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章
在我老家,那些有趣的人,一个个都死了。他们活得不好看,死得也不好看。活得再不好看,因为有趣,就算好看了;死得是真不好看,一点意思也没有。老实说,我很想念他们。我经常在城市睡去之后,爬上楼顶,望着东北方向。我老家就在那边,相距四百公里。我脚下的成都平原,号称“沃野千里”,其实哪里是呢,若真有那么辽阔,我故乡就不该团团的都是崇山峻岭。那个名叫千河口的村庄,我的出生地,卧于老君山的肚脐眼,从山脚望,是望不见的,要看它的全貌,只能去河对面的马伏山。可是去马伏山也望不见。直待千河口有人死了,高音喇叭放出哀乐,马伏山人循着声音,才能瞅见几处虚虚的房合。那边又死人了,他们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那些人都是我的长辈,是到死的年纪了。可我总觉得他们还应该继续活下去。他们一死,村庄就枯了,甚至没有了村庄。
我最怕我哥打电话来。我哥平时不来电话,村里死了人才来。他的第一句话必然是:我这几天忙得很。然后才说某某死了,他在帮忙扎灵堂、打掌盆、抬丧。
在我靠书桌的墙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村里常住人口的名字。曾经数百口人的村庄,有的去世了,多数离开了,到前年只剩七个。那字条上就写着这七个人的名字。他们是:桂成国、梁海财、许文贵、冉从邮、苟兴菊、李婷玉、杨大双。前年是这七个,到去年年底,就只剩一个。仅仅一年多时间,那六个都死了,像约好了去赶集一样。他们都是很有趣的人,可还没来得及把有趣的故事讲完,或许是懒得讲完,就任由风吹,把灯灭了。
比如桂成国。桂成国十九岁那年的春分,百十个国民党兵从老君山过,此前三天,那支部队在六十公里外的县城,跟解放军打了两场恶仗,死伤惨重,便在撤退途中,顺便拉些壮丁。其实桂成国根本算不上“壮丁”,一双铜壳眼,像落到深井里的月亮,把衣服一掀,就只见鱼骨架子,可听说国民党军队拉人,他举起弯刀,将左手垫在门槛上:咔!咔咔!先砍一刀,再砍两刀,三刀剁断了两根指头。这举动让国民党军队那个姓张的团长很不高兴,张团长用枪杆撩起他血淋淋的左手,问:你拿筷子是左手还是右手?桂成国说右手。张团长脖子一扭:带走。张团长想的是,左手断了两根指头,并不影响扣枪。桂成国后来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被放回原籍,娶个女人,离了,又娶个女人,又离了,两娶两离,加上中间的大片空档,就混过了二十多年光景。两个女人都没为他留下一男半女。我七岁那年夏季的某一天,村子里放电影,是部战争片,讲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在大江两岸急行军,去抢占一座名叫春台岭的山头,不用说,解放军胜了。看到解放军在山顶插上红旗欢呼,桂成国说:乱(上尸下求)演,明明是我们占了山头,那次行动我参加了的,未必我还不晓得!他说的“我们”,自然是指国民党军队。为这句话,他成了现行反革命,但怜惜他当年以剁指头的方式,拒绝参加国民党军队,便没让他坐牢,在公社武装部关了一个多月,又放回来,农闲时节,接受社员的批斗。那年月,要不是斗地主、右派和“反革命”,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漫漫时光。斗桂成国特别好玩,叫他跪下,砰!双膝就在石坝上了;叫他抬头,噌!脖子就朝向天空了,鸡卵似的喉结,抽搐着。他把每个动作都夸张到毒,押解他的民兵,要拍脚打掌笑够了,把笑出来的眼泪花子抹去,才又去抓他的膀子。后来不斗他了,他就去村外三里许的拐枣弯,搭了个窝棚,养羊。他每天跟着羊群逐草远行,天黑尽了回到窝棚,里面就横七竖八睡满了野猪。自从离了第二个老婆,桂成国就再没关过门,住进窝棚照例不关。他睡在野猪群里,那些凶恶的畜生,竞不伤他一根毫毛。有时野猪来得太多,弄得他无法下脚,他才会发几声气。听他发气,有些自觉的野猪就起身睡到外面去,给他腾出地方……可惜他死了。
再比如李婷玉。李婷玉是去年四月间死的,刚过了她的八十七岁生日。死之前,她当了六十多年寡妇。她男人是伪保长,解放初就被枪毙了。但也有人说,她男人是遭冤枉的,那个诨名莽三的家伙,能把裤子穿周正就不错,怎么可能当保长。在川话里,“莽”是愚笨的意思;鲁莽的意思也有一点,却是因愚笨而鲁莽。但莽三的确当过保长。他比李婷玉大了将近二十岁,红军入川的时候,他就是个成年人。红军要杀伪保长,可伪保长脚快,听到山那边的枪声,就溜下河,坐船去县城躲了。红军问保长在哪,被问的人不敢说跑了,就胡乱一指,恰好指着莽三的屋。莽三在窗眼里看见那人指他,当真以为自己是保长,就缩到床脚底下。红军进去搜,竞没搜到,有个红军战士拿刺刀朝床底下捅,刀刀捅在他的帽子和衣袖上,偏偏就没戳到他的皮肉。红军走后,真正的保长回来了,但镇里对他很不满,撤了他的职,请英勇无畏的莽三出山。莽三就这样当上了保长。他被枪毙时,李婷玉才二十出头,育了两个儿子。莽三死去两年多,李婷玉又生了个儿子。谁播的种,她不说大家也知道。那是个外地人,抽调到老君山清匪反霸。李婷玉是伪保长的老婆,且颇有姿色,自然属清反对象,睡她一下,是工作的一部分。斗桂成国时,当然也要斗李婷玉,但李婷玉那人,稍微一碰就呜喧喧乱叫,整得村落里阴风惨惨的,一点也不好耍,所以大家还是喜欢斗桂成国。随着年岁渐长,李婷玉的姿色被光阴没收,斗她时又不懂配合,使她沦落为一个平平常常的妇人,大家都以为她将平常一辈子,谁知到她死之前,显出意思来了。你说许文贵跟她有啥关系?要说有点儿,也无非是同村人,几十年来,彼此一直是淡淡的,但去年的四月初二,许文贵死了,李婷玉听到消息,破口大骂:许文贵,你个牛日的,你跑到哪里老子追到哪里,我不信你跑得脱!那时候她本来端起了饭碗,骂过这几声,把饭碗丢下,从此就不吃饭了。既不吃饭,也不出门,只躺到床上等死。她身体好得很,八十七岁,还能上山挖树疙瘩。都以为她要活百多岁呢,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她还对二儿子说过:我要活长些,把你爸爸没活够的岁数活回来。可因为许文贵死了,她放弃了这种理想。她的后辈和从外地回来为许文贵办丧的村里人,特别是许文贵的儿孙,都来劝她莫死,还把饭递到她嘴边,求她吃几口。不吃。说不吃就不吃。她其实根本就没听到这些人说话,她心里只想着许文贵,想着想着又骂几声,直到断气的前一刻。这是怎么回事?指认莽三是伪保长的,并非许文贵,乘人之危睡了她的,也不是许文贵,平时斗她,许文贵总是坐在一边抽烟,村里人抠破脑壳,也想不出许文贵啥时候得罪过她,更想不出啥时候欺负过她,她跟许文贵,不该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几天后,她成功死去,瘦成一把骨头。这把骨头追上许文贵没有,不得而知。一个平平常常的寡妇,却因为出人意料的死,使她数十年的生活,成为被猜想的谜团。
我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在我们千河口,没有一个生命是平凡的。
但他们都不是我要说的主人公。我要说的主人公,在那张字条上排第四,名叫冉从邮。
冉从邮是个女的,我该叫她冉大娘。我上小学不久,看记工员记工分,写冉大娘的名字,当看到那个邮字,心里吃那一惊,只能用震惊来形容。村子里,我的长辈女人,名字少于外露,有些女人活了一辈子,除记工员和她丈夫,几乎没人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早先就知道冉大娘的名字。那年她娘家弟弟冉幺娃,得病死了,在寿板上放了三天四夜,第四个白天到来时,就要在阴阳先生主持下,装棺入殓,敲锣打鼓地抬出去埋掉,可就在盖板扣上去的瞬间,他喊了声饿,他说:饿哟,妈也,饿哟。举盖板的人手一松,砸断了自己的两根脚指头。死了又活了的冉幺娃,浑身抖,像他在阴曹地府冷了一场,再也暖不过来。为他睡着了是否还抖,我跟村里一个最好的朋友发生了激烈争执,他的口水喷到我脸上,我的口水喷到他脸上,我们都嫌对方的口水臭,就动手打了起来,从那以后,我俩的友谊就断了。冉幺娃以前不大到他姐姐家来,从死人变成活人后,抖成那样,反而特别爱来。他住的地方叫鸦雀梁,来千河口,需翻两座山,不抖的人也要走大半天。冉大娘不喜欢弟弟,村里人远远地看见冉幺娃从山弯那边抖过来,就扯长了颈子吼:冉氏,你家来客了。冉大娘跑出去张望,若是别的客人,就迎过去说:走得快呀。若是她弟弟,就脸一黑,进屋去了。我想这除了因为冉幺娃抖,还因为冉幺娃饭量大。那年月,饭量大和灾难是同一个意思。我们跟冉大娘是隔壁邻居,能听见他们吃饭的情景:只要冉大娘咳一声,我就知道,冉幺娃吃完一碗了,抖着去罐子边舀第二碗了;冉大娘又咳一声,我就知道,冉幺娃吃完第二碗了,抖着去罐子边舀第三碗了。冉大娘咳,冉幺娃和他姐夫都默然无声,像那家里只有冉大娘一个人。可有次冉幺娃没忍住,当他姐的喉咙里又“喀”的一声,冉幺娃大声嚷:你咳不咳我都要吃够,我不信你冉从邮要来夺我的碗!
