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訏罗曼史丛考

2016-05-04 03:05冯芳
华文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博爱婚恋小说

冯芳

徐訏罗曼史丛考

冯芳

晚年徐自述在爱情上曾有过失败。从徐情爱观演进来看,其实质是理想与现实、专一与博爱、事业与爱情之间不断拉锯的结果,徐努力地找平衡点却时常找偏,最后徐找到了皈依宗教之路。从史料上探析徐的罗曼史,发现徐曾思慕石评梅,曾在大学谈了几场恋爱,后来与赵琏结婚并离异,单恋朝吹登水子,与一位女基督徒、一位犹太女子相恋,与言慧珠传绯闻,心仪邵绡红,与葛福灿结婚并离异,与张选倩结婚,与布海歌传绯闻。大众对徐的精神博爱有所误会,而徐有时果真博爱逾距。皈依天主教正是徐颠覆此前所为之举,惜乎发现太晚,践行又不易。

婚恋观;婚姻;恋爱;绯闻;

为了探寻生命的轨迹,徐訏小说时常采用回忆式写法。徐訏殁世时,时为青年诗人的蓝海文回忆道:“徐訏对我说过,‘我在事业上,爱情上曾有失败。’我听了感到惘然。我想,这大概不是他的谦虚,像他这样成功的文豪,这样有操守、这样深沉的人,一定是有更理想、更高远的境界吧。”徐訏毕生情事绮密宛曲,是怎样巨大的“失败”才使得他到桑榆之年还对自己作出如此沉重的评价呢?

徐訏是一个毕生探求情爱真谛的哲理作家,其作品密密地织入他那蜿蜒曲折的情爱心路。从作品中的情感倾向来看,自始至终,徐訏偏好的都是集聪明、美丽、善良、真纯、超逸、端庄、痴情于一身的女子,此类型中的理想便是他的阿尼玛;从徐訏的人格发展来看,尽管他因雅好读书而早早地形成理性主导人格,但其感觉与体验功能亦十分发达,此后,其人格中理性的一面日益得到强化,因此,相应地其后期作品中的理想女性更具有知性美,对于美貌的要求不再那么迫切①;无论如何,徐訏的理想都很难实现。从徐訏的情爱观发展轨迹来看,其情爱观无论如何转换,其实质都是理想与现实、专一与博爱、事业与爱情之间不断拉锯与调整的结果,他努力地在这三对矛盾中寻找平衡点,然而他却常常找偏,顾此失彼,以致小说男主角要么固守精神博爱的审美距离,要么博爱逾距仍自我感觉良好,要么博爱失距以致错失理想中的女子,要么太苛求完美以致窒息了爱情,要么有幸获得阿尼玛却因自己人格缺陷而失去,要么唯情主义而失去事业,要么事业至上而维持残损的婚恋。百般求索之后,徐訏给小说人物指出皈依宗教之路,而他自己最终也皈依了天主教,这至少意味着天主教所提供的婚恋方案使他心悦诚服。那么,找到妙谛之后的徐訏,回看自己的罗曼史并碰触那最深的疤痕时,是会生出“爱情上曾有失败”的慨叹的。

以下主要通过史料来探析徐訏的罗曼史:

当徐訏恋爱史羌无之时,他曾倾慕过石评梅,后来他回忆道:“石评梅在京报副刊所写的似乎总是对这位夭亡的男友有无限的恋念,其中有许多可爱的笔触与细腻的思致。……那时候我年轻,还没有开始写作,也没有恋爱的经验,读了以后,因此对于评梅无形中也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思慕。石评梅大概除了写这些随笔以外,没有写什么东西,以后就没有再听到她了。”石评梅的特质很接近徐訏的阿尼玛,无怪乎他对她倾心。1927年,徐訏进入北大,三年后他自述在大学“尝遍了恋爱的苦毒”。他说,第一个女子“因为爱我而骗我了!这在我是很失望而痛苦的”;1928年,一位女子同他接近并爱上了他,他猜这或许是别人设计的结果,因为谣诼与罪名已随之加在了他的身上;第三个女子虽然爱他,然而“风波的开始”伤了许多人的心,而他不愿因误会而伤众人的心;有两个“雷雨般的爱我也都像雷雨的消逝”;1930年夏,“那纯洁的抱着永久计划的爱求得的日子已经开始”,但秋天方至爱已凋零。由此看来,徐訏在大学时有不少桃花劫。而本期影响徐訏情爱观主要是弗洛伊德学说与快乐主义哲学。

