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
有一条路人以为正,终至成为死亡之路。
——《圣经》
此文献给小舅
1
我死了。不吓唬你们。阴阳有别,阳间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你们。我看着你们,回想我这一生。不,我才五十二,顶多半生。我妈八十了,我爹走的时候七十三,比我活得长。
我是突发心梗死的——二尖瓣乳头肌腱索断裂导致全身休克,短短三十八秒,脏器衰竭心脏停搏。原来,人的死,就这么简单。我倒在小区过道上,硬邦邦的水泥地面扒着干透的黄土,顶住鼻孔的板结颗粒比鸡蛋还大。我恨我死在这里,连块像样的地方都不是。人死了,尊严也没了。我还不想死。我使劲挣扎,挺起脑袋,其余部位却不听使唤。微风抚摸着我,温柔的喧响宛如天籁。我这才发现从前忽略了它。多希望我还活着,我发誓我会用余生每一个清晨倾听的,像虔诚的困兽或囚徒那样直直竖起两耳。现在它拂过我光秃秃的头颅,转眼消散了。我听见远处传来尖叫:有人摔倒啦!随后听见我妻子周少燕飞奔下楼——是她,错不了。她听到了喊声。她的脚步噼噼啪啪,像一串鞭炮。我老远就闻见她身上的雪花膏味了。她冲到我面前一把扶我起来。老朱,老朱,老朱。她的声音像被车轮碾压的玻璃纸一样微微发颤。我听见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一匹小马。儿子壮壮出现在周少燕身后。周少燕让他拨打120,壮壮呆着不动。120、120!周少燕抡掌扇他。壮壮打了120,说医生啊我爸爸摔倒了地址是云南重机厂家属区11栋……我想说话,然而干燥的空气像刀子捅进喉管;阳光泼下来,后面是冷冰冰的钢珠一样膨胀的蓝天。白云飞速靠近又猛然后退,与天交接的边缘如柏油一般黑,如自我繁殖又深不可测的噩梦,梦中传来机床轰鸣,哐当,哐当,哐当,它亮出尖牙咬我的肉喝我的血。我望向周少燕,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但我就想说话,哪怕就他妈的一句话。
我晓得,120来了也没用了。
让我从头说吧。
七天前的早上,我准时八点走进车间开动钻床。当天的活计是给一套吊臂钻眼,估计要干到晚上九点以后。有活干当然好,很多人连加班机会都捞不着。加班就等于多拿工钱,多拿工钱就能给周少燕买件衣裳给壮壮买支画笔。中午,周少燕准备的盒饭是红烧茄子、豆腐干和碎牛肉炒豌豆,我稀里哗啦就吃了它,把饭盒舔个干干净净,权当洗过了。车间噪声真大,哐当,哐当,哐当。这声音能把脚下的水泥地面揭层皮。我听了整整三十年,习惯了。车间七个人埋头苦干,这声音像沉闷的外衣裹紧这些肮脏油腻又相当近似的人形,像暴烈的手蹂躏和瓦解他们,你被完全控制并且毫无办法。下午一点三十接茬干。不到两点,我突然胸闷难受,喘不上气。钢铁吊臂散乱堆着,发出冷幽幽的蓝光。我趴在钻床上歇了歇,伸手关掉机器——胳膊重得吓人,前胸后背的骨头像被拆了。我走到饮水机面前,接了一缸子凉水灌下去。我看一眼窗外,阳光很亮,没有云彩。闭上眼睛就能望见一团团黑影,像哐当哐当哐当乱舞的怪兽。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被面前这一大堆钢铁吊臂惊呆了。我好像永远干不完了。别说今晚九点,就是明晚后晚后后晚九点也别想干完。必须用下半辈子来对付它。我回过头,钻床趴住不动。这个老家伙浑身腥臭味机油味铁锈味,像剥了皮的黑煞神。璀璨的火花四散飞溅。你以为钻床是你三十年的老友,但根本不是。你难过哭泣累得要死的时候它帮过你什么忙?你驯了它三十年,它早该向你娴熟的手艺俯首称臣啦,可这老家伙每天向你打开冷冰冰的身体呜呜吼叫。你休想征服它,是它征服你。现在你别指望它帮你一把。永远指望不上。我真想抡起锤子砸了它。我还真这么干了。冷汗贴着脖颈灌入后背,我使劲抡起钢尺朝它扔去。砰。像水花坠人大海,这点声音休想在3车间激起涟漪。尺子继续滚动,落在刘玉红脚下。几分钟后,她那双大约35码半的黑皮鞋终于踩到了它。她低头转身,一眼望见了我。她冲过来。接着是老范小马,都冲过来……我告诉车间冯主任说我就是累,从来没有过的累。他让我回家休息。刘玉红老范小马问要不要送我,我说不用,我能走。骑上电动车,能走。一公里路嘛,送哪样送?我打量钻床,老家伙突然泛出温情脉脉的光亮,似乎叮嘱我一路小心最好给周少燕打个电话。放心吧,狗日的。我走出大门,跨上电动车往家开。上了楼,进了门。周少燕大声说老朱你咋啦,我摇摇头,她扶我躺下。房间小得像只盒子。闭上眼又望见钻床,像白花花的祭台。我蒙住脸,挥拳赶走它。我轻声告诉周少燕,打120吧。打吧。
我被送往大医院,心脏内科大夫说是心梗。心梗?怎么可能是心梗?大夫说任何人都可能心梗,比如操劳过度压力太大。好吧,他是医生。我想我的确操劳过度压力太大了。他说,要做个小手术。手术?周少燕一下子哭了。哭什么哭,医生说,哭解决问题?装上支架才解决问题。支架?壮壮说,是不是像架楼梯?医生说不像楼梯,像把小阳伞,能把你堵死的血管撑开。现在你心肌附近的血管就像一堆黑乎乎的烂泥。选吧,国产的,还是进口的?周少燕说进口的贵,国产的便宜?对,就这么回事。医生说。贵的够用二十年。那二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可以换嘛。国产的呢?十年左右吧。进口的多少钱?三万二。国产的呢?一万六。
进口的吧?周少燕说。
国产的。我说。
决定了?医生说。
是。我说。
周少燕继续哭。
要装两个,三万二。医生说。
你看,根本装不起进口的。
到了手术室门口,周少燕还在哭。我想说放心吧,但我像个没用的哑巴。手术的时候就像躺在钻床上,寒气钻进骨头。消毒水味乙醚味和机油味汗味臭味一模一样。我放心了。睁眼就能瞧见天花板,和车间的天花板没有区别。只不过车间人字形屋顶更高更大,似乎能容纳无数时间和灰尘。医院是摆放尸首的,死人侵犯着活人。我听不清医生护士说了什么,肯定是嘲笑我。产业工人低人一等啊,简直不配生病。我想我必定连累了他们,这让我相当羞愧。手术期间胳膊忽冷忽热,一下坠人冰窟,一下跳进火炉。有片刻工夫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身体像蒸汽一样轻飘飘的;一头黑牦牛闯进来,竖着犄角哐当哐当哐当狂奔;要么我宰了它要么被它嚼碎吃掉。他们说,手术很成功。
周少燕一面擦眼泪一面咧开嘴巴笑着,样子实在难看;壮壮两眼直勾勾的差不多傻啦。护士将我送进监护室。到处是食物味厕所味。几个护士抬起我放在床上,医生像检查牲口一样扒拉我的眼皮,警告周少燕两天内必须交齐费用,否则后果自负。好的好的好的……周少燕的声音轻如羽毛。我仍然躺在钻床上。哐当哐当哐当,耳膜即将打出洞来。
饿吗?周少燕说。
我摇头。
想吃什么?
我还是摇头。
我晓得了。笛子,你想你的笛子。
我轻轻点头。
笛子在我屋里,能把哐当哐当的噪声消灭。《三套车》《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知音》专属周少燕,她像个羞涩的姑娘小声跟唱,一只手放在膝头轻轻敲打节拍: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觅知音……笛声飞越家属区,飞进突然降临的黑暗。儿子开始写作业,周少燕收拾碗筷。夕阳如弥漫的金粉,从天边铺洒下来。
2
人死不能复活。
我太大意了,术后回家三天就下楼遛弯儿。我一辈子没干过这么大意的事情。很多人干了无数次也毫发无损,我干一次却彻底完了。这就是命。你不能不信命。120赶来,周少燕、壮壮哭得不像样。我离真正的死还差一丁点,魂魄像青灰似的飘起来趴在胸口,还能听见最后一丝心跳,仿佛婴儿的呼吸。周少燕央求扎马尾的小医生救救我,后者给我打了强心针,她的同伴是个年轻小伙,拽起我的胳膊又来一针。心跳无可挽回地沉下去,就像一匹马掉进沼泽。他们像摆弄死狗一样摆弄我。扑通,扑——通。像头发丝一样终于绷断。全完了。黑暗贴着水泥地包抄上来,身下亮出通往阴间的第一道关口。我动不了。我要在这个黑白无常的疆界耐心等着,直到阴间判官准许我坐上小船,进入冥河。阴间手续慢得很,你莫以为它比阳间快。其实阴间阳间差不多。想通这一点你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想说话,可死人怎么开口?我的魂魄就这么眼睁睁望着周少燕和壮壮。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已经撒手到了这一边。他们的号啕声犹如地底深处的恐怖之声让人害怕。周少燕瘫坐着,两手像鼓槌似的狠狠砸着水泥地板。壮壮扑在我身上叫喊爸爸、爸爸、爸爸。我再也不能给他东西了,一支画笔或一只小号,一根冰棍或几块零钱。我本打算送他去老段(我后面将写到他)那里学小号的。我连最后一句话都给不了他。一个字都给不了。他是我的儿啊,才十岁的儿。你终于明白,你像无法处置一个箱子一样无法处置自己,和你活着的时候差别不大。这是最可悲的,活着像死了一样;然而死了就是死了,连眨眨眼都不能了。老天爷把你生在世上除了受苦就是等死。现在你不再是你又仍然是你。你突然意识到你成了一个还没上船的孤魂。那也不会更糟。可我的老婆孩子啊,我走了,你们咋办?
3
我三十八岁那年遇上周少燕。她离过婚,农村女人,像狗尾巴草一样瘦。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和我头一回见她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就连身上的灰衣裳也没什么变化;她走路时两胯轻轻扭动,像在追赶什么东西;她长长的脸和凹陷的眼窝让你觉得她吃了很多苦。第三次约会地点是我大姐家,周少燕不停地为我大姐和姐夫夹菜,倒像是她的地盘。大姐问她住哪里,她说,小白鱼村,滇池边上的小白鱼村。大姐单刀直入:为哪样离?周少燕的脸刷地就红了。她望着地面,说那个男人最早在村里种地,后来跟几个朋友合伙凑钱倒木材,一路跑去湖北,再也没回来。大姐和大姐夫停下筷子,外甥小狼冲我眨眨眼。她说下去:男人一年后打来电话,说他找了个湖北小老婆,还生了个儿子。大姐问她,生了儿子?他是嫌弃你生不了还是……大姐夫说你会不会讲话?大姐说你莫介意啊小周,你二婚,我这个小兄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咱们先小人后君子,都撂桌上来。
周少燕笑了,说还来不及生呢,他就跑了。我能生。
你检查过?
周少燕望一眼小狼,点点头。
饭后周少燕主动洗碗扫地收拾东西,大姐抓住我的胳膊说,我看行。
姐夫凑近了说,培贤,过日子要得。
好吧。我说。
小狼偷偷说,农村来的,又瘦,也不好看。你要想好。
嗯。我说。
你到底要还是不要?小狼盯着我。你马上四十了小舅!这—回,行就行,不行,你打光棍算(上尸下求)。
我没回答。
那晚我把周少燕送回滇池边上的小白鱼村,她和姐姐姐夫住一起——父母过世三年,田地和房子原封未动。宅院大门挑着灯,一圈蜢虫绕着灯泡砰砰乱撞。她姐站在门槛上冲我微笑。看得出来,他们对我这个重机厂工人没有半点意见。周少燕刚要迈进门槛,突然转身说,去滇池边走走?我答应了,那就走走。她姐躲在门里偷笑,叮嘱她早去早回,海埂大坝上黑灯瞎火,千万小心。
出村往西不远就是滇池,水面风平浪静,灯光星星点点,就像水底长出来的。空气里充满水汽,好在夜里的滇池不像白天一样臭不可闻,暗潮噗噗撕咬堤岸,鱼群破水的声音清脆悦耳。我们登上大坝,路灯灯光洒下来,我们的影子像变魔术一样伸长,缩短,又伸长。半空中渐渐出现甜腻的缅桂花香,你并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去往何处。我终于说,我谈过三个。周少燕说,我还流过两个娃娃哩,你会嫌弃我吗?不会,我说。我想了想又说,两个?是的,她说。医生说我再怀孕会相当危险。我说,哦。她说,你真不嫌弃?我摇摇头。我家里人的意思是,找个老老实实的女人过日子。我们来到大坝尽头,看起来已无路可走。她看着我说,我笨,不会讲话。我天天扫地做饭伺候你。她说。我要是胡说,让我掉进滇池淹死。
她又说,你妈身体不好?下礼拜六,我去看她?
嗯,她住黄土坡,大厂的老房子。我姐,我哥,我,从小长在大厂。我妈高血压,四十年了。
行吗?带我去看看她?
