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芬+马悦然+补白
一、南京旅途面粉
1948年的秋天,瑞典汉学家高本汉的四个学生从瑞典到达中国。他们先从瑞典搭船,途经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香港来到上海。在瑞典驻中国大使的陪同之下,跟中研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先生有一次美好的会面。
瑞典大使身量颀长,风度翩翩,尚未结婚,接待远来的马悦然和他的同学,许多向导该做的工作他都自己来。大使询问他们想见谁,高本汉老师已事先交代他跟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有通信之谊,早在1928年,蔡元培写信给当时还在歌德堡大学担任校长的高本汉,问他能不能担任史语所的通讯研究员,从此以后高本汉一直与民国时期在大陆的史语所保持长年通讯的学术合作关系。
他们搭乘现代化的新式火车从上海到南京,头等舱的座椅扶手拉杆一按下就可以半躺,女服务员穿着高开衩旗袍,送来热毛巾。
傅斯年是一个满怀热忱的爽快的大学者,很多年以后悦然还记得他。2013年的秋天,悦然跟我到台北“中央研究院”的史语所拜访,史语所早有高规格接待准备,找出蔡元培与傅斯年和高本汉通信的存本,让我们阅览。蔡元培与傅斯年写信用打字机,整齐漂亮;高本汉的手写书信间隔很宽、字很大,悦然老远看见认出老师手写的字,笑得好开怀。
到“傅斯年图书馆”,一进门有傅斯年坐在书房的大照片,进了图书馆,墙面又有一张立着的人像照片。这时候图书馆有一位志工老先生听说悦然见过傅斯年,走上来问:“马先生,您记得傅斯年先生有多高?”
悦然说,“傅先生不高,身体很硕实,你知道他是山东人吧,啊,就跟莫言一样的,不高,壮壮的。”
从南京回上海的返程,不知为什么不再搭乘火车。
大使带他们搭乘飞虎队的运输飞机,当时中国没有多少载客飞机,那架飞机刚从沈阳回南京,他们一上飞机就晓得上一趟的任务是载送面粉,整个座舱中间是空荡荡的,仅靠两侧边门有两条横长的板条,乘客可以面对面坐。飞机上没有别的乘客,只有大使跟同行的学生们。座舱余留大量的面粉飘荡飞舞。后来悦然讲述这故事给朋友听,朋友很敏感地想到当时飞虎队到沈阳是国共辽沈战役运输线的一环,那个时代的背景应当如此。
大使一直是谈笑风生的样子。那天大使穿着黑西装,平安抵达上海的机场,步出机场时大使黑色的成套西装敷着一层面粉,就像刚从雪地走出来。悦然不记得自己与同学怎么样了,他只记得大使的脸孔,长长的眼睫毛敷着一层厚粉,大使眯着眼睛笑嘻嘻的,雪白的睫毛像一对粉蝶飞翔。
二、重庆家菜
1948年刚到中国,悦然能吃的中国菜不多,秋天到重庆住了一个多月,到许多地方做过录音。那时候他认识一些朋友,有一个朋友特意让妻子做了一桌家常好菜请悦然品尝。
悦然看着满桌子的菜不知怎么下箸。他看准了一盘菜,菜色看起来很像自己妈妈常常做的烤肥肉卷苹梨(用一片扁平带油的五花肉,卷起来,里头包裹切片的梨或苹果),尝起来香脆酥嫩,十分有嚼劲儿,感觉一吃就顺口,一口接着一口,吃了很多。
“好吃。”悦然夸赞几句。
主人的夫人说,真高兴你喜欢吃炸蚕。
明白自己爱吃的菜是什么,悦然不作声,不再多吃一口。
三、峨眉山膳食
