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体质背后的国家工程

2016-05-14 08:52张鑫明
蓝盾 2016年3期
关键词:国民样本体质

张鑫明

早上九点不到,江崇民走进办公室,他站在窗前向外观望,雾蒙蒙地一片,没有阳光,也没有风,掉光了叶子的树枝静止不动。他的办公室在4楼,临近马路,频频按响的汽车喇叭声传来,添了些许吵闹。街上,灰色调是主导,只有汽车尾灯闪现出红色。行人匆忙走着,影像模糊。

这天是12月8日,北京市发布雾霾红色预警的第一天。12月里,接连几场重度雾霾,让很多人愈发关心自己的健康问题。路上戴着口罩行走的人们,关心的只是当下,根据天气预报中的空气质量调整忧虑或者放心的情绪。而江崇民心里,有一份时间线更长的——他们叫做国民体质的问题。比如,他知道,中国男性的体质出现了下降趋势,而各年龄段人群中胖子正在增加,老年人的身体机能反应也在降低……

他知道这些,是因为他参与了一个国家工程。这个持续了15年的工程,一直在密切监测着民众的体质状况,而为了完成国家交给的任务,他们也和不同的群体进行了艰难“斗争”。

男人不如女人?

53岁的江崇民穿着一件暗红色夹克,头发乌黑浓密,身形壮实,肚腩微挺。他现在是国民体质监测中心办公室主任,另一个身份是国家体育总局体科所群众体育研究中心主任。11月25日下午,国家体育总局发布了《2014年国民体质监测公报》,江崇民就是这份公报技术执行层面的负责人。

报告终于出来了,他的心头也轻松了不少。但没想到,报告迅速“伤害”了很多人的感情。

“伤害”最大的,大概是男人。公报中最引人关注的是,成年男性较之2010年,体质达标率下降0.1%,国民体质综合指数下降0.41,因此,男人成为人们调侃的对象:“男人越来越虚”、“女人体质比男人好”等等。唯一例外的,或许在天津,《天津日报》新媒体的一名记者,仔细研读了报告后得出一个兴奋的结论:全中国数咱天津男人最爷们!理由是:“天津男性的体质达标比例为93.1%,天津女性的体质达标比例为92.9%。男性的比例高于女性。男性达标比例高于女性的,全国只有天津!”

北京男人江崇民对此表示“不服”。“说男性体质不如女性体质,不能这么理解”,他向记者解释道,在进行体质检测时,男人和女人用的是不一样的标准,比如握力,“(对男人来说)50公斤顶多是一个中度水平,对于女性来说,35公斤已经到了最优秀的水平了”。

但是江崇民也承认,纵向比较,男人的体质,确实在下降。一个原因是体重问题,胖子越来越多,另一个原因是男人的力量也在下降,“我们平常用手做活的这种事少了,真正的用大力量,发全身80%的力量去干一件事情的机会基本上没有了。”

男人拖后腿的问题,也引起了江崇民和同事的兴趣。他们打算进行更深的研究,“我们调查了这些人的生活工作的背景,可以进一步分析”,这个现象的背后,是否也存在生活习惯、工作压力等方面的原因。

每一个结论背后,其实都有着复杂的成因。比如地域区别。上海人,因为体质标准最好而成了全国人民对比的标杆。海南的媒体说:“海南人身体素质比不过上海人?”《生命时报》也关注到上海体质“强过东北大汉”。内蒙古有人说:我们这么强壮,凭什么上海人排第一?

“有几个方面的因素来控制”,江崇民回应,一是民众对体质检测理解度和参与度的问题,二是做检测的工作人员方法、态度等问题,另外,上海人的整体体质也确实比较高,“比如竞技体育,上海人也是在前面的”。但江崇民也说,这些只是他的分析,目前还“没有量化的东西去解释”。

村里来了监测队

听到要自己脱掉衣服,只留内衣裤的要求后,一位受测者表示了反对和抗议。

“不管怎么样,只好费尽口舌地跟她做工作、去解释。你要不脱衣服,(三围)量出来不准确,这个数据在前面做的一系列测试就变得无效了。”北京市丰台区体科所所长李智向记者回忆道。

国家体育总局为测试设定了非常严格的指标,社会成年人体质监测共有21项,“要是丢了三个素质指标我们认为就没有完成这个测试,就要去掉”,江崇民说,最后,光是体育总局负责的监测数据中,就删掉了1万个无效样 本。

之所以如此严格,是因为责任重大。这是一项名副其实的国家项目。

2013年7月,江崇民从国家体育总局接到通知,要准备全国第四次国民体质监测工作,通知要求他们,这项工作要在2014年内完 成。

江崇民从2000年就开始从事这项国民监测工作了,那一年也是中国第一次进行全国范围的国民体质监测。此后,每五年进行一次。到他拿到那份通知时,已经进行了三届。可是,第四次却提前了一年。后来,他才知道,国家体育总局为了给“十三五”规划(2016年-2020年)中的相关研究做国民体质的大数据分析,所以调整了时间。

