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园林中的偏倚视景

毕洋洋 王硕 王晓炎 田朝阳*

中国传统园林中的偏倚视景

毕洋洋 王硕 王晓炎 田朝阳*

偏倚视景是一种斜向或非正对的视觉设计理论，这一理论指导了西方近代的舞台布景、建筑、园林和城市设计。通过文献研究和实地调研，对比分析中国造园实践，发现传统园林中的建筑、山、水、植物以及路径在空间形态和位置经营上，表现出以形变为基础的、“偏倚”的视觉范式，从而创造了多方位多角度的景象表述和观赏体验。这是先于偏倚视景理论的文化经验，说明中国园林艺术之审美情趣和设计操作的超前性。

中国园林；偏倚视景；空间形态；位置经营；视觉范式

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设计学院教授、博士班主席戴维·莱瑟巴罗（David Leatherbarrow）在“蜿蜒的法则”的同名讲座中指出，“蜿蜒的法则统治了大地上的各种现象——环境影响力、园林、城市和建筑”，它源于自然界的形态变化，是天意所致；同时指出勒·柯布西耶的观点捕捉到了“迂回”原则，因为柯布的每一个作品其实都是“偏倚视景”（veduta per angolo）的案例①。

中国园林是“师法自然”的艺术形态，童寯先生对中国园林作如是概括：“侧看成峰，横看成岭，山回路转，竹径通幽，前后掩映，隐现无穷，借景对景，应接不暇，乃不觉而步入第三境界矣。斯园亭榭安排，于疏密、曲折、对景三者，由一境界入另一境界，可望可即，斜正参差，升堂入室，逐渐提高，左顾右盼，含蓄不尽。其经营位置，引人入胜，可谓无毫发遗憾者矣。”[1]这是对偏倚视景理法和审美情趣的高度概括。

1 “偏倚视景”的涵义

1.1 “偏倚视景”的缘起

偏倚视景，一种被17世纪的设计师们称作“veduta per angolo” 或“stage designs seen from an acute angle”的视觉设计理论，由意大利布景师、建筑师、画师家族——比比恩那家族(Galli Bibbiena)的第二代传人费尔迪南多·加里·比比恩那（Ferdinando Galli Bibiena）首次提出，指通过斜向或非正对的视角瞥见如画的风景或室内的舞台[2]。1708年，“veduta per angolo”被Ferdinando运用在巴塞罗那佩斯基耶拉盛宴（Pianta della scenografia della Festa della Peschiera）的舞台场地设计中。他放弃传统的对称和中心透视，根据观众视线的聚散方向来建造舞台的背景和位置，建造了一系列的定向观看角度——独立于这些剧场的大厅，并相对倾斜于它。它的形状好似一个飞机的机头正面打开拥抱着所有的观众（图1）。人们从这些视角出发，既能够通过两侧和外部的焦点将视线集中到舞台上，又能够从剧场大厅的每一个角度收获更好的观察视角（图2-3）[3-5]。

1 佩斯基耶拉盛宴的舞台场地设计The stage design of Peschiera’s feast

2 Ferdinando设计的剧场Ferdinando's theater design

3 Bibiena家族的舞台布景设计Bibiena family's stage set design

4 申斯通的Leasowes花园William Shenstone's Leasowes garden

1.2 “偏倚视景”的发展

1.2.1 “偏倚视景”在建筑设计中的应用

1711年，Ferdinando撰写了数篇关建筑和透视视景的文章，将偏倚视景理论逐渐延伸到民用建筑方面。同时，Ferdinando及其家族将这一理论发展为“多点视角（la scena a fuochi multipli）”和“虚假透视[6]（l'illusione della prospettiva）”，通过灵活的组合各种建筑要素，布置具有相同和重复的元素（如柱列、拱券、雕花等），以及路径交叉、布景错位、相互遮掩等手法，来创建类似无边的叠架的错觉。

1.2.2 “偏倚视景”在园林中的应用

1764年，诗人和造园爱好者威廉·申斯 通（William Shenstone） 将“veduta per angolo”的视觉原理用在了自己的庄园“篱索思”（Leasowes）（图4）的设计和建造中，并发展为一种设计原则——“疏离目标，迂回接近（Lose the object, and draw nigh, obliquely.）”，即任何单一视窗所看见的仅仅是庄园的一部分，更多的景致（暗木本山谷、美景开阔的高地、隐藏在玉米地的船房、湍急的瀑布、蜿蜒的河流、大湖泊等），只能在行进的路径中发现[7]。这一原则被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抢先在其书中进行了定义——“美不全显，半数宜藏（let not each beauty everywhere be spied, where half the skill is decently to hide.”）[8]。