她望着我,目光闪闪发亮。我能闻见她瘦瘦的气息。
好。我说。
三个月后我们结了婚。婚礼就在慈坝重机厂家属区旁边的四川菜馆举行,两家人摆了五桌。小狼最后赶到,他从公司大老远打车过来,找了很久才摸到这个又破又黑的江湖小饭馆。他落座不久忽然放声大哭。我问他怎么啦,他死活不说。后来大姐告诉我:哪见过这么邋遢的婚礼?哪有?谁会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饭馆结婚?除了他的小舅,他这个三十九了还没结婚还在等待什么却又没什么可等的小舅。嗯,周少燕穿一件酱红色旗袍,扎一个高高的发髻,绕着桌子端茶送水,哪像个新娘子。但我喜欢她这样。她拽拽我的白衬衫和硬邦邦的红领带。我就穿了一件衬衫,没有西服。平时穿不上,也买不起。
回到新家差不多晚上十点,我们在小小的散发霉味的老平房里坐下来,彼此望着。周少燕还算好看,深陷的眼窝和微黑的脸在灯光下超凡脱俗。我觉得今天不像真的,直到我将她揽在胸前闻见她淡淡的茉莉香气也不太像真的。屋外老鼠蹿动,隔壁老杨家的母鸡咯咯直叫。地上的青松毛香喷喷的。月亮爬过黑色房梁,蹲在天上。
我第一任女友外号翘鼻子。她有一只漂亮、上翘的鼻子,鹅蛋脸,长头发,像个明星。当年我刚满二十一,还在昆明远郊的杨林油库开车床,我们刚好上不久,她被调回山东老家,走前哭着说朱培贤啊,你跟我走吗?我摇摇头。她说你听清楚了?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你跟我走,还是留在脏不拉叽的杨林油库?我还是摇摇头。她说好吧,好吧。我说我还没决定。她说没决定?你还没决定?我说不出话来。她捧着我的脸,说她会回来看我的。嗯。我说。后来她杳无音信。我没她地址,光知道山东青岛。那是多大的一个岛?我开始跟老罗学竹笛,我的笛声很快让每一个杨林油库的人愁肠百结,他们以为吹笛子的人也愁肠百结,实际上并非如此。有些事情你没法选择,那就认命吧。车间小赵循着笛声敲开我的门,坐在我床上,说要和我谈个恋爱。我说,好吧。后来她经常坐在床上摇晃小腿。我吹笛子的时候,她微胖的白面似的小腿肚子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高处是宽腿军裤、蓝黑工装裤、喇叭裤或者粉色长裙。她晃动的小腿比她本人更好看。我吹出《知音》《追捕》《小花》《庐山恋》……十点整,这双小腿跳下来直直走到我面前大声告辞。我送她出门,她走进幽深的过道,下了楼,踩着路灯灯光走向女工宿舍。偶尔挥手的样子像一匹棕色小马。一天夜里,楼下响起三记呼哨,小赵跳下床奔向外面。我知道是陈强一伙,正前往大草坪效仿《少林寺》武僧,小赵一把扯掉笛子拽着我下楼追赶他们。大草坪上,陈强和胖子先练对打,小赵说朱培贤你也上去练练呀!她一脚踹我上去,三下五除二被陈强撂个马趴。我起身时小赵已经跑远了。再过三天,她成了陈强的女朋友;再过半年,他们结婚成家。收到喜帖那天,我还是决定不参加了,让胖子捎了十块钱。
我命不好?我不太明白。你看得出来我并不自大,当然也不自卑。长相嘛,按工友的话说,我在全车间乃至全厂都算漂亮的,一头鬈发,白白净净,像电影里的奶油小生,一支咖啡色竹笛让我派头十足。嗯,所有的经历都是命。我不再想念翘鼻子,更不想念小赵,吃了晚饭我就吹笛子,凄凉的笛声像鸽子飞越杨林油库厂区,为打牌练武写字画画的家伙们拉下夜幕。
大哥介绍的姑娘家住杨林镇,离油库很远,你得坐一小时中巴车前往杨林,再步行二十分钟抵达约定的四营路口。我们头一回约见是夏末的星期天下午三点,就在路口的大梨树下。我中午就出发了,两点多赶到约会地点。那棵大梨树像个耄耋老头,风吹树叶,哗哗响声你很远就能听见。我来到树下,公路对面一个石棉瓦搭建的小卖店敞着窗户,你看不清里头的男人,货架上的罐头汽水饼干也看不清;门前搁着一只白色冰棍箱,盖着厚厚的棉被。我决定了,只要姑娘到了,我就带她穿过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一辆卡车的柏油公路走向小卖店,花五分钱给她买一只酸梅冰棍。我想象姑娘的模样——不太高,身材苗条,极像翘鼻子苏琴。我们舔着冰棍,重新穿过空空荡荡的柏油路回到大梨树下,树荫盖住我们。小蚱蜢在青油油的稻田里飞蹿。田埂又细又白。
可她没来。
我一直等到六点,没见一个人影。我相信她不会来了。太阳西去,余晖松软金黄,田埂上跑过一条黑狗。我穿过公路,买了一只酸梅冰棍,口感像坏掉的石蜡。我坚持把它吃完。三辆大卡车满载水泥、石头和木料隆隆驶过。我迈步走回杨林,坐上最后一趟从嵩明开往昆明的中巴车。
这就是命。后来我哥告诉我,姑娘临时有事没来成,他帮我约了下星期天老地方见。我攥着厂门卫室的电话说,算了吧。我哥说算了?你莫后悔。我说,不后悔。我们沉默片刻。不过,你要让我再去一趟,我就再去一趟。我说。那就算了吧,我哥说,人家未必看得上你。
说说最后一个。那是我调上云南重机厂之后的事情了。她叫张德兰,有点胖,脾气很大,我处处让着她,这样一来倒也没什么不妥。她不喜欢我吹笛子。我吹的时候她从不出现,她出现时我就不吹了。她说她讨厌笛声,比哭声还惨,老朱你没发现?我摇摇头。她说不信你仔细瞧,你吹笛子的时候门口连只野猫野狗都没有,全吓跑了。连它们都受不了,何况人呢?我想了想,也有道理。她劝我别吹了,吹多了折阳寿,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吹出来的是气,气是血之母,气破了好比流血,你天天吹,要流多少血啊,当然折阳寿。我无法回答。某个礼拜天,我约了她去市中心大姐家吃饭,黄昏突降大雨,夜里只能分享沙发和客房。我半夜上厕所,张德兰刚上完返回。我们在黑灯瞎火的过道上撞个正着,她一声惨叫。我拽住她说小声点,你把全家人都吓——她忽然像剥了皮的兔子发出惨烈尖叫,嚷嚷说老朱你疯啦你,放开我,你干什么你!全家人纷纷惊醒。我穿着裤衩可怜巴巴站在过道的形象一定让大姐姐夫小狼终生难忘。不过,没人相信张德兰,都劝她说快睡吧朱培贤不是那种人。她浑身颤抖,一头冲进客房摔上门。大姐望着我,你还傻站着?我摇摇头,回到沙发躺下。次日清晨,大姐告诉我,张德兰早走了。
4
我说过,我听见一声高喊:有人摔倒啦!这声音像鞭子抽我刀子捅我。从四十五度角往上看,我一眼望见远处窗口探出的脸。喊声持续扩散,此人的表情模糊不清。但我认得他,就是死得透透的也认得他。六十四岁的他按住脑门,一手抓住窗框,似乎想冲下来扶我一把。就算他连滚带爬从3栋五楼往下跑,至少两分钟。周少燕从最近的17栋三楼家里赶来也就三十秒。她都没法救我,何况他?
狗日的潘良。
我从杨林油库调到重机厂第三个年头赶上改制。车间主任潘良组织我们召开通气会:下岗百分之六十。甩包袱增效益关停并转,重机厂是云南两大试点企业之一。潘良站在前面,机床统统关了,安静得不像车间,倒像幽闭的灵堂。他说他被任命为改制办副主任,仍兼3车间的头儿。他的话我们早就从报纸上读过电视上看过,但你很难理解。比如,让百分之六十的人没饭吃就是提质增效?这百分之六十的人去哪里吃饭?他们吃不上饭,是不是留下的人抢了他们饭碗?这更少的人不得干更多的活?还不把你活活累死?……我想得头疼,就不去想了。那天下午潘良的脸像从冰柜里拽出来的,他说今天天气真他妈的好,作为先进车间必须带个好头。如果为了全厂科学发展的豪言一点也不适合我们这帮蓝领工人,那么,最好的解释就是:上帝为我们关上一道门,也将打开另一道门;有想法有干劲的兄弟姐妹不妨撂下机床去外面的世界大显身手……
我盯着钻床。冷冰冰油腻腻的蓝光来回晃动,铁锉子碎渣子粘在上面,当它停止轰鸣,一切都不对劲。所有机床像躺在墓地一样沉默,要是它们开口说话该多好。那样一来,它们就能选择谁才有资格驾驭它们而不是相反。对,让机器参与表决。可惜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潘良的演说经过墙壁和机床反弹微微发颤,听上去像是另一部机器的大声轰鸣。刘玉红老范老杨低着脑袋。年纪更大的段红卫突然举起手说,我们爱重机厂,上帝给的另一道门我们不想要,行吗?潘良死死盯着他,说你这是个人意见还是大多数人的意见?话音刚落,工友们举起油腻腻的手。段红卫继续往下说:我们上有老下有小,就算还没结婚的,从技校毕业分配进厂多不容易,托关系走后门才穿上这身宝石蓝。离开机床还干哪样?再说,很多事情是你想干就能干的?
我望向窗外。田字格玻璃蒙着厚厚一层灰,蓝天深远模糊,冬青树无精打采,水泥大道扬起灰尘,什么也看不清了。我听见潘良叫我。朱培贤,你说说吧?你是单身青年,有信心吗?我张了张嘴。有吗?他冲我喊。我站起来,看着他身后一台冷灰色铣床。满地废钢渣子铁皮铁块。说话啊!他大声说。我摇摇头,又坐下。他们都望着我。我开始挠头,响声很大。他们笑了。刘玉红冲我挤挤眼。潘良叹口气说,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朱培贤支持下岗?段红卫捅捅我的腰。我想了半天,轻声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相当清楚了。
我想说——
你他妈到底想说什么?
随便。下也行,不下,也行。我尊重组织决定。
段红卫抡我的背,砰砰砰。
潘良笑了,举手拍掌。
小朱就是有觉悟。我说嘛,只要敢闯敢干,哪里都能发光发热。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做好下岗准备吧,小朱。
我抬头望着潘良。
现在是非正式谈话,如果你愿意下岗或者不反对下岗,过几天还有一次正式谈话。
我一声不吭。
潘良左右看看。就这么定了,小朱初步进入3车间下岗名单。厂改制办在下月五号公布首批名单。小朱,你还有什么意见?
好吧。我说。
段红卫比我年长十四岁,大家都叫他段哥。我们在厂工会乐队一见如故,我这个半路出家的竹笛爱好者比他差得不是一星半点。那天散了会我们往外走,厂区冬青树一人多高了,几只麻雀掠过厂房,越飞越远。
段哥问我:你不怕?
我摇摇头。
真不怕?
我不知道。
不知道?我操。你不怕丢饭碗?
怕。我说。
那你就该倒苦水,说你想留下来。除了你,钻床没人开得了。
我抬头望天,再望望脏兮兮的冬青树。
找他吧。
哪个?
潘良。
找他?
两条红塔山,一条紫云。
为哪样?
你他妈真傻!你离开重机厂就死路一条。
我没吭声。
听我的,兄弟。你必须听我的。
真去找他?
废话!他使劲摇头。至于我,我他妈还真想走。立马去少年官开一家培训学校,专教小娃娃吹单簧管萨克斯。离了重机厂就活不了?去他妈的!
我望着他。
我行,你不行。我才不怕。听我的,今晚就去潘良家。
我的宿舍就在慈坝镇上,原本两人同住,后来小丁闪电结婚搬走了,我一人享用了这个七平方米的砖房小屋。我从食堂打了饭,吃完,摘下竹笛。《新白娘子传奇》老吹不好,不是音准问题,是别的什么,我说不上来。这两年竹笛大有进步,是段哥调教有方,但我从来不是个精细人,竹笛高手才能捕捉那些微妙复杂的情绪变换。我不行。我想我原本就不是吹笛子的料,只不过单单喜欢它。笛声让你安静。就像很多时候哐当哐当哐当的轰鸣也会让你安静。八点不到,段红卫推门进来,手里拎着单簧管。
你听听,听听,小学生水平。
我笑了。
你他妈还不快去?
去哪里?
我操,潘良家啊。知道他家吗?
嗯,家属区3栋501。
赶紧走。两条红塔山一条紫云。没钱我借你。
我放下竹笛。段哥,我——
我操,火烧屁股啦!过了今天,你小子死路一条。快,现在,马上!
段红卫将我搡出房门。去晚了就是别人的了,你他妈脑子进水啦。
我都三十二了,段卫红仍把我当小子。他说我善良、傻,我说我有的是主心骨,比如翘鼻子让我跟她走我没走,比如张德兰大呼小叫之后我再没找过她(当然啦,她也再没找过我)。段红卫说你他妈这叫主心骨?只能说明你傻透了。我说我才不傻呢,傻瓜哪开得了十四年钻床吹一手竹笛?你就是傻,他说。所以再怎么吹就这破水平。
段哥的黑管、小号、单簧管真是好,够格上人民大会堂了。他四十大几还是单身,重机厂一帮小少妇都迷恋他。不少单身女人经常请他吃饭。可他没多少绯闻,就算闹出点绯闻也有本事一一摆平;女人对他来讲从来不是麻烦却也没多大意思(他不是同性恋。当然不是),他宁愿独自和一堆乐器待着也不愿将就成婚(要是没碰上周少燕,我没准会像他一样单身的)。他这个大艺术家就不该在乱糟糟油腻腻的车间耗着。他居然耗了大半辈子。
我买了两条红塔山一条紫云揣进背包。宿合区到家属区也就几分钟,几幢六层楼房和宿舍区的旧平房天差地别。
我稳住自己,敲开潘良家的门。
开门的是潘良老婆,她一头长发,皮肤雪白,你都能看见她太阳穴附近的淡蓝色血管。潘良冲我抬抬下巴,我把三条好烟掏出来,搁在茶几上,他噘了噘嘴,问我对改制、下岗到底什么态度。我摇摇头。他说,嗯,很复杂,的确很复杂。
沙发对面,靠墙有博物柜、组合柜,一只两臂长的大鱼缸正对我们,三尾金鱼上下游动,客厅波光闪烁。我忽然觉得我是其中的一分子,将一片小得不能再小的水域当作大海。潘良老婆为我倒茶,低声客套几句就去了里间,脸上始终带着沉静从容的笑意。潘良问我:还吹笛子?我说吹,每天都吹。他说车间工人就该多一点业余爱好。他又说,很多老工人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回到家要么喝酒要么干老婆,要么一边喝酒一边干老婆,就那点追求。我瞄一眼电视,一部专题片正回顾小平同志南巡,他拍拍手,说你看你看,老骥伏枥呢,你说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干?