冉大娘的名字,我就是这样听来的。但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叫冉从油。我只能想出这个油字,猪油、菜油、油粑粑、油炒饭,都是好东西。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不是油,是邮。我知道有邮局、邮车、邮票、邮件、邮递员,但这些人啊物的,从来就与我们山村无关,它们是镇上的,城里的,再就是我们语文课本里的,因此,也是远方的,洋气的。
因为叫冉从邮而不是冉从油,让冉大娘在我心里高大起来。
但在当时,冉大娘越高大,我就越自卑,也为我母亲自卑。
我母亲和冉大娘经常吵架。
说句很难听的话,那时候,我感觉我母亲跟冉大娘是两只有血海深仇的狗,本来各自在好好地走路,突然身子一别,就咬起来了。可能因为是自己母亲的缘故,分明吵了赢架,我却老觉得母亲输了。这让我对冉大娘又恨又怕。然而,自从知道了冉大娘叫冉从邮,我就既不恨她,也不怕她,只是仰慕她,母亲再跟她吵,总让我心情复杂。
我记得,那年的十月初八,她俩从清晨吵到黄昏,声音完全哑了,只是相距几丈的两个妇人,腰弯一下,脚点一下,手指一下,嘴张一下。这其间,某个人会暂时停下来,擤一把鼻涕,将擤鼻涕的手在衣襟上擦了,再弯腰、点脚、指手。虽听不见声音,却都知道她们骂什么。全是戳对方的痛处。就麻雀脸恁大个村落,世世代代喝同一口井的水,种同一块土地,拥有同一片天空下的白天和夜晚,哪家祖上长过痔疮,哪家女人生过死胎,哪家亲戚说话结巴,都一清二楚,至于偷汉养奸,就更清楚了。这些都是好材料,可以无限发挥。比方说,由长痔疮,说到烂屁眼,由烂屁眼,说到心黑,由心黑,说到要遭雷打,由一个人遭雷打,说到全家都不得好死。凡骂架的,都希望对方家里出过丑事,那样骂起来才痛快,也才能以一当十。我们家有过些什么丑事,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冉大娘骂我母亲那些话,我听起来格外陌生,她说我母亲嫁我父亲之前,已嫁过一回,可没几下工夫,那男人就奔了黄泉,冉大娘由此断定,我母亲是骚蜘蛛,是吸精王,无须多久,我父亲也会死。听了这些,我很忧伤。但母亲似乎不为所动。她有个很高强的本领,就是不听对方的话,让自己刀枪不入,然后再把武器发射出去。骂冉大娘是容易的,单是她死了又活了的弟弟,骂起来就天宽地阔。从棺材里爬起来的冉幺娃,究竟是人是鬼?是人鬼还是鬼人?他以前不大来姐姐家,成了人鬼或鬼人后,却经常来,证明他做人的时候,并不认他这个姐姐,做了鬼才认,以此推演,他姐姐也是鬼,他姐姐一家都是鬼,他姐姐生的儿女,全是鬼儿女。我发现,骂她别的,冉大娘也能刀枪不入,可只要骂她弟弟,她就乱了方寸,很有些气急败坏的样子。这种形露于外是危险的,等于向对方昭示了自己的命门,即便还没败下阵来,失败也是迟早的事。那年的十月初八,她们吵了一整天,到暮色四合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但看得出来,冉大娘已经败了,只是硬撑着。可我母亲心性刚强,你不认输,她就绝不松口——那时候,我的心情就很复杂,我在心里对母亲说:妈呀,她不是叫冉从油,是叫冉从邮哇,你少骂几句行不行?
对母亲的这种指责,尽管很轻微,也让我后悔不迭。
因为两天过后,我母亲死了。
死得很奇,没什么病,说死就死了。为此,村里人悄悄议论,说莫非冉从邮真的是鬼?冉从邮不是鬼,她弟弟也是。十月初九那天,冉幺娃到他姐姐家来了,初十走的,当天晚上,我母亲就死了。很可能,冉从邮让她弟弟下阴曹去,求阎王爷勾了我母亲的生死簿。这说法是有依据的,冉幺娃到姐姐家来,吃了三顿饭,我却一次也没听见冉大娘“喀”过。然而,冉大娘的一系列表现,又不像是她害了我母亲。我母亲的遗体,在堂屋停了四天,那四天时间里,冉大娘跑前跑后,帮忙料理丧事,忙得没梳过头,也没洗过脸,脸上的锅灰连鼻沟也盛不下,溢出来,溢到鼻尖和嘴唇,那唇上便长着胡子。因我母亲死得年轻,也死得突然,棺材需临时做,冉大娘的男人李建权,是村里唯一的木匠,当然就由他做,工场摆在院坝里,冉大娘抽空就去摸一把,只要她感觉某个地方没刨平,就逼李建权返工。母亲在家住的最后一天中午,远近客人正吃午饭,灵堂里突然响起扯天扯地的哭声。是谁呀,哭得这么好!大人小孩都端上碗,去灵堂门口看。原来是冉大娘。冉大娘半蹲在地上,双手扣住停尸板,身子斜向我母亲盖着冥纸的脸,掏心掏肺地哭,肝肠寸断地哭。在我们那里,哭丧都是女人的事,当然是至亲女人,此前我大姨哭过,表姐哭过,我哥的未婚妻哭过,自然是大姨哭得最好,毕竟有姐妹情。但冉大娘一哭,就把我大姨比下去了。说个没水平的话,那是石头听了也要落泪的。在当时,连这样没水平的话我也说不出来,我只看见,院坝外面那棵古老的黄桷树上,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走。送亡灵上路的鞭炮没让它们走,做法事的铜锣没让它们走,冉大娘的哭声让它们走了。它们是不忍心听了。紧跟着,黄桷树的叶子纷纷飘零。虽是秋天,但还没到落叶的时候,叶子都青郁郁的,何况黄桷树是“再生”树,也就是能记住自己的“再生”日,啥时候栽种的,就啥时候换叶,我们院坝外那棵,年年都是春天换叶,可这时候,却把叶子落了一地。树下是个石碾,叶片在石碾里堆起来几尺高。
在与我母亲经年累月的争吵中,冉大娘练出了笙簧玉石之音,不仅好听,吐字也格外清晰。她哭的是怨恨。不是怨恨我母亲跟她吵架,是怨恨我母亲这么早就死了:你这婆娘喂——死(上尸下求)了哟——你倒那个是——万事休哟——你丢下我一个呃—一咋个活哟——…….
原来,冉大娘哭我母亲,是因为母亲一死,就没人跟她吵架了。不是没人吵,是她瞧不起那些人吵架的能耐。她们肤浅地以为吵架就是骂人。吵架当然是骂人,但如果吵架仅仅是骂人,那档次就太低了。档次高的吵架,不但能以一当十,还能举一反三,此外还要舍得一身剐,遭遇再大的困境,也敢熬下去。有这些就够了吗?不够,远远不够。在世代祖居的村庄,吵架者还得勇于担当秘密的传播者。秘密,是最深沉的文明。不要说当年的村民多不识字,就是能识能写,那些事也不能写,因为最深沉的文明多为丑事,既不能写,也不能说。传播的唯一途径,就是吵架。如果不是吵架吵出来,你怎么知道某某的祖上得过梅毒,某某的丈母娘害过羊痫风?羊痫风且不去说,梅毒那东西却是大有说道的,那东西通常是不会得的,那东西通常只有一种情况才会得,由此追根溯源,你慢慢弄清了:那某某的祖上,三十四岁那年翻过老君山,去了几百里外的万源县,万源毗邻陕南,山又大又恶,连满山开着的杜鹃花,看上去也恶札札的;万山丛中,蜿蜒着一条青石盐道,那某某的祖上就去下苦力背盐,盐道上有小客栈,小客栈里有浪女人,他那脏病,就是浪女人浪出来的。他的人生史,就这样被记录。如果你还觉得这意义不大,另一种情况必然会引起你的重视:通过吵架,你知道了某某不是他爸的种,而是另有其人(像李婷玉的三儿子那样),这个神秘的影子人,如果跟你沾亲带故,你要跟那某某定亲结缘,就得考虑,看看是否符合优生学,是否违背伦理。吵架,既保证了人口质量,还维系着隐秘的伦理。冉大娘,包括我母亲,都是传播乡间文明的使者。她们起着某些地方说唱艺人的作用。与说唱艺人不同的是,她们不能单干,必须两人合作,在博弈当中完成。
可是我母亲死了,冉大娘就没有博弈的对手了。
冉大娘的寂寞是看得见的,从她脸颊上直往下掉。簌簌簌,簌簌簌。掉到她的衣襟上,裤腿上,脚背上,山风一吹,又扬到她的头发上。
我母亲埋在远离大路的祖坟里,每天放学,我都在半途钻进一片红刺藤,在刺藤林里弯弯绕绕走二三百米,再抓住塄坎上一棵柿子树,爬上倾斜的旱地,沿垄沟上行,越过渠堰,再穿过一片柏林,就看得见我家祖坟了。祖坟里埋了五个人,母亲之外,还有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但除了母亲,那些人我都没见过。母亲的坟新得亮眼,因为我每天去看,它就一直那么新,就像一直看着某个人,就不容易发现那个人变老一样。
秋天快过完的时候,有天我刚进柏林,就听见说话声。这是个垭口,没有田地,也不当路,平时是没人来的。我躲进柏林高处,朝那边望。结果是冉大娘。冉大娘盘腿坐在我母亲坟前,说:桂氏,你要是再不跟我吵,我就要憋死了。从这句话听出,冉大娘跟我一样,也是常来找母亲的,只不过她来时我正上学。我以前发现过一些脚印,还以为是父亲或哥哥留下的。冉大娘继续说:树叶子黄了,草枯了,我家养的牛,从昨天起就吃枯草了,眼见着冬天就到了,你好歹跟我吵一架,帮我把这个冬天熬过去。这几句话,冉大娘说得很是哀切。我们那里,冬天是从下第一场雪开始的,哪怕还是九月份,只要下了雪,就说是冬天了;如果整年都没下雪,就说这一年没有冬天。但不下雪是不可能的,朔风一旦越过秦岭,雪花就在天上飘开了,然后密密实实落下来,比夏天的雨还密;落到地上的雪,被风一吹,又往天上落,而天上还继续在往地上飞,如此川流不息,天成了地,地成了天。对这种没天没地的混乱局面,玉帝大概相当不满,于是又起一阵风。好毒的风!给地上的雪戴上镣铐,让它变成冰块或冰柱,动弹不得。遍地冰块,满山冰柱。在这样的时节,田地都是白的,也是硬的,田地变成了尸骨。再勤劳,也不能去尸骨上做手脚,只能躲在家里,等待冰雪融化。世间事,等待最难。男人还好,可以打草鞋,编花篮、背篼,做犁头、锄把,还可以打长牌,输一盘往下巴上粘绺纸胡子,粘满了,就拿火点,以此取乐。女人就难了。当然,女人可以做针线,有理无理,将旧衣服拆来拆去,补来补去。可那是普通女人。冉大娘不是普通女人。世上的有些人,生下来就是带着使命的,冉大娘就属于那种人……
