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霞
眼睛和眼睛
也是直觉做了牵引,这一年,我阅读的兴趣集中在了两本书上,一是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一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源氏物语》较《红楼梦》早七百余年,算世间最早的长篇小说了,读后觉到除去“物哀”“无常”“人生苦短”之类话题外,心中无端凝练出两句莫名其妙的广告词,那就是想知道女人之美吗?赶紧去看紫式部吧;想了解世上的男人吗?就快快去看去看紫式部吧。
读普鲁斯特却完全不同了,因为你没有办法将他的书读薄——十五卷之多,上中下三部,足有两公斤重了。不知是翻译的问题,还是作者提炼的不够,九曲十八弯,蜿蜒伸展、绵绵不绝、不知深浅……倒是普氏那双眸子,成了我解书的一把钥匙。
普鲁斯特的眼睛,聚气凝神,令人过目不忘,他的眼珠子聚在双眼中间靠上一点,左眼稍低,眼皮子垂下一小半,目光似乎有点呆痴,但平静而深邃,仿佛他灵魂的洞察已到了感觉的尽头;在没有注意这双眼睛之前,我搞不懂他为何总是对着一片树叶发呆;甚至连一滴露珠都要精雕细描?更不明白文学的切割与人的神经血液以及睡眠有什么联系?经过一番探究后,才发现普氏灵魂的发力点聚焦于时间。这种含有吸收珍重细辨的目光,可以让飞动的日子固定下来,我将它称之为“凝视”。
原以为,在这世上,普氏这双会说话、会聆听、会品尝味道的眼神算是最稀有的了。不料,偶然一次进京,在香山植物园里遇到另一双隔世近三百年曹雪芹的眼睛时,电劈一般……当然,我所见到的曹雪芹,也只是一张照片。准确地说,是主人旧居里的一幅挂像。虽是经年,斯人的风神却历历在目:曹公盘腿禅坐,一身青袍,“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气”,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红楼梦》已是翻过多遍,“曹雪芹”则是第一次看见。突见这样一个穿着青袍子的巨人,先是一惊;随之,便觉亲近。仰目敬瞻,只觉他器宇轩昂,眼角带着菩萨的慈悲,眉峰锁着无常的忧郁,情愁不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后主李煜;怨愤不少“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尘与土”的精忠岳飞;神情中含着白居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旧怨,骨子里透着老庄的逍遥和孟子的浩然正气,怅然有,矜持也有。
但如果拿曹雪芹与同样“知物哀”“感叹光阴”的普鲁斯特相比,后者的灵魂里保留着热情与憧憬,曹雪芹没有。
所见只有两个字——忧伤。
青山下的黄叶村
说来也是天意。
某年夏天,因为一只小麻雀,孙女把作文写到了北京。那天我们正在地库里看书,突然飞进一只小鸟,火急火燎地站在窗台上“喳喳”叫,看它慌乱的神情,我问:“有什么事吗?”小雀儿向前跳了几步,叫声更急,好像有什么重要的情况要报告。但是,我和小孙女只管朝它张望,并不明白它的心。小麻雀转着圈子叫着,见我们听不懂它的语言,头一回,“呼啦”一声飞了。不料,它刚一转身,原本风轻云淡的天上就噼里啪啦下起了大雨。
小孙女这才惊叫起来:“哇——原来小麻雀是要告诉我‘小朋友,下暴雨了,别出去玩。”才将落下这一声,又听她喊道:“姥姥——它吃了我的巧克力、面包渣,是不是来报恩的呀?”。
小孩子一时来了兴头,记下了这件事,我稍作修改后寄到北京。后来作文得了一等奖、邀去京城参加决赛。热浪滚滚之下,我陪着这个二年级的小学生赴京赶考。也是三生有幸,在北京逗留期间,我完成了一个梦寐以求的心愿——就是寻访曹雪芹故居。以前在北京求学时,虽有奢望,却因种种琐事错了良机。不想此次来京遇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缘,两进香山,收获颇丰。
曹雪芹故居,位于香山下的植物园,史料记载为崇文门蒜市口,此乃藏风界水之地。北京人称香山为“西山”,可我觉得叫“黛山”或许更有意趣。当我面西而立,那么远远一眺,眼中所见可不就是《红楼梦》中的青梗峰吗?如此撩人遐思的山峦,晕染一抹黛色,水墨一般。
记得《红楼梦》第三回有一段描写:宝玉问黛玉尊名。黛玉说了名,宝玉又道:“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妙。”探春道:“何处出典?”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妹妹眉尖若蹙,取这个字岂不美?”探春笑道:“只怕又是杜撰。”其实,宝玉并非杜撰。香山还真就出产一种黑石,据说旧时旗人女子常用这里的石块描眉染发,此石虽黑,不脏手,属于出之煤山而不染的净物,曹雪芹出此苦心借用黑石特性,对《红楼梦》书中那位“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女主人公典型性格,进行了寄寓赋颂的描绘渲染,真意是在反映黛玉在贾府中本质的纯洁。.
