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白先勇 [澳门]朱寿桐
呼唤中华文艺复兴
——“白先勇与汉语新文学的世界影响”研讨会闭幕式上的讲话
[美国]白先勇 [澳门]朱寿桐
澳门大学授予白先勇荣誉博士学位并举办“白先勇与汉语新文学的世界影响”国际学术研讨会,本文除搜集并呈现一些背景材料外,主要是著名作家白先勇和会议召集人朱寿桐在研讨会闭幕式上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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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春天,来自世界各地的重要嘉宾、学者,来自澳门的文学爱好者、社会各界菁英,以及澳门大学师生们聚首于澳大大学会堂,见证澳大向当代杰出的汉语文学家白先勇教授颁授荣誉文学博士学位,以表彰其对世界文坛及对中国昆剧艺术的贡献,全场座无虚席。
澳大人文学院院长靳洪刚教授宣读赞辞时指出,白先勇是汉语新文学的巨子。他带着灾难岁月兵荒马乱的记忆和民族疮痍的疼痛,以其极富才情和魅力的笔墨写出了桂林山水的沧桑,重庆硝烟的厚浊,上海洋场的笙箫和台北深巷的悲叹。当艺术市场化的风潮席卷中华大地,高雅的艺术险被放逐,他却筚路蓝缕,克绍箕裘,以一种探索的精神和创造的勇气在华人世界打造出青春版昆剧的文化品牌,使得古老的民族瑰宝焕发出时代的精神。
澳大校长赵伟致辞时表示,今年是澳大建校35周年,发展的历史并不长,但澳大颁授的荣誉文学博士几乎囊括了当今汉语文学界影响最大,成就最高的一流大师。除了白先勇教授外,澳大此前还邀请到王蒙、莫言、余光中、金庸等,组成荣誉文学博士的最顶尖的阵容。赵伟校长认为,几乎汉语文学界最顶尖的作家都赏光加盟澳门大学,说明他们对澳大,特别是对中国语言文学学科有一定的认同。中国语言文学学科是澳门大学历史最为悠久,发展势头最好,学术成果最强,学术影响力最大的学科之一。这个学科在顶尖杂志发表论文的比例,在顶尖出版机构出版的学术著作的质量,都达到或超过一流大学中文学科的水平。一流的大学一定要建立一流的母语语言文学学科,因而大学要一如既往地支持中国语言文学学科的发展。
随后举行了荣誉博士公开演讲会。白先勇以“我的昆曲之旅”为题畅谈他与昆曲的不解之缘,以及他对这个民族艺术瑰宝的深刻认知,为澳大师生相传一枚珍贵的文化火种。讲座中,白先勇回顾了他首次欣赏昆曲《牡丹亭》时的感动,并认为昆曲经过“文化大革命”暴风雨的摧残,不能再让它衰微下去。然而在急速求变求新的时代里,昆曲的颓势难以遏止。白先勇解释,第一线的演员老了,观众年龄层愈来愈高,昆曲舞台呈现也逐渐老化。他毅然亲自领军,与一群对昆曲有热忱的文化精英组成创作队伍,众志成城制作昆曲《牡丹亭》的青春版。
白先勇表示,面对着中国传统文化在全球化浪潮下的冲击,如何将传统与现代衔接,让这一文化瑰宝在21世纪的舞台上扭转黯然的命运,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他很希望能把有六百年历史的昆曲剧种复兴,因为他认为昆曲的振衰起敝,应该只是整个中华文艺复兴的一幕序曲,这也是每一位关心中国文化的人不得不深思的一个命题。
另外,来自中国内地、台港、澳门、美国、澳洲及东南亚的文学研究家和著名学者李瑞腾、朱栋霖、洪惟助、张福贵、赵毅衡、李继凯、胡志毅、陈瑞琳、李骞、陈曦、张志庆、杨义等出席了学位颁授仪式和讲座及“白先勇与汉语文学的世界性影响”国际学术研讨会,对白先勇的文学和艺术贡献展开深入的学术研讨。以下是白先勇先生和朱寿桐先生在研讨会闭幕式上的讲话,根据视频录音整理。
感谢大家对我的作品做出的研究和解读。我曾经需要给我的学生讲台湾60年代的小说,可是要谈及我自己的小说,我就懵了。“这怎么讲啊?”我讲别人的时候分析得头头是道,一讲到自己的东西就哑口无言,后来我只好把我的同班同学,哈佛学者李欧梵先生请到我的课堂上,让他来讲《台北人》,我觉得他讲得比我好。
在创作的时候,我作为一个作家,的确是一种潜意识的活动,没有很理性分析的,如果像大家分析得那么清楚,我可能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创作蛮省力的,我现在再想我怎么能写出那些文章来,现在问我我也搞不清了。我非常高兴可以听到各位学者对我的作品做了那么精辟深入的分析,的确,我真的了解了“白先勇的世界”。这两天,作为一个听者,我非常非常高兴。而且我发现与会的学者们都非常用心地来琢磨研究的题目,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看法,这个我很佩服,如果让我自己来讲的话,我达不到这个水平。
以文会友,以曲会友。我这一生,我想最高兴的就是我对于文学、对戏曲、对文化推动、对中国文化、对中国文学、中国戏曲的爱好和关切,结识了这么多的朋友,此次的交流可能是我最感动,对我来讲也是最有收获的一次。尤其是在我们这个匆忙的世界。
我们的世界的变动这么快,我们是不是需要一个稳定的力量?作为人,我们需要一个心灵稳定的力量。这个稳定力量在哪里呢?我想就是文化。我年轻时念的专业是西方文学,我到美国去,现在算算在美国住了40几年了,我的整个一生中让我还能安定下来从事写作、生活、教书,在此背后,我感觉就是有一股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力量在让我定下来。