1933年徐訏到上海写作,一年后任《人间世》编辑。1935年,徐訏邂逅了日后成为他第一任妻子的赵琏。谈及此事,不得不提女作家苏青传《乱世佳人》。据该书作者李伟索隐,苏青自传体小说中的“余白”的原型便是徐訏,对此徐訏长子徐尹秋认为李伟过于穿凿附会。不过李伟已在其著作中将苏青小说转化为这样的“现实”:1935年,徐訏到宁波,看望病中母亲,顺便看望亲戚。碰巧亲戚邻居是苏青家人,苏青也正来暂住。一日,徐訏邀苏青等人到城外划船,被迎面划来的小船上的美少女赵琏所吸引,无巧不成书,与之同行的正是苏青的亲戚。因此徐訏得以结识赵琏,第四天当徐訏要返回上海时,赵琏已恋恋不舍以至泣下。根据徐訏当时发表的小品文,我们可以窥见一个美丽娇憨贤惠而有些虚荣的妻子形象。1936年徐訏赴法攻读哲学博士,据钱歌川说,徐訏当时是孤身一人打前站,在国外住定后接赵琏过去,钱歌川曾去徐訏巴黎住处拜访过他,当时“他太太还烧鱼留饭。虽系初次见面,已经觉得她蛮贤慧的。”赵链贤慧应为实情,徐訏也曾在幽默小品《谈人间苦》中谈到太太如何为营造整洁美丽的家而不辞辛劳。但徐訏好友鲍耀明在几十年后的1991年发文披露:徐訏在留法期间曾与朝吹登水子有过云淡风轻的秘情。朝吹是日本著名女作家,还是萨特与波伏娃的好友,她将这段罗曼史载入其自传体小说《爱的彼岸》中。而徐訏直至1978年赴东京开会并与之重逢时乃知有此小说,于是徐訏要求改用“俞”指代自己。这段秘情的大意是:1937年抗战爆发时,俞正在犹豫是否回国,不意自己竟对一位初到本校的气质温婉的日本女留学生纱良(朝吹)暗生情愫。犹豫再三之后,俞终于尾随纱良到咖啡厅并上前攀谈。此后两人有过几次接触。接着有一天,俞留信给纱良说次日将要回国,约其晚上见面道别。纱良如约而至,二人款步于公园,忽然间俞紧抱纱良双腿,热切地向其求婚,遭到纱良婉拒后,俞绝望地掩面疾奔而去。二人同校未超过十余天。徐訏在回国的渡轮上还写了一首诗给朝吹聊寄相思《寄T.S》:“悠悠故乡远,/滚滚海水长,/别君如离日,/从此天无光……”。