是。我说。
对头,拿出认识来。
潘主任,我还能留下来好好干?
我没这么说。
但是……
我什么也没说过。
我想,我应该留下来。
你想?你应该?
我已经下岗了?
下个月五号,会看到下岗名单。
潘主任……
你让我咋办?谁不想留岗?都要留岗哪个下岗?
是。
太晚了,你先回吧。
我抬头望着他。
回去吧。
……好。
他送到门口,说了再见就掩上门。我下楼出来,顶着黄疸似的路灯走回宿舍区。平房用它永恒不变的破败气味迎接我。窄窄的砖砌过道躺在黑暗中。我老远就听见单簧管声了,真美,犹如月光抚摩的森林。我停下来,竖起耳朵。然后推门进去,段红卫站在屋子中央,闭着眼睛摇晃身体用心吹奏。曲子是《茉莉花》,简直让你眼眶潮湿。我走到床沿坐下。他提前谢顶的脑袋闪闪发亮。他和他手里黝黑的单簧管就像两把刀子,一大一小,要将什么东西活活劈开。他吹完了,我使劲拍手。他长吁口气,放下单簧管,望着我。
搞定了?
认不得。
认不得?
嗯。
东西收了?
嗯。
成功一半!
他笑了,额头湿漉漉的。
后来的事情你也许猜到,也许没有——我被列入下岗名单,段红卫不在名单上。
车间炸了锅。将近一半砸了饭碗的下岗者聚在一起嚷嚷,几个女工的呜呜哭声很快盖住唯一一台还在工作的机床咆哮。开铣床的老范索性关掉机器,垂着脑袋往外走。我盯着灰蒙蒙的玻璃窗。外面没有一只鸟。我以为她们会哭很久,但哭声很快止住。她们叽叽喳喳来回奔走高声说不行不行这咋个行,必须找厂长找改制办找区政府……她们大步往外走。几个下岗男工两眼呆滞,有人追随她们走出去,另外几人望望我,似乎要从我身上找到某种东西。
你不去?
去哪里?
找厂长啊。
我摇摇头。
他们十分不解。
我操,朱培贤,你他妈的下岗啦!你和我们一样,明天就没饭吃啦。
我认得。
你认得?
他们开始骂我。后来有人说我们上有老下有小跟他咋比?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吧?狗日的小朱,年轻就是本钱。
老谢凑近我,口臭喷我脸上。
小朱,说句实话,你咋想?
他们看着我。
认不得。我说。
他们满脸失望,从我面前散开。老谢、老赵收拾工具箱。该发的牢骚发过了,该骂的娘骂过了。他们决定认命。
我走出车间,哪儿也找不到段红卫。
沿漆黑幽暗的过道转三个弯,我走到车间另一头,潘良的改制办敞着门,老远就听见段红卫和他大声争吵,过道四周嗡嗡响,跳壳的白石灰仿佛随时可能掉到地上。我走到门边,使劲敲门,两人停下来。段红卫哐当撂下一只大号扳手,高喊一声,操,你来了,正好!
他主动要求下岗,把名额让给我。
你狗日的疯了,潘良说。你不是疯了就是他妈的脑子进屎了。你一个7级老工人主动下岗保住一个5级工?
我走,他留。
没这个规矩。你走,他也留不下来。
扯鸡巴淡。
潘良脸色铁青。他和段红卫差不多前后脚进厂,段哥还当过潘良几个月师傅,手把手教会他全套绝活。潘良谁都不怕,就怕段红卫。
我给你两天时间,你想清楚。他留,我走。
我操,这他妈不是小娃娃过家家。
我看就是小娃娃过家家。
段红卫拽着我大步往外走。厂区大道像裹着黑铁皮,又白又亮。我们站在冬青树荫下。他气得两颊发黑。
我操,我操他狗日的潘良。
段哥,你不用这样。
我想出去办班,黑管单簧管萨克斯哪样难得住我?我哪样都不怕,就怕一帮傻逼管我。你不一样,你这点手艺还教不了人。你留下来,挣钱糊口,再找个女人结婚成家,这辈子才算有个交代。
我也可以走。
你他妈真傻还是装傻?
厂区一片沸腾。穿宝石蓝的重机厂下岗工人们哭着喊着直奔厂办。
找厂长?他能让你找着?真他妈傻!段红卫望着他们说,就算找了厂长,管用?除非每人准备十万二十万。有吗,小朱?你干一辈子,有二十万吗?
我使劲摇头。
就是嘛。我们是无产阶级。要是有十万二十万还算无产阶级?
我明明送了他两条红塔山,一条一
我就为这个跟他翻脸。收了还让你下岗?
找他要回来?
你他妈真是傻!
下岗者们迅速在厂门口聚拢,人群像脱缰的野马冲上龙泉路。我手心冒汗。平时老实巴交什么脏活累活都难不住的工人们高声喧哗、大声诅咒,竭力诉说这么多年来的付出与感情,现在惨遭下岗是多么荒谬而无辜。聒噪、愤慨渐渐变成歇斯底里的谩骂。我头晕脑涨。厂里开出的条件是领取六个月基本生活费,自谋出路。有人觉得骂娘不过瘾,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哭;一部分人冷静下来,擦干眼泪说必须找潘良和改制办的人;有人出点子说不如把龙泉路堵上,任何鸡巴鸟车都不让过,再打电话给电视台报社记者帮忙讨回公道……愤怒一步步升级,挑头的管事的被推选出来;我站在人群外围浑身发抖。你不晓得你为什么发抖。原来忍气吞声的产业工人一旦发作也像土匪强盗,天不怕地不怕。一片汪洋的宝石蓝很快消弭了男人女人的本质区别让他们更加近似:消瘦、苍白,瞪着无助的眼睛转动黑色的脑袋,像要把什么罪孽洗清一样;他们就像长期生活在地窖而非车间。地窖也比噪声震天的车间舒服些。太阳火辣,热浪顺着松软的沥青路面上升,我很快就汗流浃背了。段红卫将我拽向路边,劝我离他们远一点,千万远一点。潘良和改制办的人赶到时下岗工人已达数百。潘良跳到花台上喊话,封路的提议被他严词否决了,他说你们必须知道聚众滋事的后果。再说,改制必须推行,你们注定失败。就算悲壮的失败终究还是失败。何必呢?何不冷静下来争取利益呢?很多人果然被吓住了,他们不再高喊口号;另一些人凑上去理论:上有老下有小啊,何况他们多么热爱重机厂,热爱每一件活儿以及热烘烘脏兮兮的那点钞票。潘良的胖圆脸闪闪发亮,脑门沾满汗水。他忽然哭了,眼泪顺着脸颊哗哗淌,泣不成声地表示他完全理解大伙的心情但是最好立即返回车间,坐下来商量嘛……
去你妈的!有人骂他,还有人嘶吼潘良你给老子滚下来。场面顿时大乱,直到厂办主任和副厂长赶到才劝住激愤的工人。人群终于散去。我瞅见潘良仍站在高高的花台上,撩起衬衫下摆擦他的眼泪,像一条孤零零的野狗。我和段红卫各回住处取了单簧管和长笛,将整个下午泡在工会。我们一首一首吹下去,从《朋友》到《一声珍重》,从《新白娘子传奇》到《回家》,配合相当默契。段红卫吹得棒极了,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跟上他。后来我们都累了,坐在暗淡的角落里,望着外面。
他哭了。段红卫说。他居然哭了。
我没说话。
我头一回见他哭。头一回。段红卫摇摇头。走,喝酒。
我们上四川菜馆喝掉四瓶大麦酒,天黑透了,彼此搀住才能往回走。
有进步。笛子,有进步。他说。
是吗?
吹得再好,有鸡巴用。
是,没用。
你活计干得再牛逼,有鸡巴用。
是的,是的。
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云团堆在楼顶。
走,找他。
哪个?
潘良。
我一声不吭。慈坝街上的路灯比月亮还大。
小朱啊小朱,你这条小命,全在今晚。再买五条红塔山。五条。一条都不能少。走!
我听他的,又买了五条好烟。我们踉踉跄跄摸到家属楼,猛然发现单元门前到小区主干道密密麻麻全是人。我凑过去,刘玉红、老杨站在暗夜里招手,满脸苦笑。很多人背着各式各样沉甸甸的包,显然和我一样背了好东西;更多的人空着手,骂娘、吐唾沫。潘良家所在的五楼黑得像口井;一个4车间老工人说最早赶来的几个家伙敲过潘良房门,他老婆明明在家,这会再没动静。狗日的潘良应该在家。他说。让他老婆来挡,居然让他老婆来挡。狗日的。声控灯亮了,一到五楼黑压压全是人。他们或站或坐。没人说话,死一样安静。刘玉红老杨看着我手里的袋子哈哈一笑,你小子,红塔山还是三五?没十条二十条的就不要上去了,上了也是白上。段红卫说我们非上不可。刘玉红说没用,你没看见那么多人干等着?我操,段红卫说。走,小朱。
我们穿过一群木偶般或坐或站清一色宝石蓝的男人来到五楼。守在门前的家伙说敲半天了,没动静。要不,闯进去?段红卫让他靠边,然后凑上去使劲拍了三下,扯着嗓子大喊,潘良,潘良!屋内无声无息。段红卫侧耳倾听,之后望着我们说,哭,有人在哭。
哪个?
他老婆。
没人说话。楼道静如坟场,空气越来越污浊。到处是机油味汗臭味脚丫子味。
两三人贴着门板仔细听,冲我们用力点头。段红卫撇撇嘴。撤吧,都撤吧。就她一个女人。
不行。狗日的还能不回家?
段红卫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我们走。
楼下的人群呆立不动,刘玉红表示没理由不等下去,就算等到明天一早也要等下去。段红卫说你们等吧,他要是回来我段字倒写。我们穿出家属区,冷风咆哮,天空低垂。我有点摸不清方向,于是问他,去哪?他说,随便。我们往前走,渐渐越走越快,段红卫突然跌坐在地上,歪过脑袋,将今晚的大麦酒吐了个一干二净。
狗日的,狗日的。他擦擦嘴。
酒醒了,再没地方可去,只好顺着龙泉路重返厂区,高大的人字形屋顶蹲在夜中。我们从1车间走到10车间,从后门进入子弟学校操场。机油味灰尘味汗味被青草味取代。大约晚十点,我们在学校门前分手,回到宿舍又灌一瓶大麦酒放倒自己,一觉睡到次日中午。睁眼时,太阳直直照在脸上,我急急忙忙跳起来直奔厂区,半道上才明白过来我都下岗啦。周围十分异样——不是变暗变黑,是刺眼的白,如破开的云彩、棉花和墙。阳光直逼万物,看不见的上帝用它胡涂乱抹。我睁不开眼睛,没完没了地恶心头疼。宿醉的感觉像被疯狗咬了。原以为昨夜就来一场大暴雨的,不料又是晴好的一天。我本想回去,但鬼使神差又去了重机厂。大门口聚集着一大群人,认识我的冲我挥挥胳臂点点头。有人问我,没下岗?我说,下了。他们说,那你还来?加入我们?我摇摇头,继续往里走。封堵大门的人让我进去了。3车间一晃就到,熟悉的灰铁门沾满污垢,真该洗洗了。里面一圈人把谁围在当中。见我来了,他们像划开的牛皮纸向两侧闪开,中间出现一张头上裹了白纱布的脸——段红卫,他就坐在我的工具箱上,手里拎着大扳手,身体前倾,像一匹倔强的马。锁扣位置是毛笔写的朱字。靠墙位置,站着潘良。
他用扳手砸自己脑袋。潘良说。我操你妈,他是我师傅哩。我操你妈。他望着我,眼神冰冷厌恶,仿佛瞅见我偷了他的东西却无从追究。我答应了,小狗日的,你该跪下来磕三个响头谢谢他。他一面说一面从段红卫手中夺下扳手。
我当然没磕响头也没说个谢字。我根本反应不过来。段红卫脸上的得意笑容我只在工会里见识过,那情形往往是他接连吹了五首曲子并且毫无瑕疵。当天夜里我们去了四川饭馆。他端起酒碗一口干掉,擦擦嘴说你猜我最后对狗日的潘良说了什么?
我摇头。他脑袋上的白纱布亮闪闪的。
你这条不要脸的疯狗。段红卫说。我就是这么说的。但是,我说你狗日的同意小朱留下,是你们这群疯狗所做的唯一正确的事。
到底谁疯了,谁正常?首批下岗名单出炉两个月后,第二批名单公布之前,有人举报潘良睡了七个女工并将她们成功留岗——白纸黑字贴在十来根电线杆子上。狗日的哪来的狗胆?最终查无实据,白纸片一夜之间被撕个千干净净。此时段红卫已经收拾工具箱准备离厂。我们最后一次吃饭喝酒演奏是那年的十月,《一声珍重》吹了不下十遍,一大批工友闻声跑来工会礼堂。最后,几个曾经的乐队成员、如今也下了岗的前工友亮出乐器,我们合奏了几十支经典曲目,《友谊地久天长》《啊朋友再见》……一直闹腾到凌晨三点。后来就剩下我和段红卫。月光照亮外面的冬青树,门前一片银白。他呆坐着,单簧管搁在腿上,说他下个月就开班授徒啦,一帮半大孩子。我说好啊,真好。他笑了,说你随时过来。我说好啊,好。我想了想,又说,谢谢段哥。他笑了,谢个(上尸下求),是我谢你。谢我?人一辈子待一个地方有啥意思。他说。我待够啦。真他妈够啦。上帝要是让你还有点气力干一件你能干好也非常愿意干的事情,那你他妈必须试试;上帝根本不希望我们带着遗憾去死,可是很多人都他妈死得不明不白。我说,段哥,你随时回来,工会大门永远敞开。他连连摆手,出去了就不会回来。绝不。老子撒尿也不冲着重机厂。他咬牙切齿。我并不知道他的仇恨从何而来,他不正要去干他想干的事业吗?段红卫说到做到,此后再没踏进重机厂一步,除了我死那天。
次日我被喧嚣声惊醒。我下了床,敞开门,见很多人三三两两直扑家属区。潘良,潘良。直觉告诉我潘良出事了。我脑子里嗡嗡响,抬腿跟上他们。家属区3号楼下聚集了一大群人,绝大多数是首批下岗者。我问他们出什么事了,有人告诉我,是潘良老婆。
这个四十四岁的女人在金鱼缸内溺毙。她瞪着眼睛,嘴里衔着一条金鱼——这是后来听说的。那天早晨,楼下的人沉默得仿佛为她招魂守灵。慈坝派出所干警和刑警将一个陌生的中年工友从楼上带下,此人腕间有雪亮的手铐。是9车间老杜,有人告诉我说,平时多他妈本分啊,见了狗都绕道走。昨夜,就他一个人敲开潘良的房门。他进去一个小时后传来潘良女人的叫喊声扭打声,再之后就无声无息了。对这起谋杀的解释很离谱:老杜不是因为下岗挟私报复,而是与潘良的女人早有一腿,所以她才为他开了门。老杜干吗杀她?很简单,潘良女人无法答应他帮他说服丈夫让他留岗。另一种说法直截了当:潘良睡了老杜女人,因此,他女人留岗了,他却下岗。很多人觉得老杜像个爷们儿,干了他们想干而没胆量干的。是夜一切都不太对头,鼓胀的云层像怀胎一样躁动不安,潘良家的灯光照进继续等待的下岗工人眼中,让他们惊诧而镇定。居然没人同情潘良女人,大伙想不通的是:老杜非得下此毒手?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比如再把她睡一回嘛,用枕头或毒药,不比现在更浪漫温柔?唉,老工人就是老工人,连杀人都这么直截了当。
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前提:昨晚,潘良睡哪里?