那天,冉大娘向我母亲求情。我想她是要做无用功了。我每天都向母亲求情,求她跟我说句话,她从没搭理过我。有天我学算盘拨错了颗珠子,被老师一棕片打下来,手立时肿成泡粑,放学后,我来到母亲坟前,把手亮给母亲看,叫她出来给我吹两口,她照样没搭理。她以为自己死了,就可以连儿子都不管了。连儿子也不管,怎么可能去管冉大娘。
可是奇怪,冉大娘笑了,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背时婆娘,我还以为你装大不买我的账呢。言毕,冉大娘站起身,双手往腰上一叉,跟我母亲吵架。
她们吵啥,我全听到了!第一声骂,竟是我母亲发出的,母亲骂冉大娘是鬼:她弟弟是鬼,她是鬼,她一家子都是鬼。这是老套路。冉大娘却没走老套路,她的骂如峡谷深润,一浪一波,都是洗过的。概言之,她骂了这样一些内容:我曾祖父就是得梅毒的,我曾祖母跟着我曾祖父得了梅毒,两人偷偷用水银洗,结果中毒死了。两人死在同一天,但曾祖母比曾祖父先咽气,咽气之前,她对丈夫说:我不怪你,你让我这辈子长了见识,下辈子我还跟你。我祖父则是羞愧死的:那年缺粮,我祖母、父亲还有我的两个姑姑,饿得口痰也舍得不吐,祖父没办法,就想到了偷。饥荒年月,不管是人是狗,没长鼻子也能闻到粮食的气味。我祖父李中平,就闻到杨大双家有粮食——杨大双,你还记得吗?在我列的那个名单里面,排名第七;当然,排名没有标准,不分先后,只是顺手写下而已。
冉大娘只说我祖父是下午去钻了杨大双的屋,没说当时杨大双和他家人去了哪里,也没说我祖父是怎样进了那个傍崖的土墙房。他进去后,又用他的鼻子,闻到粮食锁在一口箱子里,箱子藏在床脚,跟尿壶放在一起。那混杂在粮食里的尿骚味儿,闻起来竞也是那样香甜!祖父把箱子拖出来,扭开指头大的一把明锁,见里面装着十二根红苕。祖父先啃了半根,再往荷包里塞。加啃掉的半根,共塞了六根。他觉得有些过分,抽两根出来,放回箱子,刚放进去,又觉得至少应该再拿一根。他把那根拿上手,眼睛的余光看到旁边有团阴影。猛回头,见杨大双站在后面。杨大双朝他笑了一下,说:我晓得明娃子(我父亲)得了水肿,你就拿六根走吧。结果是,我祖父一根也没拿,回到家,当夜就上了吊。待祖母发现,祖父的舌头已掉出半尺长。她把丈夫从绳圈里解下来,再把自己的颈项套进去。
躲在柏树林里,听冉大娘骂这些,我觉得她是在讲故事。
若干年后才知道不是故事。至少关于我祖父的那些不是。
杨大双死于去年二月十四,死之前高声喊冤。村里人都以为是牛魔王请他来了,他在向牛魔王喊冤。杨大双是个牛贩子,我还很小那阵,他就背地里做耕牛买卖,到20世纪九十年代,他终于放开手脚,把这生意做得大张旗鼓。那时候他的年纪就已经很大了,脸像干肉,有干肉的黑,也有干肉的硬,但精力充沛,经常吆着几头牛,在山道上默默地来去,好些天也不落屋。都是东山买来卖西山,有时只拐过一道垭口,不过二十来分钟路程,就能赚好几十甚至一二百。后来,他有了徒弟,那些徒弟都叫他杨老师,徒弟对杨老师比对自己父母还孝敬,什么都听他的,杨老师说:现在耕牛生意不好做了,做菜牛生意吧。徒弟说好,就在山下搭了个棚子,收那些为人卖力卖老了的牛,也包括不肯卖力的壮牛。杨老师带领徒弟,把牛收来杀掉,乘镇上下来的早班船,卖往县城。杀牛之前,先用木杠把牛卡住,将鼻绳系在挑梁上,伸根管子到牛的喉咙里,灌水。管子前端,套支尖利的铁矛,这是为了能把管子插得更深,最好能插进肺里去。插进肺里能灌更多的水。当灌进去的水直往外涌,才将鼻绳解开,木杠挪开。牛轰然倒地。不是死了,是胀得四腿梆硬,成了个圆球,连眼睛也闭不上,眼珠凸出来,也成了圆球。如此还不急于动刀,要等水往皮肉里浸一会儿再动刀。杨大双因此挣了很多钱,千河口第一个在镇上买房的,就是他,只不过他让儿孙们去住,自己坚决不肯下山,说他老要老在山上,死也要死在山上。去年的二月十四,如其所愿,他躺在了老屋的木床上。但他并不想死,所以才喊冤。听到他喊冤,村里人都扁嘴。你害了那么多牛,却让你活了这么大岁数,有啥脸喊冤?可谁也没想到,他接下来的话竟与牛无关。他说:不信你们去问李中平,我不但没骂他,没打他,还叫他拿六根红苕走,六根哪,一半哪!他没拿,是他自己不拿的!这表明,在他面前已站了阴间来的警察。我祖父去偷他红苕,是多少年前的事啊,那时栽下的树,都有水桶粗了,那时生下的娃,都成老人了,杨大双怎么还记得?很可能,不是他记得,是我祖父记得。据情形推断,我祖父李中平,在阴间已熬出了一官半职,否则不能调动警察。杨大双的喊冤没起作用,他喊着喊着就断了气,眼白外翻,嘴大张着,舌尖顶住下齿,看上去是被那个“冤”字卡死的。但那些上了年岁的人都说,杨大双不冤。李中平是村里难得一见的好人,所谓好人,就是知道害耻的人;他爹妈是得梅毒死的,上辈有了污点,下辈人要洗,需付出艰辛的努力,李中平就很努力,他去偷,实在是为了活命。杨大双当然知道他害耻,若成心帮他,尽可以躲在暗处,让他安然离去,但杨大双没这样做,他让李中平发现自己,还叫李中平多拿一根:并非真心让他多拿,只是为了羞他。他不知道让一个人羞愧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比打和骂还可怕。何况李中平这一死,还带领他女人也跟着死了,只把儿女扔在世间……
幸亏冉大娘在我母亲坟前跟我母亲吵架的时候,离杨大双死还有数十年光阴,否则想想那情景,真要把人吓晕。不过当时已经吓得我毛骨悚然了。越是惊悚,越想听。可惜的是,柏树林里发出沙沙的响声。那是黄昏降落的声音。山里的黄昏是和黑夜连在一起的,黄昏是黑夜的头发。冉大娘抽空擤鼻涕时,才发现黄昏逼到了跟前,她只得匆匆收尾,说:贼婆娘,恁早就死了,没(上尸下求)得出息!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听了直叫人心寒。然后冉大娘脚步一撤,沿着一条干沟朝山下走。夜色追着她跑。我不知道冉大娘是否有头痛的毛病,头上老是缠着青布帕子,大热天也缠,这时候,深青的夜色在她头上层层堆积,堆得那块帕子像有一丈多高,远处望去,冉大娘就只剩一颗头,那颗头摇摇晃晃,急速地奔向缭绕着人烟的村落。
从那以后,我就天天盼着在我母亲坟前看到冉大娘。我想听冉大娘说出我们家更多的事情,比如我祖父、祖母死的时候,我父亲和两个姑姑有多大?他们是怎么活出来的?两个姑姑又是怎么嫁的?两个姑姑的境遇天地悬隔,大姑嫁到了对河的马伏山,那个穷法,真是不堪言说,前两年大姑父到我家来过,是来找粮的,穿的那身衣裤,到处孔孔眼眼,给人的感觉是他啥也没穿;二姑嫁到了坝下,不仅有吃有喝,还能生病。在我们那一带,吃不下饭了,只能躺床上了,气喘得有一口没一口了,才能说自己生了病,可我二姑分明能吃,能睡,能干活,我们去看她,她摆龙门阵摆到高兴处,还接连不断地打哈哈,但她总是说:我病了好些时候了。生病成了一种身份。难怪有一阵子,我特别想生病……此外我还想从冉大娘那里知道:你以前说我母亲嫁过两次,第一次嫁给了谁?你说我母亲要把我父亲弄死,怎么父亲没死,母亲却死了?
然而,接下来连续九天,我放学后都没看到冉大娘。
她肯定是在我上学期间去跟我母亲吵的吧?于是我开始逃学。当时我还没跟那个最好的朋友断交,我让他帮我请假。
逃了三天学,冉大娘也没去过。
不能再逃下去了。
当我又出现在老师面前,老师问我:李壮,杨小春说你请一天假,为啥三天才来?我说,老师,我病了。此话一出,我突然觉得自己高贵起来,比老师还高贵。我把自己当成二姑了。二姑的日子可比老师好过得多,二姑能半个月就吃顿肉,把自己吃得胖胖的,给人浮肿的、生病的印象,我老师吃的,跟我们吃的差不多,大多是照得见鼻子眼睛的菜稀饭。
事实上,冉大娘到我母亲坟前,就去了那一次。以前的脚印,很可能真是我父亲和哥哥留下的。冉大娘去过一次,就不再去了。她叫冉从邮啊,叫冉从邮自然比叫冉从油聪明。冉大娘是何等聪明的人,她深知,活人跟死人吵架,败下阵来的永远是活人。
可是怎么办呢,这一年的冬天,又是漫天大雪,又是遍野冰层,坡脊岗岭,除不得不上学的孩子和出来寻屎吃的狗,几乎见不到一个活物。当然野物东西是有的,比如乌鸦和狐狸,但既然叫野物东西,它们的家本就在野外。对冉大娘而言,现实是如此残酷。屈服是容易的,就是跟其他妇人一样,把掉的纽扣缝上,把断的袖子接上,把裤子的膝盖和屁股打上补疤。这都是些简单活,乡里每个妇人都会做,但要做好——做得像苟兴菊那么好,却不容易。苟兴菊,也是我写在字条上的七个人中的一员,她比我母亲要小,比冉大娘更小,我母亲死的时候,她不过三十来岁。苟兴菊打在屁股上的补疤,像十六的月亮那么圆,即使只有半边屁股汤了、烂了,为了好看,她把另半边屁股也缝上疤,她在前面走,那两个月亮便跟着荡漾。不止是她,她全家人的屁股上,都带着两个月亮,包括她的公公梁海财。梁海财,那七个人中位居第二,他就是苟兴菊的公公。梁海财穿着儿媳为他缝补的裤子,很骄傲地在村里三层院落间走动,分明跟人面对面说话,为让人看到他屁股上的月亮,故意把烟袋扔在身后,再转过身去捡。人家看见了,就说:兴菊这手针脚!这夸奖要说是应付梁海财,也没说错,但应付的是梁海财,并不是苟兴菊。夸苟兴菊是真心实意的。但在我看来,并不是苟兴菊当真比别的妇人心灵手巧,而是她有把女工往漂亮处做的愿望。大多数妇人没有那个愿望。冉大娘更是不屑。冉大娘的志向不在于此。她最见不惯的,正是妇人们在清寒的雪天里,面前摆个筛子,筛子里装着剪刀、顶针、针线和破布条,迎着雪光,低了头,一声不吭地查来查去,剪来剪去,缝来缝去,半天混过去了,整天混过去,十天混过去了,一个月混过去了,一个冬天混过去了。她们都不来跟冉大娘吵架!
