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的血泪

2016-05-04 03:06熊育群
华文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后记

摘要:本文为熊育群的长篇小说《己卯年雨雪》的后记。写仇恨与宽恕,写人类之爱,写战争中跳动的人心与心灵历程,写战争之痛——那种无法抚平无法想象的痛,即使活着心灵也永无宁日,正如营田那个黑色的日子,它是亲历者一生也走不出的噩梦。战争中的人性与命运,战争对人血淋淋的摧毁,人类道德的大崩溃,广泛的恶行,悲剧性的生存,爱情的悲惨……希望这一切不只是激起普遍的悲悯,还有对于人性与现实的反省。

关键词: 《己卯年雨雪》;后记;人性与现实的反省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6)2-0008-09

营田、推山咀、大湾杨、马头曹、南渡桥、新市、河夹塘、归义……这些我童年熟悉的村庄与集镇,有一天它们的名字突然出现在战史上——我在互联网上无意中看到了一场大战,它们是部队包围、防守、攻击的地标。我深为震动,屏息静气,在那个大空间的办公室里,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安静下来了……

这是十四年前的一幕,那个记忆至今清晰:我反复看着这些村名,感觉熟悉又陌生,它们就像我前世的亲人,我在一片神秘的地域寻觅着,迫不及待,一路顺着文字往下走,一次次与它们相遇,看见它们的遭遇,为它们的安危担忧。这些名字带着我发现了——长沙会战——我已进入了海峡对岸的网站。我无法相信连天的战火会与这些偏僻宁静的村庄联系在一起。想到爆炸与浓烟就在这些连片的房屋中发生,那悲惨的情景简直不能想象!

这是真实发生的一幕:一场日军投入兵力10万、国军30万部队参战的大规模战争就在这里打响!没错,这是己卯年的秋天。我看到了熟悉的村庄与它们的方位那么准确无误,进攻与反击,过程不但准确地写在文字里,也标注在地图上,这是以前的湘阴县地图。

真实的事情总有一种气息,事件如此巨大我竟然没有半点疑惑,没有怀疑这是不是一次虚构,相反,我感觉战争瞬息间走近了,它迎面扑来,凭着那些我熟稔的沟沟坎坎,脑海里它正在复活……我的震惊越来越强烈,发生在我出生和成长之地的战争我竟然不知道,它离我出生的时间还不到20年!

不得不重新回到儿时的记忆。难道家乡所有的人都集体失忆了?我想起奶奶常说的躲日本梁子(老家人不叫日本鬼子而叫日本梁子),她如何如何害怕。外公常说走兵,中央军、日本梁子一拨拨来了去、去了来,他常搞不清是谁的部队。

“走兵”一说是方言,指路过的军队。但外公说到走日本兵,他的神色和语气就不对了,恐惧的表情让人感觉噩梦就在不远的某个地方发生,也许是一个茴洞,一条水沟,一片芦苇,这些都是当年乡亲们躲藏的地方,危险就像一把逼近的寒光闪闪的刀,让人脖子顿生寒意,牙齿发抖。许多孩子在日本梁子哇啦哇啦的叫喊与“咵咵”的翻毛皮靴踩踏声中,被自己的父母活活捂死——害怕他们哭出声来暴露了乡亲。

人们常提起营田,说日本梁子杀了多少人,有说上千的,有说八百的,发臭的尸体几十里外的地方都能闻到……但这一切不是当年日军侵华常见的情景吗?它不足以与一场大战联系起来。

于是,我明白了,老百姓看到的只是局部,他们面对的是如何躲藏,至于战争在多大的地域展开,有多少部队参加,乡民又怎么搞得清呢。我在屈原管理区生活的17年里,从来就没有人说出过这场战争。四次规模宏大的战争在汨罗江两岸的土地上反复打响,其残酷程度超出想象,一支世界上罕有的残暴的军队把他们所到之处全都变成了人间地狱!

尘封的血泪已经枯干,亲历者正一一逝去,带着伤痛记忆活在世上的人,这结痂在他们生命之上的巨大疤痕与梦魇,终身在折磨着他们。我必须得做点什么,至少要把这份苦难的记忆留存下来。第一次,我冲动着,想写点什么,但我手上什么资料也没有。于是,想到田野调查,我得找老家的人去做这件事情,赶在亲历者还没有全部离世之前。

关于这场战争,不得不说到营田,说到1939年9月23日这一天的凌晨,这天是阴历八月十一日,离中秋节只有4天。这一天如此血腥,用血流成河不足以说明人的惊悚、恐怖与沉痛。远处的灾难总是不能给人切身的感受,总是遭到忽略。当我走近营田,走近亲历者记忆里的这一天,我的心开始颤抖开始哀痛,这是多么残暴的生命之殛!

这一天,从没经历过战争的人们还在准备过节。黑夜里降临的灾难,许多人想不到他们再也见不到东升的太阳了。

九天前,枪声在遥远的江西会埠打响,日军攻打这个紧靠湖南边境的小镇不过是为了吸引和牵制中国军队,他们的目标是长沙、衡阳。岳阳才是主战场。

五天前,新墙河硝烟弥漫,聚集于岳阳的日军第11军主力疯狂地扑向了第一道防线。与之对抗的是关麟征指挥的国军第15集团军,这支部队曾在台儿庄抗击过日军。驻守营田的是95师罗奇的部队。

我不明白,战争已经打响几天了,那时的营田为何没有大战迫近的氛围?老百姓大都在家过着平静的日子,准备着过节。士兵住在村庄与百姓打牌娱乐。据说这样做是为了安定军心、民心。不知这是什么逻辑!