将近中午,他来了,楼下的人已散了大半。此时无人找他寻仇,我们默默让出路来。潘良的脸直僵僵的,走路的姿势也直僵僵的,他穿出人群,即将进入楼道时忽然弯下腰,两手捂住脑袋。然后他回头望向我们,一群沉默的重机厂工人。接着他一步步上楼,很快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据说办完后事他向厂里请辞改制办主任,领导不批。很多人开始可怜他。我不想可怜他。他女人笑起来多优雅啊,你没法想象五大三粗的潘良居然娶了这么文艺范儿的女人。唉,都是命。潘良要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她死不了。
5
唉,我也死了。别以为我还活着。我活着就不会给你们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人人都有难念的经,我的经念完了,活着的人还在苦熬。我想赶紧投胎,可天知道往哪投,我连河边那艘船还没坐上,马脸大家伙一直坐在船头瞅我,他迟早穿出那条黑河撑船而来。不,我还不想搭理他。我还没死透,青烟似的魂魄还在阳间游荡着,比蝉翼轻不了多少,飘一阵就累了,像只苍蝇趴在僵死的皮囊上歇歇脚。周少燕,壮壮,别怨我,我本想一辈子养你们陪你们的,现在撒手不管了,对不起,要怨就怨我这颗该死的心脏,它干了一半就再也不干啦。是国产的太差还是这颗心本来就差?很多人不都死在这上面?我的心脏从没出过问题,当问题来了才发现它是个问题,就太晚了。
当年下岗浪潮席卷全厂,年轻的王凯振臂一呼,无数男人争先恐后扑向龙泉路。那天她穿一件牛仔衬衫,扎马尾辫,两腿直苗苗戳在花台上,号召下岗的兄弟姐妹团结起来讨说法,当警察、防暴队和记者们赶来时,汽车已在龙泉路上排出两三公里。没人敢于挑衅工人们的满腔怒火,也没人愿意像前几次一样草草收兵。厂领导和区政府官员赶到也没用,最后出场的是分管工业的副市长,他站在龙泉路中央拎着喇叭喊话,称堵路行为严重违法,如果人民内部矛盾被别有用心者挑唆利用,后果不堪设想……
对峙出现松动。长腿王凯和几个领头的答应先恢复通车,他们随副市长去了厂部办公室,一个小时后才陆续走出来。我紧盯着她——王凯,我从一个女工嘴里听说了她的名字。他们为她鼓掌叫好,整齐的呐喊声席卷龙泉路:还我工作,还我尊严!汹涌的声浪护送王凯重返人群,她做了一个手势就让喊声齐刷刷止住了;然后她说,市政府初步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如果他们耍赖,我们就到省委省政府抗议示威!她再次赢得雷鸣般的掌声呐喊声。人群终于散去,留下一地的矿泉水瓶、烟头和废报纸。许久之后,王凯从厂区骑车出来,几个酷似保镖的家伙环绕着她。嗯,她相当年轻,顶多二十来岁。我望着她,被她傲气疲惫的目光撞个正着。我低下头,转身走开;再回头的时候她身边的小伙都走了。她骑上来,靠近我。你是厂乐队的老朱?我点头。她说你竹笛吹得真好啊。她笑了。我望着夕阳笼罩的龙泉路、工厂大门,望着一片金红的厂房和冬青树,想找到它们的神秘异同或内在联系。我一声不吭。
走,吃饭。我请你。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你请我?
我请客,你出钱!她哈哈大笑。
我们去了四川饭馆。她三下五除二将水煮肉片、宫保鸡丁吃个干干净净,之后不停地说啊,说啊,强调这次行动的重大意义,还透露了副市长在厂部会议室亲口答应的——提高下岗待遇,延长再就业磨合期,推荐创业项目,等等。我问她,你不用下岗了?
她停下筷子。
你下岗了?
我摇头。原本要下的,后来——
我留岗了。她说。
她埋头吃饭。
天黑透了,我送她回女工宿舍。其实用不着,一路上不断出现她的追随者,男男女女一二十人,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刚开始有人唱歌,后来众声响应,用唐朝乐队的方式唱起《国际歌》,姜黄色路灯掩映下的龙泉路又热闹非凡,直到厂部的人闻声赶来大声劝说这么晚啦你们还折腾啊要是让副市长知道……王凯才劝住大家,众人在女工宿舍区分了手。我待在黑暗里,直到他们渐渐散去才走向王凯。她想听我吹笛子。明天去你宿舍?她说。
次日黄昏,她真来了。我小心翼翼吹了《梁祝》。我知道吹得不太好,有什么东西缠住了我。她默默听完,一直瞅着地面,然后仰脸问我厂乐队下次演出什么时候,我说,你们这一闹,乐队早停了。就算演出也得国庆节啦。但是最牛逼的段红卫——你认得他吗,吹单簧管那个?——已经走了。她叹口气,怔怔望着我。很多事情远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说。世上的事情和最初的设想差别太大啦,你有什么办法?
我后来听说,她和三个带头的家伙留岗,其余全部下岗。
我死了,死人不说假话。我不太清楚当年和王凯相处三个多月算不算好上了——接过一次吻,连个像样的拥抱也没有。她兴头来了叽叽喳喳,牵着我的手跑遍慈坝镇;大多数情况下情绪低落,整天窝在宿舍拒绝见人。我敲她的门,央求她好歹让我把食堂的饭菜送进来。她歇斯底里叫喊,你走,走!我把饭盒搁在窗台上,低头走回宿舍。黄昏的时候,她推门而人,说老朱你给我吹个欢快的,《婚礼进行曲》怎么样?我说你想结婚啦?她哈哈大笑,说你吹呀,吹嘛。我按她的要求吹了,但这曲子并不适合竹笛,就像工人粗粝的手并不适合LV手套。曲终之后一切沉寂下来,你能听见外面暗沟的哗哗水声。她抬手拍了拍桌子,拽我去四川饭馆喝酒,天擦黑就七八分醉了。我陪她在宿舍门前呆坐,她又哭又笑,拒绝回屋。后来几个女工跑来劝她,从她兜里摸出钥匙扶她进去躺下。就剩下我们时她指着我鼻子大骂,你没种掏我钥匙?我没法回答。怂货。她说。我握了握她的手,劝她赶紧睡觉。她猛地仰起头揽住我的脑袋狠狠吻我。我接受了,小心翼翼地配合。之后她推开我,倒在床上大笑。我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她的笑声像一只金色皮鞭。我给她倒了开水凉着,低声说我走啦。她一声不吭。我退出去,拽上门,走回男工宿舍区。我终于发现我们也就这样了,哪怕她狠狠吻了我也就这样了。后来证实王凯留岗的缘由无非妥协,我一点也不吃惊,却深深难过。毫无缘由的难过。就像你闯进陌生人的卧室看了不该看的。当年妥协的人遍布龙泉路,多她一个姑娘算什么?我记得她跑来听我吹《梁祝》的黄昏,她在我书桌前坐着,手托下巴,大大的两眼望着我,又不像是望着我。我眼角余光仍能望见那双被牛仔裤裹紧的长腿从书桌下面探出来,跨过阴影与光线的交错地带。我的心怦怦跳,仿佛看见她高大的花岗岩雕像耸立在重机厂门前。我们分开那天(我在后面会告诉你),我总算从某种压抑烦躁的境地解脱了,似乎有人强迫你冒名顶替一次马拉松比赛,终于被人发现并踢出了局。
此前她说过一句狠话:张德兰是我朋友。她凑到我耳朵边压低声音。张德兰说啊,一天夜里你们在你大姐家过夜,你完全可以把她办了,只要像个男人一样加把劲,她就是你的啦。
她死死盯着我。
唉,你呀。
我紧咬牙关。一半是后悔,一半是庆幸。
6
我死得透透的了。大姐、大姐夫、小狼、大哥先后赶来,我已经凉了。
大姐坐在地上,像拍篮球一样使劲拍我的脸,放声大哭。这哭声让整个家属区为之发颤。我身下的水泥地还有余温,似乎全力阻止我滑向冥界。大姐的脸让我想起妈。我八十岁的躺在病床上的妈。她们俩越来越像了,时间这个魔头把母女间的差异消灭了七八分,尤其在你倒下来躺在水泥地上闻到这么多土味灰味的时候,你会发现母亲和女儿某种程度上是一体的,必将在几十年之后神奇相遇,让她们留在衰败的老年并且无可奈何地面对它。我妈7年前中风,身体左侧功能就像报废的机床。最坏的还不是这个,最坏的是两年后的一天,她想上个厕所。她缓缓挪下床,没到门口就跌倒了。事情比想象的严重:她躺在地上嘶嘶叫喊,大姐姐夫从隔壁赶来,像捧起沙子一样小心翼翼捧起她。她继续喊着,疼啊,疼啊。120赶到后诊断为髋骨骨折。大姐无法理解妈为什么不叫她帮忙,就像两年来重复了无数次那样。是命。再没别的解释。我们都以为她挺不过夏天,她却在一家小型老年病医院不到五平方米的小病房待了五年。五年来,另外两张病床上先后死了七个老人,不断有新来的填补空位。绝大多数时候,我妈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极少说话。她们来来去去,一个死了,又死一个。要我把早就讲过的话跟半死的人再讲一遍?她说。我又不是憨包。医生把我和大姐叫到办公室,说这种髋关节重疾将给她带去深深的绝望,然后击倒她,就像卡车碾碎一支粉笔。顶多三个月,医生说,准备后事吧。我妈让医生的预言落了空,一年后髋关节神奇恢复,却再也无法落地,两腿细得像柴棒。她认命了。人死病断根,她说。还能吃饭拉屎,老娘躺一天算一天。她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用五年时间回顾长长的一生,犹如翻阅一本浩瀚的传奇。我爹骑着卡巴金冲进她村子里娶她,带上她跃马飞驰。我爹,当年抗美援朝复员的老班长,做了大厂的司炉工。他们一口气生下三男一女,一眨眼就老了。人真容易老。死就像一面墙横在眼前。她还不想死。还不想。
她放不下老二。
每个礼拜六,周少燕备好保温饭桶,盛上饭菜,一家三口跳上由北往西的68路车穿越大半个昆明,洪山脚下的老年病医院梧桐掩映,秋天的时候满地焦黄。沿楼道上去,二楼,209,你一眼能望见我妈像倔强的卡巴金扬起下巴望向门口。目光焦躁、期盼,还有些茫然,仿佛待在时间之外,从不打算与他人和解。壮壮跑进去拉她的手,叫一声奶奶。她低声答应。我和周少燕一前一后,叫她,妈。然后摇起病床,让她半坐。壮壮揭开保温桶,满屋子饭香。我妈用她还能使唤的右手攥住小勺,我将保温桶搁她肚子上,垫上毛巾。她一勺一勺舀起来,一口一口吃下去。她一边吃,一边望我,望壮壮。我问她好不好吃。她说,可以。我问她是冷还是热,她说,可以。我又问她,身体咋样?她说,可以。我们开始聊天气,聊周少燕的大哥大姐,再聊聊医院护理工小郭。对面床上的老人八十九了,刚摔断腿;另一个七十六,身体还好,能吃能走能睡。她们经常唱歌,究竟唱些什么,我们也听不明白。
壮壮喜欢和他奶奶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告诉她又拿了画画比赛的奖状,又得了“三好学生”。我妈说好,好,好,超过你小狼哥,超过他。壮壮说,小狼哥厉害呀,我没指望咯。我妈骂他,哪样没指望!像我这种才是没指望。你的日子,长得要命,小狼哥哥算个屁。壮壮笑了,把她吃撒的饭粒捡起来,扔进垃圾篓。
老二呢?来过?我说。
来过。我妈说。
他上次跟我要裤子,我带来了。放你这里,他来了,你给他。
周少燕从包里掏出长裤。我今天出门前想了又想,还是把它翻出来,带上。我就这么一个二哥。
都说老二是个傻子。依我看,除了不能算数,他什么都会:洗衣服做饭,搭公共汽车,还会修点小东西。他和我妈一直住大厂老屋,就靠我妈那点退休金和我们三姐弟的接济过活。他每天从大厂走过来,为她打饭,看着她,晚上再走回去。他是我们朱家最幸福的人。一个完完全全幸福的人。我真羡慕他。尤其我结了婚生了儿子必须拼命干活的时候,我真羡慕他。
你给老二打个电话,让他来。现在就来。我妈说。
老二用一部姐夫用剩下的老诺基亚,他很快就会用它了。他在电话那头大喊,好,好,马上。十分钟后,他像条大狼狗闯进病房,一屁股坐对面老人的床沿上。那位腿脚还利索的老人挪到一边,睁大眼睛,像要辨认老二是谁。她终于认出了他,咧嘴笑了,攥起拳头敲他的肩。老二低头望着地面,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来回晃动,黑咔叽布裤子的裤脚太高,露出漆黑的脚踝,下面一双黑色塑料凉鞋,光着脚。病房里全是他臭烘烘的脚丫子味。我妈扭头望他,说老二,小培贤给你送新裤子来啦。
老二笑了。好。他说。
壮壮叫他二叔,他使劲点头。
好?狗日的,连个谢都不会。我妈说。
老二低着脑袋,嘿嘿笑。
周少燕举起那条蓝色运动裤。化纤面料,拿在手里哗哗响,穿起来笔挺干净,而且好洗好晒。他这条卡其布裤子是大姐春节买的,一口气买了三条,他还嫌不够。我问他吃过没有,他低头说吃了。我问他,肉够吃?有零钱花?他说够吃,够花。大姐给的。我说我也给过你嘛,就记得大姐。他还是咧着嘴巴嘿嘿笑,望着地面。我说你现在吃几碗饭,他说,三碗。三大碗。我说,全家人就你能吃能睡,还不生病。他继续笑。你看不出他黑炭似的脸膛上到底多少皱纹。他五十五了,比我大五岁。四岁那年掉进火盆,额头烧掉一块皮,从此再也没有长进。两室两厅的老房子是我爹我妈分的,好歹躲过拆迁,还能住个五年十年。我怀疑老二这辈子是故意的,除了个子嗖嗖蹿到一米八,长成一座黑塔,他绝不搭理这个世界;你给他一个有烟抽有觉睡有饭吃的地方待着就行,谁也伤不了他,就只能永远将就他。大姐大哥说妈要过世了就把老二送养老院,除非他想一个人守着大厂老屋,慢慢等死。
老二抖开裤子,墨蓝色化纤面料闪闪发亮。他笑了,露出乌黑的牙。
杂种,高兴了。你有鸡巴出息。我妈说。
老二将裤子叠好,又打开。
你穿上,我们瞧瞧。你去卫生间穿上。我说。
老二拎着裤子出去,很快穿了它走回来。果然合适,好看。他笑得像个孩子,嘴里发出呜呜声。
喜欢吗?
