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楠
曹杨八村的老公房有两种格局,一种是合用水电煤,灶头间和厕所间都是公用地方,一到夏天楼道里就叽哩嘎啦吵起来,张三家每天都洗两把澡,每次要洗二十分钟,李四家全在单位洗好回来;又或者张三每天从单位食堂装好饭菜回家当晚饭,李四家天天开油锅,全成了诱发不公平的因素。吵得厉害的时候,我妈只能把原先开着通风的罩门关上,电风扇的档数调高两度,拚命摇蒲扇。还有一种是我家的房子,独立的灶头间和厕所间,房门关上,六根清净。
我妈一直念叨说她当初结婚的时候能有这么一间新公房是很难得的事,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他们要么住在弄堂里面,天天倒马桶,要么跟公公婆婆以及尚未出嫁的小姑子一块儿挤在新公房里,当中拉块帘布,后面睡两个,前面睡两个,再搭个阁楼睡一个。不方便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矛盾多多,新媳妇做什么公婆都看不顺眼,烧的菜太咸,礼拜天起得忒晚,买鱼的时候被菜贩子给宰了,买来的苹果烂掉半个……就是有了委屈也只能往肚里咽,调教丈夫也无处使劲,一切都在公婆的眼皮子底下。
所以妈妈当年嫁到此地大概还算满意,除了普陀区这个地方是下只角,她原先住在黄浦区宁波路,普陀区是啥地方?从来没来过!但是结婚前,爷爷出钱为儿媳做了一套独立家什:大床、床头柜、五斗橱、大橱、玻璃橱、沙发、写字台一应俱全,都是
妈妈挑的淡棕色,有像剥皮狐狸似的木纹。餐桌也是妈妈选的,她说当时圆台面刚刚兴起,她就说自己不要方桌要圆桌,爸爸全
答应了,一张玻璃台面的四脚圆桌,放在房间当中。妈妈的嫁妆装在两只樟木箱子里,外婆怕妈妈冷,被子全部做足十斤,姨夫喊了部卡车,把两只樟木箱子连同席梦思床垫和系好红色丝带的玻璃器皿从宁波路送到曹杨八村,两只樟木箱没地方放,只好搁在大橱和玻璃橱顶上,一搁就是二十五年,十斤重的被子还没出过场、露过脸,簇新地躺在箱子里,不是上海没有冷的时候,而是很快便流行起鹅绒被来。那些玻璃器皿也是不用的,又没有上好
的茶叶和咖啡,妈妈不舍得,只是每年过年前拿出来洗洗干净。唯独席梦思是每年过冬必备,待到夏天铺席子,席梦思没处收,就用塑料套子包包好塞在樟木箱的上面。樟木箱以上是我们家的杂物房,足足有五层,两只装鸭绒被的真空袋、一大包垫被、我画画用的没裁过的水彩纸、多年来我收到的生日礼物……用我爸的话说,“全部夯到上头去”。两只樟木箱之间的地方也被好生利用起来,我小时候要在下面摆一个靠背板凳,踩上去,再踮个脚儿,就可以够到这里的饼干罐头。现在不仅饼干罐头还在,还把人家送来吃不掉的巧克力礼盒竖过来塞在旁边。
灶头间的陈设也很简单,水斗加煤气灶,门口放台冰箱,冰箱旁边的长条餐桌是我上小学时才买的,妈妈原本计划我们全家在灶头间里吃饭,这边烧好对面就可以吃,比较方便。后来我和老爸都抗议地方太小,提议作罢,餐桌上便专放剩菜,用一只蓝色的网格罩子罩住,旁边添了台微波炉。我读书以后嫌学校里的饭菜难吃,妈妈便不再付搭伙费,每天早上为我做好饭菜,盛在微波炉专用的塑料饭盒里,让我每天中午转热吃。
我原本算盘打得简单,其实妈妈留给我的饭菜对不对胃口没有关系,关键是中午回家打开房间里那台十八吋彩电正好可以看到重播的《聪明的一休》,一边吃饭一边看一休哥格叽格叽想点子,那才是生活的滋味。可我每次都看得入神,忘记吃饭,临到来不及,要回学校饭还剩下大半,没有法子,我就从向南的窗口把整块的饭全部倒下去,关门走人。
没多久底楼的人家就找上门,问我妈是不是我倒的饭,我妈听了她说的时间,便疑心问我,见我拚死抵赖,妈妈便不再问,也不再提起。我心里忐忑,过了个把礼拜再问她,妈妈轻飘飘地说,二楼人家有个男孩子,应该是他倒的。
我见过几次二楼的这个男孩,比我大几岁,一脸苦相,我每次看到他心里都不好受,不知道他有没有因为替我背这个黑锅而被他爸爸打屁股。