唉,要是桂氏还活着该有多好。
但桂氏死了,这是铁一样的事实。
冉大娘决定自我拯救。
拯救的方法,是培养一个新的对手。这对手只能从妇人中寻找,男人是不成的,再窝囊的男人,也知道说好男不跟女斗。吵架的天才跟各行各业的天才一样,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是训练出来的。冉大娘就决定训练她们。不需要多,一个足矣。这个不行了,再说下一个的事。栽出好庄稼,选苗是关键,冉大娘把村里所有妇人都当成苗,从中精挑细选。她要是像我这样,能够识字,一定会将她们的名字写出来,排除一个,划掉一个,最后剩下的那个,就是她所要的。遗憾的是她不识字,只能用别的办法。那天,她起床过后,吱呀一声打开门,见梯坎下的院坝都冒了顶,全是白雪;昨夜神不知鬼不觉,下了一夜强盗雪。要是往常,冉大娘会陷入愁苦,但这天没有,她拿出筛子,坐到阶沿底下,跟别的妇人一样,迎着雪光,低头做事。不同的是,她做的不是针线活,那筛子里没有针线,什么也没有,待坐下后,她才把手伸进斜襟口袋,摸出一把玉米。这把玉米就是千河口的妇人。她右手一扒拉,玉米均匀地铺开,然后开始拣选。在平凡人眼里,那些玉米完全一样,但冉大娘迅速将其中的十多粒剔掉了。每剔除一粒,就扔到地上。在她脚边,围着她家养的三只芦花鸡,芦花鸡比试着嘴快,抢进嘴里,吞入嗦囊。它们不知道自己吃的是千河口的妇人,还以为吃的是玉米呢。十几粒过后,冉大娘的速度慢了下来,但并没有停。眼看还有四五粒,她男人出来了。她男人自从学会木匠活,每个冬天,家里都响起铁器啃咬木头的声音,他做的小板凳,多得猪圈牛棚里都放了好多条,像猪和牛跟人一样,要坐在凳子上吃饭、喝茶、发呆、摆龙门阵。那些板凳,大的可以把猪按上去杀,小到可以揣进裤兜,外村放电影,千河口家家户户都来借他那些能揣进裤兜的板凳。这天,他躺在床上,等着冉大娘生火,让屋子里暖和了,他再起来,可老半天没有生火的迹象,他还以为冉大娘去地里倒尿壶去了,结果下了那么大的雪,冉大娘坐在阶沿下数玉米!他顿时来了气,将筛子一拎,那四五粒玉米逃跑似的蹦到了地上。真是逃跑,它们都怕被冉大娘选中。刚掉地上,就被鸡吃了。
那不是玉米啊,那是冉大娘遴选的人才啊,却被鸡吃了!
你别以为可以重新找来四五粒玉米继续挑拣。不是那样简单的。不识字的冉大娘,很早就凭借她的聪明才智,悟出了这样一个道理:个体并不存在。许多年后,才有西方学者提出,每个人的出生,都只有数十亿分之一甚至数百亿分之一、数千亿分之一的概率,因此说,个体并不存在,人只有群体。如果个体存在,也只是个体的幽灵,无根的幽灵,孤独的幽灵。这观点一出,那学者暴得大名。我真想厉声疾呼:你算什么,我们村的冉大娘,好几十年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冉大娘没提出,可她懂得,而且践行。那些个体的幽灵,被鸡吃了,就连幽灵也没有了。她需要重新创造。也就是说,村里的那些妇人,特别冉大娘勉强看得上眼准备选为对手的妇人,本来是不存在的,是冉大娘创造出来的。李建权拎那一下筛子,让冉大娘功亏一篑。冉大娘伤心啊。可你把心伤出血,又有什么办法?骂吗?自然是要骂的,但骂和吵不同。夫妻间吵架,跟与外人吵架不同。与外人吵架,跟与真正的对手吵架不同。这后一种吵架,才能挖掘和传续村里的秘密。对此,冉大娘分得很清。
没过多久,冉幺娃病了——是说他又病了。这对冉大娘而言,是件不幸的事,但毕竟让她在这个冬天里有事做了。冉幺娃那病,怪得很:半夜三更乱跑。你说他一个浑身抖的人,出门就是高岩陡坎,哪能乱跑?何况还是半夜三更。山里的夜,有星有月时,能望见很远的树梢,要是星月无光,那个黑,说黑得像固体都不够。那些日子,每隔七八天,午后时分,一个雪人就进了千河口,然后进到某个院子,问去冉从邮家咋走。那是冉大娘的娘家人。冉大娘的娘家人丁不旺,她父亲是单传,到她这辈,也就她和弟弟,而弟弟还打着光棍,看那样子,将来更没有女人跟他。冉大娘把这人丁不旺的气象,带到了婆家,她生过四个,两儿两女,可其中的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得病死了,只剩了个独子,比我哥长几岁。那从娘家鸦雀梁过来找冉从邮的,并非亲人,而是村坊。她父母都上了年岁,不敢在大雪天里走那么远的路,就央村坊帮忙,去看看冉幺娃是否去了姐姐家。这次央这个去,下次央那个去,因此每一次来,都在村口的户里问路。这无异于把冉大娘娘家的秘密,传到婆家来了。冉大娘很愤怒,每有人来,都高声怒骂。当然不是骂来人,而是骂父母和弟弟。虽如此,也弄得来人尴尬和委屈,因此来了六七个,后面就没人来了。冉大娘自己却坐不住了。但她也并不十分着急,娘家村坊说,冉幺娃每次跑走三几天,又各人回去了,每次回去,耳朵里都塞满沙子,嘴角和鼻孔里也是沙子,问他去了哪儿,打死都不吭气。冉大娘想的是,既然知道回去,就用不着找他,更用不着担心他。父母把他们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当成宝贝,说不定还对他传宗接代抱着幻想,才陆陆续续地着人来。
冉大娘正这么想,杨大双带信来了。那是个傍晚,杨大双刚去鸦雀梁做牛生意回来,他对冉大娘说:幺娃死了噢。冉大娘说,哪个幺娃?杨大双说,还有哪个幺娃?噌的一声,冉大娘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当时她坐在我们家烤火。有十多个村里人都坐在我们家烤火。自从我母亲死后,父亲嫌日子冷清,将火塘扩大了一倍,每天把火生得油旺。冉大娘站起身,又木了半分钟,才脚步一撇出门,很快,她家里就响起吱拉吱拉的声音。那是她在撕一件朽了的白布衫子。她把衫子撕出一绺,成为布条,然后去邻院,抓回正学打长牌的儿子,将白布条往他头上一系,戴吊丝孝麻,就率领全家,摸黑往鸦雀梁走。
杨大双舍不得离开,继续坐在我们家烤火。一直等到冉大娘一家出了门,估计也出了村,他才说:冉幺娃多半是遭女鬼看上了。他去阴间走过一趟,女鬼认得他。他后来跑,是被女鬼拉跑的,从山上拉下了河,不然他身上那些沙子咋来的?沙子且不说,我听鸦雀梁人讲,他每次回去,嘴巴上都通红通红的,那是鬼口红。除了鬼口红,还有他那裤裆,湿答答的,不是雪水整湿的,是那家伙整湿的。当时,我还听不懂“那家伙”是什么家伙,但从大人们的表情和笑声,我意会出那不是个好家伙。接着杨大双又说:冉幺娃死前,我恰好在他们院子里,他来千河口,我没怎么碰见过他,更没打过招呼,可他认得我,开口就叫我姨爹。我想他是认错人了,问他我是哪里人,他说你是哪里人未必我不晓得?千河口的嘛。杨大双的女人跟他母亲同姓,且是一个辈分,他一点也没叫错。杨大双说,他跟我打了招呼,转过身才走了两三步,一扑趴就栽倒了,抖得地皮都动,边抖边喊:我要死了,我这是第二回死,你们,还有你们——他指南指北,指东指西——哪个能跟我比?说完狂笑,狂笑几声,死了。
火塘边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死两回,相当于用一副身体,活了两世人。这实在是太厉害了。你说你能干,你厉害,结果你用一副身体活两世人都做不到,你有什么能干的,又有什么厉害的。
冉大娘回来后,眼睛红肿了好些日子都不消。
这证明她不止在弟弟的灵前哭过,回来后还继续哭,只不过是悄悄哭。
待她眼睛消的红肿下去,不仅冬天过去了,连春天也过去了。
对农人而言,一年要闲两季,冬天之外,就是夏天。别人的闲日子,便是冉大娘的苦日子。冉大娘的苦日子又来了。
她如法炮制,再次开始了自我拯救的历程。
这次木匠李建权没敢打搅她,因此她成功地挑选出了未来的对手。
这个对手,就是心灵手巧的苟兴菊。
冉大娘相中苟兴菊,苟兴菊的心灵手巧只占非常次要的因素,主要原因在于:苟兴菊虽是个淑静的人,可她嘴皮子薄,削薄,长这号嘴皮子,天生就是为说话和吵架用的,要是她这辈子不好生吵些架,别说把屁股上的疤补得跟月亮一样圆,就是补成了真月亮,也是浪费,是屈才,在冉大娘看来,还是天理不容——以上是主要原因,还有更主要的原因:苟兴菊跟她公公“不正常”。你说,一个当公公的,怎么老是把衣服裤子交给儿媳缝补?或许你会说儿媳手艺好,这算一个理由,可大家都知道,缝补所需的手艺,无非是贴料平整,针脚匀称,穿起来不歪歪扭扭,也相对结实,凡乡间妇人,这点手艺谁都不缺,至于能不能把疤补圆,根本就不是那么要紧的。只有他梁海财才看得那么要紧。交给儿媳补了也就罢了,他竟然还随时在人前撅屁股,摇尾巴,故意逗人去看。那可是一针一线补上去的呀,那屁股上有儿媳的指纹,也有儿媳的体温。这就太不正常了!冉大娘特别看重这点。不正常就是打破了常规,世间的许多变局,就从打破常规开始,但要有人发现,有人挖掘。尽管公公扒灰自古就有,但在千河口还从没听说过,现在,梁海财和苟兴菊,算是填补了这一空缺。冉大娘觉得,事情发生了是重要的,把事情明确下来,传扬出去,进而植入村庄的记忆,同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
这天是农历五月十七,太阳刚出来,晒在身上就当开水淋。我哥打着赤脚去院坝,想把院坝里的鸡屎扫干净,好晒粮食,扫到太阳照着的地方,双脚就蹦起来了。啊呀!他这么叫了一声。我父亲以为他踩到了柴刺或钉子,但哥说不是,他踩到太阳了。这未免夸张,他跑回阶沿下,坐在青坎上,把脚板翻起来看,虽有些红,但并没烫出燎泡。当然,这毕竟透露出一个信息:今天的太阳毒。昨天比黄昏稍早的时候,队长敲着木梆,安排下了今天的活路:早饭过后,以院子为单位,分头下田薅秧。我说过,千河口共三层院落,我们院子在东边,就叫东院,西边的叫西院,唯独中间的不以方位命名,叫老二房,为何如此,冉大娘在跟我母亲吵架的时候,还有零星地跟别人吵架的时候,都未曾提及,所以至今成为盲点。那天冉大娘本来坐在灶前,就坐在能揣进裤兜的那种小板凳上,往灶孔里架着柞树叶子煮猪食,听到我哥叫,连忙跑出来望天。天上除了太阳,啥都不剩。冉大娘的鼻翼裂开了。那是在笑。她已从弟弟亡故的悲伤里走出来,新的计划早已制订,却一直没能实施,今天如果按队长说的那样去薅秧,照样不能实施,因为苟兴菊不跟我们住一个院子。苟兴菊住在西院。冉大娘等着队长再敲木梆改口。木梆挂在老二房队长家的虚楼上,冉大娘怕木梆响起她却没第一个听见,更怕队长不敲木梆也不改口,就站在院坝边黄桷树下的阴影里不动。站在那位置能听得最明白。她的猪食已煮得半生不熟,柞树叶子是熛一下就熄的,多挨些时候,又得重新烧开了煮,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这其间,李婷玉回来了。李婷玉打早就上山割牛草去了。看着这个汗流浃背的寡妇,冉大娘轻轻地摇了摇头。多好的一个人才啊,经历过那么多事,有数不清的秘密,却不敢吵架!别说跟冉大娘吵,一个小孩子骂她,她也不敢吱声,更不敢还嘴。不过,虽然李婷玉秘密很多,但那些秘密都透亮了,亮了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冉大娘正这么想,梆声响了。队长敲梆,由轻而重,由缓而疾,疾到极处,山川肃穆,鸟鸣终止,天地间只有这梆声,然后,唰!收了,队长说话了。
队长说:算(上尸下求)了哦,热得卵子打挺,今儿个耍!