此时徐訏与赵琏还存有婚姻关系,因此以上行为是越轨的。从一些相关文章②来看,此时徐訏与赵琏早已志趣不合:赵琏个性单纯,但也不免沾染了些世俗观念,在她眼里,徐訏未免有些愚痴,追求虚无缥缈的东西,而徐訏的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也使她缺乏安全感。适在此时——1939年,徐訏夫妇与苏青夫妇在孤岛上海巧遇,并再次成为了邻居。徐訏因受困于孤岛而精神苦闷,加之经济渐窘,因此夫妻情感危机四伏。据《乱世佳人》载:赵琏曾向苏青哭诉说徐訏不爱她,而她也不满徐訏虽挣钱不多但学不会节俭。对此徐訏十分恼怒,不但指责她爱钱,甚至时有动粗,说若想离婚便离好了。由此可见,虽然本时期徐訏能理性地在作品中表现婚恋哲理,但在现实之中,他的爱恨之情仍很容易偏至。此后,对婚姻失望的赵琏竟与苏青丈夫李钦后有了私情。于是1941年8月徐訏与赵琏友好离婚,独赴重庆。但是,徐尹秋质疑《乱世佳人》关于赵琏出轨的说法③。徐訏朋友杨彦歧猜想徐訏离婚可能是因其诗人气质所致。后来,赵琏嫁给了台湾的一位将军,又移居加拿大。

1944年在大后方,画家陈封雄与徐訏同居在一个隔间宿舍里,后来陈封雄追摹起彼时徐訏的情事时说,徐訏的书迷众多,其中有很多女读者为之倾倒,因此他经常收到她们来信,并结交了一些女朋友,从二十几岁的女大学生到三十几岁的有夫之妇都有,并且有几个还曾登门拜访。据毛海莹披露,徐訏还曾为此“避难”到友人沈志明家中,那日他自道两个星期以来,每天九点就有女人来敲他的门,他已选了其中三位,“三位小姐缠着我,我已经应接不暇了”。后来有一位女读者和徐訏发展到谈婚论娶,这件事曾让徐訏踌躇了很久,因为一来他的确很想与那位女仰慕者结婚,二来他正获得去美国的机会,他想把自己的小说译成英语,期望能在海外闯出一条路。为此,他曾与陈封雄讨论过多次,最后徐訏还是决定先去纽约。从其它史料来看,徐訏当时是与一位从小信奉基督教的女子相恋的,该女子与他约好等他回国,孰料就在他回国前夕,她竟与别人结婚了。后来,徐訏在散文《谈约会》中不禁写道:有两种约会是严重的,其中一种是情约,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很难安心,“可能有一万种的设想,继之以有一万种的错怪与一万种的原谅。”果然,在徐訏本时期系列小说如《春》《旧地》《期待曲》《婚事》《杀妻者》《坏事》《炉火》中,不但出现了基督徒与等待者形象,而且其中对于失约有多种揣测与多种表态,情节与现实最相近者或许是《期待曲》,若此假设能够成立,那么该婚恋流产之因应是:徐訏有理想主义强迫症以及控制欲,而该女子偏于世俗,无法耐受如此苛求——然而,小说绝非现实。但徐訏情殇已无疑。刘以鬯这样描绘1946年刚回国的徐訏:“当他刚从美国回来时,心境沉重,感情受到相当大的伤害”。但是,这既可能指徐訏在这段感情中受伤,亦不乏其它可能性。因为,数十年后,徐訏好友孙观汉与布海歌都先后证实徐訏在美国时曾与一位美国女孩有过恋情。布海歌说对方是一位犹太少女,徐訏“很喜欢她”,但他说留学之后娶个洋妻子回国会让自己恶心,同时他也认为自小在西方长大的洋人,不可能理解并接受或同化于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孙观汉则透露徐訏与当年的美国女子几十年后还有联系④。这段恋情发生的具体时间则不得而知。