嗯。
过年再给你买。就买运动面料的。
我把他叫到医院走廊上,塞给他一条红河,让他省着抽。他连连答应,用换下的旧裤子卷起来,裹得严严实实。
我给你说个事情。说个事情。他在昏暗的走廊盯着我。我看不清他。太黑了,颧骨突出,眼窝下陷。他浑身烟味汗味,一件黑T恤松松垮垮,胸前印着英文字母LOVE,明显是小狼穿剩下的。
你说。
我楼上那个婆娘啊,那个婆娘,昨天,我望见,她不穿衣服跑来三楼,敲对面老李家的门。
老二紧张而兴奋,两眼睁得很大。
真的?
我骗你,就是狗。
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李硬是不开门。
为哪样不开?
鬼晓得。是怕吧?
有可能。
老李的老婆娃娃都在家哩,咋个敢开?
就是嘛。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开门出去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再后来……老二两眼发直,抬起左手挠挠脑壳。再后来,不要脸的女人跑了。我骂她,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以后遇着这种情况,把门关死,莫出来。万一人家说你耍流氓,你就完蛋了。
不出来?
不出来,千万莫出来。
好嘛,听你的。
每次来,我要么见老二一面,要么见不上。除了跟我、跟大姐要东西,他很少向大哥要东西,因为大哥很少陪他聊天,也不给他买烟抽。
我认得,老二哄自己开心呢。
我们坐上68路车返回慈坝镇,沿途经过黄土坡、北教场、龙泉路、金安小区和红云烟厂。两个小时的行程有些漫长,但妈和老二都能见上,偶尔还能撞见突然跑来的小狼和他的漂亮媳妇哩。一路上,周少燕攥紧保温饭桶。来的时候它满满的,现在空了,洗得干干净净。似乎把什么东西装回来了,沉甸甸的,压手。68路车经常有座。壮壮胡乱编派的故事把周少燕逗得哈哈大笑,前面的人扭头望着我们。
下一个礼拜六,周少燕壮壮陪着妈,我出了医院,沿洪山南路去往黄土坡。我长大成人的老房子就在一片新开发的商业街背后,五层高的青砖墙旧得像废报纸,屋顶的铅灰色鸽子笼、太阳能热水器仿佛能拧出脏水来。我像走进猪内脏一样走进巷道,四周恶臭扑鼻。我跑上三楼。老二开了门,让我进去。
屋里还没乱到不可收拾。老桌子老椅子老板凳还带有我爹我妈的体温。白墙早就黄了,角落里有蜘蛛网。阳台上杂七杂八撂着破东西:纸箱、木板、盒子、废旧铁皮。我问老二吃了吗,他说还没有。我说有菜吗,他说有。我走进厨房,电炉子上坐着平底锅,锅里有水。我找一圈没发现有菜。他从灶台下摸出一棵白菜说,喏。我说,就吃白菜?他说,煮个白菜汤,好吃。我说,肉呢?他拨弄着墙上拴腊肉的麻线头说,早吃完了。你等着。我说。我转身下楼,直奔街对面的菜市场。还没收摊,我买了五斤后腿肉,两把面条,三斤鸡蛋,拎回来,撂到砧板上。你炒个肉吃。多的,你就腌起来,挂上。
好。
又望见什么了?
嗯,望见了,我又望见了。
这一回他的故事很出格。他说楼上的婆娘又光着白花花的屁股来敲老李家的门,敲了半天,门开啦,老李一把拖她进去。后来响起哇哇声,像打架一样。他晓得他们很舒服。简直舒服死了。
老二凹陷的大眼亮闪闪的。
你听着,没这回事。你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开门大喊大叫,否则你会出事的,懂不懂?
老二摇头。老子明明望见的。
好,你跟我上楼,把婆娘找出来,敢不敢?
老二满脸通红,连连摆手。去去去,去个(上尸下求),我又不是憨包。
你就是个憨包。
我不是。敲人家门的才是憨包。
对嘛,说人家光屁股跑下来的人就是憨包。
她叫张桂枝。
我认得。人家五十了吧?有老公有娃娃,咋可能光着屁股跑老李家?
我望见的。
哪个时候?
昨天,就在昨天。不用开门,就望见了。
瞎扯。
我隔着门板,就望见了。
过来,老二。
哪样?
给你钱,你晚上九点下楼,往左,有个挂红灯笼的发廊,你进去,五十块,顶多五十块,找个光屁股的婆娘。听懂了?
我懂。
这个要戴上。一定要戴上。
戴哪里?
你说戴哪里?戴你下面,你老二的老二上。
老二哈哈大笑。老二的老二,真有意思。小培贤,你真有意思。
我一阵难过。
总之,千万莫往楼上跑,更不要大喊大叫,过一阵子,你就好了。
过一阵子,我就望不见了?
对,你就望不见了。
那我望得见哪样?
我咋认得。
如果又望见呢?
你就掏出你老二,把它弄出来。
我做了个动作,教他怎么弄它。老二笑得像个憨包。我认得。我认得。他说。就像狗一样。像狗。
对,像狗。
像狗一样。他说。就像狗一样。
7
我死了。去阴间之前,那么多人在你眼前走马灯一样来回转,这似乎就是你应得的一点安慰。人都是要死的,死之前你才能得到这么一点点,别的都不作数。可也来得太晚了。老天爷故意让你发现你撇不下的人。老二,我真撇不下老二。小时候我们在大厂下面的三岔河抓鱼捕虾,晚上炸得焦黄酥脆,香得要命;老二拎着马鱼串子冲出去,一帮娃娃追在他屁股后面流口水。十三岁那年,老二把欺负我的刘家兄弟打得屁滚尿流。二十岁的夏天,老二离家出走,后来被人发现在六十公里外的嵩明县城一家小砖窑里打短工,挣回一百一十七块八毛,他给妈和我一人买条短裤,其余全买烟抽。你说他为什么买蓝底白花大短裤而不是别的东西?
你说他傻,还是不傻?
我死了,死人的童年记忆最少,你死后自然知道,最美的东西总被老天爷最先没收。我死了,千万瞒住妈和老二,千万。我不想和他们早早就在阴间碰头。妈只能拜托大姐和姐夫劳心费神,我这个小儿子,再也帮不上忙。大哥?你指望不上。又矮又胖的五寸钉大嫂在他身后瞪着鱼泡眼,像警察盯小偷一样死盯着哪。老的熬死小的。她说。妈拖累了他们全家。后来我的骨灰是小狼抬上车的,大哥的儿子元元躲在后面;壮壮还小,抱不动他爹那么沉一把老骨头。大哥,大嫂,元元,你们不是我最亲的人?还是我活着的时候哪里对不住你们?哎,我就是个穷兮兮的钻床工,拼了命养家糊口。你们三个一年半载见不上一回。不,我不抱怨,我活着的时候就不抱怨。多累啊。累了大半辈子,我想歇歇了。
刚出院那天,我和周少燕打车直奔洪山医院。我告诉妈,我没事。你看,没划一刀,和从前一样好。妈怔怔望我,眼泪无声无息淌下来,周少燕抽出纸巾帮她擦,总也擦不完。妈说,你从小就笨,搞了半天,是心有问题。我接过小郭递来的饭缸子一口一口喂她。这个和笨不笨的没有关系。我说。你就骗我吧,她说。莫以为你妈是憨包。你妈八十了。我不憨。我不是老二。她吃得很慢,不让一粒米饭撒出来。吃一口,瞅我一眼。她把一缸子饭菜全吃了。
我说,妈,你今天的表现,相当好。
她望着我,目光深邃凝重,仿佛望见我的来生了。
你像你爹。她说。到处都像。她又说。那匹卡拔津是棕色的,亮得像上过猪油,跑起来比闪电还快。
你上回说,是黑色的。
错了。就是棕色。
我们打车回家。这是生病才享受的优待,平时哪舍得。车窗玻璃上有碎布似的倒影。天灰蒙蒙的,高楼太多了,像人说出来的话一样多。话太多的日子多可怕啊。学府路塞满汽车。我好像完全不认识这个拥挤的城市,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好好活,让我妈放放心心地活。我打开车窗,汽车尾气、灰尘、下水道臭气像老鼠一样乱窜,我用力呼吸,想把乙醚来苏酒精全吐出来。给我一匹马吧,一匹棕色的马。在汽车与汽车之间奔驰,比闪电还快,一眨眼就跑到天边去了。妈直直站着,在远方等我。此时黑压压的人群突然将车流堵上,大概汽车撞了行人。周围响起一片吓人的汽车喇叭声。我们的出租司机使劲敲打方向盘大骂:我操你妈!
我死啦,死得透透的。妈还得活。还得继续躺在那张小小的病床上瞪着天花板,用几十年的细节将没完没了的尚未等来死的时间塞得满满的,就像给一只布娃娃塞进棉布条。妈呀,祝你每顿饭都吃它一大缸子,好好地活。
8
哐当,哐当,哐当。这声音盖过一切哀号、恸哭和咒骂。哐当,哐当,哐当。它来回折腾三十年,我早就习惯了。周少燕从不来车间看我,就算我们结了婚也没来过。她不清楚由机器制造的哐当哐当哐当能有多响,也不清楚(故意不想弄清楚)她的男人在什么样的地方干活。她是对的,最好别来。这地方油腻腻脏兮兮乱糟糟,就像野猪糟蹋的猪圈,能把一个女人活活吓傻。她差不多每天站在大门外等我哩。我下班出来,远远望见她站在一棵大桉树下。她更瘦了,似乎暗含忧伤。她笑得内敛而羞涩,像一朵无名野花;我走过去,恍惚觉得这朵花必定和身后那棵高大的桉树长在一处,再也不会分离。
老朱,人家望穿秋水啊!
你他妈有福气,太有福气了。
后来他们懒得再说,直接喊一声:来啦!或者拍我一巴掌。
我走到她身前。她的衣服裤子都是廉价货: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材质很轻的灰夹克,黑色人造革的高跟鞋,但每一样都千干净净。我就喜欢这一点,她好像十分了解邋遢工人走出车间的全部想法。她微笑着,低头推着单车随我去停车棚取出我的车。我们骑向单身宿舍,饭菜她早已在电炉子上做好了,我们坐在桌子两头安静地吃着。饭后她收拾干净,坐在桌边听我吹笛子,再骑车返回小白鱼村。绝不可能让她留宿,就算我想,她也不肯。宿舍周围全是眼睛,都盯着呐。她结过一次婚无所谓,我不一样,她不想坏我的名声。着什么急,该是我的就是我的,结了婚就是天天睡一张床的老公老婆了,何必为这一时半会儿着急?
哐当哐当哐当。知足吧。
结婚的新家安在老家属区。五十多年的老平房,前后两间,外面是巴掌宽的砖铺过道,穿过去是红砖砌的小厨房,顶多三平方米,刚够装个灶台,一只碗柜,一张矮桌。
新房布置起来,大红的中国结挂在墙上,地上铺一层新鲜松毛,彩纸从这头挂到那头,桌上摆着新婚照片——随便找了慈坝街口的老田相馆就拍了,我穿白夹克她穿黑裙子,你闻不出一丝光滑漂亮的结婚照的气息。墙上挂着笛子。饭后,周少燕坐在沙发上,听我吹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老曲子,像头回听那样大声说,好听,真好听!
大姐、姐夫和小狼一家常来,带肉带米,也带些不常见的鲜货。大哥大嫂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嫂头一回进门就说,宿舍区和家属区中间那片烂泥潭太臭了,没人管?周少燕说,反映好几回啦,厂里清过几次,可地势低,架不住大雨啊,很多人往里倒垃圾呢。哪样素质,大嫂说,开机床的,哪样素质。进入家属区你就闻不到臭味了。一大片衰朽的老平房摩肩接踵,仿佛板着阴沉的面目思考怎样赴死。但处处飘散着炊烟味酒味肉香味,你要是习惯了反而离不开。这里遍地老鼠和蟑螂,砖缝里的泥沙像烤焦的馒头一样酥脆。老工人都喜欢敞着门,电视声纠缠不清;不时响起对骂声叫唤声打架声,男人女人的放屁声打嗝声做爱声。
继续反映啊,大嫂说。夏天蚊子苍蝇乱飞,咋整?