冉大娘快步进屋去了。
在这样的天气里,想干点私活也不能够,只有乘凉。村里人聚众乘凉,有两个去处,一是老二房的巷道,那里的房合与房合之间,有条深长的巷道,通风;二是西院的竹林,西院背后有片疏朗的竹林,不知是不是竹林里有口水井的缘故,不仅凉快,还是甜丝丝的凉快。
早饭过后,冉大娘摇着蒲扇,朝西院的竹林走去了。
竹林里已有好多人。苟兴菊也在那里,正破了胸膛,给她第四个孩子也是第一个儿子喂奶。冉大娘起眼一观,见梁海财不在,感觉时机还没成熟,便决定等一会儿。但她并没闲着,她从裤兜里摸出丈夫做的那种凳子,挨到苟兴菊身边去,很殷勤地照着苟兴菊的胸膛摇扇子。那正吃奶的孩子,只有四个月大,经不住扇子的风力,对此冉大娘当然明白,便把扇子摇得像是打瞌睡,只间断地游过微风,让那孩子不烦躁,也让苟兴菊舒坦。苟兴菊除了嘴皮薄,其他地方都不薄,或许正因为嘴皮太薄,其他地方就想办法填补。说穿了,每个人都是一件破衣裳,有双看不见的手,也在这件破衣上缝补,手艺好,缝得好看些,手艺不好,缝得难看些。苟兴菊缝补破衣旧裤时那么精细,很可能是出于报恩,那双看不见的手,把她缝得实在是好!脸好,眼睛好,身材好。而且白。她的身体也是个月亮。正值哺乳期,本来就饱满的乳房,大得让人炸慌,里里外外都是热量。冉大娘拂出的凉风,让它们降温。为此,苟兴菊很感激,说,冉嫂你自己扇,我不热。冉大娘眼睛一弯:长牛肚子恁粗两个奶子,咋有不热的?是我早就热死了。这话很多人都听见了,苟兴菊的脸红了,将乳头从快睡过去的孩子嘴里扒出,把衣服合上了。不合上还好,这一合,就像猎人在枪筒里扎根茅草,更显现出沉默的威力。苟兴菊穿的是件红花衫子,又比较新,乳峰上鲜花怒放。大家都没说话,但不说话,苟兴菊更受不了,她本来是不大说话的人,这时候也挑起话头来说,说天气,说庄稼,说耕牛。要是别人,早看出世相来了——冉大娘当然也看出来了,但她不能像别人那样打退堂鼓。这是她好不容易挑选出的培养对象,她今天要给她上第一课。这堂课该怎么讲,是很费思量的。显而易见的是,像刚才那种温柔的方式,完全没什么效果。苟兴菊不顺着你的话说,就是你明明白白的失败。这让冉大娘禁不住再次怀念我的母亲。要是把苟兴菊换成桂氏,就会从奶子过渡到孩子,由孩子过渡到孩子是怎么来的,由孩子是怎么来的,过渡到是否还有更加隐秘的来源,如此,村庄的历史就得到创造、梳理和传颂……
梁三爸,坐。有人这样打招呼。
冉大娘迅速掐灭那一点愁绪,振作精神。
梁海财身体精瘦,但说话声音极高,每吐一个字,都掀开嘴唇,露出褐色的牙龈。在他身边,有块石头,但他并没立即坐下,身子转过来转过去,指点哪根竹子遭了竹虫。不用说,这是为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屁股。不用说,那屁股上又是两个月亮。不用说,那两个月亮又是苟兴菊从天上摘下来或者从水里捞上来的。当他估计所有人都被两个光芒四射的月亮照花了眼,才坐下来。坐下后就跟人说杨大双的牛生意,说杨大双不知从哪里弄了好多牛牙套,低价买来菊花口的老牛,把牙套一笼,就变成才长对牙的嫩牛了,就能多卖出好多钱。大家都对这话题很感兴趣,因此梁海财越说越起劲儿。这时候冉大娘发话了,冉大娘说:人家赚钱有你屁相干,有本事你也去当牛贩子。梁海财笑,笑起来嘴唇掀得更开,牙龈露得更长,比牙齿还长。冉大娘说:自己的孙儿在这里,来老半天都不晓得抱一抱,还好意思笑呢!梁海财觉得有道理,而且他自己早就想抱了,他有了三个孙女,才有了这个孙子,喜欢得不知道该怎么好。他站起来,过来抱孙儿。苟兴菊说,爸爸你坐你的,我抱就是。但梁海财已弯下了腰,伸出了手,苟兴菊只好把儿子递给他。
就在梁海财刚把孩子接过去的瞬间,冉大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了苟兴菊的胸膛。这是她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一招,她要以这一招激怒苟兴菊。怒气,或者说沉不住怒气,是吵架的第一步,有了这一步,就算师傅引进了门,之后扶上马再送一程,就可真正上路。
冉大娘使的力气真大,苟兴菊衫子上的三颗纽扣,像芝麻炸籽,蹦出去老远。那两个乳房,刚喂了孩子,已显出疲惫,一副正要睡去的样子,却被突然掀开,吓得惊慌失措,哆嗦着,张望着。奶孩子的时候,虽是露了大半,却没露出乳头,乳头是乳房的羞处;即使露出乳头,因为在奶孩子,也无所谓,何况确实没露。现在没奶孩子,却暴露无遗。
在这么多人面前!
在自己公公面前!
公公的腰还弯着,离得这么近!
苟兴菊发出一声尖叫。
尖叫的哨音还没走远,她已抓住冉大娘的手,头一低。
这时候冉大娘尖叫了。冉大娘的尖叫声格外具有穿透力,连那口古井也嗡嗡闷响。
然后,苟兴菊起身,哭着回去了。
剩下一群木偶。当然冉大娘不是木偶。她左手的拇指上,先是一排错落的牙印,随后漫过鲜血。看上去,拇指上那么少的肉,竞有那么多血,打得脚下的笋箨啪啪响。冉大娘把那指拇含进嘴里吸,吸一会儿吐一口,吐出满口的血水,像她的舌头也被苟兴菊咬伤了。当疼痛再不是那么钻心,意识又回复到身体里,她就骂天骂地。可是苟兴菊已经回去了。苟兴菊没骂一句,只是哭。冉大娘选中的人,原是这样不中用!那种挫败感和后继无人的忧患,是常人难以体会的。比如梁海财就不能体会,听冉大娘骂得实在不像样子,他有些尴尬地说:她咬了你,该骂,可是你冉氏也把玩笑开得太过火了,再是妯娌之间,也不该开那么过火的玩笑——你听听,一桩万般严肃的正事,他竟然说成是玩笑。
冉大娘用嘴止不住血,又无人跟她对骂,只好离开竹林,去找赤脚医生。我们村的赤脚医生,是李婷玉的三儿子,因为自己来历不明,他恨母亲,也瞧不起母亲;还是因为自己来历不明,再加上母亲是被批斗的,除了问病,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他给冉大娘清洗和包扎时,冉大娘对苟兴菊骂不绝口,他也不插一言。他只知道这是人咬的就可以了。
冉大娘的那根拇指,肿了相当长的时间,她也消沉了相当长的时间。在这相当长的时间里,村里发生了许多事,自然包括生老病死。有一年,不死老人,不死孩子,也不死女人,青壮男人却像麻秆似的倒下了。那些人从东院死起,渐次西进,虽不是一二三那么严格,却引起巨大的恐慌。当西院死了第一个,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的男子,纷纷去亲戚家躲避。死神找不到对象,每到鸡不叫狗不咬的夜半时分,就发出悲苦的哀鸣。某天清早,当西院人起床,看见自己的所有家畜都死光了。死神是带着任务来的,阴间要修什么工程,需添置有劳力的丁口,东院和老二房都规规矩矩地听令,唯西院抗拒他,他便杀灭西院的家畜来平息怒火。好在死神做了这场事,就离开了千河口。这无疑是一场灾难。任何灾难的后果,都不是灾难本身能够解说的。别人的命运,很大程度上也是自己的命运。千河口人想的是,青壮年都那样死,老年人还有啥可说的。如果不能像冉幺娃那样,一生中死两次,即使再老的老人,在身体健康时,都觉得死很遥远,现在发现,死神就在家门口,甚至跟你碰着额头。
冉大娘感到了深重的危机。她是怕村庄的历史还没被充分记录,老辈人却一个接一个死去了,那样就把“过去”弄丢了。丢了过去,就谈不上现在,更谈不上未来。
可这村里的妇人啊,多么没有出息。出了苟兴菊那件事,别的妇人无一例外,全站在苟兴菊一边,说兴菊那人,不晓得是心慈还是养娃儿养亏了身子,只把她指拇咬破了,连块肉都没撕下来,遇到老子的话,不给她咬断才怪!这话的意思是,她们都不会跟冉大娘吵,只像苟兴菊那样,咬她。冉大娘连个候选人也没有。那些妇人,是多么没有出息啊——包括桂氏,不上四十岁就死了,同样没有出息。桂氏最没有出息!