一场偷袭营田的计划早已预谋。日军一百多艘快艇晚上从岳阳出发,穿过洞庭湖,悄悄向营田驶来。有个渔民发现舰队行踪前来报告,竟然无人相信,他还遭到军官的训斥,说他扰乱军心。

汨罗江由东向西流入洞庭湖,营田既是汨罗江的入湖口,也是湘江、资江的入湖口,岳飞在这里曾剿灭过杨么的农民起义军。国军569、570团在推山咀、土星港、牛形山、狮形山等地构筑了防御工事。569团指挥部就设在营田易家大屋言馨堂内。

日军第11军司令官冈村宁次比中国军队更明白营田的重要,当新墙河攻击与防守正在激烈搏击时,他派一支部队从第二道防线汨罗江防线后面包抄过来,就像一把刀插入中国守军防线的左翼,这一刀不但使新墙河、汨罗江两道防线不攻自溃,还可切断两道防线守军的南退之路,同时向守军侧背给予重重一击。

22日晚登上舰艇的是上村干男支队,共有4个步兵大队、1个山炮大队、2个工兵联队、2个辎重中队。一等兵吉田有仁在第7大队5中队,他写到了这天晚上的情景:

“快艇不开灯也不鸣汽笛,是为了隐蔽意图。我们沿湘江朝上游走,那天天上有一轮不太圆的暗红色的月亮,水面有不亮的反光,船和陆地都是黑色的。

“我们紧挨着坐在舱内或甲板上,枪靠着肩,不许讲话,只听见船机的隆隆声和轻轻的水声。

“大约在午夜一两点钟,青田小队长轻声喊:‘进入作战区域。我们不约而同地将枪拿在手中,盯着黑乎乎的岸边。

“天亮前两小时左右,终于到达登陆地点。在我们下艇时,不远处的山坡上响起枪声,中国军已经发现了我们。前面的艇上响起了机枪,我们在小队长的催促下跳下快艇,趟着没膝深的水跑步离开岸边。中队长命令几个小队摆开战斗队形,占领向我们攻击的那个山头,掩护后面的快艇靠岸。

“攻击开始后,吸引了敌人的火力,子弹在我们头顶和身边呼啸,不多时,敌人的平射炮朝着船队猛烈射击。我回头时借着爆炸的火光,看见我们乘的那艘快艇和挨着的一艘被击中,正在下沉,还有几艘没有靠岸的被击中,那些艇上的人一定伤亡不小。”

……

战火就在人们的睡梦中降临。人们还不知道战争的残酷,许多人听到枪炮声跑出家门来看热闹,看红绿两色的信号弹划破夜空,机枪的子弹交织成火网,有人觉得像烟花一样好看,为看得仔细,有人爬上墙头,有的跑上山坡,直到战火越来越近,逃难的人群哭的哭叫的叫,这才感觉到了害怕。

60年后,我动员屈原管理区的朋友易送君对“营田惨案”做田野调查,二十多个人历时一年,寻找到了一百多个幸存者,记录了那一天他们的经历。我曾跟着易送君走村串户,听那些年过七八十白发如雪的老人手指屋前的地坪或是水塘,说起自己当年如何躲藏如何逃难,他们学着飞机俯冲时的轰响和机枪扫射的哒哒声,所有人对“己卯年八月十一日”这个日子记得死死的,仿佛那是一个魔咒,是一个黑色的灾星!

采访易识基,那一年他76岁,老人一辈子摆脱不了的一个梦魇就是八月十一日的早晨。这一天,母亲带着他,刚刚从葛公桥跑出来,身边飞机丢下的炸弹“轰轰”地连声炸响,刚刚躲开炸弹,日本梁子又在背后直追,突然“嘣”地一枪打中了他……老人总在这个时刻全身一颤,从梦中醒来。

七十二岁的老人柳仁详,1939年只有7岁,他是田棚柳村人。田棚柳靠近推山咀,日军攻打推山咀码头时,还是他母亲把他叫醒的。母亲叫他哥哥嫂嫂快跑,把他和弟妹抱下床,连拖带滚跑到了柳树墈下。这时炮弹带着橙色火光遍地炸开,震得人脑袋欲裂。天一亮,飞机就出现在天上,低低地直冲下来,发现躲藏的人,哒哒哒的机枪直扫过来。它扔下的炸弹把房屋炸飞了。逃跑的人到处都是,炮声、哭声、叫喊声乱成一片。

柳有富是柳仁详的二伯,他天不亮就出外捕鱼,听到枪炮声后急忙向家里奔跑,刚跑到南圹神,就撞见了日本兵,被当头一刀劈死。柳仁详的房伯柳云保的妻子汤氏,慌忙用锅烟涂黑脸,躲在灶门柴堆内,日本兵把她拖出屋外,她极力反抗,被日本兵一枪打死在草堆旁。柳仁详的房嫂李氏,躲在灶房柴草内,日本兵用刺刀把她挑出来,拖到坳墈下,七八个日本兵轮奸后用刺刀从胸脯和下身捅刺,直到她断气。柳仁详的祖父柳懋载,年老双目失明,日本兵把他关到猪栏里,家里人跑光了,潲水吃光了,他活活饿死在潲桶旁,身上还堆满了砖头瓦块。柳仁详的姨妈被日军抓上了轮船,一岁的女儿也不见了,两人至今杳无音讯。

