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浩然
一辆半新不旧的小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车身溅满泥点,几乎只剩车顶能看出本身的黑色。后备箱没有合拢,一只轮椅翘出小半截轮子在外面,因为几只鼓鼓囊囊的纸箱占去了大半位置。此时是下午两点,山路阳面的雪已化去大半,露出干燥温暖的路面,背阴处则依旧阴冷入骨,路边积雪最厚处及大腿高,路面的雪也都冻结成了难以行驶的冰。为防万一,在一段较长的背阴路上,车在路边缓缓停下了,车内的人都走下来。其中两个穿黑色冬衣的中年男人,一个是司机师傅,一个叫黎玉辛,从后备箱里拿出防滑链,在车胎边蹲下鼓捣起来。玉辛的妻子孟芬站在一旁,皱着眉头注视着他们的动作,一只手按在大腿上,另一只手悬在半空,似乎随时预备伸过去给出一记关键的帮忙。他们十八岁的女儿黎黎和十二岁的儿子黎书远则在路边闲站着,随即被几米外一个冰冻的小瀑布吸引过去。这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小瀑布,大大小小的冰柱拔地而起,像一扇青白色的门,底端接连一个碗状的小水洼。姐弟俩一齐向水洼俯下身去,发现瀑布一直冻结到水底。
化雪天背阴处的冷是种激烈的干冷,大人和孩子们都在微微哆嗦着。前方不远处,午后的阳光转过山坳,在公路上投下非常诱人的温暖颜色,但没有人走过去。直到十分钟后,裹上防滑链的汽车才重新开动,疙疙瘩瘩地驶过阴阳分界,消失在弯道那面。
抵达老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虽然时间不过下午五六点钟。他们先走进的是玉辛的弟弟玉诚家。这是一处建在山腰的老式红砖黑瓦平房,一明数暗,玉辛的母亲住在一间侧屋里。农村这些年经济改善,很多人家把堂屋的地面刷了水泥,有条件的话侧屋也刷一刷,至于老人住的房间一般不会在考虑之列,故而比较昏暗,玉诚家也是如此。但今天奶奶的房间灯火通明,还有些暖融融的感觉。屋内有两张旧木床,奶奶躺在正中央的一张床上。她这样躺着已经有一个礼拜,因为过年之前,刚开始下雪的那天晚上,她去厕所的时候滑了一跤,跌断了大腿骨。她的身下堆着很厚的垫褥,垫褥底下还有稻草,身上除了往常盖的被子以外,还压了一件小儿子的长长的旧大衣。奶奶瘦小的身体埋在如此之多的保暖物中,几乎完全找不到了,只剩下一张小而皱的褐色的脸露在外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两只眼睛像婴儿一样大睁着四处张看。是这对骨碌碌的眼珠撑住了她的脸,没有消失在衣被里。床边有一张几十年没变动过位置的旧木桌,桌面坑坑洼洼,像老树皮,上方吊着一盏白炽灯,瓦数很小,发出的光完全是黄色。另一张床靠内墙放着,旁边是窗户,窗下也有一张木桌,桌上一台旧彩电正在回放春晚小品,旁边搁着一只塑料果盘,一堆小小的橘子堆在里面。电视前仅一米远的地方,玉辛的哥哥玉韩、弟弟玉诚、弟媳刘兰、小侄子黎帅围着一个炭盆坐着,双腿齐齐摆成外八字,好将脚底对着炭火烘烤。他们正无声地剥着橘子,嘴里无声地咀嚼橘瓣。玉韩的正头顶上,一盏瓦数较大的白炽灯无声地亮着,屋内灯火通明主要靠它。
第一个感到玉辛一行进门的是奶奶。她打破了寂静——电视节目和外面的黑夜相比其实是很寂静的——像是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那样叫出了声,声音很大,直冲到天花板上盘旋起来:“回来了哇!”