峨眉山报国寺的方丈果玲和尚每天早晨教悦然学习古文诗词,到了周末果玲和尚自己下厨炒猪肝,与悦然一起品尝大曲。果玲师父幽默感很强,他一边喝酒一边夸奖他的学生:“你这个人啊,大吃大杯(大慈大悲)。”
满腹经纶的果玲和尚也对外国别样的生活与饮食感兴趣,最好奇的食物是他毕生还不曾吃过的面包。
悦然承诺他要下厨烘焙面包,给老师父尝尝正统的西餐。
悦然写信给母亲,请求母亲回复一则详细完整的食谱,他自信能够烤出一钵朴实无华带点土地香氛气味的面包。
母亲很快写来一则详尽的家信食谱,盼望他一举成功。
他也自信满满地在厨房大展身手。我以为人人知道面包需要一个烤箱来烘焙,悦然似乎一点没考虑厨具的现实困境,他一下就飞跃进入六十年以后瑞典年轻人去泰国旅游学会Wok的新时代,使用充满锅铲镬气十足的炒锅完成一次面包制作的大创新仪式。
果玲老和尚跟当家的常彦法师一起享用了“面包宴”,端上桌的“面包”还带着丰富的汤汤水水,老和尚一勺一勺尝起来说,“啊,面包是这样吃的。”
这个故事说来只是个人下厨的初次体验。回到瑞典,当宁祖第一次出版她的瑞典语中菜食谱,悦然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描述品尝中国菜以前应该有的涵养与美学,袁枚的《随园食单》与辛弃疾的《沁园春》(“杯汝来前……”)必须摘要描述翻译给读者知道。汉学家严肃地认为外国读者阅读一本家常的中国食谱以前应该先认识袁枚、辛弃疾,漫画家一点也没有错过这个机会,把汉学家在报国寺做面包的故事当成一道美丽风景,涂鸦成一则生动活泼的漫画,峨眉山出家人慈眉善目的形象也成为中国食谱醒目的人物角色。
报国寺日常的饮食朴素简单,主食白米饭跟白菜,早晨吃开水蛋、稀饭,走山路上金顶寺可以吃到一碗热腾腾的豆花汤。在报国寺生活的日子,悦然吃惯了中菜,住在乐山的一个好朋友不时送来老婆自制的豆瓣酱,拌着一点酱料,一餐可吃上四五碗白米饭。
四、成都早餐
山水画家吴一峰是悦然在中国做方言调查期间认识的好友,两人保持一生的友谊。
起先是吴一峰在成都开了一个画展,悦然看了,买了两张画,从此结为朋友。
吴一峰常约悦然出来吃早餐。两人到了茶馆,吴一峰给他点了一脸盆的面条,好不容易吃完,吴一峰问:“接下来要吃什么?”这是成都人的生活步调,在悠闲当中认真享受美食与生活。从浙江来到成都,爱上四川的山川风物,永居在此,吴一峰从里到外成了川汉子。
1949到1950年之间的圣诞节,外国人无法兑换支票(以前到一家表店可以换支票)。悦然手头没有钱,他常常到吴一峰的家里拿些萝卜、马铃薯和干粮,从吴家回家的途中遇到巡逻哨兵,把粮食扔到地上,用长枪翻来翻去,菜给翻烂了,回家也不能吃。
五、香港最美味
1950年代香港最美味的西餐叫Jimmys Kitchen。九龙与港岛各有一家,是一个名叫吉米的老外男人开的餐馆。传说吉米当过水手,周游好多国家,见过世面,上岸以后在香港开了家餐馆。
2006年秋天,悦然跟我结婚,从瑞典途经香港到广州,参加歌德堡商船到中国纪念高本汉学术研讨会。一到香港,悦然就想起吉米厨房,从电话簿找到还在港岛的一家,跟餐馆的经理说起:“我认识Jimmy。”经理只是瞪大眼睛望着他。
吉米厨房早年甚受在香港的老外欢迎,他们的招牌菜色是龙虾,跟欧洲北美洲吃法相同,是煮熟以后的冷虾,酱料是传统古法的西式芥末、奶皮调和一点醋与胡椒、砂糖。
经理说:“啊呀,我们已经几十年不卖龙虾。”
“为什么?”