易阳葭是干塘弯村人,当年16岁。那天上午八九点钟日军就把村庄包围了。二十多个国军与一百多个村民混在一起。易阳葭家是个大家族,全家32口人和几个国军伙夫都挤到了屋后的竹林和一个茴洞里。日军在房内没有搜到人,来到屋后菜园,对着竹林放枪,歇斯底里地吼叫。易的父亲和一个伙夫靠着洞口,当即被乱枪打死。易的祖父易生庭、大伯父易南仙、二伯父易昆英又相继倒下。易的堂叔一家躲在竹林里,在枪声里一个个倒下。

任伯皇那年8岁。他家住的相公湾靠近湘江,离推山咀三四百米隔垅相望,村里驻扎了一个连的国军。战斗打响后,他的父亲天不亮就带着全家六口人往南逃,逃到马家屋场碰上了日军。任伯皇的两个叔叔被日军抓住,强迫他们去当了挑夫。一家人被日本兵赶着回头往相公湾走。半路上,又有日军抓他的父亲和一个叔叔去当挑夫,他俩反抗,日军两枪将他们打死。任伯皇的姐姐又哭又骂,也被一枪打死了。她死时只有12岁。

回到相公湾,房子已经烧了,还在冒着浓烟,耕牛被宰了。村里60多个人,被杀死的有27个,日军连祠堂里念佛的斋公也没有放过。退兵时他们在一堵断墙上写了一条标语:“吃的牛肉鸡,杀的蠢东西,奸的美貌妻。”

太山屋村的人更悲惨,他们村人心齐,战端未启,村里就利用后山林密草深便于隐蔽的特点,挖了一个防空洞。洞上铺树木,倒上泥,再栽上树种上草,四周还留了通气孔。洞口用草当帘子遮挡起来。那天十八个人躲进了防空洞。日军进村发现墙上钉了许多新的竹签,分析这里驻扎了军队,便对周围进行密集的排查,防空洞很快就被发现了。

日军在洞外大喊大叫,嚷着要人出来。躲在洞里的人谁都不敢吭声。日军一边叫,一边用机枪寻找最佳射击位置。枪声里,凄厉的呼叫换来的是更加疯狂的扫射,十八个人没有一个活着走出洞口。

八十一岁的李望华老人讲完防空洞的悲剧,又讲了易敬生一家人的遭遇。农历八月十四日上午,七八个日军又一次来到了太山屋。易敬生一家三口没有离开村庄。易敬生是私塾老师,穿着一件长袍,一副斯文相。他认定日军不会杀读书人,因此没有逃。日军进门就把他抓了起来,一把按倒在地,来了个五花大绑。随即一枪打死了他的老婆。当着易敬生的面,他们扑向他的女儿,剥光了她的衣服,玩弄一番后,施行轮奸,一直把她轮奸至死。易敬生不停地挣扎、咒骂。日军用铁丝把他吊到横梁上,淋上煤油,把家具砸烂,堆放在一起,点了一把火。易敬生火中还在不停地诅咒,日军在一边大笑……后来,回村的人在灰烬里发现了他的一个肚子。

余家坪是一个典型的湖区村落,青砖青瓦的祖屋,居住着田、樊、戴、李、易五大姓氏的人。日军一进村就抓到了田放贤,要他找花姑娘。田放贤拒绝带路,一个日本兵拖出东洋刀一刀就把他劈死在屋坪前。田放贤的妻子刘瑞英看到丈夫被抓时,就跪在地上为他求饶。日军强暴了她又将她杀死。田放贤的妹夫柳长根冲出来与日军搏斗,日本兵拔出手枪连开三枪将他打死。柳长根的妻子田召英也像丈夫一样去跟日军拼命。日军见她是一个女的,就紧紧抓住她欲施强暴。田召英用嘴咬日本兵的耳朵和鼻子,日本兵被激怒了,用刺刀将她活活挑死。

田召英六岁的儿子柳林、两岁的女儿柳毛被日军用刺刀从肛门刺入,柳毛被举起来在空中戏耍。

巷口吴村郑德清伯父一家,全家四人被杀,女人怀有身孕,她被杀后,日军又把她的肚子破开,肚子里滚出一个“哇哇”哭的孩子,日本兵又一刀将孩子刺死。三岁的孩子哭喊着爸爸妈妈,扑到了妈妈的怀里,一个日本兵一刀戳进孩子的肛门,将孩子挑起来,高高抛向空中,周围的日军哈哈大笑,鼓起了掌。这一幕被偷偷躲在山上乱草丛中的吴桂枝看到了。