走进群芳竞发、花香四溢的园子,第一个纳闷的就是一派迷蒙水气,裹挟在花红柳绿的袅袅轻烟之中,便知这一脚踏进来的深浅。身边的花草,白的像雾,红的像火,路石上有宋人的词,清代的老树,芙蓉、紫薇……万紫千红中桥轩静立,寂寥之极。
可是,等我兴冲冲地七拐八弯绕过“曹雪芹小道”来到故居门前时,所见却是庭院深闭、铁将军把门。那么殷切的心,被一拦,顿觉瓦凉。想我从新疆到北京,两千多公里的路……来一趟,莫如在院子里溜达一圈也不虚此行。 独自走在黄叶村斑驳的小路上,我看到故园里的残槐、井台、茅棚、药圃、箭场、古墩……衡门僻巷、阶柳庭花、顽石、仙草……便默默地凭吊着。遥思当年曹公落难至此,忧伤苦闷,度日如年。虽然穷困潦倒,却挂念着比他更难度日的街坊四邻,教他们编篓织补扎风筝,山前山后访贫探病……不免心有所叹,三百年过去,“红谜”遍及世界各地,“红学”更是五花八门,伟大的曹雪芹几乎家喻户晓,而主人的旧舍,却是宅门深锁,如此冷落。
嘭、嘭、嘭也是心存不甘,第二天,当我再去时,就直奔了那扇紧闭的铁门。穿着制服的女人出来了,她手里拿着记账的本子,靠在门框上说,你不能进去,闭馆已经几个月了,正在为纪念曹雪芹逝世三百周年做准备。听了她的话,我没有走,央求道:“哪怕看一眼……总归……还是要再来的。”那女的,仔细看了看我,低声说:“既然这样,就进来,慢慢看吧。”我欣喜若狂,一步跨过门槛。
晨光很好!园子里,就我一个游客。这是一组低矮院墙环绕的长方形院落,前后两排,仿清建筑。讲解员提着钥匙,开启了一道又一道尘封的房门,她打开了西边那把锈锁,我走进曹雪芹的书房:一方砚,一桌琴,一架旧书……透过古窗格的秋光,我看到了西边淡红色的墙面上,映出神秘的文字,我用手一摸,梦魇似的。
这些古旧的文字,一组、一组、有扇形,有菱形……有诗词,有对联,高低错落,排列整齐。中间两句结体松疏,内容是“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少,疏亲慢友因财而散世间多”。另有落款为“拙笔”的文字,看上去清俊,稳健,感觉与前者的字体迥然不同。我抄录下来:
往返程途来奔驰,
风吹雨洒自啧嗟。
借的衣服难合体,
人都穿单我还夹。
赴宅画宝犹可叹,
途劳受气向谁发。
回来查资料,方知“题壁诗”中那句“远富近贫以礼相交天下有,疏亲慢友因财绝义世间多”的诗文,是鄂比送给曹公的。鄂比是曹雪芹的生前好友。文献中记载,当年鄂比能背着把《红楼梦》讲一遍。有一次,曹雪芹到亲戚家去借钱,人家不借给他,鄂比就愤然在墙上写下这副对联。后来,曹雪芹的生活越来越穷,有时只能举家喝粥。但曹雪芹什么都不管,头发长了也不剃,穿着一件青布褡裢,腰里常围一个白布包袱,包着纸笔,不管走到那儿,想写就写,听见别人谈话里有好材料,马上就记下来。有时候跟朋友喝着酒,突然就离席跑回家去写《红楼梦》了,因此,好些人都管他叫“曹疯子”。乾隆二十年春天下雨,曹雪芹住的房子塌了。鄂比帮曹雪芹在镶黄旗营北上坡碉楼下,找了两间东房住下,取了斋名“抗风轩”。
记得《脂砚斋甲戌抄阅石头记》书里有一条眉批,是评第一回中的标题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其中一句就是“芹为泪尽而逝”,想《红楼梦》第一回“茅椽蓬牍,绳床瓦灶,并不妨我襟怀”可不就是曹公当年的真实写照?