经理说,早年香港还是一个渔港,龙虾捕获量大又鲜美,随着香港变成商业大城,大兴土木,海域变化太大,早就没有本地的龙虾,进口的龙虾价钱太高,做唔得。
悦然头一次来香港,港湾泊满小木船,穿蓝衫的客家妇女戴着宽斗笠驾船,码头岸边的城市人穿着尽是时尚的服装。当时的香港美不胜收,以后的香港是另一种不可思议的高楼与海湾之美。
悦然喜欢傍晚以前到洲际酒店酒吧点一杯酒,宽阔的海湾环绕鳞次栉比的高楼,看着对面一盏盏慢慢点亮起英文字体的招牌霓虹,新力、国际、松下、三星,那种迷离美丽造梦一般的亚洲港城。以后的这些年,也有中国银行、茅台、五粮液的字体招摇在这夜晚的大蓝海。
要说起香港一个甲子来的变化,最大的差别是,当年香港写字楼的年轻女子穿着极讲究,夏天高领旗袍样式繁复多变,一眼望去背影款款窈窕,高跟鞋摇摆着旗袍的臀线婀娜多姿;男人的白衬衫领结西装笔挺,油头梳得发亮,皮鞋擦得漆光照人。现在香港满街不管男女皆是牛仔裤球鞋,一身短打简便日常,人人急着过马路赶时间,那个小渔港一般的世界时尚之都尽管楼房盖起来更伟大更壮观,可满街的丽人仙境,一眨眼全消失了。
悦然与宁祖在香港的道风山教堂结婚。宁祖结婚以前不会做菜,可她当时在大屿山的石头房子用煎锅煎面粉,面粉煎得薄薄的,淡淡的棕色撒上一层白糖,似乎已经展现了厨艺的天份。
香港的美食如此之多,唯吉米的龙虾与宁祖的煎面粉留下最甜美的记忆。
六、伦敦的中国餐馆
唐人街中国餐馆群聚伦敦城中心,知名于世,唯悦然记忆深刻的一家餐馆不在唐人街,是皮卡德利商圈大街的“香港酒家”。
1950年悦然跟宁祖结婚回到瑞典,高本汉察觉到悦然在中国太节俭,没有用完美国煤油大王的奖学金,而把余下的钱拿回瑞典花用,有违奖学金的原则,高本汉劝悦然立即启程到英国学习。
这趟旅行,悦然有相当充裕的时间了解伦敦与欧洲汉学发展的背景,他的面貌跟样态一下子就给中国餐馆“香港酒家”的茶房看了出来。悦然点菜时点了松花蛋,茶房先生说了一句:“一颗皮蛋一个先令,一个学生不应该吃这么贵的东西。”
悦然很认真地要求茶房:“我好久没吃皮蛋了,实在很想吃。”
茶房一脸不情愿,还是腾来一只皮蛋。
七、绍兴酒
悦然跟宁祖有一帖自酿绍兴酒的配方,有不少文人名家躬逢其时,在斯德哥尔摩的住家,喝过这款私房绍兴酒的作家有周海婴、叶君健、巴金。
这帖配方的特色不用糯米而用一般的米酿酒,需要几颗橘子,必须非常小心秤算水酒与糖的比例,据说这是一个关键,稍有差池,酒就走味了。更加奇特的是不需要特别的曲子,一般做“酒酿”的曲子就行,宁祖用烤面包的曲子来酿。酿造过程二十六个星期,那酒酿成从酒瓮倒出来,起先浑浊如牛奶,气泡直冒叫人心慌,这时需要一个细长的管杯让酒里的空气舒展出来,沉淀以后酒色如黄金透亮,大功告成。
酿酒一次做五十公升,需要住家有一个大院子才好做,还要有一个温度稍微高一些的地窖藏酒。1960年代末,悦然刚从澳洲堪培拉返国回到斯京,在郊区优思宏买了一个独栋大院的大房子,当时做了两次绍兴酒。几年以后卖房搬到城中心乌登街租屋,当时一家人最宝贵的家当就是丰富的中国藏书,以及在优思宏酿造的私家绍兴酒,早已分装成瓶仔细收藏。
悦然平日不喝绍兴酒。2004年秋天在太原跟李锐、蒋韵约来一桌的作家同仁一起吃饭,善饮汾酒的山西作家们讲到在南方跟友人吃饭,不识绍兴酒的威力,以为黄酒的酒精强度不如汾酒,哪知黄酒后劲十足,叫一个山西汉子平躺倒下一整天。悦然过去对绍兴酒的看法跟山西作家一样,平日能喝烈酒的北方汉子多半对绍兴酒像日本清酒一样难于掌握,平日餐前喝一杯与绍兴酒相近的(干的)雪莉酒,最多也仅是一杯,唯自酿的绍兴酒可以多饮不上头,这完全看酿酒的真功夫。