全家被杀光的远不止巷口吴村这一家,家住黎家祠堂旁的黎哲秋一家同样悲惨。易阳明当年十六岁,他随外婆住在黎家祠堂,黎哲秋是他的叔伯外公,他讲述了黎家的遭遇。

八月十一日,黎哲秋带领一家人逃命。中秋那天逃到了枫树塘。这一带是国军95师师部。一家人走了四天,脚都走跛了。吃的东西也没了。黎哲秋想到白水的亲戚,他想跑一趟去弄点吃的来。临走时他交代妻子,如果日本梁子追来了,全家人逃也得一起逃,他会快去快回的。

中午时分,日军打过来了。黎家人慌忙逃命,躲进了一所学校。日军发现后追了过来。他们躲在墙角,全家人藏在被子底下。日军进来后对着被子用刺刀乱捅,直到血流满地。走时他们放了一把火,把学校也烧了。

易阳明一家逃到白水曹家祠,碰到了黎哲秋。他们商议等这一仗打完了再去找人。第二天,黎哲秋、易阳明等返回枫树塘,经打听,他们在烧焦的学校瓦砾中发现了十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黎哲秋认出了就是自己一家人,他一具具尸体抱过去,喉咙嘶哑哭不出声来,只有一声声干嚎。

五年后,日军第四次进犯营田,黎哲秋逃到太白庙时,又被日军的冷枪打死。

在突然而来的大祸面前,有人不畏强暴拼死反抗。弯里屋的易玉桃,他的妻子夏氏以死相搏,被日军杀死。易玉桃手握铡刀,藏身门后,等一个日本兵进来时,他手起刀落,将日本兵砍死。他又躲到门后,再次杀死进门的日本兵。等到第三个日本兵进来,易玉桃举刀猛砍,日本兵一闪,被削掉了一个手指,手臂也被砍伤,日本兵一路狂奔一路嚎叫。

日军蜂拥而至,举枪乱射。易玉桃冲进敌阵,又砍伤了几个日本兵。日军一个军曹举起手枪射击,易玉桃跃步一刀,砍断了他的手指。日军十余人乱刀齐刺,易玉桃顿时鲜血如注,他仍怒目而视,呼喊:“杀死日本强盗!”日军兽性大发,将他砍成八块。

日军到了福林铺的元冲,开物农业专科学校的学生还在上课,没来得及跑。日军抓住七个学生,一个军官一手握刀一手指着教室墙上的总理遗照,问一个学生:“这一个是谁?”学生两脚立正,大声庄严地说:“这是我们的总理。”军官刀一挥,砍下了他的头。

问第二个学生,得到同样的回答,又是人头落地。第三个同样如此,直到第七个,军官在指给他看那六具尸体后,再指着教室墙上的总理遗照问他,学生仍旧立正,大声庄严地回答:“这是我们的总理。”日军挖了他的眼睛,又问,仍然是如前的回答,又割了他的舌头,觉得不解恨,手起刀落砍断了他的双腿……

一天,从营田往南行驶的两条粮船,张帆疾驶,船工看到日军的汽艇来了,为了不让粮食落入敌手,他们紧急将船底凿穿,人与船一起沉入了江底……

国军569团仓促应战,官兵拼死阻击。驻扎营田街、大边山、小边山、山塘湾的国军与当地老百姓一齐进入阵地,决心与侵略者决一死战。山炮连沈连长亲自操炮,向增援的日军汽艇猛烈轰击,终因弹尽无援而壮烈牺牲。重机枪连的张连长带领机枪手坚守陡仑阵地,一个上午击退日军多次进攻,打死日军300多人,全连战士大部伤亡。三塘湾的步兵连,连长钟望学带领全连与日军拼刺刀,团部命令连队撤退,连长拒不后退,全连拼杀,只有9人生还。驻白鱼歧的国军连全连牺牲。连长张华清被日军一刀一刀割死。

当天上午,日军增援部队又登岸了,天上飞机轰炸,湖面海军频频炮轰。营田江防当天大部失守。

日军对英勇杀敌的中国军人也实行了残酷的屠杀。569团副团长和一名军官被日军用刀将头皮割开剥了下来,盖住了双眼,又从胸部剥皮至双膝。一位姓夏的营长,他的四肢被钉在门板上,日军淋上汽油把他活活烧死。570团一营营长苗培成和一连张连长被鬼子凌迟血剐。

然而,日军的残暴并没有吓住中国军人,第二次长沙会战,295团1营少校营长曹克人率全营防守湘阴县城,四百多人抵抗一千多日军的进攻,又受到日军海军陆战队的夹击,天上飞机狂轰滥炸,地上大炮猛攻,全营誓死抵抗,激战两天。退守第二道防线后,日军再次增兵八百多人,从两翼包抄,全营顿时陷入绝境,却无一人退缩。曹克人一声大喊:“为国捐躯的时候到了,上刺刀!”几十人跃入敌阵,展开肉搏,直至全部战死。

曹克人受伤昏迷被俘。日军向他疯狂发泄部队受阻的怒火。战后老百姓涌向他牺牲的地方,只见墙上大钉钉住一具尸体,没了手脚,割了舌头,眼睛也挖了,还被开膛破肚……

在他的遗物里找到了一封遗书:“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值此存亡之秋,匹夫尚有责,身为军人,岂能临阵退缩?尚望双亲体谅时艰,善自珍重,我誓死抗日,此意已决!”许多人看后,跪在地上哭了。