在激荡的中西文化交流,世事变迁得那么厉害的时代,我曾经担心自己不会知飘到哪里去了呢。我很高兴在我退休后还能回到中国、回到台湾、回到小时候我生长的地方,来从事我一生中最关切的中国文化。
21世纪,我们这个民族来一次文艺复兴,我想这是最好的一个契机。这个世纪,我们要从新的教育开始,这个听起来不容易,可是如果我们整个民族,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个愿望,我们要复兴自己的文化、我们辉煌的传统,我想一定会做成。我们这一代做不成,下一代,很多年轻的朋友们继续下去,我们一定能成。很多古文化已经消失回不来了,而我们的中华文化到今天还有生命力,我相信这个事会成功的,谢谢大家。
我有许多话要说,让我先从大家白先勇先生屡次提起的,大家在讨论中也不断涉及的“文艺复兴”话题,接下去说。
青春版《牡丹亭》这个成功的范例,实际上是白先勇先生试图“复兴”中华文化的一个标本。他试图让我们华人的文学及文化,包括昆曲在内的灿烂的文化,在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中足够精致、优美的文化能够流传下去,并在世界范围内扩散开来。这就是“文艺复兴”的实践:人真的确信自己文化传统的灿烂。这是“文艺复兴”的第一个意思。“文艺复兴”还有第二个意思,那就是以巨大的创造力超越传统。西方文艺复兴的伟大成就在于,他们不仅发现了古罗马的灿烂艺术,还以当时伟大艺术家如米开朗琪罗、达芬奇等人的创作,对灿烂的古代文明实现了超越。这其实也是白先勇先生要讲或者说要启发大家的意思——伴随着精致优美灿烂的传统文化的发现,更需要加上更大的文艺创造力的爆发,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我们的“文艺复兴”才能真正实现。这需要大家不断的付出与实践。白先勇的文学实践和艺术实践实际上就是从这两方面默默地实践着“文艺复兴”。
此外,“文艺复兴”,文学很重要。西方的“文艺复兴”,尽管是从艺术、雕塑和美术当中来的,但对于世界文明影响最为深刻的还是文学。莎士比亚的文学就是“文艺复兴”时代的杰出成果。我们所说的中华“文艺复兴”也从戏剧——昆曲《牡丹亭》入手。白先勇先生多次说过,今年是汤显祖、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应该有相应的纪念活动才是。将汤显祖与莎士比亚联系在一起,反映了白先勇的“文艺复兴意识”。在座的主要是文学研究专家,从文学角度谈“文艺复兴”大有可为。说到这里,我想起学者黄维樑的话,他曾经在一次会议上说:“澳门大学有希望成为东方的翡冷翠。”因为他在我们这儿访问三年,看到我们有幸邀请到那么多伟大作家和著名学者,包括白先生、莫言、余光中、王蒙、金庸等汉语文学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家,也包括在座的各位,这种气象,这种高端比例,可能是其他学校所难以做到的。朋友说是我们中文系发展得好,我想更有可能是因为我们这里比较单纯,我们可以专门谈艺术,谈文学,谈学术,可以不去旁及在许多地方都觉得很敏感的问题,也许这是一个优势,一个大家都愿意借势的优势,大家不妨借助澳门这个特别宁静的地方,然后做做“翡冷翠”的梦。
出席此次会议的学者,各位的表现令我感动。大部分学者都不是长期研究白先勇的专家,有些还从未接触过白先勇研究,他们有的是文艺理论方面的专家,有的是戏剧方面的专家,有的是现代文学方面的专家,有古代文学方面的专家,有的是思想史方面和哲学方面的专家,但有一点,多是两岸四地最有影响力和创造力的专家。你们集聚到这里,就自觉地变身为白先勇研究者,而从大家提交的论文和发表的演讲来看,你们又同时是非常优秀的白先勇研究者。有人说“白学”从这里出发,我觉得是非常有可能的。你们的学术创新甚至让我感到,我们的学者如果可以分为两种,那么一种是研究白先勇的,一种是不研究白先勇的。我们的会议对于“白学”的最大意义或许就是,让这么多顶尖的研究者进入到“白学”研究领域。
大家的发言都非常精彩,我没想到研究视野如此开阔,我本来想,从音乐,从书法做白先勇的文章,可能很难,可事实证明文章做得很好,纵横捭阖、开合翕张,非常富有启迪性。只有学术界顶尖的学者参与进来,“白学”的初步规模才可能真正形成。从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会。我想借用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一句话来形容这种效应。那部小说里讲一个冬天,青年突击队在冰天雪地里开挖铁路,那可是在俄罗斯的冬天啊,但青年突击队按时完成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书中的党委书记激动地拥抱着那些青年突击队队员说:“小伙子们,这么说你们什么都能做到!”我们来自各地的重要学者无论原来是干什么的,都能把白先勇的研究做得这么好,我也真想这么说:小伙子们,姑娘们,你们真的什么都能做到!
