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在春雨里哭泣

2016-04-29 00:44鲍尔吉·原野
十月 2016年1期
关键词:瓢虫

鲍尔吉·原野

雪落在雪里……

雪落在雪里,算是回到了故乡。

雪从几百或几千米的空中旋转、飞扬,降落到它一无所知的地方,因为身边有雪,它觉得回到了故乡。

雪本来是水,它的前生与后世都是水。风把它变成了雪,披上盔甲和角翼,在天空慢慢飞行。雪比水蓬松,留不住雨水的悬崖峭壁也挂着毛茸茸的雪花。雪喜欢与松针结伴,那是扎帐篷的好地方,松针让雪变成大朵的棉花。天暖时分,松针上的雪化为冰凌,透明的冰碴儿里针叶青葱,宛如琉璃。天再暖,冰吝惜地淌为水,一滴一滴从松枝流下,流进松树灰红色鱼鳞般的树皮里,与松香汇合。雪落在松树上,极尽享乐。

白狗背上落了雪,白狗回头舔这些白来的雪花,沾一舌头凉水。雪落多了,狗身多了一层毛。白狗觉得这是走运的开始,老天可以为白狗下一场白雪,世上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雪花落在白马身上,使它的黑瞳更像水晶。没有哪匹白马比雪还白,雪在白马背上像撒了盐。雪使白猫流露肮脏的气质,雪让乌鸦啼声嘹亮。乌鸦站在树桩上看雪,以为雪是大地冒出的气泡,或许要地震。乌鸦受不了在雪地上行走踩空的失落感,它觉得这是欺骗,每一个在雪地上行走的生灵都觉得受到了欺骗,一脚踩一个窟窿,脚印深不可测。

雪填满了树洞,这些树洞张着白色的大嘴,填满雪。灌木戴上白色的绒帽。雪落在河床的卵石上,凹凸不平。石头们——砾石和山岩盖上了被子,雪堆在了它们的鼻尖。雪从树梢划过,树梢眼花缭乱,伸出枝杈却抓不到一片雪。雪习惯于下下停停,雪迟疑,不知是否继续下。雪让乡村的屋脊变得浑圆,草垛变成巨大的刺猬。老天爷下雪比下雨累,道理像打太极拳比做广播体操累。下雨是做操,下雪要用内力,使之不疾而徐,纷纷扬扬。老天不懂野马分鬃、白鹤亮翅,根本下不了雪,最多下点儿霜。

雪花死心眼。前面的雪花落在什么地方,它一定追着这片雪也落在哪个地方,或许比前一朵雪花还早一点落在了那里。那里有什么?咱们看不出所以然,看不清雪片和雪片的区别在哪里,雪知道雪和雪长的不一样。雪花千片万片穿过窗户,落在窗下。它们争先恐后降落,就是为了落在我的窗前吗?下雪的夜晚,我愿意眺望夜空,希望看到星星,但每次都看不到。雪花遮挡了视线,直接说,大雪让人睁不开眼睛。当然,你可以认为是星星化为雪的碎屑飘落而下。仿佛天空有人拿一把钢锉,锉星星的毛刺,雪花因此飘下来。我在雪霁的次夜观星,见到的星星都变得小了一些,且圆润。我想不能再锉了,再锉咱们就没星星了。星星虽然对咱们没有直接的用途,但毕竟陪伴咱们过了一生,星星使黑而虚无的夜空有了灵性。

雪让夜里有了更多的光,大地仿佛照亮了天空。月光洒下来,雪地把光成倍地反射给月亮,让月亮吃惊。雪地使星星黯然,少了而且远了。如果站在其他星球观望雪后的地球,它通体晶莹,可能比月亮还亮,外星人可以管咱们叫地亮。有人借着雪的反光读书,我不清楚能不能看清字,他首先不能花眼。但雪夜可以看清一只兔子笨拙地奔跑,把雪粉踢在空中。雪在夜里静卧,使它的白更加矜持。这时候,觉出月亮与雪静静对视,彼此目光清凉。

雪让空气清新,雪的身上有千里迢迢的、清冽的气味,这气味仿佛用双手捧住了你的脸。雪的气息如白桦树一样干净。跟雨比,雪的气息更纯洁。人在雪地里咳嗽,是震荡肺腑,让雪的清新进入血液深处。雪的气息比雨更富于幻想,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是圣诞老人要来了吗?