己卯年八月十一日的杀戮,仅营田一带被杀害的百姓就有800多人,国军战士牺牲1200多人。1000多间房屋被烧毁。言馨堂四进大院落,十五个天井一百多间房屋,厅堂、粮仓、磨房、学堂连成一片,全被大火吞噬。火海中的营田街鼎兴爆竹铺,店铺老板在楼上来不及躲避就葬身于火海,一具焦尸从楼上滚了下来。卢森泰药店的卢家大爹初十入殓,棺材与房屋一同烧成了灰。有人披着熊熊烈火逃生时,被日军发现立马补了一枪。李荣兴绸缎庄的老奶奶七十多岁了,死活不肯同家人逃生,在家里被活活烧死。人们逃到离营田街三十多华里的冯家塅,男女老少几十人站在一片坟茔上,看着火光冲天的营田街,无不失声痛哭。

田汉先生1939年12月来湘北拍摄长沙会战的影片,他来到了营田,深受震动,写下了一首《战后营田凭吊》:

营田屯垦地,创自武穆王。

我从佘家冲,来吊今战场。

风日何凄悲,山川转苍凉。

群鸦噪高树,长芦摇东塘。

黄土有余芳,处处埋国殇!

马行营田市,残破非寻常。

岳阵剩残台,易祠摧楹梁。

流目稍稍聚,绝似台儿庄。

下马山江岸,铁网钩衣裳。

哨兵荷枪立,目视天一方。

新洲横如带,夹沟雁飞忙。

布帆孕秋风,战垒对残阳。

千寻封锁线,横亘逾金汤。

敌暴若豺虎,血爪及牛羊。

至今沙滩上,随处皆骨肠。

敌来向突冒,敌去何仓皇。

烧骨白鱼歧,余灰因风扬。

转至牛形山,萧萧多白杨。

临哨闻鬼哭,昨晚警鸣枪。

我鬼吹银笛,高呼杀东洋;

敌鬼随寒胆,咽呜思故乡。

欲听鬼哭声,静夜登高岗。

新月如娥眉,寂寞照断墙。

门窗张大口,暗夜无灯光。

手电烛暗处,人影使人慌。

原来流浪儿,瑟缩稻草旁。

问之初不答,细问泪成行,

家住推山咀,敌来杀其娘。

切齿东洋鬼,誓与之偕亡。

敌愈战愈弱,我愈战愈强。

愿共拼血肉,共筑长城长。

十多年来带着这份沉痛的记忆,我总是在反复问自己:日本军队为何如此凶残?这一场战争是如何发动起来的?这个一衣带水的近邻是怎样的国家?为何至今我们都缺乏了解它的愿望?……

悲剧在中华大地曾经两度发生,南京大屠杀之前的甲午年,旅顺已经惨遭屠城,两万多人被杀。有一对母子,母亲被杀于巷口,婴儿爬到母亲身上找奶吃,孩子的嘴与母亲的奶头被泪水和奶水冻在了一起,收尸的人都难以分开他们。只是相隔43年,悲剧又重演,更加残暴更加血腥的屠杀几乎波及了整个国土。

痛定思痛,我开始注意日本这个大和民族,从美国人鲁思·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开始,我读一切研究日本的书籍,从小泉八云的《日本与日本人》、内田树的《日本边境论》、网野善彦的《日本社会的历史》、尾藤正英的《日本文化的历史》、奈良本辰也的《京都流年》……我进入日本的历史文化,寻找着缘由,我渴望了解它的国民性。

读川端康成的《雪国》、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柳美里的《声》等现当代作家的小说,一种凄美的情境令我心魂恻然,它们有一种致命的吸引。这情境有东方含蓄、蕴藉之美,而它的哀伤、凄婉与悒郁却是大和民族独有的,这是他们精神与情感的底色。

凄美也在浮世绘的画中出现,甚至在神社庙宇红的鸟居、白的纸垂上也能读出来。日本人从樱花的绚丽、短暂与落英缤纷中寻找凄美,把它选为国花。武士就喜欢在樱花树下剖腹,为情义、为报恩、为洗刷污名赴死。一个曾有过武士阶层的民族,尚武精神需面对死亡。而死亡意识,又与岛国频繁的地震、火山、海啸不无关系。这是一个对死亡有冲动、激情与幻想的民族,而“空寂”“幽玄”“物哀”的审美传统,正是死之幽谷开放的花朵。

“菊”与“刀”是两种相互冲抵的东西,它们却一同成为大和民族的象征,它代表的是好斗与和善、野蛮与文雅、尚武与爱美、顺从与抗争、忠诚与叛变、保守与喜新、傲慢与自卑……这种相互对立又统一且极端的国民性。正如和辻哲郎在《风土——人类学的考察》中写到的,处在季风气候的岛国季节性与突发性相容,热带气候与寒带气候交替,塑造了日本“宁静的激情”“战斗的恬淡”的国民性格。极端性造就了日本浪漫民族主义的虚妄。

电视剧《坂上之云》表现明治维新以来的日本历史。这个曾经封闭落后的岛国,由维新鼓动起来的朝气与强国意识有如岛国的温泉,灼热、雾气蒸腾。明治维新废除等级制,取消武士阶层,人人平等,从政治制度到科技、工业、军事等,全方位学习西方。他们像从前学习中国一样,亦步亦趋的学习姿态被西方人讥讽为“猴子”。只是三十年,日本迅速地近代化,开始走入西方列强行列。他们看待亚洲的眼光也在快速地变化。

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爆发,日本相继挑战东方的两个大国。在他们看来,两场战争都是为了保护国家利益不受威胁而不得不战。所谓的威胁,便是谁来控制朝鲜,控制不了朝鲜它就感到了“威胁”。日俄战争争夺辽东半岛与东北的殖民权益,被说成保护朝鲜不被沙俄染指。朝鲜的“安全”又要靠中国的东北来保障了!而东北变为它的傀儡“满洲国”后,它的安全又要靠华北来保障!

