为近刻所删节者,亦多存在,是可推知燕本当为顾氏第一次改后传抄之本。”
1936年2月16日,叶景葵致信顾廷龙。23日,顾廷龙致函报知叶氏:“颉刚近从张晓峰先生处借得景范先生手札照片,龙复摄一分,敬赠赏鉴,俾可与稿本中朱、墨笔校认字迹也。留平十本,宾四已过录毕事,本拟即日妥交便人带奉,因长者曾命阅后须加题识,宾四初未着墨,今遂倩其补记,自后当即奉赵。”
1937年,抗战烽火骤起,顾颉刚被迫离开北平,赴西北考察。8月2日,顾廷龙去信,向叶景葵报告:“承借《读史方舆纪要》稿,宾四以教务之忙,迟至最近方过录毕事,属致歉忱。是稿两函现在龙处,日内当觅妥便带上,以下各函,尚盼陆续见假,俾窥全貌。”随着局势不断恶化,钱穆也离开燕大,辗转赴云南,到西南联大任教。校订出版《读史方舆纪要》之事搁置,一时难以进行。“七·七”事变后,1938年2月13日,叶景葵首次致函顾廷龙,殷殷存问京中情况:“宾四先生仍在京否?弟有《读史方舆纪要·山东》八册,在其弟荡口寓所,已驰函问讯,未得复音。”2月22日,顾廷龙复信中提到:“刚侄远去皋兰,鱼雁甚稀。禹贡研究已告星散,宾四闻已入滇。乃弟在荡口甚安,顾稿当能无恙,不识已接复音否?”不久战事扩大,江南地区沦陷敌手,饱受日军涂炭。钱穆的家乡无锡荡口镇时有风鹤惊扰。1939年2月8日,顾廷龙殷忧在心,去信告知叶景葵:“昨日内人晤宾四夫人,述及其荡口镇家中曾罹胠箧,一空如洗,不知《方舆纪要》数册已否归赵,殊以为念,便希示复为盼。”3月21日,顾廷龙得知荡口顾稿无恙的消息,回信叶景葵为之庆幸:“《方舆纪要》曾托宾四夫人函其夫弟速谋归赵,久未晤见,不知回信如何?今奉来示,得知安好,为之大慰。”
抗日烽火中,叶景葵爱国情殷。参与组织“文献保存同志会”,为护持中华文化不遗余力;抢救濒于劫燹的文化典籍,同时发起创办了合众图书馆,钟聚中华典籍,功留文献,惠及后学。困守孤岛期间,他对校订《读史方舆纪要稿本》之事日夕在心,未尝或废。他在《读史方舆纪要稿本》中追忆:“归沪后即自校北直数卷,渴欲觅致顾氏墨迹,以便对证。忽得钱书云:‘就已校出之优点言,决为顾氏原稿。次年,蒙浙江大学教授张其昀以顾氏尺牍照片寄钱,钱以赠余,谓张君专研地理,服膺顾氏,生平搜采顾氏历史,最为热心。余适游浙江省立图书馆,闻张君讲演地理,亲往听之。讲毕,承馆长陈叔谅介绍相见。余叩以顾氏尺牍的来历,张云:‘顾氏家于胶州黄隐士庭,余因访求顾氏遗事,亲至胶州,在黄家得杂书一束,内夹顾氏尺牍,其来历可信。余即以张君之言为圭臬,归而细检全书,发现顾氏字迹与尺牍相似者,不下数百处……况此书体大思精,采摭宏富,重修之役,分任众手,能以一人鉴定之,而又纲举目张,秩然不紊,此可就全书一贯之精神而决其为生前手定者也。”前贤手泽经两位专家晤教、鉴定,考而后信,叶氏志其泥爪,其矜喜可知。战乱之中,事难逆料,叶氏决定将顾氏稿本捐献,并申所愿:“乙亥春与钱君宾四别后,以全书远寄,恐有遗失,宾四校课又忙,商令其弟起八家于荡口故里者代为迻校,约定一省写毕,再换一省,丁丑沪战猝发,荡口亦有风鹤之惊,山东八册存起八家,荏苒年余,赖良朋之力,始得归来。今春以全书捐赠合众图书馆,深念宾四远在西南,张君音书断绝,积年探讨,无从细论,乃发愤发箧重读。泛览既终,姑以个人细绎之所得笔于册首。以蠡测海,诚知无当,第自问皆从一字一句实地比较而得,其取证皆在本书,不敢穿凿附会。后之读者续有发明,以匡余不及,是所殷盼也!”可惜叶氏生前书未果刻,诚为憾事。同样,钱穆对此事也耿耿在心。晚年在台湾的钱穆撰有《八十忆双亲·师友杂记》,其中提及:“迄今将三十年,揆初与起潜不获其消息,《读史方舆纪要》之顾氏家传本,今不知究何在。”在《九十书怀》中,钱氏又一次畅发感慨:“见主事者为顾廷龙(起潜),乃顾颉刚叔父。起潜告余,彼之主要任务即为续校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一书。迄今将三十年,闻合众图书馆已不存在,叶景葵与起潜亦不获消息。《读史方舆纪要》之顾氏家传本,今不知何在。苟使余不主先作校对,则此家传本早已行世。余对此事之愧悔,真不知何以自赎也。”
三