1.2.3 “偏倚视景”在城市设计中的应用

20世纪30年代，建筑大师、城市规划家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再次捕捉到了这个原则，并在其著作《Oeuvre Complète》加以概述——“路径多变，视点相随（You follow an itinerary and perspectives develop with great variety）”。他把这种观感从室内建筑扩大到宇宙法则，并预先运用到“光明城市（The Radiant city）”的理论中[9]。

1.3 “偏倚视景”的涵义

一言概之，“veduta per angolo”是建立在曲折路径之上的动态的、迂回的、斜向的观看方式或观看结果。

2 中国传统园林中的“偏倚”现象

中国园林是兼具视觉性和体验性的入画式园林。自唐宋以后，基本保持了以蜿蜒环路为基础架构、建筑为边界、山水为中心的聚合空间形态。对比Ferdinando的剧场设计理论，处于中心位置或视觉焦点的山水对应舞台——景象，围绕山水的观景点对应看台——视点。不同的是，园林中观看的主体不是位置静止的观众，而是随意游走的游客，这就要求景观要素之间要同时满足动态、连续、“看与被看”[10]的视觉制约关系（图5），即在这个多向的视觉联系网络中，通过对园林要素（山、水、植物、建筑、路径等）的空间形态和位置的经营，实现多方位多角度的景象表述和观赏体验。

5 中国园林聚合空间形态及看与被看的视觉制约关系The polymerization space form and visual constraints of See and be seen in China Gardens

6闹红一舸视线分析The sight analysis of Naohongyige

7 从其他方位上看到的闹红一舸形象The appearance of Naohongyige seen on an orientation

8吴彬的《十面灵壁图》Wu Bin's Ten Faces

9 苏州博物馆假山静观与动观The mindfulness and dynamic view of Suzhou Museum rockery

10 水面形态及其张力The forms and its tensions of water surface

2.1 建筑的偏倚

中国传统园林建筑在“构园无格”和“先乎取景”[11]的思想指导下，突破了传统居住建筑“南北主位，南北主轴，东西次轴”的布局模式，在位置和方向上常根据造景和取景的需要变换为东西主轴，如网师园稻和馆为取东面院景坐西朝东；或局部扭转、倾斜成一定角度，如退思园、谐趣园、拙政园的西部及小飞虹、网师园、艺圃等；同时在平面和高程上彼此偏斜、交叉、错落，形成了不对称的形式、多向的视觉感受和良好的观赏角度。

以退思园为例。首先，闹红一舸在方位上朝北扭转了30°后，向前探出，成为看与被看的中心和焦点建筑，它与菰雨生凉、眠云亭、琴房、水香榭、退思草堂、辛台等所有建筑都构成了非正对的看和被看的关系。其次，周边建筑菰雨生凉、眠云亭、琴房、水香榭、退思草堂相互之间皆为斜对。最后，只有退思草堂与辛台为正对，但是由于闹红一舸的隔离，互相看不见或看不全（图6）。建筑的偏倚使得它们拥有了三维的立体感，即同时在几个方向上的丰富形象，而不是正对向观看的二维的呆板平面感（图7）。

朱光亚将这种彼此扭转、对话、错落的关系称为拓扑同构，表现为向心（建筑正立面的法线仅是汇拢而不是相交于一点）、互否（方向的互否、进退的互否、高低大小的互否等）和互含三种形式[12]。不管是“偏倚”或是“拓扑”，中国传统木结构建筑体系无疑是形变的基础。因为在这种四维分解体系中，“并不存在，也不可能发展出Facade（即主要面对人流方向的建筑物之立面，也就是“主立面”）这种东西”[13]，故而面面成景。

2.2 山石的偏倚

中国园林中的叠山是对“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自然形态的缩移摹拟，置石讲究“瘦、漏、透、皱”。从形态上讲，山、石无定形，无所谓正面与侧面。假山、置石和建筑一样，具有景点和视点的双重属性。如环秀山庄大假山如同小小的一块灵璧石有无数多个面，令人环绕无数遍，也画不出平立剖（图8）。