雪落在雪里。雪和雪挤在一起仰望星空,它们的衣裙窸窣作响。雪的冰翼支出一座小宫殿,宫殿下面还是宫殿。雪轻灵,压不倒其他雪的房子。空中,雪伸手抓不到其他的雪,终于在陆地连结一体。水滴或雨滴没想到风把它们变成雪之后,竟有了宫殿。它们看着自己的衣服不禁惊讶,这是从哪儿来的衣服?银光闪闪。

阳光照过来,上层的雪化为水滴流入下面的宫殿。透过冰翼,雪看到阳光橘红。雪在树枝上融化,湿漉漉的树枝比铁块还黑。雪在屋檐结出冰凌,它们抓着上面冰凌的手,不愿滴下。雪在屋顶看到了山的风景,披雪的山峦矮胖美,覆雪的鸟巢好像大鸟蛋。雪水从屋檐滑下,结成冰凌。冰凌像一排木梳,梳理春风。雪在雪的眼睛里越化越少,它们不知道那些雪去了哪里。雪看到树枝苞尖变硬,风从南方吹来。“因为雪,抱回的柴火滴落水珠。”(博纳富瓦)

没有人在春雨里哭泣

雨点瞄着每株青草落下来,因为风吹的原因,它落在别的草上。别的雨点又落在别的草上。春雨落在什么东西都没生长的、傻傻的土地上,土地开始复苏,想起了去年的事情。丽水排着燕子的队形,以燕子的轻盈钻入大地。这时候,还听不到沙沙的声响,树叶太小,演奏不出沙沙的音乐。春雨是今年的第一场雨,边下边回忆。有些地方下过了,有些地方还干着。春雨扯动风的透明的帆,把雨水洒到它应该去的一切地方。

走进春天里的人是一些旧人。他们带着冬天的表情,穿着老式的衣服在街上走。春天本不想把珍贵的、最新的雨洒在这些旧人身上,他们不开花、不长青草也不会在云顶歌唱,但雨水躲不开他们——雨水洒在他们的肩头、鞋和伞上。人们抱怨雨,其实,这实在是便宜了他们这些不开花不长青草和不结苹果的人。

春雨殷勤,清洗桃花和杏花,花朵们觉得春雨太多情了。花刚从娘肚子里钻出来,比任何东西都新鲜,无须清洗。不!这是春雨说的话,它认为在雨水的清洗下,桃花才有这样的娇美。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谁想干什么事你只能让它干,拦是拦不住的。春天的雨水下一阵儿,会愣上一会儿神。它们虽然在下雨,但并不知这里是哪里。树木们有的浅绿、有的深绿。树叶有圆芽、也有尖芽。即使地上的青草绿得也不一样。有的绿得已经像韭菜,有的刚刚返青。灌木绿得像一条条毯子,有些高高的树才冒嫩芽。性急的桃花繁密而落,杏花疏落却持久,仿佛要一直开下去。春雨对此景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它去过的地方太多,记不住哪个地方叫什么省什么县什么乡,根本记不住。省长县长乡长能记住就可以了。春雨继续下起来,无须雷声滚滚,也照样下,春雨不搞这些排场。它下雨便下雨,不来浓云密布那一套,那都是夏天搞的事情。春雨非不能也,而不为也。打雷谁不会?打雷干吗?春雨静静地、细密地、清凉地、疏落地、晶亮地、飘洒地下着,下着。不大也不小,它们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看屋里需不需要雨水,看到人或坐或卧,过着他们称为生活的日子。春雨的水珠看到屋子里没有水,也没有花朵和青草。

春雨飘落的时候伴随歌声,合唱,小调式乐曲,6/8拍子,类似塔吉克音乐。可惜人耳听不到。春雨的歌声低于20赫兹。旋律有如《霍夫曼的故事》里的“船歌”,连贯的旋律拆开重新缝在一起,走两步就有一个起始句。开始,发展下去,终结又可以开始。船歌是拿波里船夫唱的情歌小调,荡漾,节奏一直在荡漾。这些船夫上岸后不会走路了,因为大地不荡漾。春雨早就明白这些,这不算啥。春雨时疾时徐、或快或慢地在空气里荡漾。它并不着急落地。那么早落地干吗?不如按6/8的节奏荡漾。塔吉克人没见过海,但也懂得在歌声里荡漾。6/8不是给腿的节奏,节奏在腰上。欲进又退,忽而转身,说的不是腿,而是腰。腰的动作表现在肩上。如果舞者头戴黑羔皮帽子,上唇留着浓黑带尖的胡子就更好了。