不久,徐訏结识了梅兰芳最得意的女弟子言慧珠,并在报上传出绯闻。关于二人的结识有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出自邵洵美的女儿邵绡红,她说因为有制片人想将《风萧萧》搬上银幕,爸爸邵洵美觉得言慧珠饰剧中那女主角很合适,于是便介绍言慧珠与徐訏认识。第二个版本出自沈寂,他说当时徐訏委托话剧演员乔奇等介绍各个剧种的女伶,为他未来的作品搜集素材。根据言慧珠评传《绝代风华言慧珠》,当时言慧珠在上海大红大紫,1946年,乔奇找到她要介绍徐訏给她认识,言慧珠大喜过望,因为她早在1943年左右便迷上了《鬼恋》,后来又读了《风萧萧》,作为一位有才气的美女,她感情丰富而敏锐,她钟情于徐訏笔下的人物与异国情调,倾慕于徐訏对人生的探索和对人性的抒发。由于言慧珠是位个性解放、敢做敢为的事业型“女王”,因此,此后她几乎如影随形地追逐着徐訏及其文友,也经常请他们看她演出并认真地聆听意见,徐訏对她的评价却是惜墨如金,只说“你就是杨贵妃”,或赞她是“一代尤物”。言慧珠和徐訏的友谊持续了将近三年,他们一起探讨艺术与人生,他们有时也成双入对地出现在舞厅里,因此上海滩小报上便出现了关于他们的绯闻,徐訏为此急得跳脚。吴义勤的《我心彷徨》还透露了言慧珠曾请徐訏为她改编新戏《迷信家庭》,此剧在上海演出时引起了轰动;并且言慧珠还曾经随徐訏一起回他的慈溪老家,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然而,就在言慧珠“满怀欣喜地等着徐訏求婚的时候,接到的却是他的一封绝交信。”1949年,徐訏突然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后来人们方知他与葛福灿结婚了。可叹言慧珠的个性距徐訏的理想原型相差甚远,而言慧珠在其功利充斥的人生中偏偏又如此非功利地爱过徐訏。徐訏与言慧珠除了个性有些不合外,是否也是由于言慧珠过分重视事业而阻隔了他们的缘分?在徐訏小说《太太的嗓子》与《不曾修饰的故事》中,徐訏都讨论了音乐家嗓子的毁坏与其婚恋幸福的关系,而在言慧珠传记中的确看到言慧珠嗓子曾经受损致使音质改变,这与其后来的婚姻大有关系。关于这点,此处只作不下结论的探讨。徐訏与言慧珠的交结,促成了小说《江湖行》。后来,言慧珠曾经到欧洲及香港演出,其间由于流露出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亲爱而遭到批评,在文革中又被百般蹂躏,遂以白绫自挂。至于邵绡红所说的“言慧珠在‘文化大革命’中自尽,可能因为她曾去香港访徐訏而遭殃”,疑为不确,因为根据言慧珠评传来看,言慧珠做过许多比此事更挑战时势的事。言慧珠死后,徐訏作有悼亡诗:“……爱比恨更无情,/梦比现实更恶毒,/聪敏的坚强的自杀了,/愚笨的懦弱的活下去……/而我,负一个阴影,/一腔悔恨与一种/无可倾诉的悲情。”徐訏究竟“悔恨”什么呢,已难寻绎。

与此同时,徐訏与邵洵美之女邵绡红之间谱出一段小插曲。1947年,徐訏与邵绡红在邵家再度相遇,8年前徐訏曾在邵家小住,曾与邵绡红他们一起去看提灯会,当时他还不慎被篱笆刺伤眼睛。此时邵绡红已是婷婷玉立的十五岁少女,在教会中学读书。徐訏常来邵家与邵洵美谈话,邵绡红时常在一旁倾听。后来,徐訏把他的小说赠给邵绡红,邵绡红读了之后“不由得对作者产生好感,产生崇拜”。此后,徐訏几次约邵绡红及其兄妹去看电影并“神情严肃地”送他们回家,不久,邵绡红在学校里收到徐訏化名为“小藕”的小诗,信中委婉地抒吐心声,将邵绡红比为“纯净未绽的小荷”,“句句情挚”。写到第四封信时,徐訏约她在校外见面,并散步到公园,对徐訏怀有好感的邵绡红感到十分紧张,突然间徐訏搂住她欲吻,并劝慰说“别怕,别怕嘛!在外国……没关系的”。邵绡红说:“这句话像毒刺一样伤了我,我猛地推开他。他在我心中的地位顿时像瀑布自山巅泻下,一落千丈!”,于是她当即转身离去。此事被邵洵美得知后,他把徐訏叫去训斥了一顿,徐訏默然接受而离去。这一插曲不能不令人联想起徐訏此后不久写出的小说《花束》,其中角色关系与此有几分肖似,用情也颇深,但从邵绡红回忆文章来看,她觉得徐訏过分博爱而并不珍视这份情感。

