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孔门弟子,几都背了孔子精神的。孔子传道授业,皆述而不作,您说孔子自费公费出过甚书?后世孔家弟子,只要在码字,只要在解惑,没有不想坐一台轿、娶一房小、刻一部稿的(最低理想),黄侃或是例外,也只说三十不发文,五十不著书(五十后,怕要火扯火地著述了)。
只是著书是蛮难的,码字百万,字字珠玑,就能出书么?只好自费,堪羞。自费堪羞?不堪羞。莫说易中天如今如日中天,据说当年也是自费一本小书,摆摊街头的;莫说易中天,鲁迅先生大著不也自费过?陈明远先生在其《文化人与钱》中说,《呐喊》便是迅哥自费出版的;自费的还有:“以《中国小说史略》上卷,寄孙伏园,托其付印”(《鲁迅日记》1923年10月8日),陈先生说,“这部著作也是在新潮社自费出版的”。
《呐喊》是部小说集,小说好卖;《中国小说史略》是学术著作,如何卖得出?这书,迅哥自费200银元(《呐喊》也是这个数),这价说高也高,如是农民,可能是一到两三年的纯收入,自是高了;若是教授,半个月顶多三周工资,不算高嘛。
不高不高也是钱哪,还是农民不吃不喝三两年收入,莫非花这么多钱拿来覆酒瓮垫餐桌?《呐喊》走市场路线,卖得挺好,除却成本,到1924年1月,盈余260。嗯,小说是赚钱的,也有市场的。那么学术呢?迅哥是有销售渠道的,迅哥其时在两所大学作教授,以此书作教材,当讲义,期末考试学分考试,“以此书为出题范围”(注:非鲁迅话,乃是我曾听某教授的话),那书不卖得火扯火?“孙伏园寄来《小说史略》印本二百册,即以四十五册寄女子师范校,托诗荃代付寄售处,又自持往世界语校百又五册”(《鲁迅日记》1924年12月11日)。民国图书印200册,便可保本,弄得好,略有赢头,这本《小说史略》,送到高校不足三个月,基本收回款项,“那钱上还带着体温,这体温便烙印了我的心”,鲁迅啥时这么心灵鸡汤过?他太激动了嘛。
教授出书敢于自费,源自教授们有一条稳定的、畅通的、不费劲的销售渠道,回收也挺快,不过是一个学期嘛,顶多再过一年,又有新生了嘛;何况书价也挺高的,一本中学生语文课本,八元十元,一本大学语文教材,不过印张翻一倍吧,价格可能翻三四五倍了。不二价,铁粉掏钱便买,没打折一说。
教授著作,学生全是铁粉么?也不是的。在北大曾也闹出一回大事件,史称“一元钱风波”,闹得咱们校长蔡元培,揎拳捋袖,鼓眼暴睛要和学生决斗,而事后一纸辞职信,拍拍屁股要走人。1919届北大学生田炯锦回忆这事说:“民十一春(陈明远考证:应是秋),学校发生过一次不幸骚乱。学校负责人员以为教员讲课有指定课本,有印发讲义者;课本系由学生自购;则讲义印刷费理应由学生负担。故决定每学期每门功课收讲义费一元……”
这里头有个细节,与他人说法有出入。田生说是每门功课收讲义费一元,而北大其时教务长蒋梦麟则说,是每学期收一元。这里差距可就大了,按田生说法,十门功课收取十元,按蒋公说法,是开一百门课也只收取一元。推想来,可能田生说法更准确些。要不,学生为这一元,会起那么大的哄,其起哄甚而被定性为“暴乱”?十个教授各印讲义,一起来分这一元钱?教授怕是不肯的——这点钱,他们自费印刷的学术,猴年马月才可收回出版费呢?