春雨忽然下起来,青草和花都不意外,但人意外。他们慌张奔跑,在屋檐和树下避雨。雨持续下着,直到人们从屋檐和树底下走出。雨很想洗刷这些人,让他们像桃花一样绯红,或像杏花一样明亮。雨打在人的衣服上,渗入纺织物变得沉重,脸色却不像桃花那样鲜艳而单薄。他们的脸上爬满了水珠,这与趴在玻璃上往屋里看的水珠是同伙。水珠温柔地俯在人的脸上,想为他们取暖却取到了他们的脸。这些脸啊,比树木更加坚硬。脸上隐藏与泄露着人生的所有消息。雨水摸摸他们的鼻梁,摸摸他们的面颊,他们的眼睛不让摸,眯着。这些人慌乱奔走,像从山顶滚下的石块,奔向四方。春雨中找不到一个流泪的人。人身上有4000-5000毫升的血液,只有20-30毫升的泪。泪的正用是清洗眼珠,而为悲伤流出是意外。他们的心灵撕裂了泪水的小小的蓄水池。春雨不许人们流泪,雨水清洗人的额头、鼻梁和面颊,洗去许多年前的泪痕。春雨不知人需要什么,如果需要雨水就给他们雨水,需要清凉就给他们清凉,需要温柔就给他们温柔。春雨拍打着行人的肩头和后背,他们挥动胳膊时双手抓到了雨。雨最想洗一洗人的眼睛,让他们看一看——桃花开了。一棵接一棵的桃树站立路边,枝丫相接,举起繁密的桃花。桃花在雨水里依然盛开,有一些湿红。有的花瓣落在泥里,如撕碎的信笺。如琴弦一般的青草在桃树下齐齐探出头,像儿童长得很快的头发。你们看到鸟儿多了吗?它们在枝头大叫,让雨大下或立刻停下来。如果行人脚下踩上了泥巴应该高兴,这是春天到来的证据。冻土竟然变得泥泞,就像所有的树都打了骨朵儿。不开花的杨树也打了骨朵。乌儿满世界大喊的话语你听到了吗?春天,春天,鸟儿天天说这两句话。

矢车菊的花冠是飞鸟的空巢

矢车菊像草地遗落的一片片蓝鸟的羽毛。花朵鲜艳,矢车菊似乎更鲜艳。它绽放着自然界少见的蓝花,德国人视为国花。矢车菊的花瓣仿佛有闪光物质,那是鸟类羽毛才有的闪光物质,移植到了花瓣上面。

矢车菊虽然明艳,但不以名贵的花卉自居,田野里和路旁随处可见到它的身影。在德国,我住在山上,周围是树林和草地。除了没有农田,这里有自然界的一切,包括野生动物和湖,还有大片蓝色、红色、粉色的矢车菊。有云的天气,森林的色调变成了黑色,那是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德国式的深绿。树木脚下的矢车菊如同童话里的孩子,穿着彩色的长筒袜在林间奔跑。林里传出来巨大的透明的风的声音,矢车菊像在颠簸的浪上摇晃。在德国,强劲的风里竟然没有沙尘,我第一次遇到。这些风藏在林里,随时狙击毫无防备的浅绿的草地。当然,风逃得也快,因为透明,谁也不知道它们逃向了哪里。一次,我在山顶看到一股从山头掠过的强风钻入山下的树林,树梢搅动,一路奔入山下。树梢的枝权像开锅的绿色的汤。这就是风,行迹如坏人。它终于跑了,跑到山下的斯图加特市区里游荡去了。人类公认的常识之一即是风不会站脚,风收不住自己的脚,它像风一样四处劫掠。风走过之后,矢车菊仿佛露出了笑容,每一次没被风儿拔走,矢车菊可能都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它们笑嘻嘻地,自负地挺立在草地上,灰绿色的茎仍然很细。我很想去慰问每一株矢车菊,虽然它们并不需要。

有一天下雨,我站在房间向外看。大雨已经占领这座古堡东面的草地。大雨如注的含义是能见度达不到两米,雨已经无法分为滴而合并为串,从天泼下来。我想象矢车菊会像战俘一样倒在泥泞里,它们怎能抵御雨水的鞭子?雨停了,白花花的积水一点点消失,露出绿草地,矢车菊有些狼狈,有的已弯下腰,但未倒折,像湿头发成绺贴在脸上的姑娘。次日早上,太阳升起后,鸟鸣如炸锅一般传来,矢车菊竟直起腰,仰着脸,接受阳光的检阅。我一下悟到为什么欧洲有许多关于矢车菊的民歌,它不仅艳丽,还顽强。这些花三三两两穿插在草地上,它们身后是黑绿的树林。树林里鸟儿的鸣唱似乎在为矢车菊喝彩,花朵为此显得骄傲。