就在言慧珠还在对徐訏念念不忘之时,徐訏姐姐已将曾在她家中做过家教的葛福灿小姐介绍给徐訏,这是位美丽善良又端庄的小学教师,她自从在徐訏二姐家做了家教后结识了徐訏一家,徐訏父母十分喜欢葛福灿,视同己出。关于此事,数年后刘以鬯回忆说,在1946至1947年间,“那时候徐訏心情很好,结识了一个女朋友,姓葛”。徐訏生就一付悒郁气质,从这一叙述来看,几乎可视为找到幸福了。于是在1949年初,41岁的徐訏与29岁的葛福灿结为连理,被亲友们视为美满的婚姻。争奈政局大变,徐訏“从一位在革命大学里接受过教育的朋友那里得知了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情形,他预感到自己将无法适应这样的政治气候而忧心忡忡”,当时葛福灿理解他的心情,支持他去香港。于是,1950年5月,徐訏忍痛离开妻子和未足两月的女儿,去了香港。此后在1950年末及次年初,两地间通行还未控制,葛福灿还曾到香港与徐訏相会。孰料当她离港回沪要接女儿至港与父团聚时,两地之间竟开始控制通行,从此徐訏与葛福灿两地永隔。1953年台湾一篇采访徐訏的新闻稿写道:“他正在写信;但他并不是写给太太。他说‘在目前,我已经失去了这分幸福,我的她还留在上海,隔着一层铁幕,纵欲寄相思,也无从寄呢。’”

1953年,已婚的徐訏在港依然吸引了许多女朋友,这在曹聚仁文章里有所记载,曹是个敏锐而善感的文学家,又是徐訏好友,他对徐訏在两性交往方面的评价精辟异常:“几乎每一女性,在他的面前,都成为不设防的城市”,“单就徐兄所往来的那些女朋友来说,除了某小姐,我都是合不来的”,“他所交往的,都是外间的女性,那些对他发呆的女生,等到和他做了朋友,也就淡下去了。因此,他和那么多的女朋友,只是行云流水,过眼烟云,没有交谊上的深度。那些女朋友之与徐兄为友,也就像胸襟上插一枝新型别针一般,是一种可爱的装饰品。所以,午夜过后,咖啡喝完了,女朋友都送回去;他回自己房间里去,显得十分寂寞,有些儿孤独了!”。“他那些小说,都是写女性的心理和生活的,这其中,有着他那些女朋友的影子。徐兄是研究变态心理的,从变态心理角度看来,每个女性都有一种变态的,(男人也是如此。)一种心理上或生理上的缺点,在社会环境中生了根,抽了芽;每一种变态心理,总是化装来上演的。徐兄便从心理的根苗去发掘,把她们的演变写了出来,这便是小说了。”,“本来,每个文学家,自己也都带点精神病态的;徐兄也所不免。他和这一个圈子里的女朋友往来,尤其经过了世变的今日;他根本觉得她们的心理是不正常的。也可以说,他和她们相处的日子一久;她的心理变态,格外在他的眼前凸出来了。也和一般医生相似,他格外理会到这种变态心理的病态线索,因此,穿得再时髦的女朋友,她们的灵魂,在他的面前,也还在裸露着的。这或许使他不能和她们再成为深交的因由之一,因为他看到她们灵魂上的丑恶之点,不想再接近了。同时,读了他的小说的女朋友,为了好奇心或虚荣心和他相接近;一到接近了,她们都有了戒心,只怕自己的灵魂也就裸露在他的面前了。(她们又不懂得装饰灵魂的技术)我觉得期待曲中许素霓所说的:‘我发觉我哥哥似乎永远是一个相信抽象东西的人,他后来所爱的,从他所说的话来看,似乎只是他们两个人所说总合的爱情,这爱情变成了抽象的奇怪的,神秘的存在;人也是这样的做。他从爱她变到爱她们所建立的爱情,这就不是一个女人所能接受与了解的了。’这可以说是徐兄所发见的爱情定则,至于徐兄自己是否大澈大悟了呢?”曹聚仁的文章勾画出徐訏作为理想主义与理性主义者异于常人的情爱要求,他不但追求理想,而且用意志来持守抽象的情爱理念。当然,徐訏这时是否有精神博爱偶尔逾距的情况——如同他本期小说《彼岸》《江湖行》主人公所显现的那样,也很难说。同时,曹聚仁还提及徐訏以发展事业为要,为此有意与各种要接近他的女性保持距离,甚至不敢抓住机会拥有一个幸福婚姻,深怕耽溺其中会扼制事业的发展,这一观念在徐訏不止一部的小说中有所表露。