冉大娘的难处可想而知。
妇人没有出息,只能寄希望于男人了。有了这样的念头,冉大娘才发现,自己对男人的了解是那样含混。连对自家男人,也含混乃至陌生。她跟丈夫生了几个孩子,可这又怎样呢?比如一棵树,时候到了就开花,花谢了就结果,就这么回事,要说出其中的深义,完全无从着手。因为对男人缺乏了解,冉大娘没像选妇人那样,捧出一把玉米,一粒一粒挑。她碰到谁是谁。短短的时间内,她就跟十数个男人过过招。这其中包括我父亲。在此之前,冉大娘曾在我父亲身上狠动过一番心思。她想为我父亲找个续弦。她觉得,啥都是有灵性的,桂氏吵架的灵性,很可能还凝聚在那家里,往那家里塞个女人,或许能让桂氏的灵魂附体。但我父亲总是一口回绝。他不想给自己儿子找个后娘,尤其是不想给我找个后娘;我哥大了,凡事能自主,但我还小,难保不受欺负。冉大娘没奈何,才寄希望于男人的——她跟我父亲过招那天,我父亲铺了晒席,把晒席分出两半,一半晒绿豆,一半晒谷子,刚晒好,冉大娘走出来,往院坝边去;晒席和青坎之间,至少有一米宽,可冉大娘偏偏一脚踩在晒席里,且是晒绿豆的半边,脚底一滑,摔了个四仰八叉。她往上爬,结果又一滑,又摔倒。如此反复多遍,把绿豆蹬了大半在外面的灰土和鸡屎里,她才终于爬起来,转过头,见我父亲站在不远处,不仅没有歉意,面色还相当难看,她就骂开了。她说我父亲是故意整她,明明知道她要去院坝,却把绿豆晒出来。对她摔倒的整个过程,除我父亲看见,她男人李建权也看见了,李建权端着一瓢水,站在自家门口喝,这时候把口取开,说:莫(上尸下求)得名堂,那么宽的路,牛都牵得过去,你去踩人家晒席做啥子?冉大娘没想到,她是要跟我父亲吵的,却被自家男人打了岔,于是把脸转向自家男人:我踩建明的晒席,有你建权(上尸下求)事!你跟他啥关系?未必你狗日的跟他整的一个婆娘?她这话本来是想骂我母亲的,由于表意不清,又像是骂她自己。我父亲拿着扫把,去把绿豆扫起来,用筛子筛。这其间,冉大娘一直揪住那句话骂,父亲笑起来,说:你才骂得好听啰。然后父亲把清理过的绿豆倒进晒席,背着背篓上坡去了。他去很远的山梁上背了一大捆柴回来,冉大娘还在骂。可是父亲不接她的腔。他感念为我母亲办丧那些天,冉大娘着实帮了不少忙,而且还去哭了丧;当然主要是父亲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理解冉大娘的意思,觉得自己没吃亏,也就懒得接腔。
与别的男人,情形大抵如此。不管冉大娘骂什么,男人们都忍,都躲;那些男人的女人,有时要接一两句腔,可都不是骂,而是点着她的鼻子说:你也像对兴菊那样,过来撕我衣裳哟,你过来哟,过来哟——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又是孤注一掷,又是破釜沉舟,冉大娘瞄准了桂成国。
按理,桂成国比李婷玉罪行更重,他不仅当过国民党军,还是现行“反革命”,但他会逗乐子,平时说话也不像李婷玉那样顾忌。冉大娘看重的,是桂成国身上背着事,却不怕事。既然不怕事,就敢跟她吵架了。桂成国的生活,看上去明明白白,其实可挖掘处甚多,比如国民党军抓壮丁时,他咔咔几刀切断自己两根指头,究竟是不愿当国民党军还是怕当炮灰?切的时候痛不痛?——因为冉大娘有被苟兴菊咬伤指头的经历,知道那是痛彻心扉的,齐刷刷将指头切断,想必更痛,但桂成国从没说过痛的话。再比如他当国民党军期间,打死过多少解放军?那次抢占春台岭,如果真像桂成国说的那样,是国民党军队抢占成功,站在山头上,不必放枪,只推石头,也能把半山上的解放军砸成饼。还比如,他为啥娶个婆娘离了,再娶个又离了?第一个倒说只跟了他七个月,第二个是一起过了八九年的,为啥也不见下个崽子?……
冉大娘感觉到,在千河口,当解放军和志愿军的有好几个,当国民党军的,仅桂成国一人,如此,他在千河口的意义就特别突出。
早就应该去跟他吵,根本就不该去找苟兴菊那娼妇,那娼妇不配!
这么恨恨几声过后,去找桂成国吵架,就不仅变成了决心,还变成了热情。
这天,队长接到上级指示,开荒置田,于是全村出动,扛着山斧和锄头,浩浩荡荡,翻过两座威风凛凛的岗子,去到一片广阔的林地,因那林地里多为松树,那地方便叫松林坡。队长的想法是,男人砍树,女人挖出树疙瘩,再办地。走拢一看,傻眼了。在过去的日子里,不知多少次来到松林坡,那是捡柴,捡菌子,捡野鸡蛋,如果运气好,还能在野鸡起飞的瞬间,一把抓住,那些家伙比家鸡还懒,总是等到人的脚尖顶住羽毛,才从草丛中飞起来。那时候看松林坡,只觉莽莽苍苍,荫翳蔽日,盛大庄严;现在再看,完全变了,每一棵树都变成了障碍,有的古树,几个人都抱不住,鳞片比锅盖还大,某些地方油光闪闪,那是野猪和黑瞎子挠过痒痒。树丛间藤蔓交错,藤蔓都有碗口粗,硬如铁杵,斧子劈下去,随着一道白光,手脚震得发麻。如果以砍的方式办出这片地,怕是要到猴年马月,而上级催逼甚急,说一个月后就下乡检查。队长点燃旱烟,顺手将半截燃着的火柴扔进了林子。烧吧,队长说,日他妈,烧!听见这话,许多男人都摸出火柴,点烟,扔火。林子里松针盈尺,那又正是十月间天气,多日无雨,松针被火一燎,再被风一扫,火势便轰轰隆隆蔓延开。
烧山不必守住,队长手—挥,全村人又回去了。
冉大娘本来打算在集体干活时行她的大事,现在又只得等了。
那片林子烧了半个多月。站在村口,看到岗子那边的天空红彤彤的,把太阳烧烂了,也把星星烧烂了。动物的哀号昼夜不息。有时砰的一声巨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飞上云端,再肢解为碎片。大火除烧掉了那片林子,还烧到别的林子,包括其他村庄的林子。其他村庄鸣锣欢呼,因为他们也要开荒。是一场大雨把火浇灭的。这场大雨来得正是时候,该烧的都烧了。大雨下了一个多礼拜,但千河口人没等雨住,就披蓑戴笠,去了工地。先前的林子,化为焦土,偶有一根断桩,以残败之躯,挺身面对这群再次走向它们的人。这群人走到工地就低头干活:队长说了,谁挖出的树疙瘩就归谁,收工的时候,用大秤称树疙瘩的重量,谁的树疙瘩多,工分也就多。挖,使劲挖,拼命挖,不仅能多挣工分,还能把树疙瘩背回去当柴烧。眼见冬天就要来了,正需柴禾。松树疙瘩多好,松油特别肯燃,无需引火柴,一根火柴就能点着,一块像样的疙瘩,煮熟一顿饭过后,还能烤老半天火。
冉大娘是很顾家的人——谁又不顾家呢?在紧要关头,她不会丢下家务去寻人吵架。这并不是说她缺乏传扬村庄秘密或者村庄深沉文明的责任心,而是她懂得轻重缓急。再说,那么大的雨,自己咳嗽也只在耳朵里发出潮湿的闷响,你去寻人吵架,又有谁听得见呢?没人听见的吵架,往小处说,是锦衣夜行,往大处说,是放弃自己的使命。
雨是在一个上午停的。雨刚停,太阳破空而出。原来之所以下雨,是因为太阳被烧烂了脸,不好意思露面。现在它脸上的伤疤好了。歇了十来天,太阳劲头十足,完全不管这已是深秋。土地里冒出呛人的黑烟。两个太阳过后,黑烟被悉数收走,松林坡面目一新。这时候,大的树疙瘩差不多挖光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慢下来还有个原因,就是无论男人女人,无论大人小孩,手掌都烂糟糟的,先是起黄水泡,然后起血泡,然后血泡破了,再起血泡,于是烂了,手掌烂得不是手掌了。也该歇歇了。
歇和闲这两个字,是冉大娘惧怕的,也是她特别喜欢的。
她找桂成国说话去了。
说了很多话,桂成国都贼眉鼠眼地应答。问他是不愿当白军还是怕当炮灰,他说:你说呢?问他剁指拇时痛不痛,他两手一举:我剁了吗?没有啊,你不能因为我左手少两根指拇,就说是剁掉的呀。又问他打死过多少解放军,他说:只有解放军打死我们的,我们哪能打死解放军?再问他为啥娶两个婆娘都跑了——确实不是离了,是跑了,前一个跟安徽来耍猴戏的一个串脸胡跑了,后一个跑回马伏山娘家,过一阵又嫁了人。这事,冉大娘知道,所有人都知道,但别人都说成离了,冉大娘平时也说离了,此刻故意说成跑了。桂成国听见这话,立马纠正:冉嫂,不是跑了,是离了!这时候他变得认真一些了。冉大娘觉得有戏唱了,带着轻微的责备口吻,说:你是个不讲天良的家伙,再咋说,你跟小珍(第一个)也有几个月的夫妻情分,也该让人家天亮了才走;就算你不想她在你家再待一时半刻,硬是要深更半夜把她撵走,也该叫她从大门出去,不该让人家像老鼠那样从烟囱里爬;就算你恨她,直接把她撵出家门就算完事,不该糟蹋她,把她送给那个耍猴戏的!冉大娘这些话,不仅指认了小珍是跑掉的,还揭示了这样的秘密:桂成国知道她想跑,夜里把门窗钉死了。桂成国的脸色不好看了。冉大娘看在眼里,喜上心头,觉得再添一把火,这架就吵起来了。于是她说:你跟素英(第二个)还有来往没有?桂成国说,离都离了,有啥来往?冉大娘说,前一场我在街上看到素英了,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娃子。桂成国说,唔。冉大娘以非常贴心的腔调说:你说你们没来往,我不信!虽说她改嫁在马伏山,可男女之间,别说马伏山,就是天王山,想见也是要见的。桂成国的嘴角抽动着。冉大娘看见他抽,接着说:我说你们见过,是有证据的,铁证如山:她手里牵的那个娃,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冉大娘挨那一拳,离桂成国最近的人,也没见他挥拳出去,只在冉大娘飞出数米,长条条瘫在龇牙咧嘴的荒地上,才知道桂成国打了她。因为要背树疙瘩,每个人都带了大花篮来,冉大娘瘫在地上刚叫出一声,桂成国提着身边的花篮,又是不见影子,他已立定在冉大娘身边。平时,谁也看不出他当过兵,谁也不知道他有这么好的身手。凭他这副身手,没打死过解放军才怪。他先把冉大娘踢了一脚,冉大娘像受到威胁的虫子,嗖地蜷成一团。这正是桂成国需要的,他将花篮往冉大娘身上一放,左手摁住,右拳猛捶下去,花篮底便捶穿一个大孔。冉大娘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为自己设置囚笼。可这并没有完,他掏摸下去,抓住冉大娘的头发,往上一提,冉大娘的头就从那孔里蹦出来。只有一颗头,身子是看不见的。冉大娘的眼睛,像朝额头上移动了几公分。这时,桂成国用他的左手解裤带。他要干啥呢!他左手缺了两根指拇,却跟多了两根指拇一样灵便,裤子嗖地解开,他左脚一跺,右脚再一跺,裤子就滑到脚背上了。那时候大多不穿内裤,外面的裤子滑到脚背,就是所有的裤子滑到脚背。