当然,在1971年之前,人们并不确定曹雪芹故居就在此地。因为题壁诗是四十四年前才发现的。据说这房子早先的主人名叫舒成勋。是原北京二十七中学的退休语文教师,满族人,其祖父叫恩铭,曾任正白旗参领,其父叫金奇贤,是正白旗营中的锋校。也是因为主人要修缮房屋,碰掉一块墙皮,剥落的里面有一层白墙,才发现似有黑笔改正的字迹,待轻敲揭剥时,大半个墙的文字才得以显现。
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是曹雪芹吗?
就在题壁墙的西侧,我看到了曹雪芹的这张画像:他,清瘦,冰凉,一袭黑袍,两道剑眉,曲膝坐在一块青石上,旁边两部厚书,一条粗大的辫子拖在身后,神情专一,岿然不动。
在这之前,我并不认为长辫子的男人有多好看。可在那一刻,青袍子脸上有惊魂之美。目光一触,便悲情入心。那忧郁的神情,含着土地一样的深沉;像万道寒光,泻着大海般的惆怅……我在青袍子脸上扫几个来回,觉那撼人的东西,不是强者面对毁灭的勇敢,也不是超人面对空无的涅槃,是什么呢?非常遗憾,我说不出来。这神态,从前,在我们父母病重的时候见过;在我恩师参加欢宴发愣的时候见过;在邻家的大妈痛失爱子时候见过……在契诃夫的文字中领会过;在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中聆听过;在莫奈的绘画中感受过。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无奈,还是英雄欲哭无泪的悲愁?我无言以对,痛觉苍凉。
是的,直到现在,我并不知这张画像出自谁手?或许,再过很多年,我依然不知道画师是谁。可我敬仰这位画师!就算世上不存在曹雪芹,那么虚构想象出这样一个鲜明的艺术形象,也是功不可没的!因为画家把人的思想情感雕刻到灵魂里去了。
由于心存涟漪,多日不能释怀。为了让更多的人目睹一代文豪“骨骼清奇,丰神迥异”之风貌,我将这张稀贵的、震人心魄的照片,发在网上共享。结果,就是一个繁华落尽,物是人非“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现实再版,没有人关心他是谁了。
值得欣慰的是,有位旅居美国的长者,倒是认出了这个蓄着大辫子的清人;长者自称曹公“与尔同销万古愁”的知己,爱好、研究《红楼梦》三十多年,每次来到中国,最大的心愿就是去《石头记》中的“门头村”拜磕一下曹雪芹,谁知寻觅了数年,墓,没有。故居,也没有。最后跺到脚,对着西山磕了三个头,怅然而去。谁知,这位长者去是去了,临走,却搁下几句话说:一个人,写了这么一部伟大著作,为什么就不愿留一份简历?还有他身边的朋友,为什么在他仙逝之后,就不为他画一幅像呢?为这个我心痛了多年啊!