这场监测共涉及体育总局、教育部、科技部、卫计委等十个部委,在全国31个省(区、市)完成。监测对象从3岁到69岁,涉及到全国2904个机关单位、企业、学校、幼儿园、行政村等,共抽取531849人,其中,教育部负责30余万学生,体育总局主攻23万社会民众。

筹备策划、监测人员培训、器材保养与更新……光是准备工作就花了大半年时间,待到监测开始实施,已到了2014年春天。考虑到南北方天气的差异对监测工作带来的影响,体育总局要求南方城市于4月份起就可展开,北方可稍晚些日子,等天气暖和起来,但全国整体的监测工作必须要在四个月内完成,每个监测城市的任务则要在两个月内完成。

时间紧,任务繁重,让江崇民等人苦恼的是,很多人并不理解,也不配合。

李智手中拿着10个部委下发的文件,先去找区内企业的工会沟通,多数情况下对方配合,也有不太愿意的,他只能劝说,这是一项免费的服务,让员工了解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监测队伍携器材登门,把对方提供的60平方米左右的空间,隔成两处,男女有别,准备开始。可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监测队伍到了,场地也布置完了,受测人员却因故不到,只能等待。

终于等到人来,开始测验,有的人还差几项没测完,就又离开,他的体测就是一张废卷,尤其最后一项台阶指数,一个人要连续上下走台阶凳三分钟,以观察其心肺反应,很多人因排队时间长,悄悄离去;测背力、握力、肺活量时,监测人员会对每个人叮嘱使出最大力气,看得出,有人未尽全力。

江崇民曾带队到过一个北方农村,他们穿着白大褂,村民的热情很高,以为来了医疗队,有免费的医药赠送,得知是体质监测后略有失望,面对仪器时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我见过村里的几个女士做仰卧起坐,怎么也起不来。我说你早上起床怎么起的,她说我转一个身趴着起。我就一点辙都没有了。”

叹了口气后,江崇民说,“体质监测不像看病体检,老百姓觉得这项工作的意义离自己的生活还很远,其实不然,你首先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体质,才好去选择一种正确的生活方式和锻炼方式。”

1998年,江崇民曾经到中央党校做过一次体质调查,以其中一个班为样本,这些官员就用很巧妙的方式,拉近了自己和体检项目的距离:“他们给体质测试项目起了一些名字,比如说‘握力是紧握权力,你得使劲攥才可以;‘闭眼单脚站立是站对立场;‘肺活量,能吹;‘体前屈,能屈能伸;年轻人做纵跳,得学会三级跳,很多领导连续两个三级跳到了最高层……”最后,在很欢乐的氛围里,把监测做完了。

“党的一项政治任务”

江崇民1984年起就在体科所工作了,先是研究运动训练,1994年起进行体质研究,他回忆,1998年,除了中央党校那次监测项目,体科所还和“关心下一代委员会”牵头,做了全国17个城市3-6岁幼儿体质监测。

而国家对国人体质,尤其是青少年体质的关切,其实由来已久。这种关切,一定程度上,也与历史记忆有关。当西方列强用利炮坚船轰开中国大门,并用鸦片从精神及身体上奴役中国人时,“东亚病夫”成为一个很难被忘记的符号。而日本在全面发动侵华战争前,也曾将体质监测作为整个战略的一部分,他们在全国进行了一次国民体质普查,以考察本国人民是否能承受战争,能承受多久。

1949年新中国政权建立后,曾有一些卫生、营养方面的学者尝试在小范围内,进行小样本的体质调查,但这些研究是自发的、不成系统的。1952年毛泽东喊出了“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口号,这成为新中国体育事业发展的指导方针,同一年,中共中央指出,“改善人民的健康状况,增强人民体质,是党的一项政治任务。”

1975年,在卫生部的领导下,组织了北京、西安、哈尔滨等9个城市0-6岁幼儿体质调研,包括身高、体重、坐高、胸围、头围和臀围等6项涉及到生长发育水平的指标,调查样本量达15万人。

此后,教育部主抓了全国学生的体质与健康,从1985年起,针对在校大中小学生的体质调研已成为体质研究领域内的重点,并成为了教育部每隔五年进行一次的制度性工作。

但这时候的调研,都是各做各的,并不成系统。后来,“国家体育总局提出来能不能进行全体国民的体质监测”。参与了当年商讨与筹划工作的江崇民回忆道,“这就要涉及到跟教育部、总工会、农业部、统计局、财政部等部门的协调,1999年的一整年,就此问题进行了全方位论证,最终决定2000年进行第一次国民体质监测。”

也是在这一年,国家国民体质监测中心在体育总局体科所挂牌成立,随后,全国31个省(区、市)的体育局内的群体处陆续设立国民体质监测点,形成了从中央到地方的体质监测网络。而这种全国范围的体育监测,也成为一种制度,固定下来,每五年一次。

体重:“460公斤”

2014年6月9日,丰台区的体质监测开始了。李智和同事们在本区选择了19家单位,涵盖国有企业、研究所等,高校职工(学生由教育部负责)、银行、酒店、商场和居民社区等。