黎黎跟在爸爸身后,孟芬在黎黎后面,书远跟着孟芬,一行四人慢慢走进屋里,经过奶奶床边时都向这堆巨大的被褥俯下身看了一看,然后在炭盆边停下了。刘兰和黎帅站起身,把椅子让给玉辛和孟芬,自己站在一边继续剥橘子吃。黎黎和书远就倚在电视机边的床上。这张床有很高的床沿,里面的被褥不多,如果坐下去,整个屁股都会塌在后面,因此黎黎觉得,此刻坐着还不如站着。她伸出一只手,温和地抚摸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书远的后颈。书远盯着电视,像一只发呆的小狗那样任姐姐抚摸。
几个人互相寒暄了几句,话音一句接一句,始终没有停,但整个屋子一直给人很安静的感觉。大约三分钟后,玉辛、玉诚和孟芬忽然一齐站了起来,不快不慢地推开凳子往外走。老大玉韩没有动,还坐在原处,微笑地瞧着电视,两只做木匠活做得骨节粗大的手在炭火上交互抚摸着,搓掉手指上的橘皮屑。
“我都操心一天了!”奶奶双眼望着天花板,忽然又叫了一句。
“你,真是没事瞎操心。”玉诚一边开门一边说,声音比平常尖细,总体还是比较温和的。待他们将门反手关上时,刘兰和黎帅也将手里剩余的小橘子放回盘里,离开炭盆。刘兰说:“要弄饭咯。”黎帅什么也没说,跟着妈妈走了出去。
黎黎见空出了好几个凳子,就叫书远一起过来坐下。黎玉韩顿时有点儿尴尬,因为他从不和女的坐在一起烤火。如果有别的男人在一起也行,可书远还太小,不能算男人。他将手抱着胳膊、胳膊撑着膝盖忍耐地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站起身,朝黎黎笑道:“好好玩啊。”便走开了。没有等黎黎开口应答,他已经走到了奶奶的床脚,又向那一堆被褥喃喃了一声作为告别。没有等奶奶回答,他已经拉开门走了出去。
此刻屋里变得空落了,只有电视的声音,和奶奶偶尔咳嗽的声音。黎黎从果盘里挑了一只很小的橘子,用火钳夹着靠近炭火烘烤,直到空气里飘出橘皮的焦香,再小心地剥掉皮,咬上一口。很酸,比冷着吃要酸许多,黎黎一下子拧紧了眉毛。书远坐在黎黎对面,将姐姐的一串动作都看在眼里,笑出了声。
黎黎嗔怪地看了弟弟一眼,继续从果盘里挑选小橘子。第二个小橘子被剥开时,黎帅哐哐当当地走进来,在姐弟俩之间坐下。他环视下两人,大声道:“吃橘子啊?”黎黎抬起头,见他手里握着一个大橙子。那是下午放在后备箱的几箱水果中的一个。黎帅心不在焉地将橙子在手中捏来捏去,直到把橙皮搓软,然后撕开橙皮,把硕大而紧实的果瓤掰下一大块塞进嘴里。刚嚼了一口,一股突然溅出的果汁让他猛地将腰向后一收。他低头检视自己的裤子,发现大腿上已经滴了一滩果汁,遂一边咀嚼一边咕哝道:“我操。”
黎黎不理他,继续一片一片吃橘子,一边看电视。黎帅双脚蹬着炭盆边缘,夸张地分开双腿,将椅子用后两只脚立起,一前一后地荡起来。他比黎黎小两岁,个子倒长得很高,才十五岁就有一米八,完全高出了黎家的正常基因范围,因此他摆出这个架势后,一个人就把离开炭盆去往门口的路径堵住了一半。
房屋中央的床上,奶奶一直朝几个孩子歪着头,凝视这些孙儿孙女。她的眼睛大睁,嘴巴张开,看上去是有些发愣的样子。然后毫无预兆地,她再次大声说:“帅帅,记得加炭啊!”