他们一步步扩张都是如此堂皇的理由。这种强盗逻辑,混淆是非,没有原则,背后无非是侵吞,暴露的是典型的霸道的帝国主义嘴脸——被殖民者可以忽略,可以欺压,他们不配享有安全与自由,他们是等级秩序世界中最低的层级。

直到今天,侵吞朝鲜仍被称作合并,侵华被称作进入,钓鱼岛主权归属之争、参拜靖国神社,仍是强词夺理的逻辑,永远没有侵略!新安保法案解禁集体自卫权、参与全球军事行动,其理由仍是高喊为了国家的“安全”。

日本“近代化教父”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在明治维新时期出现,他引导日本把眼光投向西方,他在《脱亚论》中宣称日本脱亚入欧。他的“禽兽论”就是当年日本的征服经:“禽兽相接,互欲吞噬,吞食他人者是文明国,被人吞食者是落后国,日本也是禽兽中的一国,应加入吞食者行列,与文明人一起寻求良饵,以在亚洲东陲,创立一个新的西洋国”。

同一时期,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内村鉴三的《典型的日本人》都在强调日本的独特性,为大和民族是优秀民族大造舆论。与希特勒一样,日本灌输自己民族为优等民族的观点,认为全世界只有他们是神的子民,天皇来自神界,日本拥有万世一系的天皇,是一个神国,是天地间最初形成的国家,是日出之国,是万国的主宰,因此,全世界都应该成为日本的郡县。

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甚至认为日本的风景优于亚洲邻国,可与西欧并驾齐驱,连活火山也得到了勇壮的赞颂。他把这些与国民精神联系起来,以此鼓舞新兴帝国日本的士气。在这本地理学启蒙书中,志贺重昂甚至准确地预测了甲午战争。

迅速强大起来的日本,国民自信心不但从美国“黑船来袭”的惊吓中得到了恢复,持续膨胀的结果孳生起了蓬勃的野心。这时,大亚洲主义思想出现,日本由“脱亚入欧”战略转向“排欧入亚”。

三百多年前,丰臣秀吉武力扫平战国群雄,统一日本,又出兵朝鲜,那时他就梦想着亲自渡海,坐镇宁波,攻占中国,将日本国都迁到北京。“排欧入亚”,日本旧梦重拾,开始大谈经略大陆的话题。日本要征服亚洲,必先征服中国,大陆从来就是他们的出路。

一大批日本人开始踏上中国的土地,他们以一种贪婪的眼光来描绘中国的山川地理与城市,特别是地质矿产图。一位名叫河田学夫的日本人,15年里风餐露宿,换了10个身份,从辽宁到海南,走遍大半个中国,写下了20份地质矿产报告。日本人的中国测绘地图数量之多,中国全国地质资料馆收集的就达7万多件。

有人提出了大东亚范围内的国家是同一人种,亚洲人应该帮助亚洲人。日本有责任把支那从白人手中解放出来,建立起一个大东亚共荣圈,拯救亚洲,弘扬大义于八纮,缔造神舆为一宇。

报纸上有人蛊惑,日本应当首先将美国,还有英国、俄国从东亚驱逐出去,打一场亚洲人自卫自存的圣战,勘定祸乱,光复和平。各国都应该在国际等级结构中确立自己的位置,这样才能形成统一的世界。只要各国拥有绝对主权,世界上的无政府状态就不会结束。日本必须为建立等级秩序而战斗。这一秩序的领导者只能是日本,因为日本是唯一真心自上而下建立了等级制度的国家。唯万邦各得其所,兆民悉安其业,此乃旷古之大业。

膨胀的继续发酵,战争的胜利,导致了对其他民族的鄙视,日本以救世主自居,最后发展到不把别的民族当人。中国留日学生就被日本人称为“豚尾奴”,甚至有的把中国人比喻成细菌。侵华战争爆发后,日本兵杀中国人,在他们的心里就跟拍死苍蝇蚊子差不多。

可怕的思想一萌芽,它就像一针兴奋剂、一缸迷药,裹上一层“理想主义”糖衣后,欺世盗名。神圣的口号包裹了侵吞的野心。人们越来越偏离了真相,越来越癫狂。

接连的刺杀与宫廷政变发生了,一直到军人当政的极权统治出现,广场、街头运动开始。它直接变成了阴谋家的武器,不只是对外也用于对内。

民族的极端性像一场熊熊大火在列岛被点燃。

一个反帝国主义的帝国主义出现了,一个被西方欺凌的国家转过身来疯狂地欺凌自己的邻邦。

几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在大理街头闲逛,在一家旧书店无意间发现了马正建写的《湘水潇潇——湖南会战纪实》,书中引用了一个日本女人近藤富士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写的《不堪之回首》一书中的内容,这是一个有关中秋节的故事,她在1939年中秋节踏上了我老家的土地,作为慰问团一员前来慰问皇军,这是她费尽了心力才争取到的机会。