桂成国那地方,是平的。
你看看!他脖子上绷起八股筋,朝着右手拎住的那颗头怒吼,你这不说闲话就过不得人日子的婆娘,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上了战场,第一仗就把这玩意儿废了!你说素英牵的那个娃……桂成国哽咽起来。这东西,原来不止会做怪相,不止会笑,还会哭。他哽咽几声,又说:素英可怜我,不愿跟我离,是我把她赶走的。我早知道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就不该跟她结婚。跟小珍结婚我不后悔,那种骚婆娘,就该拿我这种没家伙的男人整治她一下;跟素英结婚我后悔,我害了她,但我不能害她一辈子,她跟我过了九年零七天,我再不能昧着良心把她拖累下去,叫她滚,她不滚,我说你不滚我天天打你。她不怕。我说你不滚我用刀剁你,跟我一样剁掉两根指头。她不怕。有天后半夜,我说你再不滚,我去马伏山杀你全家。说了这句我翻身起来,去磨刀,磨了刀又往竹篙里塞棉花,往棉花上倒煤油,做出立马就去马伏山杀人的样子,她这才怕了,哭着跟我离了……
把话说完,桂成国才将那颗头往花篮里一(扌刍),再把裤子提上身,没等队长说收工,就空着手回去了。
自然,他遭到了批斗。那时候,我哥和冉大娘的儿子李科都是民兵了。那天民兵排长指令我哥和另一个民兵押桂成国上场。这是一种仪式。村里斗人,都在老二房,这是因为队长住在老二房,还因为老二房的院坝更平整,也更宽敞。不管是斗桂成国,还是斗李婷玉,都让他们先去队长家一个房间里候着,两个民兵坐在左右,跟他们摆龙门阵,当外面民兵排长一声令下:押反革命分子桂成国(或伪保长婆娘李婷玉)上场!两个民兵听到命令,就一人抓住一条胳膊,再摁住他们的后领,以小跑的速度和姿势,将他们押到院坝正中。我哥和李科关系好,李科和他父母,特别是和他母亲,完全不像一家人,这意思是说,不仅性格不同,他还跟父母相当陌生,桂成国打他母亲的时候,他父亲正躲到哪里拉屎去了,而他就在眼前,却没有帮助母亲的任何举动。这可能与他父亲忙着做木匠活,母亲又忙着传扬村庄秘史,便将他忽略了有关。尽管如此,我哥想到桂成国毒打和羞辱的,毕竟是李科的母亲,押桂成国上场时,把他手臂往后撇,就多用了些力气。我哥还想过,如果桂成国逗人发笑,他就偏不笑,还要喝令桂成国正经些。偏偏那天桂成国真的很正经,动作老实,更不言语。我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心思,没能表露出来让朋友知道,使他郁闷了好几天。
在某些人看来,冉大娘一定怕死了,也恨死了。我就是这样认为的。结果我错了。错到十万八千里。冉大娘被花篮囚禁时,确实怕,过后就不怕了。她不怕,更不恨。相反,她深感欣慰。要不是她的舍身求法,千河口人知道桂成国没有家伙吗?不知道的。回忆起来,自从桂成国被放回原籍,他就没再跟男人们一起撒过尿。男人们撒尿方便得很,将大裤脚捞起来,漏出家伙,走着路就撒了,而桂成国从不这样,他总是说:我要拉屎。躲到田地外边去,或者路旁的林子里去。原来,他所谓的拉屎,很多时候是撒尿。可谁又会经意这些呢?不经意,所以不知道他没有家伙。很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是现在知道了。这在千河口的村庄史上,是不能漏掉的一笔,甚至可以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要不是因为世道变迁,冉大娘必将有更大的作为。遗憾的是,世道变迁这件事,是冉大娘无法左右的。土地下户了。也就是说,各干各的了。对冉大娘而言,这又是一场灾难。这场灾难的强烈程度,远远超过了她弟弟冉幺娃的饭量,甚至也超过了死神收走千河口的青壮男人。大集体时代,村中男女窝在一起,能找到千百种吵架的理由:我家粪便的品级评低了,分粮食分到我家时秤杆往下垂了,我分明比你多挖一锄工分却跟你一样了,等等,都是理由。现在各干各的,还有什么理由!
当然也是有的。比如你割牛草的时候割到了我家的塄坎上,再比如我晒粮食的时候被你家的鸡吃了几颗……但归结起来,理由毕竟少得多了。
冉大娘的落寞,我真不忍说,更不忍看。好在我离开了村庄。读初中时就离开了。当我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就正式离开。这些年里,因为缺少机会让冉大娘吵架,村庄变得是那样平庸。男男女女,坐下来就打牌,不光打以前那种长牌,还打扑克,打麻将;也不是像先前那样输了往下巴上粘纸胡子,而是输钱。村里到处是赌场,热天把赌场设在竹树下,冷天设在家里,春节期间也见不到几个人在外面走动,更见不到踢毽子的、碰钟的、打钱棍的、耍车车灯的。
紧跟着,冉大娘不仅没有架吵,连说话的人也没有了。比她岁数大或跟她年纪相仿的,包括我父亲在内的好几个人,相继归于黄土。桂成国去了三里外的拐枣弯,白天放羊,晚上跟野猪睡。别的,都老得不想说话,只陷入无边无际的回忆里。冉大娘的男人李建权,本来身体好好的,有天拿着锛舌去院坝边的碌碡上磨,下梯坎时摔了一跤,摔成盆骨骨折,虽是治好了,可从那以后,他就滋着地板走路。吱,吱,吱。听了前一声,要等下一声,像要把人等老。他不再做木匠活了,每天起床,从家里走到院坝,又从院坝走回家里,就差不多用去一个上午。而冉大娘还照常砍柴,挑粪,割大背的猪草。每当她满身汗水地从坡地回来,见男人在滋着走路,她站下来就骂:装!你狗日的再装像些!无论怎么骂,李建权都像没听见。他是真没听见。并非耳聋,而是山风河水般的回忆,把他的魂带走了。再后,把他的身体也带走了。他死之前,我恰好回了老家,上院子时,见他坐在青坎上烤太阳,那眼神,已退回去很远很远了。我过去给他递烟,他把烟接了,望着我,老半天没认出来,我说建权爸,我是李壮啊。他说:你是壮娃子?我说我是壮娃子。他说:壮娃子,你说说看,我还这么活起,有啥益呢?这真把我问住了,嗫嚅着说不出话。幸好我哥听到声音,出来喊我,我才脱了身。第三天他就死了。他一死,冉大娘连个可以随时臭骂的人也没有了。好些年前,他们就跟儿子分了家,李建权死后,李科并没叫母亲跟他们同住;即使李科叫,他老婆也不会同意,李科的老婆叫秀莲,刚嫁过来那几年,秀莲的眼泪没干过。她在婆婆面前,喘口气也是罪过。婆婆骂她,也骂李科,她不敢还嘴,就把嘴肿起来。她不知道婆婆希望她还嘴。你不还嘴,还把嘴肿起来,冉大娘就觉得,反正肿了,不如再肿凶些,便逮住了秀莲的嘴皮撕。后来分了家,情况才有所好转。但秀莲对婆婆的恨,从未减少分毫,怎么可能答应跟婆婆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过冉大娘也不需要,她又不是做不来吃的。只是年纪确实很大了,到底比不得先前的肝精火旺。干了一天活回来,她弄了饭吃过,累得慌,本该躺上床睡,可长夜漫漫,睡几觉也熬不到天亮,不如睡晚些。于是她去看人打牌。她啥也看不懂,只看人家数钱,那些钱都像不识主人的小狗,才从东家跑到西家,车个身,又从西家跑到东家,她看得迷糊,就啄瞌睡,细瘦黢黑的脖子往前一伸,头上的青布帕子就搭到火塘里,有好几次,人也差点儿栽进了火塘。
如果我回到老家,冉大娘是高兴的。
我开始以为,她高兴是因为我身上沾染着外面的气息,能让她新鲜,结果不是。是因为我愿意听她说话。村子里,不仅没人跟她吵架,没人主动跟她说话,连听她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她和我说的都是我母亲,带着无限深情。但是我哥是不要听她唠叨这些的,我哥可以随时截断她的话头,向我问这问那。有回在院坝里,哥问起我工作的地方,我就描述那地方,刚说出一个地名,冉大娘就接腔了:嗯,那里有些煤渣子。我又说出一个地名,冉大娘又接腔:嗯,那里有些碗渣子。待她又要接腔时,李科忍无可忍:嗯嗯嗯,未必你去过?你走得最远的路,就是去镇上,未必哪个不晓得?冉大娘顿时噤了口,过后无论别人谈论什么,她都没再吭过一声。这证明,她现在非但不敢骂儿子儿媳,还怕他们了。
又一天,我和哥在他伙房门边的桌子上下象棋,冉大娘倚着门框看我们下,看一会儿说:嗯,壮娃子该走炮啦。我哥大声说:冉大娘也会下棋呀?冉大娘惊慌四顾,见没旁人,又不敢承认自己会下,就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我哥当然知道她不会下,我也知道,连炮呀马的,她也是从我们口里听来的。此外我还知道,她的名字冉从邮,是因为她嫁到千河口后,最先的那个记工分念过四天初中,为表明自己不仅会写油,还会写邮,就写了这个邮字。很可能,冉大娘的爹娘给她取名字的时候,心里想的真是油字。同时,我也知道她说我母亲嫁过两回,是因为我母亲嫁我父亲之前,跟另一个男人订过婚,那男人名叫胡胜,与我母亲青梅竹马,就在选好黄道吉日,母亲就要嫁过去的前半月,胡胜去崖畔上挖药材,失足摔死了。或许,母亲一直都在怀念胡胜,冉大娘骂她嫁过两回,她无动于衷,可能不是刀枪不入,而是她本来就承认:她的第一个男人,不是我父亲李建明,而是胡胜……