黎帅嚼着橙子,呜呜哝哝地说:“奶奶呀,你真是没事瞎操心。”
黎黎站起来,踢了踢他的小腿,待他让开后走了出去。走出门前她回头看了一下,弟弟书远正伸手要拿堂兄手里剩下的半个橙子。黎帅长长地伸开了胳膊,不让书远拿到。他仍在危险地荡着椅子,仿佛马上就要跌翻似的。
玉诚家隔壁就是玉辛家的老房子,中间有一条十几米长的小路,一侧长长地码着玉诚家的柴火。柴堆顶部用稻草覆盖,稻草上均匀地积着十几公分的白雪。另一边低矮下去,一色青白色的雪面冒出许多绿色的小叶梢,是玉诚家的菜地。这条小路的景象倒是很洁净,可以拍下来作为乡间冬日的代表图,只可惜路面黑漆漆的不太好走。黎黎昂着头,噗唧噗唧地踩着水走过去。
家中每个房间都拉开了灯,可每一盏灯都不太亮,昏蒙蒙的,还有点儿电压不稳。留神看去,灯光在微微眨着。这几间屋子都没有刷水泥,虽然筑实的泥土并不比水泥潮湿,黎黎仍旧觉得寒意逼人。堂屋桌上放着他们的行李包,轮椅和几个纸箱并不在这里,爸爸也不在这边,只有妈妈孟芬的身影在厨房里活动着。黎黎走过去,看见她是在检视橱柜里积存的干货,并没有要烧锅做饭的势头。黎黎问:“晚上要跟他们一起吃吗?”
“嗯。”
黎黎走进卧房转了转。家里这些年断断续续把可用的老东西老家具都带了出去,那些原来放着杂物的角落现在都空了,显出和别处墙壁不同的颜色。只一张床上堆着些被褥、一个旧衣柜的门缝里夹着一块衣角,是半年前他们一家回来生活过的痕迹。黎黎从小进城念书,十几年来每个寒假和暑假都会回老家待一段时间,已经习以为常。这一次却不同,她觉得这些痕迹能封存半年没有人再动,挺恐怖的,连同墙壁上家具的褐色轮廓一起,像尸痕。
待黎黎回到堂屋,孟芬也在堂屋里,坐在一张条凳上,两只手轮换压抹膝头的一小叠衣服,抹得非常仔细,每一处褶皱、每一根线头都注意到了。黎黎盯着妈妈的手发了发呆,然后问:“我们晚上怎么睡?”
“怎么睡么,你在家睡,你弟弟跟帅帅睡,我跟你爸在你奶奶房间睡。”
“那明天呢?”
“到明天再讲。”孟芬俯下身拔去一件秋衣领子的线头。她的表情虽然平静,却是非常思虑的样子。黎黎怕看见妈妈这样子,想找什么话岔开去。
“好冷啊,今年这样冷。”终于她说。
“下雪不冷化雪冷。”
“总是这样讲,年年都是这样讲。”
“那不然呢?”孟芬抬起头一笑。
黎黎站在当地,一阵倦怠让她几乎直不起腰来。这时黎帅双手插在裤兜里,摇着又高又瘦的身体踏进堂屋:“二妈,姐,吃饭了。”
今晚团圆,玉韩也来一起吃。他的妻儿在外打工,今年大雪,都没有回来。玉诚最后一个上桌,待堂屋大方桌坐齐了人时,他背着手,在桌边转了一圈,兀自点了几下头:“今年雪大,这一桌菜可要不少钱呢!”他没有笑,但声音里充满笑意。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不再说什么了。席间玉辛问了一些奶奶的情况,主要是玉韩和刘兰回答。吃到一半,玉诚将碗递给黎黎:“黎黎,帮小叔盛碗饭可好?”