没想到真的见到了她新婚后参军出征的丈夫。历经千辛万苦,一对夫妻在战场见了面,虽然部队给他们放了两天假,但打仗部队没有驻地,他们还得跟着部队走。他们坐在最后一辆收容车上,十指相扣,难舍难分。没想到收容车抛锚了,前面的车都走远了,这时,树林里面响起了枪声。

她的丈夫近藤三郎拿着枪就跳下了驾驶室,与车厢上的两个士兵一道还击。枪战中近藤三郎被打死,近藤富士之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要他跟她回家。

近藤富士之被中国军队俘虏了……

这篇充满了痛悔的文章让我震动、深思。第一次看到一个日本女人真实的思想感情流露,如果不是营田惨案的影响,我会倾注更多的同情心。作为一个人,我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区别呢?它让我回到了日常的生活,回到了常识。这个时候我有了新的写作冲动。我觉得自己有了进入人物内心的能力。我要写一对日本恋人和一对家乡的恋人,在这场战争发动之前,他们的生活与生存状态其实并无多大区别,真挚的爱情,待人接物的友善,日常生活里的温情。战争来临,这一切急剧变化,这个出征的日本青年怀抱报效天皇的忠诚,告别亲人,远赴征途,从一个正常人一步步变成杀人魔王。我从随后获得的侵华士兵日记里看到了大量丰富的细节,看到了这一变化的历程。

战争扭曲人性,摧毁生命,它一经发动,就像一部机器,谁都无法控制了。两对毫不相干的恋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这是荒诞的现实,却是战争的逻辑。从国家到民族到个人,悲剧开始在每一个个体身上发生,无人可以幸免。营田发生的惨剧由一个个被残害的生命呈现,地狱般的景象于是成为现实……

在这场战争中日本人的遭遇引起了我的关注,他们的处境、感受和想法是怎样的?他们怎样看待这场战争?他们回想起残暴的一幕会有怎样的思考?这都是我渴望了解的。特别是悲剧还会不会重演,这是一个隐隐地令人不安的现实问题。

带着诸多的疑惑,壬辰年春天我去了日本的九州和关西。甲午年冬天又一次去了东京、房总半岛、伊豆半岛和北海道,一个月里我仔细地体验着、观察着、思索着。

在房总半岛千叶县鸭川市江见町,我见到了冈部喜一,他的父亲就是侵华士兵,是步兵第二一二联队第一机枪中队的机枪手,从昭和十四年到十九年,他参加了鲁东、鲁西、鲁南、鲁中作战,阵光作战、华南作战、浙赣作战、中原会战、武号作战、勇号作战、辉二号、三号作战、势三号作战,作战之多时间之长都是令我惊讶的。他在高龄去世。他家佛堂神龛中立着他的照片——清瘦之脸上深深的八字纹分开了两颊与人中,一副憨厚的老农形象。他的法号为喜翁全徹居士。法号写在牌位上,摆放在神龛右侧,正中供着佛祖的铜像。按日本人的宗教信仰,人死后无论善恶,灵魂都能与神佛同在。它的灵魂已跟佛祖在一起了。这就是当年以机枪扫射杀人无数的士兵?!是“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刽子手”?!

冈部喜一的父亲从不谈他在中国的经历,一提起他就感到难受。冈部喜一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客厅显眼的位置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是毛笔字写的中队歌、参加的战役和时间,中间是三个伏在机枪上的士兵线描像,大号字的部队名称写在上面,两边各饰有一颗五角星。冈部喜一说他父亲是在家被强行征兵走的,当时不去就要坐牢。

这是一栋百年老宅,巨大的坡屋顶从四面倾斜而下,翠竹树木长满山冈,墓地与神社在山坡下彩幡飘扬。冬日的稻田之上,群鸦鸣叫,鹰在低空翱翔,来自海上的风托举着它的双翅。屋内百年火塘仍燃着红红的炭火,取暖、烤鱼、烧水,宾主围炉而坐,晏晏笑语。一个人在这里出生、成长、远征、归来、耕作、终老,看不见他的一生与罪恶有染,秘密全在他的缄默里,带入了坟墓。即便是罪恶,这里的人也早已忘却,一切就这样翻过去了。没有真相,没有反思、反省,一颗灵魂也许曾经痛苦过,也许只是麻木、遗忘。而时间已经往历史的深处走去了……

找人翻译,中队歌唱的是:“黄河的流淌/为杨柳新芽带去青葱/春天里/聚集在军旗下/我们是第一机枪部队/啊,战友呀/骑上我们的爱马/奔走在鲁西无边的泥泞里/借手中的缰绳传递给它一个永恒的信念/留存在那马蹄下的/是崇高的丰功和伟绩”。