董豫赣指出贝聿铭的苏州博物馆的假山虽立意《园冶》掇山篇，却有失计成璧山意，因为只能在门厅内静观，“却于山前横桥动观斜视间骤然变形，一时间，群石失位，崩如散兵游勇。静模绘画的绝美画意，却经不住园林行望居游之三维行望。”[14]（图9）可见，中国传统园林山石理式创造的是一种多样变换的视角及视景——俯视、仰视、窥视、斜睨……而不管何种视角，总归是视点相随，处处成景，移步换景。

2.3 水的偏倚

11 植物配置的偏倚现象Bias phenomenon of plant langscaping

12 路径曲折或是从侧面接近建筑Meander path or building close to the path in nonorthogonal

13 从看山楼穿越翠玲珑的视景剪辑The garden editing cross Cuilinglong from Kanshanlou

14 从浴鸥门望芹庐门空间From the Yuou Gate to see the space of Qinlu Door

15 折桥与见山楼斜交Off bridge and Jianshanlou obliquely intersect

16 小飞虹不同形态下视线分析对比Comparative analysis of sight of Xiaofeihong under different forms

水本无形，随池赋形。就水池（水体）本身形态而言，唐代以后一般采用自由曲折的自然形态，且水体形态往往沿对角线方向延展。根据阿恩海姆视知觉理论，变形制造空间，倾斜性是创造深度知觉的最基本的变形，产生张力和视觉动力[15]。王庭蕙从另一个角度指出，以水为中心的园林“使人为之一惊的是他的对角总有相应的处理”，这种对角置景（如对角放桥，对角放建筑）创造了克角空间，在扭曲、拉伸中表现出一种平衡下的不平衡的旋转现象[16]。可见，中国园林的水面，一方面自身形态带着一种“张力”向一个或另外几个方向延展，控制性的诱导和发散视线（图10）；另一方面，水体在建筑、山、林的掩映中藏头去尾，除非绕水而行，否则人们无法看到或猜到它的完整形态——“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们情不自禁地追随它的去向，又在寻觅中邂逅不一样的风景。

2.4 植物的偏倚

中国园林中植物为自然形态，很少几何修剪，单株即为立体的雕塑，有无数多个面，无所谓正面，且常偏置于园内一角；若植树两棵，宜一大一小，各偏一角；若植树三四棵，忌排成一条直线或正三角形、正四边形；若大面积丛植，忌规则求自然，拒绝居中、对称形式以及正对（head-on）的视觉范式。与建筑配合时，花木的配置是“以被烘托的建筑物为重心使前后左右保持不对称的均衡”[17]（图11），正应了白居易“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睨，斜着眼睛看）竹树云石”芦山草堂式的审美情趣。

2.5 路径的偏倚

从整体上讲，中国园林中的路径曲折尽致且“回环往复”，沿路径行进的过程中，视线从不同方向环视景观的不同方位，视莫穷焉，无往不复。这与西方园林“直线路径”的视觉范式有本质不同：视线从轴线出发，沿一个方向一路延伸直到被轴线尽端的建筑正立面截住，戛然而止，宣告一次游历的完成。

从细部看，园林路径极尽“不妨偏径，顿置婉转”之能事：一是路径不与建筑正交或在接近建筑时发生转折，从侧面接入，以变化的视角看到建筑的两个甚至三个面——而不是一个正立面（图12）；二是“之”字连廊迂回曲折，“处处临虚．方方侧景”。每一次转折都瞥见不一样的风景，增加了景观的视觉连续性（图13）；三是经过门洞时，不经意间瞥见斜向的视景，暗示和创造了另一个或几个方向的空间维度（图14）；四是水面上的桥、廊等与建筑结合时，有目的的进行了形态上的转折和方位上的偏移。这种处理在中国园林中尤为普遍，如拙政园小飞虹的曲折增加了向南向北的观景角度，沿小飞虹斜向的观赏路线对主要的观赏对象小沧浪，渐行渐远，增加空间的深远感和若即若离的趣味性（图15-16）。

3 结语

偏倚视景是以形变的动力为基础、以动态的游历为体验方式的视知觉艺术，核心是“美不全显，半数宜藏”，这也是步移景异设计手法的视觉原理。细品童寯先生对中国园林的概括，“山回路转，竹径通幽”指向曲折尽致的路径；“侧看成峰，横看成岭”、“可望可即，斜正参差”指向非正对的摆布及斜向的视角；“前后掩映，隐现无穷”暗示无限维空间[18]和历时性体验；“借景对景，应接不暇”暗示眼前有景，步移景异；“左顾右盼，含蓄不尽”指向多样变换的视点和连续流动的观感。