我小时候做过很多坏事,但都因为乖巧的外表和无辜的眼神而蒙混过关。小时候一个人在家里没事情做,特别是星期二的下午,所有的频道都换上同一张面孔——黄青绿粉红蓝的校色球体,球体上显示着慢慢蠕动的北京时间——只好关掉电视,坐在地上用一根牙签剔家里实木地板之间的缝隙。我剔得很耐心也很细心,把所有软胶粒全都挖出来,弄断好些牙签。这个游戏的危害在十年之后逐渐显现出来,房间里随便走上几步,地板便像积木似的踢里踏拉全落出来,这个时候的妈妈更习惯责怪我爸而不是我——责怪他的没用。
爸爸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没用”的,我也不晓得,但我记得家里最初用的那张沙发坏掉以后引发的灾难。这张布艺沙发是父母结婚时找人做的,弹性十足,可以当蹦床,后来面子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弹簧芯子跳出来,像钻出来一条毛毛虫。说实话,沙发坏掉的过错也应该记在我头上,父母不在家时我偷偷带两个小学同学来家里玩,三个疯丫头兴高采烈地在沙发上蹦啊跳啊,还比赛谁跳得高,这样偷着玩过几次,沙发便宣告不治。妈妈不晓得其中的详情,只抱怨这些家什的质量太糟,后悔当初嫁给我爸。爸爸就喊了两个朋友趁妈妈不在家,去把不知哪家扔在新村里不要的旧沙发搬回家里来,等妈妈回来便引发了家里头一场世界大战。吵到最后,妈妈卯足了劲儿把那张别人家的沙发推到门口,下最后通牒:“要么把我们原来的沙发搬回来,要么你就抱着这张沙发睡到马路上去!”爸爸只得妥协。后来才知道,那时候是我爸第一次下岗,家里不是完全没有钱换沙发,而是妈妈担心爸爸往后的日子,见他捡人家的东西而不是想着去挣钱便火冒三丈。话说回来,妈妈也不算反应过激,我的父亲赋闲在家的日子的确捡过很多东西回家:人家不要的鞋柜、折叠床、板凳、三夹板、螺丝钉螺帽和铁钉之类,只要被他瞅见,全往家里搬,塞在床底下或冰箱和餐桌之间的间隙,我每天放学回家都感到家里日益逼仄。读小学时候有一回学校要我们拿张单子去居委会盖章,似乎是动员家人清理楼道内堆放的杂物,我们那时都很怕居委会里凶巴巴的阿姨,有个同学的亲戚在居委会里做,他便自告奋勇地带着我们去盖章,没想到单子上交后不到两周,这个同学便语气决绝地要和我“断交”,问他为什么,他说别的同学家的楼道都干干净净,唯独我家在楼道里堆了很多杂物,我回去一看,果然是老爸的三夹板。
“断交”以后,这个同学好像并没有罢休的意思,他还告诉了很多其他的同学,于是放学一同回家时但凡看到路边有个破沙发破书桌之类,同学们都争相嘲笑我:“让你爸捡回家给你用!”我气冲冲地只想回家。回家后哭哭啼啼,添油加醋地告诉妈妈,引得妈妈又和爸爸一顿吵。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棕绷底下老爸塞了一张锈蚀的折叠铁床、三块捆好的三夹板和一把冲击钻,冰箱与餐桌之间被他放了许多积满灰尘的破铜烂铁,捡来放在家门口的鞋柜里也满是小五金之类,更别提楼道里的三夹板。妈妈要他扔,他便说“你们女人什么都不懂,这些往后都要派用处的!”妈妈就问有什么用,他含糊着,说是“干活要用的”。一听到“干活”两字我妈的火气更大了,她操起一把菜刀对着老爸的一块三夹板就砍下去,我看着她额前散下的一绺碎发,看着她铁青的脸,发紫的嘴唇,一刀一刀把三夹板砍得稀巴烂。
这时候的爸爸一声不吭,就站在一旁怔怔地看她。末了我妈只撂下两个字——“离婚”。那时候我读小学三年级,家里刚安上电话机,她便用崭新的电话机打给爷爷奶奶,让爷爷来一趟,谈离婚的事情。我记得自己听到妈妈要离婚反而止住了哭泣,不依不饶地跟在妈妈身旁,妈妈便搂着我,说一定会带我一起走。才一刻钟光景,爷爷便从上海西站赶来,拍着我的腿说,一切都是爷爷的错,是爷爷喜欢捡垃圾,所以你爸才喜欢捡垃圾。不要离婚,也不要吵架,爷爷跟你奶奶结婚到现在,从来没吵过一次。你爸妈离婚了,爷爷就看不到你了……
爷爷说到这里便落下了眼泪,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上,凉凉的,直到这一刻,我才嚎啕大哭起来。