这个一元钱讲义费,闹得蛮大的,有几个学生带头,呐喊一声,便有百千学生呼应,云集教务处,“鼓动拒绝缴纳,并包围蒋总务长,要求收回成命”。他们喊口号,举牌子,拉横幅,游行示威的全套手法全使上了,有没有学生往蒋教授身上投鸡蛋吐唾沫?这个好像没有,不过学生那群情激奋的模样还是让人骇一跳的。
一元讲义费,引发这般群体事件,真是成也平民教育败也平民教育。蔡元培主政北大,北大渐脱离贵族教育,招收了大量平民子弟。贵族读书,莫说交一元钱,就算百元银洋,也是耳朵上掉一根烟而已,而平民子弟不一样了,这一元钱便是负担。那时节一元钱可买20斤大米或七斤猪肉,如今猪肉15到20元一斤,这一元相当于如今一百到一百五,若是十本讲义呢?其实北大学费不是很高,每人每学期是10元,搁如今不足2000,顶多1500,不多啊。对富二代官二代言,确乎比较低,但对当时寒门子弟,也算是大负担。周扬出身不差,怎么说也是地主(虽然破落),而他到上海读大夏大学,靠自家是读不起的,他的学费与生活费,是靠前妻吴氏淑媛女士,典当嫁妆,变卖金银首饰换来的。
一纸通知,叫学生凭空多掏十个或十几个“一元钱”,特困学生肾上腺激增,是可理解的,他们团团包围蒋教务长,弄得不好,“激情打人”,也不是没可能——那师道何存?斯文何在?正在骑虎难下,校长蔡元培冲入人阵,来来来,冲我来,“蔡校长告诉他们,讲义费的规定应由他单独负责”。蔡校长冲入学生阵,便开骂:“你们这班懦夫!”蔡校长拳头握得铁紧,站在中间,学生都围拢来,蔡校长往前面一走,学生便往后面一退,“蔡校长向他们逼近几步,他们就往后后退几步”,僵持僵持又僵持,最后多数学生还是散了。蔡校长回到了办公室,然则,“门外仍聚着50名左右的学生,要求取消讲义费的规定”。
看来学生还是理智的,见了蔡校长之决斗架势,多数人都散了,没进一步激发矛盾。这与其说是蔡校长职务权力,不如说是蔡校长的人格魅力;与其说这是蔡校长的人格魅力,不如说是学生们对师长的尊敬——学生们到底是可爱的。但这事,在蔡校长心里留下了相当大的阴影,他次日便打了辞职报告,不当这个火药桶一样的北大校长了。学生对蔡校长真是爱戴的,没有蔡校长,他们这些贫寒子弟哪能来这里读书?与一元钱相比,读书终究是人生大事。故而,当学生们得知蔡校长要辞职了,“乃决定于次日(10月19日)上午在大礼堂集会,共商挽留办法。届时到会学生踊跃,座无虚席……下午在原地重行聚会,事前声名想系挽留校长会议。到场的人数更为众多,一致决议挽留校长”。
这个一元钱事件,最初是教授讲义费引发的,或可谓是起自教授自费出版学术著作。这或是民国独有现象吧,这事件自以教授胜利告终,后来可能再也没发生过教授向学生推销其自费教材而引发骚乱之事,前头有例,后人便可照例嘛——可能还真得感谢蔡校长的担当哪——事情由教授引起,教授却没受任何冲击,所有担子蔡校长给担起。教授还不念蔡校长的好,那太没人味了。
说来,民国教授收入是蛮高的,一级教授月薪500,二级是450,三级是400;副教授一级是340,二级是310,三级是280。这是什么概念呢?陈明远先生考证了1920年代北京人民的生活,“四口之家,每月12元伙食费,足可维持小康生活”。三级副教授月俸280,可维持20多个四口之家的小康;这是北京市民,城市居民呢,换农村呢?一个教授收入可抵多少农家平均纯收入?
利不怕高,名只怕低。名利越好的时代越让人怀想。仕宦特想溯往宋朝,教授特想回到民国。不过,也只是这一群人吧。仕宦特想去宋朝,而李顺、王小波与钟相、杨幺大概不会这么想(据说北宋南宋的农民起义次数,为历代之最);煤油大王想回民国,而我估计北京拣煤渣老婆婆,大概也不太想去民国种兰花(且借语鲁迅先生)。
我们来叙过去的故事,也是跑了的泥鳅大些。嗯,相见不如怀念,怀念原是念钱。
(责任编辑:巫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