记得一百年前,王国维先生就用叔本华哲学观点,分析过《红楼梦》的悲剧精神,将其列为可与《浮士德》相媲美的世界悲剧。后来,把《红楼梦》读了一百遍的毛泽东说:“作为一个中国人,既然有阅读能力,不可不续《红楼梦》,不读就不懂中国封建社会,读一遍不行,最少看三遍,不看三遍没有发言权。”
毛泽东当然是看懂了《红楼梦》,只要有机会,他总是给身旁的人推介这部经典巨著。但是,伟人的胸襟普通人难以企及。在我看来,阅读《红楼梦》不是遍数的问题,而是一个人生境界和生命体验的问题。主要看有没有那个共鸣点。这个共鸣点,说小,是多愁善感;说大就是悲悯情怀;就是一种光阴易逝之洞察和万物有灵之信念。另外,还有一个心灵素质与文化学养的限制。一个人,如果审美达不到那个高度,对时间无觉察,对人生没有爱的牵念,浑浑噩噩,无所稀贵,排斥忧患,不解风情,那么不管是谁,读多少遍《红楼梦》,这本书,对他都是一个空大的符号。
双重的幻灭
回眸历史,把时光聚焦于二百八十七年前,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1728年春夏之交,某天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离开了他的出生地南京,跟随祖母来到北京。从温润的江南来到凛冽的北方,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他眼前铺开——他不再是显赫大族的公子哥,而是被押送进京的犯官家属。这个少年就是曹雪芹。
曹雪芹在十三岁之前,生活的基调是欢愉的。虽然在他出生前,父亲曹颐就已去世,但这没有影响他在富贵乡中长大。家中往来多是高官雅士,他在阅读丰富的家庭藏书中的同时尽情游历苏杭。刚到北京时,曹家生活并不潦倒。而且,曹雪芹在北京还有一些阔亲戚,关键是他的两个亲姑姑都嫁给王爷当正室,是王府的嫡福晋。三十多岁时,曹雪芹在右翼宗学里当几年差,宗学招收的学生都是八旗子弟,曹雪芹与其中的敦诚、敦敏等人成了好友。朋友们安慰曹雪芹,“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曹雪芹有过两段婚姻,第一位妻子死后,留下一个儿子。乾隆二十四年(1759),曹雪芹重游南京故里,并与第二任妻子结婚,琴瑟和谐。但乾隆二十八年(1763)中秋节,曹雪芹独子得白喉而死。曹雪芹伤心过度,天天跑到儿子坟上去哭。除夕那天,他也伤心而死。曹雪芹死后,人人都说他和他儿子的死日子,占了两个“绝日”,一个是八月节,一个是除夕。
查看曹雪芹身世,他有条件以间接的方式穿越康、雍、乾三朝。一个作家,如果没有从鲜花着锦之盛,跌落于凋零衰败之境的亲身体验,没有经历过荣辱冰火两重天断崖式的人生巨变,就写不出《红楼梦》这样恢宏的作品。至于书中所写到的时空、场景、服饰、方言等等,都不是最重要的,都可“拿来”,或者“借用”,惟情感不能虚构。纵观《红楼梦》全书,悲情无处不在,瞻仰曹雪芹画像,无处不示人悲情。我将这种“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孤寂称之为天下共情——人类共同之命运。如果脱去《红楼梦》政治的果壳,在爱情、社会、历史三大悲剧的内核里,还存在着一个春花秋落,生老病死的自然命题。
人的意义,是在毁灭中建立的;而这种毁灭,不仅在社会,在人性,也在自然。这是我从曹雪芹忧伤的眼神里读出来的东西。一个人可以把他的心事秘藏于作品,遗落到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但是他的眼神却暴露无遗。宇宙铁律正是如此:世界自然地充满恶和残酷;即使一切坏的社会都崩溃了,真相依然如此。国际舞蹈大师皮娜·鲍什,毕生都在舞台上重复地表现着一个主题“我悲伤,我跳舞”;享誉全球的著名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罗蒂,无论演唱多么喜悦的乐曲,歌声中都流淌着“我为你忧伤”的情绪;天才画家凡高,在他疯狂的向日葵中,储存了多少浓烈的忧郁……我想,真的悲剧,应该就是这样体悟毕露、毫不隐晦的生命启迪。
众所周知,普鲁斯特的忧伤,属于西式的。日也忧,夜也忧,其忧虑铺天盖地碎成粉末,既是弥漫了人的一生,感觉也是似有若无。倒是紫式部的“物哀”思想与曹公比较贴近。曹雪芹生前可能读过《源氏物语》——都是官宦书香之家,都是贵介公子生活;都写了朝代盛衰兴亡、男女悲欢离合,都是写了一半搁下的。当然《源氏物语》算是悲凉,竟一个“哀”字,就使用了一千多处,然而拿他与《红楼梦》相比,在对于人心鉴定,物情世态,女性的尊重程度上有高下之分;特别是在对于季节变化带来的无常感应方面,远远达不到曹雪芹所审美的高度。
忧伤是知识