这件事最终以父母的和好而收场,父亲把家里的垃圾全部清理干净(事实上他把东西原封不动地挪到了爷爷家,妈妈后来才知道),在灶头间门和房间门的外面又添了一扇门,多占了将近一平米的位置,新搬来的邻居跟我们吵过,最终抵不过我母亲的三寸不烂之舌,于是一平米的“客厅”就此诞生,爸爸从此就骄傲地跟别人说:“我们家不是一室户了,是一室一厅!”而且,他真的在一平米的亭子间里做了个书柜,摆了把躺椅,看起了日语书。他早年学习日语,听说高中毕业的时候原本保送上外,但半是考虑到家里的困难,半是听说将来要去日本不胜恐惧,他不顾高中老师几次三番地来家里劝,就抢了工矿,进厂当了工人。那一年他告诉我说,他要重新拾起日语,他要去给人当日语校译。我还小,从来没听过“校译”这个词,但是想着我爸要去当“校译”,肯定是个很光荣的差事,久久从我妈妈脸上隐去的笑容重新回到她的嘴角,她温柔地让爸爸什么事情也不用干,专心念书,专心去当他的校译……
爸爸真的带回来一大摞厚厚的稿纸,他在一平米的亭子间里接了根电线,挂了个四十支光的赤膊灯泡,晚上他便坐在那灯泡下的躺椅上咿咿呀呀地念日语,我把房门关上还是听得见他的声音, 妈妈跟我咬耳朵说我们要支持爸爸,我点点头,埋头做我的功课。
这样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一个月,我印象很深,那是个周五,我回到家里,家里的气氛说不出哪里怪。那张躺椅折起来放在厕所间,躺椅上的绳子脱了线。那天晚上妈妈又抱着我问如果以后只能吃咸菜萝卜头,还愿不愿意跟着她,我听了就觉得天崩地裂,眼泪立马涌了出来。
第二天我妈也没再聊起,我也不敢问,谨小慎微地过日子,把书读好,把试考好。直至今日我也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大约是我父亲又不做校译了。
1999年我刚上中学,我们家终于迎来了新沙发,不过也不能算是新的,是小姑一家从曹杨二村搬到闵行的商品房,原来的沙发不要了,但因为是没两年前换过的,七成新,扔掉有点可惜,就问我妈要不要,我妈说好。这张沙发可以两用,下面有收纳箱,适合我们这种没地方堆放杂物的家庭,白天做沙发,晚上拉出来当小床,我就不用再担心随着长大,没准儿哪天晚上做梦的时候要从原来的旧沙发上滚下来。我在这张沙发床上放好枕头,放好毛绒玩具,一直睡到自己的脚顶到床的下沿。
那一年曹杨八村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堂兄住的隔壁那栋楼里打八十分的“牌搭子”一个接一个地搬走,接着我堂兄也搬了,搬到新建的商品房建德花园。我这栋楼也一样,二楼那个苦相的男孩搬走了,搬走那天他的怀里还揣着一双崭新的耐克鞋,脚上穿的倒是学校里统一买的胶底鞋,临走前还给我摇了摇手。楼上的几户人家也接连搬走,那段时间几乎打开窗子就望见黄色的搬场卡车,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然后楼道里便出现了陌生的面孔,大家渐渐不再说话。
我家隔壁邻居后来也搬走了,倒不是跟风,而是发生了一件事情。有一天早晨我起来就听见外面的喧响,底楼的人说我们这栋楼进过贼了,底楼人家的自行车被偷走了,我们便发现我们两家合用的罩门已经被小偷撬开了,插销旁边的木框凹进去一大半儿,我们两家的房门也都有被撬的痕迹,幸而小偷大概学艺不精,也没有耐性,决定放弃,取走隔壁邻居放在门口的一双破皮鞋留作纪念。隔壁家的女主人和小姑娘以及我妈和我都大感恐慌,扯着自家男人的耳朵问怎么办,没想到两家的男人竟然在门口说笑起来:
“你也听到的?嘻嘻,我也听到了。”
“是吧,声音蛮响的哦!我就是不起来,等他撬不开自个儿走人。”
“嘻嘻,我也这么想的,其实我一直醒着。”
……
隔壁家的女主人和我妈都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嫁了什么样的男人,而且隔壁的男主人还是普陀区公安局的!