村里打牌的逐渐少下去,是因为年轻人走了。先是男人,去外地务工。接着是女人,也去外地务工。他们要到大年三十才回来,跟父母没说几句话,就打开电视,看春节联欢晚会。他们宁愿跟电视里的人联欢。到了初一,又是打牌,打三几天牌,又消失在村口。再后来,村小拆并,不管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孩子都一律去镇上读书,这样,村里的老人也少了——他们要去镇上租房子,照顾孙子辈的吃穿,每到周末,才领着孙儿孙女回到千河口,抓紧时间经管他们的田地。这样过了些时日,那些在外地挣了钱的年轻人,到镇上买房子了。买房子不只是为孩子读书,还为孩子找老婆,谁在镇上没房子,谁就找不到老婆。如此,从外地回来过春节,他们就不回村子,只住在镇上的家里,打牌也在镇上;以前是在院坝里打,现在是在茶馆里打。千河口空了。没过几年,许多房子都塌了。
只有七个人不走,就是我写在字条上的那七个。除桂成国,其余六个的儿孙都在镇上有房子,但他们最多赶场天去歇个脚,绝不在那里过夜,更不去那里常住。冉大娘的儿子李科,育有一儿一女,儿女都结了婚,都没去外地打工,只买了汽划子,在河上跑运输,挣了很多钱,他们在镇上的房子大得很,特别是儿子,沿滨河路买了几套,将墙壁凿穿,连成一体,站在房子这头,喊那头的人竞喊不答应。这么大的房子,住几十个人也行,冉大娘就是不去住。为此,她孙子发了她的火,发火她也不去。她孙子小名粪瓢,是冉大娘取的,也可以说是冉大娘让他成了人。他是早产儿,生下时,没有指甲,头骨软如稀泥,在他头上轻轻拍,就能随心所欲地拍出不同的形状,哭声几乎听不见,赤脚医生判了死刑,镇卫生院也判了死刑,李科把埋他的坑都挖好了。冉大娘见到那个坑,当场给了李科一记耳光。粪瓢出生之前,就有了小名,是他爷爷取的,叫华儿,这小名男女都适用,是冉大娘改成了粪瓢。冉大娘觉得,取个贱名,好养。那些日子,冉大娘不得已,丢下揭示村庄秘密的责任,天不亮就抱着孙子,翻过几座大山,去找有办法的医生和各种偏方。天黑透了,有时要到后半夜,听见狗叫,才听见冉大娘进院坝和开门的声音。粪瓢没有进展,但也没死。四十多天后,他开始长指甲了,看来是不会死了。他最终长成了一米八三的大汉。对救了他命的奶奶,他很孝顺,但他的孝顺跟常人不同,他是呵斥,许多时候是怒斥,比如奶奶不去镇上住,他就说:你将来烂在山上,也没人管你!冉大娘听见这话,只轻轻回一句:不管算了。她是合不得离开,也没法离开。她的全部辛酸和光荣,都在这村庄里。
住在老君山千河口村的七个老人——如果三里外的桂成国,也算是住在村庄的话——尽管已经相当老了,但身体还算过得去,我以为,大哥来电话说他“忙”,至少可以延续五六年,谁知道从前年到去年,他就打了六个电话,有几个电话还是挨着打的:许文贵死了几天,李婷玉死了;梁海财死了几天,桂成国也死了。
梁海财死得很快,那天吃着饭,他说:兴菊,下顿再煮软和些。苟兴菊答应了,且把公公手里的碗端回去,用热汤泡软了再递给他。婆婆死了,丈夫也死了,她的一个女婿,也在外地被车撞死了,好在儿子和另两个女儿,都过得不错,她本来可以去跟儿女们过,但公公坚决不下山,她当儿媳的,只好留下来服侍。那天,她把泡软了的饭递给公公,梁海财还没开吃,就吐,吐出的东西乌黑乌黑,结成膏,然后栽倒在地。她不知道那是脑溢血,动不得,去抱住公公的后背,想让他坐起来。等她让公公坐起来时,公公已经是个死人了。村里死了人,会轰的一声闹热几天。亡者的后辈、至亲都会回去料理,像我哥这种住在镇上、有点老但又不是很老的人,会回去帮忙,高音喇叭放着哀乐,还有响器,还有鞭炮,坐夜那天,彼此熟悉的,会去送人情……直到发丧过后,各自星散,才又轰的一声静下来。
给梁海财发过丧,我哥和李科他们几个,突发奇想,要打野猪吃。这山里野猪越来越多,但要打到很难,那皮面粗糙的生物,灵醒得很,空气里浮过游丝般的危险气息,也会远远地避开。可要是去桂成国搭窝棚的拐枣弯打,又并不难,桂成国不是经常跟野猪同眠吗,趁那些家伙睡着了,搬起石头也能砸死一头。他们决定留在村里,反正梁海财的孙儿孙女还要处理些事,今明两天都不走,不愁找不到饭吃,每次办了大席,都大锅小碗地剩下许多,不帮他们吃,也只能倒掉。白天干啥呢?当然是打牌。到了黄昏,几人操着钢钎、斧头和杠子,拿着双节手电筒,朝拐枣弯去。出脚天就黑了,好在有满天星斗。过了一道梁子,就能看到星光底下的那个窝棚了,茅草盖顶,现在茅草早已发黑,成为星光下的阴影。脚步放轻,甚至都不敢呼吸。距窝棚还有二十米远,李科把电筒骤然摁亮,直射过去。窝棚外的石骨子地,白得晃眼。但几人依然不敢前行。我哥猛发一声喊,喊声在弯壁上碰来碰去,当喊声碰成碎片,萎落于地,就没有丝毫动静。这证明桂成国没回,野猪也还没来。
几人胆子壮了些,朝窝棚靠近。从半敞的门里,涌出浓烈的气味。确切地说,是臭味。几人捂了鼻子,笑骂桂成国,说这么臭,不知咋住下去的。他们以前都只是远远地看过窝棚,并不知里面的情形,想进去看看,看过后再到附近的黄荆林里躲起来,等待野猪来过夜。
刚进门,电筒的光像被吸引,照到了木板床上的死人。
臭味就是死人发出的。裸露的手臂生满黑斑,眼眶里滚动着蛆虫。
桂成国死了,野猪就不到他这里来了。野猪也知道死者为大。他是啥时候死的?不知道。很难说他是死在梁海财前,还是梁海财后。那是五月中旬,梁海财躺在家里,享受了七天法事,如果不是躺在阴阳先生带来的冰棺里,也会变成如桂成国那般模样。
桂成国没有后人,这么多年过去,以前的亲戚也早已生疏,不来往了。我哥给住在镇上的队长打了电话。队长说:你们几个反正在山上,建权爸的墨斗凿子锛子也在,村里那么多房子垮了,再从朽木上抠些洋钉,将就给他钉个木匣子,把他埋了,到时候全队社员集资,给你们一人补助一百块钱。几个人便这样去做,至于给不给补助,也就不必考虑了,千河口人已是天南地北,连春节也没有过齐整的时候,以后更不可能齐整,找谁去集资?
把桂成国装进木匣,封口前,李科用黄泥巴捏了根阴茎,郑重地放在了他的两腿之间。
等到去年秋末,苟兴菊也过世以后,千河口就只剩冉大娘了。
为苟兴菊举办丧事的时候,我哥来电话说他很忙,然后又说:把这件事情忙完,怕还耍不成呢。
不需要问,我就知道,他是说,冉大娘也不行了。
但我哥没再来电话。冬至那天,我打电话给他,顺便问起冉大娘的身体,他说:险了好几回,要不是粪瓢有钱,把她拉到县医院去治,多时死了!
这意思是,冉大娘还活着。
今年春节,我本来没时间回去,但那些天,心里荒荒的,又慌慌的,就丢下别的事务,正月初二回了老家。在镇上过了个夜,就吆着我哥和李科上山去。李科本就是要去的,因为他妈住在山上,再不跟妈亲,春节期间也要去看看。我哥也想去,多年前,队里一个半亩大的堰塘就由他承包了,他在里面放了鱼苗,开始几年,每年起一次,能卖几百块钱,自从住到镇上,就没再管过,鱼怕都老起黄斑了,哥想去捞几条出来,做几碗醒酒汤。我以为粪瓢要跟去的,结果他没跟他爸爸一起来,一问才知道,他近几个月都在山上,照顾他奶奶。
冉大娘拄着根青冈棒,站在院坝里,见到我们几人,笑得说不出一句话。粪瓢也高兴得不行,立即挂上罐子,为我们做饭,我哥说去弄两条鱼起来再做,他都等不及,他说还有满堰塘的水,不好弄;不弄算了,让它们长,以后帮我们守村庄。
冉大娘生了场大病,也就是大病过后的样子,虽然还跟以前一样,并没有多少皱纹,却脸色枯黄。特别是她手里的那根棒子,看上去很不协调。她的身体,是可以跟李婷玉比的,李婷玉八十多岁还能挖树疙瘩,冉大娘也能。现在却拄一根棒子了。她个子高,那根棒子却不甚长,腰便弯曲着。尽管如此,她也没忘记尽地主之谊,尤其是对我这个从远方回来的人。我哥和李科要到老二房和西院去,看又有哪些房子塌了,冉大娘不让我去,说:你莫去,到处是瓦碴子。然后牵着我的手,把我引到火塘边。粪瓢怕烟子熏了我,又把我和他奶奶引进另一间空屋,撮来一大瓢火石,让我们烤。冉大娘不停地说话,说她得病的时候,好多人都等着吃她的杠子肉,结果没吃成。说罢又笑,笑得格外天真的样子。所谓杠子肉,就是为治丧发丧而办的酒席,发丧时要用杠子抬棺材,那酒席也因此而得名。
接下来,冉大娘又说了很多,可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她心里那个天大的疑惑:李婷玉跟许文贵有啥关系?许文贵死了,李婷玉为啥要去追?
冉大娘的眼神告诉我,她没能在许文贵和李婷玉死之前把这个秘密挖掘出来,是多大的失职啊。
——但这辈子,她永远也挖掘不出来了,因为她很快就死了。
她死在农历二月二十三。我哥来电话说,正月没过完,冉大娘的病就“反”了。是因为受了凉。从正月初四开始,也就是我、我哥和李科离开千河口那天开始,她就每天上坟,不是上自家的祖坟,而是上我母亲的坟,上苟兴菊的坟,上桂成国的坟……她默默地坐在坟前,粪瓢不去找她,就不知道回来。她每天都把自己冻成一块冰,病就这样“反”了。“反”出的病都比先前更重,冉大娘躺在床上,起不来,拉屎拉尿都要粪瓢服侍。粪瓢花高价请了几个医生来,都说没救。到二月二十三那天晚上,她的眼睛就睁不开了。她还没死,就把眼睛闭上了。她闭着眼睛,挥舞着手喊:药!药!粪瓢去到她床边,厉声呵斥:老鼠药要不要?
听见这话,冉大娘不再喊,没一会儿,就停止了呼吸。
听我哥说,冉大娘死后穿着旗袍。这风俗是最近才传去的:女性过世以后,无论老少,躺在冰棺里都穿旗袍。冉大娘穿的那件,满身都是艳丽的大红花。
埋了冉大娘的当天,所有人都下了山。
千河口从此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