细读《红楼梦》第二十七回,“祭饯花神”可谓书眼。文中提到“等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谢,花神退位,须要饯行”。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种“伤感”并非大观园中的个别行为,“即尚古风俗”。说明古人“埋香冢泣飞燕残红”已是传统。林黛玉乃葬花群里代表一个。再看《红楼梦》七十八回《芙蓉女儿诔》。宝玉这个护花使者,闻晴雯死讯,伤之深,哭之疼,字字滴血:“维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竞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人语兮寂历,鸟惊散而飞。”诔文写毕已是血泪沾襟,笔枯墨尽。可知,晴雯之屈死,是“花落水流红”的另一个代表人物。
在中国五千年文化中,芙蓉指代美人。曹雪芹在《红楼梦》里,把黛玉、晴雯比作“芙蓉花”,暗含对落花,生命,春天……美好消失的哀叹!由此可知大观园中的少女,无一不是绝艳的鲜花。可是她们都被毁灭了:金钏投井,司棋撞墙,鸳鸯上吊,尤二姐吞金,尤三姐自刎,芳官出家,宝钗守寡……作者一句“冷月葬花魂”系了这个悲剧的锁。
这个“冷月”指什么?当然是指社会,指自然,指人心。再看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在冯紫英家里喝酒玩闹,那是一个乱哄哄的场面,但是,贾宝玉却无端唱起了《红豆曲》——“滴不尽相思血泪……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此乃悲怀自遣,人的潜意识惆怅啊。至于程高续后四十回,虽在人物命运的安排上与前有差异,在行文的节奏,语言韵调方面比前者逊色,但并不影响《红楼梦》整体的悲剧色彩。特别是“黛玉焚稿”“宝钗成婚”几个章节,其大热闹中的大悲凉与《红楼梦》全书的忧郁基调是一致的。
尼采早就说过:忧伤是知识,而且,是更重要的知识。“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人生再繁华,青春再美好,爱情再忠贞……终将留不住,人只能把美和永恒留在灵魂里。这是曹雪芹面对混乱世界,万物偶存,祸福相依之人世境遇做出的深沉思考。
临向清池看荷花
鲁迅先生认为,在《红楼梦》“这部作品里,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那么,时过境迁,如今这时代,像我们这样什么家都不是的平常人,应该看见什么呢?
我想,去看“荷花”吧?
可,有人说《红楼梦》叽叽歪歪,林黛玉病病怏怏,贾宝玉疯疯癫癫,贾府嘈杂腐败……贾赦、贾珍、贾琏、贾雨村……统统不是好东西,最淫的一个是贾瑞,幻想和王熙凤做爱,最后病死在床上,龌龊!
其实,这都是池塘里的污泥。我们眼睛里要去看的、是出尘不染的荷花;那些荷花,才是人们真正要看的景致:那些诗味,那些痛,那些内心的庄重和矜持……还有那一群天真烂漫、冰清玉洁的女孩儿。她们个个都是“捧心西子玉为魂”的荷花啊!
先不说“根并荷花一茎香,品生遭际实堪伤”的香菱,为了提升精神品质如何潜心学诗;也不说“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晴雯,面对权势和皇威如何宁折不弯;单就“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的妙玉,就让时尚者刮目相看。妙玉爱庄子文章,自视畸零之人,喝茶只用成窑五彩盅,品水要选陈年梅花雪……瞧瞧这等生活品位,这种不可亵渎之圣洁,今日之“潮人”“大腕”哪个能赶得上呀!再看一生诗书为伴侣,笔墨结成骨肉亲的黛玉,寻居所“爱那几竿竹子隐着的一道曲栏幽静”;逢落花想起“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遇爱情要的是“求全之毁,不虞之隙”;面对死亡,所求只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净土掩风流”。这种超乎常人的性灵之美,这种洁身自爱的精神境界,又有多少精通算计的人能领悟呢?
所谓的希望,毋宁是虚无;曹雪芹以他精准的洞察,揭示出了这个“一”,道法自然,一生二,二是什么?光明一半。黑暗一半。荷花者,乃黑暗中的光亮也。这是痛惜生命的感伤,基于中华民族的“乡愁”,来自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悲天悯人。
如今,对于物质生活奢华而精神生活贫困的人来说,《红楼梦》值得鉴赏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除去建筑、诗学、园林、灯谜、烹调、药理等领域生存知识之外,另有一种借着物质偶发出来的文化教养——感念瞬息珍重万物的生命方式……以及吃也稀罕、穿也稀罕的细微讲究和各种仪式感……真的,无论天堂里有没有“大观园”,人们都应该循着精心雅致的方式去生活,并以此装点自己的家,让生命美绽放出永恒之美。
栏目责编: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