此次会议的题目是“白先勇与汉语新文学的世界影响”,看起来好像限制在文学方面,其中有三分之一多的论文谈及“昆曲与白先勇的艺术世界”,但这样的选题一点都没有跑题。白先勇作为一个文学存在,他不仅是一个小说家、一个写作者,还是一个以文学家的身份推动着一种包涵文艺复兴企图的艺术活动的文学文化的存在,而这一切都可以归结到文学方面,最后很可能都通向一个由文学史家,文学理论家进行学术总结和学术阐发的,完整的、伟大的、永远的白先勇。我们好多学者都试图把白先勇的文学追求跟他的这种艺术尝试和艺术推广结合起来,就是在努力还原一个完整的伟大的白先勇。
在这里,我也想讲讲我这次的白先勇研究,它同样与白先勇的完整和伟大相关。
白先勇的小说写的都是非常黑暗的人生体验。原来是辉煌的走向幽暗,原来是喧哗骚动的走向晦暗,原来是充满期待的也走向阴暗,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他的黑暗要比巴尔扎克,比狄更斯,比高尔基表现底层的那种黑暗都更加彻底,因为那些文学大师的黑暗都通向一个力量,有一种希望可以拯救,或者是宗教或者是其他,但是白先勇的小说世界里面,这些救赎的力量全都消失了影踪。你看看那个《孽子》,看看就觉得人生真的是太沉重了,太黑暗了,无可拯救,无力救赎,找不出任何与光明有关的力量。白先勇虽然看上去温文尔雅,实际上他表现世界表现人生的诗心真的是非常残忍。
我们年轻时读《孽子》还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孽子》里面的人们生活经常是衣食无忧,他们还可以喝咖啡,可以游手好闲,这些当时我们做不到,所以就觉得里面的生活还不错。但是现在看来这里原来是充满着绝望的一潭死水,是一种无可救赎的存在。他的所有小说都在死亡的边缘摹写着无边的黑暗。难道白先勇希望一直沉浸在这种无边的黑暗当中吗?难道他不希望救赎,不希望畅快一点呼吸吗?难道他不需要阳光的抚慰和美的救赎?他如果爱他笔下的人物,一定不甘心他们这样陷入无边黑暗,一无救赎的境地。但是他又找不到一种可以寄托的现成的宗教,他努力寻找的救赎力量只能是中华传统艺术之美,超越时空的那种优雅、高洁美,它至少能够给我们绝望的人生一种抚慰,可能最后没有多大希望,没有达到救赎的效果,但毕竟是一种抚慰,这也许是他全力倾心去推动《牡丹亭》的最深刻的动力和理由。于是,他的艺术推广活动实际上是在为他所有的小说续写下篇,他在给自己小说世界的人们寻找一种救赎的力量。他将此举,将此剧与中国的文艺复兴联系起来,这就说明他在努力让自己也让别人确认这就是一种救赎的路数。如此来看,他的文学创作与他的这种艺术推动实际上形成了一篇完整的文章。伟大的白先勇是不可分割的。我们无法分割一个小说家的白先勇和一个文艺活动家的白先勇。
(本文由汕大文学院本科生王梓青根据录音视频整理,并经朱寿桐先生修订指正,特此感谢。)
(责任编辑:庄园)
Calling for a Renaissance i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Arts: Speeches at the Conclusion of the Symposium,'Pai Hsien-yung and the World Influence of New 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
[USA]Pai Hsien-yung and[Macau]Zhu Shoutong
University of Macau conferred an honorary doctorate on Pai Hsien-yung and held an international symposium,’Pai Hsien-yung and the World Influence of NewChinese-language Literature’.This article presents one speech each by the well-known writer Pai Hsien-yung and Zhu Shoutong the convenor at the conclusion of the symposium,apart from part of the collected background information.
University of Macau,Pai Hsien-yung symposium,Pai Hsien-yung,Zhu Shoutong,speeches
I207
A
1006-0677(2016)2-0005-03
白先勇,著名华文文学作家,现居美国。朱寿桐,澳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