在满田清家我看到了一套十六卷本的《昭和日本史》,第三卷是《日中战争》,打开来,图文并茂。我看到了当年他们准备庆贺武汉沦陷的照片:圆柱形的大灯笼上写着大大的“祝汉口陷落”。接着是学生参加陆军垦荒训练的队伍,少年们举枪向校园里的天皇照片致敬,幼儿参加军队体验活动,小女孩用红萝卜喂马,表示对军队战马的慰问,幼儿的剑道训练,儿童军小队的选拔,妇女支前集体劳动的场面,市民排队购买“支那事变报国债券”,炸毁的街道上行进的军队,欢送参军上前线的人潮与旗帜的海洋,城市里各种群众活动,各种行军打仗的场景……对于战争,只有过程与技术性的描述,所有的屠杀都看不见了。

一有机会我就询问日本人对中日战争的看法,他们全都讳莫如深,就连二松学舍大学年过花甲的教授源川彦峰也说不知道,他说自己出生于二战之后,但政府从没有说出过真相,他所受的教育也没有这方面的内容。

想着营田田野调查那些日本兵的行为,我很想告诉他这一切,但没有说话的语境。对他来说,这些是遥远陈旧的历史了,与现实生活没有关系。

真的没有关系了?当然不是。当事者还在,被伤害者仍然感受到又一次的伤害。日本右翼正在抬头,开始占据统治地位,销烟味似乎越来越浓。靖国神社,每天都在展出一个二战士兵的遗书。神社四周栽种的纪念树斛树,献木者大都是海陆空部队、遗族会、战友会、军校。神社前的常陆丸殉难纪念碑,是日俄战争被俄舰击沉的运兵船,题词者是元帅伯爵东乡平八郎,他就是甲午战争下令向中国运兵船“高升”号开炮的日军“浪速”号巡洋舰舰长。还有田中支队忠魂碑、慰灵之泉、战迹之石。战迹之石的石头来自冲绳、硫磺岛、马尼拉郊外等各个战场。即便千叶县安房鸭川这样偏僻的小城市,也有纪念的神社,私家宅院里,到处埋有二战士兵的坟墓。一处神社高大的忠魂碑也是东乡平八郎题词。

特别是靖国神社北面的帕尔博士表扬碑,2005年建立,立碑表扬其功绩。帕尔曾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担任印度代表法官,他是法官团中唯一提出判处被告团全体成员无罪意见的人。我在雨幕中走近他的塑像,暮色笼罩着城市,两个保安在不远处盯着我,突然,我感到周围有无数的魂灵环绕、簇拥,他们冷眼看我,令人心寒……

面对日本的农民、教授、学生、店员,我困惑于该把他们与从前的日本人切割还是相连接,有关侵华的问题,翻译梁镇辉总是窘于表达,他的眼神告诉我:不要纠缠这个问题了,这会造成不友好的气氛,没有必要。

我一路留意日本人的行为,奈良东大寺,有捐款者在泥瓦上留言,这些留言的瓦烧制后寺院翻修时将嵌入屋顶。一个壮年男子用毛笔认认真真写下:世界和平。

源川彦峰教授带领一个班的学生,以《论语》为题材,在鸭川町的一个渔村进行创作,学生们以彖书刻写了“礼乐”“忠恕”“德不孤,必有邻”……对儒家文化,学生们十分喜爱,他们真诚地向我请教。

在热海,宾馆服务员全体出门送行,他们为我搬运行李,一次次深深鞠躬;一个女子跑得气喘吁吁,她发现房间丢下的东西,赶紧冲下楼来,送到我的手上。酒店里,无论用具的设计还是服务都极尽体贴之能事。凡问路,他们必热情指引,有的亲自带路。睡在鸭川的晚上,大门、卧室都不用上锁。各地神社的绘马,写满了家人平安、学业有成、良缘成就、无病息灾的祈愿……他们与那残酷的一幕风马牛不相及了。

但是,我却无法体察,在大和民族的精神深处,耻感文化、武士道精神,他们看重的信仰与清洁的艺术的生活,这些民族重要的特性是否发生了变化。那些喜欢盲从的习惯,那些内外有别与强大的集体意识,部落时代遗留下来的这些特性,在现代社会又如何演变?他们连“气氛”也是可以让一个人放弃自己的意见呵。

武士道视偷生为羞耻,把求生的愿望看作卑怯,二战时它赋予暴力宗教一般神圣的意义:“每一颗子弹都必须注入帝国的光辉,每一把刺刀的刀尖上都必须烙有民族精神”。残忍与审美竟然可以糅合在一起,越是残忍越显得美。死亡成了一种表达手段,一种抒情的方式,舍身赴死的仪式化甚至达到了“凄美”的至境。日本人对复仇和捐躯尽忠津津乐道,四十七士为主寻仇而集体剖腹,日本人将之代代传颂。

现在,赤穗城四十七士的墓地成了旅游地。在东京成田机场,我在书店仍然看到了新渡户稻造的《武士道》,还有《日本刀知识》。靖国神社当年锻打日本刀的匠人还在铸刀。东京日本武道馆,第三十八回日本古武道演武大会开始,这天,入夜时分,下起了一场早春的蒙蒙细雨,旧江户城田安门的古城道上,伞若长龙,人流如鲫。年轻人对演武的热情不减。在明治神宫至诚馆,练习剑道、射箭的人也都是年轻人。城西国际大学渡边淳一院长的女儿也远道从鸭川来东京学习剑法。这些能否证明武士道精神,至少是尚武精神,仍然保留在大和民族的血液中?一如浪漫民族主义的精魂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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