浮云流水又一年,1954年,葛福灿考虑到女儿的前途等,听从组织劝告同徐訏离了婚。离婚后,葛福灿并未再嫁。至于徐訏对此婚恋怀着多少遗憾我们不得而知,只知他在多部作品中流露出满含切肤之痛的“偶然论”观念,因为他的婚恋在“偶然”之间便被决定了!尤其小说《过客》正仿佛是献祭于这段婚恋,小说男主人公王逸心在自杀前说:“我已经没有家了,安妮同我离婚了,其实我在安妮心上也只是一个客人,来过,去了”。徐訏并未像王逸心那样脆弱与纯粹,随即,徐訏与他的书迷、国民党将军之女张选倩在台成婚,张选倩的年龄与徐訏长子相若,她丰满健美高挑。关于他们的恋爱经历,香港英文笔会秘书阿五曾写出一鳞半爪,谈及徐訏与张选倩姐妹及文友们在银矿湾怡然度假一事,并说:“徐訏在银矿湾那两天,嬉笑时多,是我认识他之后他显得轻松愉快的时候。”张选倩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徐訏曾在散文中透露张选倩争睹聂华苓小说并与他谈论观感,可知他们也不乏共通喜好。徐訏也曾对记者介绍自己的婚姻生活:“我们的生活可以算是另一种情趣,我们各有各的工作和朋友,也有共同的兴趣和习惯,我和朋友们应酬联欢会,她很少参加,她有什么活动,我也很少陪伴左右,所以两个人闲下来的时候有说不完的话,彼此报告所闻所见……其实太亲密不一定是好现象,像我们,细水长流,同时可以享受夫妻和个人两种生活!”这也符合于徐訏一贯主张的两性审美距离说。但这距离的布设似乎更多是徐訏的意见,因为据徐訏晚年女友布海歌说,她认识徐訏数载之后才见到徐訏妻子,那次还是在徐訏女儿尹白苦求之下,徐訏才肯携家眷同赴聚会。后来布海歌问徐訏为何把这么好的一个人藏起来,徐訏仍是说丈夫和妻子各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应该各自生活。但在平时生活中,徐訏也不善于向妻子表达爱意⑤。并且在徐訏小说中,也罕见有鹣鹣鲽鲽的婚姻版本,但也可见出徐訏对于婚恋幸福艺术的探索从未停止。徐訏在六十年代曾经说过:或许年轻人会调侃说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别人的好,但“一个人年纪越大,越觉得文章是别人的好,越觉得老婆是自己的好了……老婆处久了,相知日深,彼此体谅慰籍,觉别人的老婆个个都不够像样起来。”徐訏1965年写出的小说《花神》也表达了这样的观念:放弃对虚幻理想的追逐,将一腔热爱转投给现实生活所馈赠给他的娇妻与爱女。遗憾的是,徐訏大陆女儿葛原的书中刻写了张选倩对她的绝情,其中到底孰是孰非?“清官难断家务事”。惟能肯定的是,阿尼玛只会存在于理想之中。