这帖自酿的配方得自一个丹麦城市工程师,他的正业是研究一座城市应该在哪边盖房子,哪边配备道路交通,他在正业以外的最大兴趣是从各方拜求酿酒处方,自己还拥有一个酿酒的家庭小作坊。原来悦然跟宁祖1950年代在北京先认识一个思想非常左派的丹麦记者,此人游走四方,对政局十分有影响力,他娶了一位中国妻子,当时在北京的北欧人社交圈子彼此都认识。这位知名的记者后来由于精神的抑郁以及酗酒在医院过世了。他的贤慧的中国妻子再嫁给丹麦工程师,宁祖跟她一直保持往来,遂得了这帖酿酒配方。
1978年中国作家巴金、叶君健以及周海婴一行人到瑞典参加“世界语研讨会”,到乌登街的马府公寓来作客,宁祖拿出自酿的绍兴酒宴客,周海婴喝得最开怀。
八、月饼
1983年11月1日,诗人艾青在《经济日报》的一篇访问发表意见,悦然读了那篇文章心里非常难过,看到他佩服的老诗人出来攻击北岛、顾城等朦胧派年轻诗人的作品,悦然在11月16日发出《寄给艾青先生的一封信》(此信收录在悦然的散文著作集《另一种乡愁》)。
第二年悦然、宁祖到了北京拜访艾青夫妇。趁着高瑛引宁祖到厨房时,两人单独讲话。
艾青说:“那封信啊,字写得很好。”
“字不是我写的,一个中国学生替我抄的。”悦然说。
很多年以后,悦然跟我谈到此事态度很坦荡。
艾青说,“有人把他们捧得太高了。”
“我确实把顾城、北岛‘捧得很高,要是那指的是我尽我的力量翻译他们的作品,可我想让艾青明白,我‘捧他比他们还要高,因为艾青1930年代的作品远在朦胧派之上,而瑞典的评论界也完全理解了这两代诗人当中的分别;艾青对朦胧派诗人的看法跟我有所不同,那是艾青跟朦胧派诗人之间有着‘代沟。他当时没有机会好好读青年诗人的作品,反过来看,北岛他们那时也看不上1930年代那些诗人的作品,这没有办法,也是代沟。”
无论如何,悦然尽他的力量让艾青明白他的诚意与信念。
悦然、宁祖后来在艾青过世之前的一年,再度到了艾青的家里。
悦然一走进艾青的客厅,高瑛就说,马先生从遥远的瑞典来看你。
艾青伸出手,指着小桌说:“吃月饼。”
高瑛说:“哎呀,你这个人,马先生从这么远的地方来。”
艾青又伸出手指点:“吃月饼。”
悦然很喜欢回忆那一刻,艾青跟他之间有一种尽在不言中的友好的美感。
马子曰(马悦然曰)——
我原来不喜欢月饼,艾青殷勤请我好几次,非吃不可。
我头一次跟艾青见面是1981年,他跟我讲回到北京平反的故事,非常幽默。
当时作家协会大请客,周扬是主人。周扬原来是最反对艾青的人,周扬站起来演讲说:“艾、青、同、志、我、们、错、了。”艾青数了数八个字。艾青站起来讲话:“俱、往、矣。”嘿,三个字。
艾青的品格让我想到吴一峰,他有一段非常困难的时期,跟流沙河一起扫厕所。吴一峰每天打扫总是很高兴的样子,流沙河的文章记载他很不耐烦地问吴一峰,干活有什么可高兴的?吴一峰说:“君子自重。”如此而已。
艾青的自由诗《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手推车》、《乞丐》,我认为是中国1930年代最好的自由诗,他的诗充满了对社会最底层人的同情,我相信他的诗作会永远活在爱国的人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