下个月就彻底清除。厂里说,要盖几幢新楼房。
小培贤啊,大嫂站在门口,望着屋檐下的蜘蛛网和米汤虫。
嫂子,你莫担心。周少燕说,快进屋吧,茶泡好了。
她却转身钻进了厨房,拽开灯,贴在餐桌前面四处打量,然后走出来,穿越过道,走进前屋。
你当然不担心。小培贤命苦啊。
什么话!大哥说。
实话。吃闲饭何消操心?
闭上你的臭嘴。
我说我的,你听你的。不想听,你把耳朵堵起来。
你他妈有病!这是我兄弟家,不是你家。
就因为不是我家,我才要说。
轮不到你说!
长嫂如母,我想说就说。
我插话说大嫂你只管说,一家人,不计较。
就是,你看看小培贤这气度。哪像你,别的本事没有,骂老婆的本事了得。
大哥坐下来,像仇人一样瞪她。
大嫂指着桌上的照片,问周少燕哪儿拍的,周少燕回答,就慈坝镇,老田相馆。
结婚照都上公园啊沙滩啊,你们就照相馆?
挺好的,也省钱。朱培贤也提议跑外景。我说算啦,多折腾啊。
该省的省,不该省的不要省,一辈子就这一回。再说,小培贤是头一遭。
大哥喊道:你给老子闭嘴!
哟哟哟,有种把你领导一通臭骂,赶紧提你副处。
我和周少燕来回劝,大嫂不管不顾。没钱当然省着花。她说。这道理,老二都懂,你们还能不懂?小培贤多不容易。一个破工厂,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三半花。与其拍这种照片那还不如不拍,攒点钱生儿育女。我活这么多年算是明白了:老公永远不如儿子,儿子又是为丈母娘准备的。人啊,真他妈没意思。
闭嘴!
好好好,我闭嘴。你们瞧瞧,要把我活活吃下去哩。就这点(上尸下求)本事。
我操你妈。滚!
大嫂望着周少燕。我看你最好还是找个活计。她说。年纪轻轻,不挣钱咋行?残疾人还挣钱养家哩,你有手有脚,干哪样不好?
是我们的主意。周少燕说。过几个月就要娃娃,现在,干哪样都不合适。
享福享惯了,干哪样都不合适。
周少燕一声不吭。
哎,小培贤,当年多少姑娘喜欢你。你大哥给你介绍全杨林最漂亮的美女,你偏偏来一回不来——
大哥要扇她耳光,我赶紧拦住。
行行行,不说了,我不说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有哪样好说?婚也结了,娃娃也要生了。饭我不吃了,我回家,元元一个人咋会做饭炒菜?
周少燕连连挽留。大哥说让她走。大嫂一步迈到门外,说你们都莫送,我闻着那股臭味就出去啦。周少燕坚持送她,大哥一把关上门,让周少燕坐下来。不用送,送个鸡巴送。
晚饭是小葱豆腐、白菜汤、小炒肉、牛干巴,都是周少燕的手艺。大哥啧啧称赞,但喝了三杯就要走,说天黑了不好坐车。我说行,不留你。我把他送到7路公交站台。龙泉路空荡荡的,修了一半的路面刚铺上沥青,像涂过油漆。大哥望着远处,7路车还没来。天空像黎明一样昏暗。
可惜啊,小培贤。他说。
可惜?
太瘦了,长得也不咋样。你看不出来?又是农村的,又没工作。我看你从前任何女朋友都比她强。
哥,你这话,晚了。
是晚了。我后悔啊。你说你就挣几文工资,以后有了娃娃会要你命的。你都四十的人了。这笔账,算不过来?
过日子嘛,横竖都是过。
大哥摇头叹气。
7路车开过来了,气势汹汹冲上站台。我有些喘不上气,耳边咝咝作响。我闭上眼睛。再睁开,车子启动了,我哥坐到靠窗位置向我挥手。车子冲向远方。我伸出手。他不再看我。我站了站,黄昏像药水一样把7路车慢慢溶解,再也看不见了。我转身回家。
路过那个烂泥潭子,我忽然被它拥塞的垃圾和恶臭吓住了。好像头一回见识它。我快步将它甩在身后,几乎跑起来。周少燕消瘦的背影就支棱在小厨房里,我喘着气,待在门外。夜色黏稠,星星在远方闪光。我深呼吸,冲她瘦瘦的背影喊她,歇歇吧。周少燕没回头,扯着嗓门说,回来啦?进屋喝茶看电视,茶泡好了。她的背像把刀,把昏黄的灯光劈开,两侧的黑暗和桌椅滑向深处,终于消失不见。
9
死人擅于判断美丑,这一定是老天爷特批死者的一项特权。我发现大姐的脸老得惊人,鼻梁上的褶皱与额头眼角的沟壑如刀削斧砍;当年这张脸多漂亮啊,让老厂区、三岔河一带的男人垂涎三尺。她挑来挑去,选了厚道的姐夫,风平浪静过了大半辈子。那又如何呢?老天爷总有办法摧残你,对你还不如对一条狗。这些年,大姐像缺水的冬青树一样迅速衰老,偶尔见她的亲戚都惊讶地睁大眼睛。瘦啦,他们说,但是气色挺好。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心里一清二楚:妈病倒这些年全靠大姐,摔断髋骨之前一直住大姐家,入院后大姐每天清早跳上8路车前往洪山医院送饭;妈摔倒那一下让大姐无法宽恕自己——她就睡隔壁,居然毫无察觉;就算妈不叫不喊她也应该像猎犬般竖起耳朵;她责怪自己太大意了,居然像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样贪睡,很可能妈叫了她却根本没听见。她咋能容忍一次午休就把妈和自己的生活彻底摧毁呢,谁给她的权利?这些年来她无法安睡,一个相似的噩梦纠缠着她:妈趴在她耳边嘶吼,她听见了,听得真真的,耳膜震得啪啪响,身体却动弹不得,就连一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只能惊慌失措瞪着妈,瞪着像个面人似的白乎乎的妈,仿佛瞪着一辈子的敌人……她吓醒了,浑身冒汗。姐夫说她半夜下地,走进妈住过三年的房间,静静躺下,聆听心跳与黑夜的交战之声,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她一次又一次问妈:你叫我没有?那天,你叫没叫我?她咬牙切齿。妈摇摇头,盯着她,似乎不太明白她在说什么。大姐狠狠抓住妈的手,简直掐到她嶙峋的骨头里了,妈疼得叫起来,大姐松开手,半天不说话。她们的关系越来越微妙,常常陷入长长的死一样的静默,连彼此望着都像伤害或冒犯;妈的视线对准她看了无数遍的天花板。大姐轻轻叹气,把该料理的事情一一做好,做完,低头走出医院。她渐渐热衷于号令全家,脸上始终挂着深深的、旁人难以理解的冷漠与悲凉。壮壮出生以来她处处帮我,妈生病之后她更加体谅我照顾我。这个没少让她操心的小兄弟,在她眼中非但没有长大,还比年轻时候更傻了。可怜呀小培贤。她说。我说我不可怜。她说你就是可怜呀,你就只能在你那个破车间里流汗流血,慢慢苦熬。我说我不可怜。大姐,比我可怜的人多了。她说好吧,妈算一个,比你可怜……现在,面对我冰冷的臭皮囊,你说她该多么难过,居然死在她和妈的前面。你说她该多么多么难过啊;她号哭着,一遍遍抚摩我的脸,说死掉的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不是她?
大姐,别哭了。我去了阴间庇佑你,庇佑你们全家。
两年前,小狼的婚变让她再遭重创。那女的是漂亮空姐,两人在世博花园酒店婚礼宫足足摆下六十桌,很多晚来的宾客连站脚的地方都没了,只好悻悻离开。小狼哭得稀里哗啦,就因为他老婆在婚礼上为他准备了一份小礼物——他热爱的齐秦出道三十年的所有唱片;小狼像搂着救命恩人一样死死搂住他的新娘。但不出半年,这位漂亮新娘跟一个上海老家伙跑了,小狼接到老婆短信,说她不回来啦。小狼打电话问她什么意思,她说不回来的意思就是,她要追随那个搞电影的老家伙定居墨尔本啦。小狼说你还是我老婆呢。她说明早飞回来,好聚好散吧。次日,他的新娘果然站在民政局门口,漂亮得让人心碎;小狼咬牙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女人说我下午就回上海,你保重,家里东西,随便扔。临走前她抱了抱小狼,说爱情来了,你有什么办法?
小狼三天后把这事告诉我姐,他的亲妈。大姐说你回家,回家再说。小狼见了她放声大哭。大姐说没关系没关系,一个女人,狗一样的女人,跑了是你的福分哩。这天夜里大姐老觉得脸上有东西,她打开灯,对镜细看,发现半边脸耷拉下来,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往下拽。大姐叫醒姐夫,姐夫看了半天,说,中风了?
这次面瘫大半年后才见好转,只是好转而已。你仍能发现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向右下方倾斜。她戴上口罩去洪山医院送饭,我妈让她取下来。她取下了,我妈死死盯住她。两人久久不说话。一种灵魂出窍之感此时无比真切,绕着狭小的病房游走然后凝固,仿佛最初遭遇的黑暗物,根本无法闪躲。然后妈重重叹气,移开目光。大姐说了说小狼的婚姻闹剧,妈一言不发。大姐并不清楚妈究竟是惊骇还是难过。随后大姐将小狼赶去非洲,他回来又去了跑马山火葬场,立即像个铁打的爷们了。都三十七啦,这小子,我三十七的时候正在车间苦熬。哐当,哐当,哐当。这种鸟事比当年翘鼻子调回青岛狠得多,只有他们这代人干得出来。小狼,可怜的小狼。大姐说得对,男人嘛,跑了一个狗一样的女人算哪样?
不要哭,大姐。不要哭。不都挺过来了?
小狼远远赶来了,扑到我面前扑通跪地,放声大哭。
没什么好哭的。小狼,大姐。这是命。躲不过绕不开的命。我们早早晚晚都要去那边的,爱你们陪伴你们伤害你们的人也必如此,想想这个就没什么要紧的了。我不过早走几年。
1 0
我死得透透的了。
小狼揪住120男孩的衣领叫嚷,你们怎么救的人怎么救的人?
强心针、电击——
再试试啊!心脏停跳不等于人就死了是这个道理吧,啊?是不是?
请你冷静……
去你妈的冷静!
也许是搭桥的问题,也许国产的就是不行……
回头我找医院算账,但是现在你们他妈的再救救他!求求你们,再救救他……
魂魄蹿上半空,我本想借助风力飞得再远些,飞到洪山医院,飞到黄土坡大厂。但我有心无力,很多事情活着与死了也没多大区别。老二啊老二,他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你不能明白一个半傻的家伙或者真的傻子为何如此执拗地出现在你死后的黑色世界中。他像过年一样将大姐送他的新夹克套上,把我给他的深蓝色运动裤穿好,坐在老屋客厅里看着我说,咋样?我说,帅呆了。
我要上楼。他说。
找张桂枝?
是。她每天光着屁股跑下来。
人家有老公有娃娃。不怕。
不怕?有老公娃娃为哪样还光屁股往下跑?
人家没跑。
跑了,我亲眼见的。
你咋个见的?