在婚姻之外,徐訏也有颇多绯闻,既是大众对徐訏精神博爱的误会,也是因为徐訏的博爱有时跨越了审美的距离。暨南大学教授潘亚暾曾赴香港采访过徐訏众多亲友,他提到“据说女作家李素丧夫之后,徐訏还写过一首长诗向她求爱,受到婉拒,传为文坛佳话”,也提到徐訏与女秘书亲吻⑥。著名美容师李韡玲曾是徐訏学生,她说当年同学中流传说徐訏与一位已婚的女高音很要好⑦。针对种种流言蜚语,布海歌说,“很多人都以为徐訏生性风流,并有传言说他到处留情。我觉得这些传言不过是出于妒嫉心理,毫没有事实根据。以他的人生阅历,我不觉得他会与朋友有超正常的关系。”——这是可能的,因为徐訏接触过太多优秀女人,并且从作品来看,他早已深刻体会了情爱的虚无——然而从布海歌的文章中又能发见些微怨尤之气。布海歌说:“我觉得他没有能力维持人生中最重要的一种关系。”⑧徐訏的学生徐灵秀也撰文说徐訏的恋爱观是这样的:徐訏说独身主义不一定是对异性没有兴趣,反之是对每一个都有兴趣,于是只好不作决定了,因为凡有所取,必有所舍,必得不到圆满的爱情,因为圆满的爱情是“集合各个现实的人之优点才成;故要到处用情,才可以成就完美的爱情”,但理想爱情只能是“适度距离的欣赏”,突破栏闩只会打碎圆融大爱。但是,即便是有距离的欣赏,却又称为“爱情”,恐怕这距离却又是设得太短?写到此处,想起徐訏在四十年代写的箴言“男人永久而不专一,女人专一而不永久”,懂得这只是他既往人生的写照,绝非人间常则。徐訏小说一直主张博爱,从一味主张博爱到反思博爱距离与博爱方式,其中不无得失,但惟有给予对方真正需要的同时又合乎至上真理的才是合适的距离。

姹紫嫣红已开遍,似这般都付与奈何天。众缘交织已成就了徐訏的人生,而哪一道是他最深的疤痕、哪一次爱是他永生的眷恋,已无从得知。观之才学横溢的徐訏,难以有可以与之相配的女子,宛似居里之有居里夫人,钱钟书之有杨绛。从徐訏自抒体作品来看,他们没少与不重视事业、爱养孩子、爱打扮的女子缠绕,并非这样的女子就不好,只是事实上与之更为洽合的女子当是理性主义兼理想主义者,男主人公们在时光流逝中也明悟此意。倘使有洽合的女子与之相配,但若是逾矩地博爱,也难以幸福。无论如何,在纷杂的生活中,有一种力使徐訏的生活日渐趋近“苦行僧”;在婚恋的织网中,有一根主线引导徐訏“怜取眼前人”。最后,徐訏选择皈依基督教,对于这个苦思终生的人而言,这必然意味着基督教在很大程度上可解决他诸多的积思,在婚恋上则主要表现为寻找理想与现实、专一与博爱、事业与爱情之间的平衡点的工作或者业已完成。

①曾是徐訏学生李韡玲说,当年徐訏面对同学们“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的问题时,回答说:“我喜欢有quality的女性,女人不必太靓,但要有气质。”(参见李韡玲:《徐訏眼中的好女人》,载香港《香港笔会》1997年第11期)。

②从徐訏1930年代谈及太太的小品文、1941年离婚前写的诗《床铭》、1963年忆旧诗歌《过客》来看,徐訏眼中的赵琏在拥有一些美好品性之外,的确有些虚荣与不够持重,同时,徐訏在本期作品中注入了关于“金钱异化婚恋关系”的颇多讽谕。