黎黎接过,走进厨房,盛了满满一碗饭,压压实,添了几勺,再压实,直到饭堆得像个大土包,才拿给小叔。玉诚接过后愣了一愣,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指点在半空:“黎黎,你这个样子么——”
黎黎本来担心爸妈会说她,结果没有。因为刚刚有人说了一句好笑的话,大家才笑过了,所以眼下也没有人笑。黎黎脸庞微微发着热,埋下脸吃饭。玉诚则好像刚刚发现黎黎在座,仔细看了她一眼,郑重地说:”黎黎今年大一了吧。”黎黎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桌上于是寂静了一小会儿。
最先吃完的是刘兰,放下碗就进厨房去收拾什么了。然后是黎帅,吃完就钻进他爸妈的卧室,那里有一台能上网的电脑。书远见堂哥进了那间屋子,急得屁股左右扭动起来,三两口扒完饭,也奔了进去。三个中年弟兄在不紧不慢地喝酒,孟芬是从头到尾都在慢慢吃,边吃边和他们谈一些事情。
黎黎本想赶快吃完,却因为有一盆红烧鸡很美味,不舍地吃了很久。终于吃完后,就慢慢走出堂屋,穿过走廊折进奶奶的房间。房间里电视没有关,地没有扫,炭盆也还在烧着,只奶奶床边的桌上多了一个土瓷大饭碗。黎黎走到桌旁,看见碗内沾着一些饭粒,碗底有一些褐色的凝固的汤汁。她再向奶奶看去,心里噗通一跳:奶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奶奶,你可要喝水?”黎黎将脸俯向奶奶,殷勤地问。
奶奶一张口说话就恢复了之前许多年的气息。她叫黎黎向一只茶杯里添些开水,将一根吸管插进去,送到她嘴边。然后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散发着被窝气息的胳膊,摆弄吸管到合适的位置,嘬起嘴哧溜哧溜地喝着。
“要抽烟么?”喝完后黎黎问。
“不抽!”奶奶清了清嗓子,坚定地摇摇头,将胳膊缩回被窝里。
“腿可疼么?”
“唔。”奶奶看着天花板说,“疼唉……也不好讲……谁知道哩……”她像是忽然发现黎黎站在身边,欠起头看了看她身上:“你可冷么?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没穿大袄子么?冷就进我被窝捂捂。”
黎黎一出屋门就忘记刚才奶奶说过什么了,也忘记了自己的回答。她回到堂屋门口的走廊下站了一会儿。刚才离开堂屋时她没有带上大门,此刻大门重新掩上了,将呼呼的风拦在门外。门缝里漏出黄光,几个大人还在黄光里吃饭,一边吃一边谈着事情,是关于奶奶和钱的,有一些零碎的话声传出来,搅在风声里。黎黎缩着脖子,像被人推着一般双脚不由自主挪下台阶,挪上去自己家老房子的小路。
“我来老房子是要干什么呢?”她站在门口思忖了一下。对了,她可以找些零食吃吃。今年因为是包车回老家,他们把爸爸单位过年发的一箱脐橙、一箱猕猴桃都带上车,还买了几盒鱿鱼干与牛肉干一并带回来。但黎黎一走进堂屋,就想起吃的东西没有放在这里。她在桌边坐下,眯起眼睛,回想那几个纸箱放在小叔家什么地方。堂屋里没看见,厨房里好像也没有。奶奶房间也没有。它们好像一回来就消失了,连那只轮椅一起消失了呀。
半小时后,孟芬匆匆走进老房子里,看见黎黎蜷坐在凳子上发呆,衣帽兜在头上,两只脸颊红通通的。她没有意外,对女儿说:“你要没事就去喊书远一起洗脚啊。我们这趟回来有的忙,你要自己搞好自己的事情啊。”
黎黎慢慢地站起来,但接着又慢慢坐下了。孟芬也没有说什么。她是来铺床的。她走进卧室,熟练地打开床上一堆被褥,皱眉道:“这样潮。”她把这一堆东西全部抱到屋角一张桌上,打开衣柜拿出其他被子铺到床上去,同时再次大声说:“快找水洗吧!”黎黎这才终于起身,一边慢慢向外走,一边用冰凉的手摸摸热腾腾的脸颊,感到十分刺激。
热水在厨房里,不过黎黎还是无意识地走进奶奶的房间。奶奶屋里此时再次充满了人,大家都围在她的床边,检查她的断腿。天气很冷,不能把被子掀开,三个儿子轮流将手伸进被子里,抚摸她骨折的部位。抚摸时间最长的是玉辛,他将整个右胳膊都塞进被褥,细细地掏摸着,并拧着眉头思考。不过他把手伸出来、掖好被子以后,什么话都没有说。
“……炖了两个猪腿骨……今年雪大……炖了两个猪腿骨……今年雪大……”玉诚醉红的脸上泛着一点油光,微笑着,站在床尾高声说了很多话,但黎黎没怎么听清。她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整个上身俯在大腿上,双脚踩着炭盆的边,两只手握住脚背,盯着那草莓大小的最后一点热炭发呆。
“黎黎,快找水洗脚啊。”孟芬第一个注意到她,大声说。黎黎没有动弹,但孟芬这句话像是多米诺骨牌倒下的第一枚,紧接着刘兰招呼道:“黎黎,厨房水壶里有热水,现在正好洗脚,喊你弟弟也一块洗!”随后玉韩、玉辛、玉诚都互相说:“该洗了,不早了。”一刻里人众四散,纷纷往门外走去。孟芬对玉辛说:“记得要换袜子,你那个鞋有点潮。”玉辛咕哝了一声作为回答。黎帅摇摇摆摆地说:“不消洗了,我直接睡了。”刘兰说:“胡扯!”