喏,你瞧嘛。
老二揭开门后那张老掉牙的长腿美女日历,一个钱币大小的洞露出来(他生生钻出来的),能望见外面过道。
我不骗你。
你就是骗我。
不信,你等等瞧。
我坐在破沙发上。老二每两分钟跳起来跑到门后,凑着洞眼往外瞧,垂头丧气叫一嗓子,妈个逼,没来。
直到太阳下山,屋里屋外一片暗淡,老二大喊,来啦!我起身过去,推开他。
哪有光屁股的张桂枝。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站在楼道口,抄一把小刷子,噼噼啪啪往墙上粘贴小广告。她不胖不瘦,穿一身白毛衣,楼道里很暗,她亮得像团火。
我回头瞅他。
是她,是她。没穿衣服,光屁股。
老二的手伸进裤兜,哗哗动弹。我不再看了,扭头望着窗外。太阳低垂,像一只血淋淋的巨眼。
我记得,你说过,你说我不能上楼敲她的门。我不去。她来了,我就不去了。
嗯。我说。
他脱下外套,换下长裤,窸窸率率像个孤魂一样重新穿上灰不溜秋的旧衣裳,身体像发条般松开。他慢慢越过我,缩进角落坐下,抬起两只大手捂住脑袋。黑暗淹没了我们。
老二,老二,我真羡慕你。
第四天,派出所打来电话,我跳上出租车直奔黄土坡。民警问我老二是不是我亲哥,我说是。老二坐在对面一把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垂着脑袋,像个死人。我叫他,他抬头看我,眼神虚幻复杂,似乎嫌我不该来却又来了并且严重迟到。民警说,他们就在立交桥下面的小发廊当场抓个现行。他们问老二为哪样要干,他说是小培贤教的。哪个是小培贤?我兄弟。他们通过老二手机找到了我。我喘不上气,脑子里噼里啪啦响,像钻床上迸裂的火花。我问警察怎么处理?他是不是,这里——民警指了指太阳穴——有问题?我点头说是的是的他有残疾证,我这就回家给你们取。
罚了五千,放了老二。
我们绕过巨兽般的立交桥回家,连个路灯也没有,四周一片浓黑。老二问我,他们为哪样抓我?我答不上来。我问他给了多少钱,他说还没给他们就冲进来了。被他压着的女人说过一句话,他怎么也忘不掉。她说,干我,狠狠地,高高兴兴地。干女人不犯法。他问我干女人真不犯法?我还是答不上来。我们一前一后往老屋走,他喜欢落在我身后,像我的影子。他就喜欢我的影子盖住他。来到老屋下面,我说,老二,你莫怨我。
老二的眼睛闪闪发亮。你给他们钱搓(上尸下求)。都给我嘛,再找女人,日她们。
我使劲摇头。不能去了,你再也不能去了。他们还会抓你的。你要再被抓住,我就不救你了。我也没钱救你了。
老二嘿嘿傻笑。你真憨。我不去了。他压低嗓门,趴在我肩膀上悄悄说,有张桂枝。我有张桂枝。嘿嘿嘿。
他像豺狗一样冲进楼道。
老二,老二,你会想我吗?我死了,你会想我吗?会记着我的话?对不起,老二,我没钱给你了。不能再给你一分钱。你的问题我一辈子也回答不了。活着没法回答,死了更没法回答。
人死不能复生。你瞧,死多他妈简单。我从活到死也就短短三十八秒,像被踢了脑袋一样猛地去了那边。我说过那边很黑,不见太阳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一条黑河在你脑袋上面哗哗流淌,似乎盛情邀请你尽快过去也好里里外外洗干净。不,我还不想过去,还有一口热气追随着青烟似的魂魄来回转,还能望一望我的亲人,瞧一瞧我的半生。就算马脸大家伙一直盯着我把船慢慢撑来又缓缓荡开我也不着急。他不发一言,像土地一样沉默,用他暴凸而嫩蓝的大眼不停瞅我,像个虚假之物一样去而复返。你感觉不到他在移动。水流船走,船走水流,他似乎和他船下的黑水融为一体。我搞不明白那边既然没一样东西发光发亮,河面咋还像碎银子一样闪烁不定?是地底有光,还是河水并非河水而是什么发光体?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反正你或迟或早总要过去。
潘良和厂里一批人赶来了,围住我。
潘良,死了老婆的潘良。我留下,段红卫走。潘良找到我,悄悄说我送他那些东西全被他上交副总了。副总不发话,我和段红卫哪调换得了?段红卫砸出脑浆也没用。当天夜里我又买三条红塔山敲开他的门。只剩潘良的家空空荡荡,进来,他说。坐。伸手指着沙发。我坐进去。他像个绝食自虐的鬼怪有气无力。家具灰蒙蒙的,他孤零零的影子直面白森森的墙。他给我倒了茶,然后盯着墙上某个地方。我渐渐明白那位置原本摆着两臂长的金鱼缸——它要了他女人的命。现在它空着。一面空空的墙。他叹口气,你晓得吗,他说,我老婆的血,洒在上面,到处都是。我找了七个工人,刮了三回双飞粉才把它弄白。只要坐在家里,只要你一个人坐着,你就能闻见她的气味,像刚刚烧着的纸……我的心怦怦跳。我说她不是被老杜按在鱼缸里……哪来的血?潘良看看我。血,当然有血。七个工人才把它消灭了。我告诉你啊小朱,我们结婚十八年没生一男半女。不怕你笑话,是我的问题。她说生不了正好别生,省得读书花钱找工作花钱讨媳妇嫁闺女到处花钱。哪儿都要钱。就我们两个好好过,多好啊。潘良垂下脑袋。狗日的老杜,“五一”节我还送他一双黑皮鞋,全新纯牛皮鞋,三十九码半。他咋下得了手?我说了莫怨我,决定谁走谁留的不是我,是上面,他们签字画押,我们跑腿打杂。他咋就不明白呢?多他妈简单的道理。我巴不得你们全留下来干到老干到死,死了埋在车间,不然听不见哐当哐当哐当你睡得着?老段,段红卫给我打电话说,他现在安逸了,就是睡不着。我问他为哪样,他说因为没有三车间的哐当哐当哐当,他吹一夜单簧管也没用。
我避开对面的墙。雪白发黑的墙。女人一头长发,你都能看见她太阳穴附近的淡蓝色血管呢。老段夜夜失眠?不,段红卫不会给他打电话。他只给我打,从没提过失眠。他潇洒得像个国王,每天面对大大小小几十个娃娃,手把手教他们吹出高高低低的美妙音符,让这些半大孩子相信这世上还有另一种生活值得去过。
潘良盯着我。王凯怎么样?他说。
什么怎么样?
我晓得,你们两个,关系不一般。
她是我朋友。
不是你对象?
……不是。
真不是?
不骗你。
潘良笑了,从兜里掏出两张电影票,塞一张在我手心里。你给她。他说。
王凯?
明晚九点,慈坝电影院,《真实的谎言》。他说,你告诉她,务必告诉她,我请她看电影。
我轻轻摇头。
他一阵苦笑,小朱,你他妈猪脑袋?
我还是摇头。
不想帮我这个忙?
我继续摇头。
你们到底是不是处对象?
不是。
那就给她。
你自己也可以给。
妈的,你傻呀,慈坝镇人多嘴杂。
我说不出话来。
你老老实实干活,老老实实做事。他说。我晓得,我在重机厂三十年,没见过几个像你这么踏踏实实的。但是——
我还是说不出话。
你走吧。电影票给她。烟你拿走,我戒了。
我攥着电影票,提拎着几条红塔山退出来。我手脚冰冷,心脏怦怦跳,像要蹦出肋骨。去往女工宿舍路上我有一百个机会踩烂它扔掉它,但我继续往前走,像个没有思想没有心肠的机器人一般上足发条照直了走。窄窄的砖砌小道有些硌脚。你期待能踩上些野草野花,但你弄不清楚为什么偏偏没有,就好像你搞不明白青砖小道这么硌脚你偏偏还是要走一样。所到之处,蛐蛐叫声消停下去。空气里有阴沟味青草味垃圾味。我在她宿舍楼下小卖店往楼上打了电话,王凯下来了。她刚洗了澡,长发湿漉漉的,一件白衬衫在灯光下幽幽闪亮。她笑着说稀客呀老朱,你很久没主动找我啦。楼上有人起哄,王凯扭头数落她们:闭上你们的臭嘴!两个女工叫喊着老朱老朱晚上睡我们屋,一溜烟跑了。我冲她伸出手。
什么东西?她说。给我的?
她在路灯下展开,念出时间、地点和片名。你买的?好啊,美国大片哪。老朱,你——
我一声不吭。
她凑近我。我后退一步。
何必脱裤子放屁,票你拿着,明天电影院门口见。
是潘良让我给你的。我说。
潘良?她说。
我直直站着。脚下的水泥地像冰一样融化了。
她半天没说话。一圈蠓虫围着惨白的路灯噗噗乱飞,在我们身边投下纷乱巨大的影子。
他让你来的?
我没回答。
她转身走向宿舍楼。她修长的腿就要在灯光下消失。我大声说,你去吗?
你说呢?她站在黑暗中说。
我说不出话来。
她继续往上走,脚步声噼啪直响,像要把黑夜砸出洞来。
他说我是名单上的人。早晚都是。我大喊。
王凯站在二楼走廊上,俯身看我。
我去。她说。我当然去。谢谢啊,朱培贤。
11
潘良的脸像吹圆的猪尿泡罩住我脸前的太阳。如果能扬起身来我想推开这张脸,狠狠推开。但无论如何做不到了,我的皮囊骨头和血正一点点冷却变硬,变成另一个不是我的我,变成一堆莫名其妙的无用东西。仍能望见黑魆魆的河。我像硬邦邦的桥架在两岸,这头是我妻子儿子大姐姐夫,那头是马脸大家伙伸长脖子撑船等我。我一边热着,一边凉着。但总体上全凉了,只不过这一头有太阳炙烤有亲人呼唤。那一头,我知道,可怖的大怪物早就急不可待,早就像你脚下的恶心东西黏着你。是命吧,每个人都有,将死之时你才知道它并非无形,它们早早潜伏着专等你再也躲不开的这一天。不是死神,是命。死神来去如风,命却是你死后之物,或者你死后才能遇上。这就好比死了的你不过是你梦中的你,你怎么能够指望你从不做梦呢……潘良跟厂里的人商量咋办。他一脸焦灼,可见一个人要装出另一副模样有多容易,但你咋能确定他是装的?他大声说厂里应该马上责成工会老徐操办后事,为此他真的掏出手机拨打老徐电话,然后走向周少燕。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说。他的嘴唇哆哆嗦嗦,泪水涌出眼眶,开头几声哽咽很快变成低声啜泣,然后是嘶声恸哭。我以一个鬼魂的名义保证,他没装。傻子也看得出来他有多难受。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可怜他——在重机厂苦熬一辈子,头发掉光,肚子肥大,两条罗圈腿患有严重关节炎,每逢刮风下雨疼得嗷嗷叫;冬天的早晨他一瘸一拐,不等你开口他就主动哼哼着说这把烂骨头、这把烂骨头啊……我要感谢他吗?新的家属大院建好了,他敲开我的房门,站在过道上,堵住身后的厨房,说小朱,我跟你说件重要的事情。我没说话。他说你就不让我进屋喝口水?我让他进来了,他说我就讲一句话,就一句,讲完就走。他抬腿跨进门槛,来回打量这间七平方米的小屋。砖墙瓦缝潮乎乎的,光线阴暗。他捂住膝盖,说,小朱啊,老子的风湿病就是平房害的,整整十三年。老子恨死平房了。当年分来的时候二十啷当岁,哪样都不怕。这种破厂除了给你平房你还想住什么房?现在好了,臭水塘子永远消失,五栋高楼拔地而起;还要搞个大花台,种上漂漂亮亮的鲜花……
他这不是一句话了。我低下脑袋。他坐在椅子上,问我车间忙不忙?活计够不够?一个月多少奖金?小周还没工作?我说,还行。他好像很久没找人说过话了,死过老婆的家里就剩他。我想象他不厌其烦往膝盖敷上热毛巾,也好让疼死的骨头舒服些。他从不跑医院,总说医院全他妈骗人,有个亲戚就臭听了医生的话被活活吓死。如今他还是老一套:小朱,有病千万不要上医院。该死的病你活不了,能活的病你死不掉。都是命,老天爷早有安排。我还是不吭声。王凯后来嫁了一个开飞机的,立即辞职走人。这在当年轰动一时。我从没见过那个飞行员,有人说他相当帅,就像当年的王新刚,也有人说很一般嘛,矮矮胖胖和家属区扫地的老廖没多少区别。我都不信。她离开重机厂是天大的好事。振臂一呼的王凯岂能待一辈子?问题是,她不该待一辈子,其他女人就该待一辈子?我想不明白。我和周少燕结婚以后再也不必想她。王凯正如我想象的大理石雕像乘着亮闪闪的飞机去了,消失了。可她正如我躺在黑暗中听到感受到的匮乏与空白。随潘良看了美国大片的次日夜晚,她冒着蒙蒙细雨推开我的房门。我停下来,一曲《知音》刚开个头。我捧着竹笛,呆呆望着她。王凯漠然僵直的表情就像钻床压出来的。吹呀,你接着吹。她说。别停下。我抬起笛子,凑到唇边。在我微微发颤的曲声里,她走过来,像从前一样坐下,伸出被牛仔裤绷得紧紧的长腿——膝盖以上都湿了。我这才注意到她头发肩膀也都半湿了。她站起身,抱住我,带着淡淡香味的身体抖个不停。我放下笛子,左手垂到她身体后面。她抓起这只手伸向她丰满、结实的胸。我抗拒不了。她带着某种蛮力引导那只手慌张又坚决地来回抚摩。它越来越硬,像她本人一样怒气冲冲。我闭上眼,陌生的恐惧掺和微凉的雨水气味急遽向上,我没法呼吸了。王凯开始吻我,嘴唇冰凉,又迅速退后,一把将我搡开,局促喘息着像要把刚刚出现的泪花重新变回去。我走了,走了,我们再也……再也……我一动不动,已经猜到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能站着,带着越来越深重的罪责与羞愧。命。这就是命。王凯夺门而出,脚步声抹掉哐当哐当的轰鸣,抹掉暗夜醉鬼的大呼小叫,抹掉此前还存在的丝丝缕缕的笛声。我抬起手,仔细看了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摩了她的左手。不知何时掉落的竹笛就躺在水泥地板上,像僵死的蛇。再后来,我必须承认,我连王凯长什么样都模糊了,天知道我是故意忘掉还是无力记住,只有她振臂一呼那天下午的白衬衫迎着太阳猎猎作响。
小朱,你真不明白我的苦心。潘良接着说,全车间我最牵挂的就是你,没有我,他段红卫拍烂十个脑袋有屁用。
我一声不吭。
你听好,我说到最关键的问题了,这回分房,我任房改办主任。你看,历史再一次选择了我。我今年就退,厂里硬要我发挥余热,毕竟是当年转企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
我仍不说话。
我那套,给你。当然,你也在名单上。但我那套相当好,三楼。你的撑死顶楼。
我惊呆了。
我住惯了。再说,我老婆……你懂的。我不想搬。就这样。
他盯着我。
小朱,你他妈说句话。
你让我咋说?
要,还是不要?
……想要。
他起身就走。
我送到门外,他从窄窄的青砖小道走出平房区。远处的臭水塘子早就销声匿迹,五幢即将竣工的七层砖混高楼直面太阳。新的厂区,新的大楼。除了我,除了周少燕,万物总在变化,对此你像个白痴一样没一点办法。
后来我分到三楼。我问房管科的人,我被换过楼层?对方说瞎扯,哪有不要好楼层硬塞给你的?我说,潘良的房子呢?他?没要。我退出来,并不想找他核实。没这个必要。三楼,多棒的房子。搬新家那天,周少燕罕见地撒着欢在各个房间跑来跑去,像孩子一样把所有窗户全打开,让阳光洒进来。她揽着我说老朱你不高兴?我说,高兴。我看不出你高兴。她说。我挠挠头。有点合不得那套平房呢。我说。她凑到还散发着油漆味的窗口往下看,溃败的老家属区像一堆黑乎乎的破布。嗯,我也合不得。她说,还能住两个月。我们在那头结的婚呢。她又说,看来,我们要在这头过完下半辈子啦。
我没说话。
整整十一万。她说。
是啊。
咋还?
拼命还。
哎,老朱。
是的,我们前前后后为它东拼西凑十一万,差不多耗光了我这半辈子的血汗和人情。它就是我的,我花钱买的。它和姓潘的有什么关系?
现在,潘良眯着哭红的眼睛俯身望我,望着仰面朝天已稍稍收缩变形的僵硬的我。我的脸越来越黑,像晒伤了。他咬着牙,竞缓缓伸手摸我的脸。他的手湿冷坚硬,像机床切下的边角废料。这只手拂过我的鼻子额头,然后抬起来,死死捂住嘴巴。
小朱,走好。你一走,乐队还有哪个吹竹笛?三车间还有哪个开钻床?