在北京,这样的监测点共有6个,城区三个,郊区三个。这是为了保证样本的多样性。以此类推,在全国31个省(区、市)至少各选三个城市,“省会城市一个,好的一个城市,差的一个城市”,江崇民说,实际上远超这个数量,本次调查,有23个省份的所有地级市都参与了调查。但无论如何,省会城市是必须有的,其它城市,由当地体育部门选择。定下城市后,再依照兼顾城市农村、兼顾发达地区和不发达地区,兼顾不同工作群体的原则,选择更小的监测点。

监测点可以增加,一旦确定,就不能更改。所以从2000年开始,大部分监测点就没有变过。因为涉及到数十万人,长时间跟踪到具体个人并不现实,于是监测组就定下“横剖面”抽样方式——保证监测的各项指标和被监测的单位尽量不变,即监测方法和监测环境不变,这样出来的体质数据才能反映问题。“目前国际上做这类大规模的调查都是采用这种方式”,江崇民说。

但即便这样,面对剧烈变动的中国,也很难保证监测点完全不变。“比如因为城市化改造,我们原来定的农村样本丢失了不少。”江崇民说,城市也在扩张,比如温州鹿城区,2000年,还是一个不大的区,现在扩张了很多,尤其是外来务工人员,监测时,就要尽量避开这些大规模来自某一省的样本,“河南的样本我们在河南已经采了,不用你们来采,尽量要求他们采本地区城市的劳动人员”。

对社会人员的监测,包括身高体重反应能力握力等大指标,之后还要做年龄、性别、职业、学历等基本信息的调查,还包括对方日常生活、工作情况等内容。这些内容,都需要一一登记在纸质的表格上。

“很多人批评我,都什么年代了,人家都用Pad填数据,你为什么还用纸,这么古老,”江崇民解释道,“你看看国家统计局怎么调查的数据,再看看我们怎么调查的数据,纸的调查能留字据,是最原始的,你的那个电子的我不知道怎么来的数据,一旦出了问题都找不出数据源。”

确实会出现问题。江崇民印象最深的一个问题是关于体重的,“460公斤”!这有可能是忘记点小数点了,这个数据,就成为被剔除掉1万个样本里的一个。

难免有工作人员粗心或者态度敷衍,如何确保数据有效就成为另一个问题。于是,就有了5%比例的抽查制度。从一个单位里,随机抽出一些样本,由质量检查员重新检查,如果误差太大的话,“那么对不起,整个测试队都要进行重新培训。”整体而言,这些抽查的样本至少要占到总样本的5%。

死在后面

2014年8月底,各省市将体质监测样本数据上交国家体育总局,总计近23万人次。“数据上来后,我们外包了一家公司,按照我们的技术要求,一一核对。”

核对完成后,体育总局开始对数据进行分析。2000年的时候,分析结果还比较简单,“很多领导都问,只告诉了我身高长了,体重长了,但是能不能告诉我一个跟GDP似的总体水平?”江崇民说,于是,从2004年开始启动对综合指数的研究,随后又加入了达标率,“从2010年就能看到这两类综合的结果,一个是人群达标率的问题,第二个就是综合指数的问题,这两个数据出来后,人们就会很直观地看出体质水平的变化。”

但这种分析,仍然只是宏观分析,是一种趋势性的内容。江崇民说,“你说是不是能代表每一个人群,我觉得很难”,比如在他看来,中国有两类人是基本不可能详细抽取到的:“最穷的和最富的”。

结合教育部的数据,对五十多万个样本进行分析的结果,就是一年后出台的《2014年国民体质监测公报》。公报显示,过去五年中国国民体质总体水平有所提高,国民体质达标率增长0.7%,达到89.6%,国民体质综合指数增长0.15,达到100.54。在身体形态、机能和素质三大类内容监测中,中国人在机能和素质两方面都有提升,指数分别增长1.13和0.01,只是身体形态指数下滑了0.01,各年龄段都出现了超重、肥胖情况。

做了十余年体质监测的江崇民承认,肥胖问题从2005年那次体测时就有上涨的势头,这些年来更为严重,究其原因,一是人们的活动量在减少,汽车在增加,步行和骑车的时间越来越少;电脑普及,体力劳动在减少。另外,也跟人们的生活节奏快有关,谈到这里,江崇民不禁感慨,“我们自己都感觉到节奏快,基本上连轴转”。

以前,江崇民还常做运动,2002年之后就很难了,“我现在偶尔到天坛走一个小时。天坛里面有一个步道,在里面走一圈,堕落到这种程度了。”

这也得等到天气好,没有雾霾的时候。采访江崇民那天,看着窗外白茫茫的景象,记者问他,“我们生活在北京这种重度雾霾的环境下,再怎么努力,体质也不会太好吧?”

“我倒不这么认为。”江崇民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眼睛不大,笑起来很有神,“第一,你得相信你的身体足够强,雾霾对你没问题。第二,狭隘一点讲,我比其他人的体质都好,至少在我‘牺牲之前,其他同志都不在了。”所以,他开玩笑地提出自己的建议:激励自己去锻炼,死在其他人后面。

(摘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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