③徐尹秋说,设若是真的,那么在人情上实在说不过去,因为一来当时徐訏与赵琏在报上登出的离婚启事是由李钦后代理的,二来此后赵琏与徐訏家人关系一直十分融洽。

④⑤见布海歌《我所认识的徐訏》(载《徐訏纪念文集》筹委会:《徐訏纪念文集》,香港浸会学院中国语文学会出版1981年),孙观汉《应悔未曾重相见》(载陈乃欣等:《徐訏二三事》,台北:尔雅出版社,1980年)。

⑥见潘亚暾《童心·爱心·民族心》。

⑦见前述李韡玲文章。

⑧见前述布海歌文章。

[1]徐訏:《谈女作家》,香港《论语》1958年第2卷第9期。

[2]徐訏:《敬以过了生命的轮廓做个引子》,载徐訏《元元哲学》,时空社1930年版。

[3]李伟:《乱世佳人》,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53-57页,第73-78页。

[4]钱歌川:《追忆徐訏》,《新文学史料》1986年第2期。

[5]鲍耀明:《徐訏与日本著名女作家之恋》,香港《大成》1991年第213期。

[6]陈封雄:《忆徐訏》,载《徐訏纪念文集》筹委会《徐訏纪念文集》,香港浸会学院中国语文学会,1981年版。

[7]毛海莹:《旅美作家应文婵文坛交往录》,《新文学史料》2012年第1期。

[8]刘以鬯:《忆徐訏》,《徐訏纪念文集》筹委会《徐訏纪念文集》,香港浸会学院中国语文学会1980年版。

[9]邵绡红:《我的爸爸邵洵美》,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

[10]费三金:《绝代风华言慧珠》,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38页,第129-139页。

[11]吴义勤,王素霞:《我心彷徨——徐訏传》,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11页。

[12]葛原:《残月孤星:我和我的父亲徐訏》,上海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多处提及。

[13]曹志渊:《徐訏畅谈文艺动向》,载1953年11月台湾《中央日报》。

[14]曹聚仁:《徐訏论(上下)》,香港《热风》1953年第7期、1954年第8期。

[15]阿五(张同):《徐訏在银矿湾》,香港《香港笔会》1994年第2期。

[16]陈乃欣:《徐訏二三事》,陈乃欣等《徐訏二三事》,尔雅出版社1980年版。

[17]徐訏:《论战的文章与骂人的文章》,徐訏《徐訏文集(第9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

[18]徐秀灵:《试写徐訏》,《徐訏纪念文集》筹委会《徐訏纪念文集》,香港浸会学院中国语文学会1981年版。

[19]徐訏:《我的消遣》,载徐訏《传薪集》,正中书局1978年版。

(责任编辑:黄洁玲)

A Textual Study of Xu Xu’s History of Romantic Love

Feng Fang

In his old age,Xu Xu stated that he had failed in love.From an evolutionary point of view,Xu’s love was the result of continuous seesawing between ideal and reality,dedication and philandering,career and love,in which Xu tried in vain to find a balance point till he found a path of conversion to religion.With an exploration of his history of romantic love,based on historical material,one discovers that Xu fell in love with Shi Pingmei,had a number of affairs at the university,married and divorced ZhaoLian,had unrequited love for Atsui Koi,fell in love with a female Christian,then a Jewish woman,reputedly had an affair with Yan Huizhu,went after Shao Xiaohong,married and divorced Ge Fucan,married Zhang Xuanqian,and reputedly had an affair with Bu Haige.People had a misunderstanding of Xu’s spiritual philandering while Xu sometimes did go beyond the limit.It was through conversion to Catholicism that Xu subverted what he had done before except it was too late when he did that and it was not easy to put his religious belief into practice.

Concepts of love and marriage,marriages,love,affairs

I04

A

1006-0677(2016)2-0110-05

冯芳,浙江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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