我相信他句句属实。
小朱啊小朱,人这辈子也就这泡尿样,突然就病了,突然就去了。
哐当哐当哐当,我的耳朵尚未僵死,这声音提示我在三车间度过的无数个白天黑夜、30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冬青树、油腻腻黏糊糊像粉尘一样飘落在你身上的所有东西——没有任何事物能像一个车间的气味和声音那样黏住你不放,就算你死得硬邦邦的,还是黏住你不放。哐当哐当哐当。他继续蹲着,蹲在我没有气息像钻床一样冷硬的两腿边。小朱啊小朱,你还想见见哪个?我帮你约。他说。对,段红卫,你肯定想见段红卫。
他打了电话,转身望我。老段一下子哭啦……哎,哎,他马上来。马上。
潘良走向我十岁的儿子。壮壮叫他爷爷,潘良用他摸过我的右手在我儿子脸上抚摸,之后抱紧他,像要把他使劲融化。壮壮一个劲儿哭,周少燕和大姐、姐夫的哭喊也没止住。潘良说节哀啊节哀,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朱咋个安心?……人死不能复生……死了的一了百了,活着的才真正遭罪……厂工会的人赶来了,他们说眼下别想找医院说理,就算我死在手术台上也无法说理,何况出院三天?周少燕、大姐总算不哭了,她们很快达成一致:天热,后事要紧。
我死了,该安安心心去那边了。别他妈拖拖拉拉,像个爷们儿说走就走吧,老天爷做了安排你不认咋行?不,我从来不是一个不认命的。我认。老天爷要咋办就咋办吧,你岂能违逆它?它把你带到世上来你千恩万谢还来不及哩,谁活着不是受累吃苦?比我短命的倒霉的凄惨的人不计其数,我该感谢它结结实实给了我五十二年,还让我有了老婆儿子,有个像模像样的家。值了。我妈老早就说过,人活着并且活得不算短就是为死做准备的。我妈早早做着准备,尤其我爹大年初一坐在楼下晒太阳就闭上眼睛走了之后,她一直在准备。她也许相信我爹还将骑上一匹卡拔津来接她,那马跑起来咔咔响,大地都在颤动。能有一个念想多好啊。我去寻爹吧,去那边找他,让马脸大家伙撑船就走。黑河等着我,阴间等着我。那儿有另一个家另一个我。可我还死死卡在中间,上不去,下不来,走不了,留不住。哎,最最放不下的,是壮壮。
多亏周少燕。壮壮七岁就能背几十首唐诗,九岁拿了全省全市全区各种绘画大奖,半月前还画过一幅《爸爸》:我叉腰站着,身后楼房比我矮一半,我顶天立地,一双人字拖比脑袋还大;光头闪闪发亮,像个山匪。周少燕用透明胶布贴我房间墙上,和笛子肩并着肩,我抬头就能望见。我想告诉壮壮,去跑马山的时候帮我烧了它,让我每天都能看见它。
哐当,哐当,哐当。
整整十二年,我每天趴在钻床上的时间超过十二小时。干不完的活啊。你干不完的活还是车间照顾困难户特地匀给你的,更多的老工人连这点活计都捞不着。周少燕说,老朱,你累?累就好好歇几天。我摇摇头。她说钱是永远挣不够的。熬垮了累死了,还是不够。我继续摇头。她说我讲错了?我望着她,耳朵里塞满哐当哐当哐当。她提拎我的耳朵,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还是摇头。她望望我,又望望儿子。她都懂。她怎么会不懂呢。你恨我?我仍然摇头。恨儿子?我不点头,也不摇头。我的视线落在那幅画上。我那双大脚丫子能把大地踩出坑来,趾甲像两只乒乓球拍。我就该这副模样:稳稳戳在地上,比世间的一切都大。周少燕继续追问,我看你后悔了吧老朱,后悔娶了我,跟我一张床上睡了十几年。我仍不吭声。她急了,你再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啦。我一声长叹,摸摸她的脸,瘦瘦的刀劈似的脸。
瞎说。我说。
我就认得你会这么说。她说。你好好说,老朱,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我说。
我心疼你哪。
没事,没事。扛得住。
我去上班挣钱?
算了。
壮壮后来代替周少燕,隔三差五跑来厂门口等我。头一次是个礼拜六的晚上。我踩着路灯出来,跨上单车,浑身骨头差不多累散架了。他站在周少燕经常站立的地方,那棵大桉树下,望着我嘿嘿笑。
是你?
是我。他说。
这么晚啦。你妈呢?
在家,做好吃的,等你。
上车。你一个人多危险啊。
我顺着墙根走呢,左边是树,没什么人。几分钟就到啦。
壮壮跳上单车后座,抱住我的腰,我骑上车,缓缓向家进发。夜风吹来,你觉得这才是最棒的昆明夏天,空气里铺满四川饭馆青椒炒干巴的香味。多久没上四川菜馆撮一顿啦,我在那里结的婚呢。壮壮越来越重,像一只沙袋,像一座小山;我骑不动了,喘气,累,像被他握在我腰间的小手掏空了。
你,你下来,你下来跑一阵,好吗?
好。
他跳下来,沿着空空荡荡的被路灯照亮的龙泉路飞奔,像匹小马。然后他往回跑,绕着我撒欢。我笑了,说你上来,上来。
他猫腰蹿上来,单车剧烈摇晃。嘿嘿嘿!我大叫。
他笑得像快乐的小王子。我骑一段又赶他下去。他前后飞奔,累得呼呼喘,很快大汗淋漓。
上来。
你怎么每天都加班?
干不完的活啊。
总也干不完?
总也干不完。
为什么总也干不完?
因为我还活着。
活着?我也活着哪。
对,我们都还活着。
他笑了。
好好画画,以后当个大画家。
有多大?挣两千万算不算大?
谁告诉你挣两千万算大画家?
两千万还不够大?
凑合吧。
五千万怎么样?
还不够。
一个亿?
他都懂一个亿了!
凑合,勉强凑合。
哇塞,一个亿哦!好吧,我就当一个亿的大画家,挣回一个亿,统统交给你。
好的,儿子,给我挣回一个亿。
可是,我为什么要当画家?
因为你喜欢。
万一,我不喜欢了呢?
没有万一。我说。
他没吭声,也不动弹,像个小东西静静趴在身后。
放心吧。你就放心吧。回家我给你写个保证书。保证将来画画给你挣美金。一个亿!
说定啦。 晚上他还真写了:保证书。我,朱小康,二O一三年五月十七日保证,以后当个大画家,为爸爸争(挣)美元。争(挣)够一亿。保证人,朱小康。
我把它交给周少燕,她哈哈大笑,笑完了又交给我。我看了很久。也贴墙上去?我说。周少燕说,算啦,他还不会写挣字哪。
那天晚上我儿子追问我美元长什么样,和人民币一样吗?我说,当然不一样。但怎么个不一样,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没见过。
儿子,别哭。你哭,我更不想走了,不想坐马脸大家伙的船去往那边,哪怕就赖在这边像青烟似的飘着荡着,哪怕就是一个没着没落转世不再投胎的孤魂野鬼。但不能这么干。这会让活着的你们一辈子受苦。走就走吧,何必拖累你们?你好好画画,挣一亿美元让你妈天天坐在家里数着玩。别当工人。你受不了无限重复的哐当哐当哐当,受不了每天早上走进三车间每天晚上走出三车间然后面对同一个女人。我保证你受不了。这世上干什么都不容易,你要当个画家,就好好干,再难再累,你也咬牙画下去。干一件你喜欢干而且还能干好的事情比什么都强。这个你懂,莫不承认,你不小啦,该懂的都懂了。什么都没弄懂的是你亲爹,这个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了的爹。你跑得比单车还快了。你快得像一阵风,快得像一直待在前面。对,前面,才是你的地盘,不是我的,更不是你妈的。我唯一的世界就剩下哐当哐当哐当。那个脏兮兮油腻腻的红星牌钻床下面的两平方米空间和离它一米多远的破木椅子才是我的,我朱培贤的。不久之后,属于我的东西将是一个长相和钻床差不多的小盒子,周周正正,又重又黑,和你那个大大的一个亿的世界再也扯不上边;我会住进去,待在里面,让你们总有一个挂念我的小地方。哐当,哐当,哐当。
我死得比石头还硬了。马脸大家伙冲我吐唾沫翻白眼,黑水河像翻滚的石油,像浓稠的墨水;你看不清河底下那个影影绰绰流光溢彩的世界,那将是我的地盘,一个倒长在水下,深不可测又美如水晶和光垒砌的山谷。我不明白,去往那边之后如何成为另一个我,既然我对这边还有这么多东西撒不开,这么多人撇不下。我们真能转世投胎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一朵花,一棵树?一棵树真好。扎根,生长,结实得像老天爷本人,生了根就很难再死。我不想做一个人了,尤其是一个男人。太没意思了。你的一生就耗在这副臭皮囊里,你最亲的人居然是冷冰冰油腻腻脏兮兮的浑身上下冒傻气的红星牌钻床。哐当,哐当,哐当。
难道我真不愿意我是个开了三十年钻床的我?真不喜欢三车间的人往你脸上喷一口烟笑话你穿得像条狗?不喜欢冷机油杂糅混合的车间气味,不喜欢男人女人肆无忌惮地说着老二和奶子然后哈哈大笑?不喜欢车间外面像舌头一样耷拉的冬青树?不喜欢我和周少燕窝在平房家属区的新婚时光?不喜欢这个世界就是小小的慈坝镇,带着和市区截然不同的灰暗、落后和愚蠢蹲在角落?难道,我连自己的笛子都不喜欢?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他妈的一点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不用问你。
瞧,做一棵树多好。我要告诉马脸大家伙说你们让我做一棵树吧,就做一棵树。让我扎根,使劲往下扎。就像周少燕守在厂门口,等我出来时她身后的那一棵。
马脸大家伙又冲我招手了。时辰未到,我才懒得理他。我耳边继续鼓荡着哭喊声哐当声风声叫声。我终于难过不已,明明可以躺在家里吹吹笛子看看电视的,干吗非要下楼走这一遭?我想证明我好了,全好了,没一点问题了?像他妈铁打的没一点问题,过两天就可以回车间干活了。周少燕说她一辈子不原谅自己,竟然听了我的让我出门下楼。唉,我活着没让她光光鲜鲜的,我死了还让她满怀歉疚,与其这样,我就该稍稍违逆一下老天爷的旨意然后再求它宽恕——闭门不出,坦然接受一个活着的病人理应享受的特权。这难道不是它的意愿?活着,不就为了免死?死了,干吗折磨活的?
我冷了,硬了,和水泥地融为一体。为了避免走得太快,或不让更多人望见我,周少燕回家取来被子和毛巾;被子遮住身体,毛巾盖住脸。120的车前脚刚走,派出所民警后脚赶来,让周少燕、大姐尽快办理死亡证明。如果想好了不找医院麻烦那就抓紧。是的,不找医院麻烦。我从没找过任何人麻烦。除了即将记恨自己的周少燕。
潘良远远跑来,他身后,跟着段红卫。
我很久没见段哥啦,少说一年。他偶尔来个电话,邀我喝酒。当年他说他死也不回重机厂,他说到做到。我必须跳上七十九路公交去往城里,他的“红”音乐课堂是书林街老橡胶厂改造的LOFT工作室,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单簧管、黑管、长笛,他一人全部包办。十来个孩子刚刚撤离,空气里还残留着优美婉转的余音。我们合奏很多曲子,《友谊地久天长》是保留曲目。吹完了就哈哈大笑,把碗里的老白干一口喝下,效仿武侠小说里的英雄豪杰。我还真觉得自己成了英雄豪杰,夕阳洒在窗上,四周一片金黄,老白干像烈马在体内奔腾,笛声仿佛从难以忍受的滞闷中解脱出来抓住空间和时间,从未有过的轻松犹如梦幻,犹如从沉睡中突然醒来哪怕你紧接着又将死睡过去。这地方比车间还大,大得你说话就能听见回声。我不再是三车间的我了,我像是虚构出来的。老段端起酒碗问我,如果让你回去,回到二十出头……
我摇摇头。
你啊你。他说。
晚饭后,我跳上七十九路车返回慈坝镇,迈着迟缓的步子,上到三楼,推开家门。
他来了,到底是来了。他食言了。为了我的死,他必须来。
段红卫早哭过了,眼里和脸上还有泪痕。他面对我的时候绝不再哭。他揭开我脸上的毛巾,仔细端详,然后轻轻摸了摸我的下巴。胖了。他说。
周少燕、大姐还在号哭,小狼紧紧搂着壮壮——他们,这两个孩子已惊惶失度,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没准都相信我还能从地上拍拍尘土站起来,一左一右牵他们的手,回家。
兄弟,你安安心心走。我会定期来看弟妹,来看侄子。段红卫说。
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带着黑管呢。
他的话把大伙吓一大跳。周少燕、大姐不再哭泣,姐夫、小狼、潘良慢慢靠近,把他和我围在当中。
不合适吧?潘良说。
没人说话。
段红卫从背包里取出黑管。
曲子响起,正是《友谊地久天长》。如泣如诉,比以往任何一次好一百倍。为了它,我愿意再死上几次。
音符振翅翱翔。我的魂魄一跃而起打算抓住它,追上它。但每一次努力都是徒劳。它像蓝色精灵,挺身飞翔的速度快得不能再快。回到二十出头?……我看见我就站在四营路口的大梨树下,对过的小卖店闪闪发亮,田垄又细又白,风吹稻浪,发出甜蜜清爽的唰唰声,像下起一阵小雨。我等着,等着某个从未见过的姑娘,用尽一切想象力想象着她,也用尽一切耐性等待着她,哪怕天色越来越暗。或者,我谁也不等,光是站着。就这么站着,就在一个陌生而安安静静的到处飘荡着稻花香气的十字路口。我总算追上它长长的尾巴一路翻腾,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我终于像风一样自由了。我真的掀起一阵小小的旋风,卷起一些灰尘和沙土静止般待在亲人们面前,让他们知道,我仍然待在他们中间。
这美妙的黑管,让所有人忘记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