事隔半个世纪,弹指一挥间。1956年,合众图书馆改名上海历史文献图书馆,1958年与上海图书馆合并,《读史方舆纪要》稿本随之入藏。顾廷龙对顾氏稿本一直念兹在兹。1991年其弟子沈津赴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任职,9月29日,顾廷龙致信沈津,谈及《读史方舆纪要》之事,并请其代为查询张其昀有无关于顾祖禹的著述:“台湾张其昀先生有全集出版,本数很多,大陆(上海恐无,听说价很贵)不知何处有(陈叔谅先生有一部,不全,陈先生不久前又已经作古)?贵馆如有,请您查一查,张集中有无关于顾祖禹的任何撰述?抗战前,张先生亲到无锡、常熟访问顾祖禹的遗事。在常熟,顾曾居住过地方,获得有一笺,未署‘禹字,认为顾的遗墨。张当时即以照片寄赠钱穆,钱穆即拍一照片寄给我,我恐久而褪色,即托友人用珂罗版印了数纸,一直夹在稿本的第一函,今已失去,不胜遗憾!钱穆、张其昀两先生均已下世,惟有我知之,而我的一份也没有保持,怅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稿本已影印竣事,明年可出版。亟待将‘禹字一笺印入以为插图。我想只有您能助我一臂了。”1992年,上海图书馆建馆四十周年,特将此稿本影印出版,年臻耄颐的顾廷龙卧病在华东医院,欣然为之作序,后又被收入九十年代中期纂修的《续修四库全书》。
稿本是书的第一形式,是最可信的本子。顾氏《读史方舆纪要》稿本与传世的抄本、刻本不同,留有顾氏等人修改初稿的种种手迹,又附有许多签校、签注在眉头,因此后世之人可据此对《读史方舆纪要》成书深入研究。该书最早的一百三十卷足本敷文阁本刻于嘉庆十六年(1811),所据底本并非抄自顾祖禹的最终稿本,两书差距较大,不少修改的内容敷文阁本都没有得到反映。从1925年叶景葵发现、整理、保存,中经钱穆、张其昀悉心鉴定,又赖顾廷龙精心呵护,六十七年后前贤遗稿终于影印梓行,化身千百,叶、钱、张等先生皆未及亲见,顾颉刚先生也于1980年去世,顾廷龙先生以年享遐龄躬逢其盛,诚为幸事。
四
《读史方舆纪要》成书于清初,所书内容以明末以前疆域政区史事为断限,定稿本刊印前后又屡有改易,因此存世稿本、抄本、刊本多有参差。由于版本歧异,书中讹误数百年来乏人系统整理,且各种刻本均无标点,阅读不便。商务印书馆铅印本虽施以旧式标点,但断句多有阙误。因此,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华书局组织人力对此书进行标点整理。由对历史地理文献整理有经验的贺次君先生担任。贺先生年届七旬,完成了全书标点,撰写了部分校勘记,积劳成疾,中风瘫痪,卧身病榻,点校工作中断。一个偶然的机会,由施和金先生接手完成了《读史方舆纪要》的整理工作。
施和金1967年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历史地理专业,后师从华中师范大学著名学者张舜徽先生学习历史文献学。他对《读史方舆纪要》饶有兴趣,并撰写了多篇研究文章。1983年暑期,他赴上海图书馆阅览《读史方舆纪要》,发现书中多有讹误,与史实乖谬,又借阅了敷文阁本与中华书局出版的铅印本,一连月余,日复一日地借阅,与馆内工作人员熟识后,得知中华书局曾派编辑来上海图书馆查阅此书职思堂稿本(即顾祖禹亲自修改的原稿本),准备重新出版,他们建议施和金与中华书局联系。施和金把数年研读《读史方舆纪要》的成果整理后,致信中华书局编辑部,愿将自己的成果无偿提供,为《读史方舆纪要》出版略尽绵薄。不久,收到中华书局请他赴京整理《读史方舆纪要》的邀请函。施和金向业师张舜徽请益,得业师支持,遂赴京接受整理此书的任务。
这次整理,以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特藏清代善本宋荦纬萧草堂抄本为底本,以上海图书馆职思堂本、邹代过校本和中华书局所藏敷文阁本为参校本,此外,历代正史、《资治通鉴》和各种全国性地理总志(如《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等)、区域性方志(如《华阳国志》等)也作为校勘的重要依据。从1984年2月至1985年底,施和金对全书反复点校六次,把清代为避祸将原书中删削的内容一一检出,加以配补,证明世人阅读或研究《读史方舆纪要》应以稿本为准,而邹代过校本最为精审。与此同时,他还写出校勘记一千三百二十六条,较为全面地纠正了传世《读史方舆纪要》中存在的错讹缺漏,并统一了体例。标点,大体与二十四史标点体例相同,经过“日以继夜,无间昕夕”的努力,整理点校《读史方舆纪要》的工作于1989年终告蒇事,2005年正式出版。历经三百余年,一部最佳版本的《读史方舆纪要》光华再绽,呈现于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