最后还是隔壁的女主人有能耐,先是让男人换了一扇防盗门,每天开门的时候要用十字形的钥匙在锁眼里转上好几圈,可随后还是不放心,没过两个月便搬走了。
我妈就没这么大的本事了,只好让我爸在插销旁边钉上两块铁皮,每天晚上别好斯别林锁,自己安慰自己不会有事的。
爸爸那个时候已经在给别人的小区当保安了,要翻班,晚上时常不在家,妈妈那时也已经升作厂里的中层干部,每个月要轮一次值班。每逢两人都去上晚班,我的噩梦便开始了。他们不知道,他们前脚刚走,我后脚立即别好斯别林锁,还拿一把靠背椅子顶在房门和书架的方角,猜想这样小偷即便撬开门也打不开,在凳子上放上我以为最重的东西——《辞海》和《韦氏英语大辞典》,再别好房间门,关上窗户,蒙头大睡。可是即便如此,半夜还会醒来,有时还要担惊受怕地去上厕所,回房后我只能开着台灯睡,迷迷糊糊地把这漫长的一夜混过。
曹杨八村经历了一番“大换血”后,我们这间原本水电煤独立的小屋就不再“六根清净”了。好几次,我上厕所的时候都发现落水管在“淌眼泪”——厕所间的天花板在漏水。当初施工的时候楼上的防水层没做好,只要楼上一积水,便会从楼顶的缝隙里渗下来,原来的房东知道这事儿,会加倍小心,而今借给别人,楼上的租户在这里蓄满了水洗澡洗衣服,我家的厕所间便下起了雨,情况严重时还殃及灶头间,吊厨和抽油烟机像流鼻涕似的一直在滴水,害我妈刚下班回来就要腾腾腾地冲到楼上去吵架。楼上的租户换得太勤,以至于有的时候每个月都要漏一次水,有几回是晚上发现的,妈妈敲楼上的门他们死命不开,老爸上夜班去了,她就索性拨110。这么些年都是这么捱过的,直到最近两年,楼上又漏水,母亲仍旧去吵,上面的北方人竟然挥拳要打我妈。我劝妈妈算了,这种人没法跟他们讲道理,反正他们下次也知道了,应该不会再犯,不要伤自己的身体才是真的。妈妈似乎也自觉老了,说:“现在是不行了,争两句面孔就血血红,嗓子也哑了。”
决定不再去吵之后,逐渐发现自家的疲软,隔壁新搬来的人家似乎也不讲卫生,常常把家里的垃圾扔在楼道口,好几次都能瞥见里边还有濡血的卫生巾,引来蚊虫苍蝇无数。楼上的那户人家水是不漏了,可晾不来衣服,只要风大一些,他们的床单就像一面旗似的挂到我们的雨棚上,落下一角,挡住阳光。还有几次,他们连晾衣服的竹竿也笔直地砸落下来,顶在我们的晾衣架上。这时候母亲终于寻来报复的机会,她稍微动一动我们的晾衣杆,让他们的床单和竹竿掉到底楼去——“哼,叫他们自己去捡!”