偏移视景是西方近代艺术观念、词汇和理论知识，自被认知起便开始广泛应用到西方绘画、舞台布景、建筑、园林、城市，甚至当代西方建筑师、景观师仍在津津乐道和孜孜探索，可见偏倚视景视觉范式的普适性和现代性。

偏倚视景是中国古代文化、视觉经验和默会知识②，至晚从唐宋起便被中国造园家集体无意识地实践和创造，可见中国园林艺术之审美情趣和设计操作的超前性。我们有理由、有自信相信，中国作为世界上唯一一个文化不曾断裂和消逝的文明古国，五千年沉淀的很多观念和方法是独特的、先进的，等待挖掘、正名和转译，偏倚视景就是其中之一。

注释：

① David Leatherbarrow，The Law of Meander，2007年11月，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同名讲座

②1985年，英国物理化学家、哲学家迈克尔·波兰尼在其名著《个体知识》中提出“默会知识”，即一种经常使用却又不能通过语言文字或符号等予以清晰表达或直接传递的知识。

③图1、4、5、9、11分别引自参考文献[3]、[8]、[10]、[14]、[16];图2、3引自纳 瓦拉大学建 筑学 院(ESCUELA DE ARQUITECTURA UNIVERSIDAD DE NAVARRA)编著.古典建筑：大精气神——建筑组成的历史（草案）(CLASSICAL ARCHITECTURE: The Grand Manner(A draft of a) History of the Architectural Composition)第Ⅶ章3.7节

原著载于http://www.unav.es/ha/indice.html;

图8引自黄晓．吴彬《十面灵璧图》与米万钟非非石研究[J]．装饰，2012,(8):62-67.

图13引自王瑶.园景剪辑——园景经营与电影剪辑的类比研究及其在郧阳博物馆中的应用[D].北京:北京建筑大学,2014:38.

其余图片作者自绘或自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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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彭一刚.中国古典园林分析[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1986:94.

Peng Yigang.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s analysis [M]. Beijing: China Building Industry Press, 1986: 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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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ng Tinghui. Infinite Dimensional Space - Gardens, Environment, Architecture [J].Journal of Architecture, 1995, (12): 32-40.

Veduta Per Angolo in Chinese Traditional Garden

BI Yang-yang WANG Shuo WANG Xiao-yan TIAN Chao-yang

The diagonal perspective (veduta per angolo) is a visual design philosophy in the insequent or oblique view, which has profoundly influenced the western modern stage scenery, architecture, landscape and urban design. By the historical documents and site research, comparing and analyzing to Chinese gardening practices, the study showed that the spatial form and path position of the architecture, mountains, water, plants in Chinese traditional garden design, and form a visual paradigm and diagonal perspective on the deformation, which creates a multi-faced and multi-angle scene representation and viewing experience. Thus, it is possible to find the foresight of aesthetics and design operations for Chinese gardens.

Chinese Landscape; Diagonal Perspective; Space Form; Spatial-form Deformation; Visual Paradigm

TU986

A

1673-1530（2016）10-0113-07

10.14085/j.fjyl.2016.10.0113.07

2016-05-08

毕洋洋/1991年生/女/河南人/河南农业大学风景园林学硕士生/研究方向：风景园林规划设计与理论（郑州，450002）

BI Yang-yang, who was born in 1991, is a master student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t the Henan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Her main research interests focuses on the field of landscape planning and design theory. (China,Zhengzhou, 450002)

王硕/1992年生/男/江苏人/意大利都灵理工大学建筑学院城市规划硕士生/（意大利，皮埃蒙特，10121）

WANG Shuo who was born in 1992, is a master student of architecture institute at the Turin Polytechnic University. (Italy, Piedmont, 10121)

王晓炎/1991年生/女/河北人/河南农业大学风景园林学硕士生/研究方向：风景园林规划设计与理论（郑州，450002）

WANG Xiao-yan, who was born in 1991, is a postgraduate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t the Henan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Her main research interests focuses on the field of landscape planning and design theory. (China,Zhengzhou 450002)

田朝阳/1963年生/河南人/河南农业大学林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硕士/研究方向：风景园林规划设计与理论（郑州，450002）

邮箱（Corresponding author Email）：

13653865833@163.com

TIAN Chao-yang, who was born in1963, is a master tutor. He is also the full professer of forestry institute at Henan Agricultural University. His main research interests focuses on the field of landscape planning and design theory. (China,Zhengzhou, 450002)

修回日期：2016-0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