两个小时后,所有人都陆续洗完了,奶奶也洗了把脸。黎黎直到睡前才知道今晚她和妈妈在奶奶房间里睡。她在摸摸索索地做最后的睡前工作时,孟芬就坐在床边沉思。为了不让屁股塌下去,将腰向前剧烈地弯着。
“妈!”黎黎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僵硬地站在当地,喊了一声。
“嗯?”
“妈!”
“怎么了呀。”
黎黎苦着脸沉默几秒,说:”我今年都十八岁了。”
“是的呀。”
“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啊。”
黎黎不再吭声,孟芬也没有再说什么,奶奶却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说:“我死也要死在他家,烂也要烂在他家!”接着骂了一串非常生动的粗话,需要极其熟谙本地方言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味道。黎黎很震惊,一直在心中回味着,只不好开口练习。
几分钟后,黎黎终于洗完了,叫妈妈把枕边的手电筒递给她,要上厕所。孟芬说:“尿在脚盆里算啦,早点不去。”黎黎不从,坚持要出去。孟芬只好摸出电筒递给她。黎黎光脚踏进大棉鞋里,啪嗒啪嗒地出去了。
去厕所的路靠着一个废弃的猪圈,很背阴,所以积雪一点未化,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还挺好走。黎黎穿过冰冻的空气,仰头看看天上一轮冰白的圆圆的月亮,心里还有点畅快的感觉。但就在厕所门近在咫尺时,黎黎脚底滑了一下,差点摔倒。她俯下身,借着电筒的光查看脚下是怎么回事。原来脚下是一片肮脏的冰。
黎黎揿灭电筒,站在雪上想了想,便明白了。往年小叔家的粪都是爸爸回来帮忙挑的,今年大雪封山,于是粪缸的污水漫了出来,流进厕所门前的雪里,结成了冰。
黎黎在月光下轻便地上完厕所,踏雪而回,钻进被窝,小心地让被子盖住肩膀而不接触下巴。接着她哭了起来,因为眼下挨着母亲热烘烘的身体,终于不再感到冷,也不用考虑该在哪里站、哪里坐了。她一边哭一边说:“从今年起我再不喜欢雪了。”谁说雪就是干净的呢?“真讨厌!”孟芬已经很困,但还是打起精神安慰她:“好了,这不是你小孩子要操心的呀。”奶奶在旁边床上抽睡前烟,静静地噙着一点红光,有时也说:“莫哭了。”渐渐黎黎不再说话,只轻轻地哭,孟芬和奶奶也沉默下去。乡村的夜晚很安静,只屋顶上有一些雪块在沿着屋脊慢慢地下滑。雪滑动时是没有声音的,但从树木中间落下时会扑啦啦地一阵响,跌得粉粉碎。还有奶奶偶尔的咳嗽:“啊——咳!咳!”像是醒着,在失眠,其实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