我们这栋楼的旧面孔所剩无几,除了底楼几位行动不便的老人外,就是住在我们这一层的另外一个男孩家。可这家人也是母亲的心头恨,据她说,我小时候耳闻目睹的好几次水电煤大口角就是因为这家人而引发的,他们家的男人浪费得顶多,还不愿多付。我对这家人也没什么好印象,原因是这家的男孩长我一岁,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小混混,初中就开着一辆助动车在新村里横冲直撞,还把音乐开得很刺耳。这几年似乎不常见到这家的男孩,可他仍旧阴魂不散,有一天晚上妈妈回来轻声告诉我说,楼下连续两晚都发生停在路边的助动车被人故意纵火的事件,听人家说就是隔壁那个男孩做的,可惜监控没拍到。没隔几日,二楼的楼道也发生一场小型的火灾,幸好发现得快,扑灭及时,他们说也是这个男孩所为。我们这栋楼显得更阴郁了,二楼的楼道满目疮痍,天花板上的石膏被烧裂了,像挂着无数串白色的纸钱,墙却是黑的。我内心更渴望离开这里,却没敢再向母亲提。
爸爸当保安以后,家里也变得更加衰败了,我才发现人的感情不仅能慢慢培养,也可以慢慢消磨,随着时光的流转,家里的物什加速地衰老着,什么都看不顺眼。墙纸不仅显得肮脏而且开始脱落,天花板也开始剥落,随时都碎下一大摊齑粉来;地板当然早就七零八落了,连灶头间的瓷砖都开始罢工。妈妈便盯着爸爸今天修这里,明天整那里,可总也弄不完,我笑话说,家里没一样好的东西。妈妈新婚时最喜欢的四脚圆桌现在瘸了腿,整天摇舢板似的放不平整,玻璃是被爸爸踩碎的,换上透明的塑料膜,把旧照片上的人脸全部粘掉。从小姑家换来的沙发也老了,皮面虽然没坏,但可以明显感觉到弹簧就戳在自己的屁股下面,现在爸爸睡沙发,得把脚搁在沙发的下沿上。最可恶的是,连家里的电器也跟风似的坏。我初中毕业后买的电脑三天两头坏,要老爸把机箱绑在自行车后座拿去曹杨修,修的时候说什么都好,回来插上也好了,可过两天又开不开,像耍我们玩儿一样;台灯的灯泡也老是坏,只有在这个时候老爸是“聪明”的,他去商店买了灯泡,隔天拿着坏掉的旧灯泡去店里换,说是你们昨天卖的灯泡原本就是坏的,人家大概看他样子老实,也就给他换了。中学以后,因为始终不太方便,我就让妈妈在灶头间与厕所间当中安了一扇移门,那扇移门现如今也嘎吱嘎吱响,有时候使上蛮力也挪不开,被锁在厕所间里,引发我的幽闭恐惧症;还有我自小洗到大的木头澡盆,生出裂缝来,明明放到腰际的热水转眼便溜走了,只能再买一个水产贩子用来盛河鲫鱼黑鱼的塑料脚盆;再是厕所间的水龙头也坏掉了,开下面,上面的莲蓬头在飙水,却是满不情愿地一滴一滴漏出来,这怎么洗澡?但凡家里的东西坏了,我妈和我只能找到一个原因——老爸不好,老爸没用,到头来我们还得盯着他修。可是每件事情一到爸爸手里就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我得在旁做监工:“妈妈,你今天一定要盯他做好,不然我们晚上洗澡又麻烦了。”妈妈答应着,说不用我提醒她也会叮嘱老爸——他们有时仍旧吵,吵得很大声,只是,妈妈不再以离婚要挟了。
很快,在我即将在八村住满二十五周年之际,我们家终于也要搬走了,我用几年工作挣的钱给父母付了经适房的首付,爸爸嬉皮笑脸地逢人就报喜,而我们旷日持久的矛盾大概会随着离开这栋老房子而成过眼云烟。有时候我还是不懂事,自己加班工作时父亲如雷的鼾声穿过房间门传入耳畔,我会生气地敲一下桌子,妈妈便急吼吼地出去骂他,两人还是会吵几句,末了妈妈还是会说他没用,说我们娘儿俩跟着他日子过得苦透苦透。有一次我开玩笑似的问妈妈,年轻时候一直在闹离婚,怎么不索性来个一刀两断?
妈妈平静地告诉我,就是因为房子,因为她只有八村这间和父亲共同拥有的房产,如果离掉,她带着我没有地方可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