在庄重、愚笨的德国,见不到乡村。城市之外的土地覆盖了森林、草地和零星的湖水。自然之手于不经规划之间恢复到中世纪的模样,只是没那么多教堂。森林无限延伸,树梢连结,遮蔽了公路。太多森林的国土有太多的土气,人们甚至看不出自己的土地有多么辽阔,树林挡住了他们的视线。高大的树木使林中漫步的人变得渺小,他们身上穿的所有衣服跟树比起来都露出不必要的色彩而显得幼稚。这些沉重而无法搬走的森林让城市的建筑显得不自然,因而不美好。哪一座楼房会像树那样伸枝展叶?没有,因而看上去不顺眼,没有茅屋顺眼。在南德,城市仿佛是流浪人士住的地方。他们住在草坪和桥洞里,手上离不开易拉罐的啤酒。树林子里则走着脸色红润的人,他们是富人,牵着尾巴横扫的大狗。德国的树林占国土面积太大了,除了白云,见不到游动的东西。幸亏有花,矢车菊开在了树木和草地上,让绿色不再沉闷。而树林挡住人的视线后,活泼的矢车菊在他们眼前活泼地玩耍。

德国人口少,而且,他们不像这个国家的主人。德国的主人是树、草和花。南德意志高耸入云的树木是男人与父亲,绿茵茵的草地是女人与母亲,矢车菊是德国的儿童。它们穿着彩色的衣裙奔忙,它们戴着鲜艳的帽子在草地上奔跑,傍晚不回家。我住的地方鸟多,早上的鸟鸣近于轰鸣。但树大,看不到这些鸟的踪影,它们的噪声甚至像放录音。有一天黄昏,不知什么缘由,林里的鸟儿飞到草地上,比看足球比赛的人还多。这些德国鸟在澄澈的带有金色光晕的草地上散步,短距离地起飞落下,像编一个网。我走近看,鸟儿并不怕人,它们飞飞落落,而矢车菊的茎秆摇摇晃晃。这帮鸟儿拿矢车菊当跳板,起跳落下,全然不顾矢车菊的花瓣。那天黄昏,无数矢车菊在金丝般的光线里摇晃,鸟儿飞走后,矢车菊的花冠成了飞鸟遗落的空巢。

公无渡河

月亮尝试渡河,却迟迟停在河水中央。河里比天上更惬意,像坐上了一个笸箩,摇摇晃晃。月亮在河心显出白净,这也是它不愿渡到对岸的原因。河水一波一波地淘洗,不白也白了。河里的月亮像把着白云的门框照镜子。照镜子感觉时间过得好快,当月亮不白了,天色一点点亮起来时,月亮才想起所谓黑夜即将过去,但它还没过河。它记得要看一看对岸的柳树,看散乱的柳丝下面鱼群的动静。

桃花往河里跑,岸上的桃树争相把花枝伸向水面。枝头河上,生出两重桃花的繁复。风路过桃花林放慢脚步,怕触落花瓣,屏住呼吸穿过花的枝头。风不懂,它走过哪儿都是风,像雨走到哪里都是水滴。桃花仍从风的身影里纷纷坠落,漂在水上渡河。风不知如何是好,把花瓣捡起送回枝头但捡不过来,随它去吧。风用扫帚把树下的花瓣扫入河水,桃花坐着自己的船。豆粒大的桃花翻身落进水里,瓣瓣都是小舟。桃花还没坐过船,如今坐上了自己的船。何止船?桃花没见过白云,没见过青草。更没渡过春水。春天的小河静静地流,看上去几乎不流。多看一会儿,河上的浮冰划破柳树静止的倒影。桃花不知向何处去,满世界都有逛头。桃花觉出两岸后缩,如被两挂大车拉动,岸上的桃树被车拉走,唯水不动。对岸好,栽着比草更矮小的桃树,枝上仍开着看不清的小桃花。桃树间穿插柳树,以绿枝打扫什么。渡河为桃花所愿,可是不知怎样渡到对岸。一条木船往对岸开。艄公把橹一头系在船首,一头在河里搅动,船径直开过去,在视野里越发缩小。桃花才知这个世界的景观是越远越小,小山小桥都摆在远处,而桃花离母树越发远了。渡过了两个渡口。它的头顶尽是柳枝,柳枝伸手打捞路过的花瓣。

鸟儿渡河。鸟儿被滚滚的流水吸引,它觉得水去的地方一定是个好地方,否则它们不会这么匆匆忙忙。鸟儿飞临河的上空,看出河水在追赶前面的浪头,掐它们的脖子掩埋它们。河水下面如同有一口大锅,把水烧得跳起来。小鸟顺河的流向飞行,看到河面比大地平坦,前方是银色,后方也是银色,鸟儿像一只河流所放的小黑风筝。鸟儿累了,到对岸的草地上休息,在河边走一走,看河水什么时候停下来休息。河不会停,像天空的云彩停不下来,它们身上都安着永动机。

马渡河如一场搏斗,双蹄踏浪,而浪涛兜头涌来,想把马淹没。马踏浪如踏在无鳞的龙背上,以蹄为刀剑,杀开一条无底的路。在水里,看得出马与河俱怒气冲冲,它们搏杀,打碎多少浪花的盔甲。马的长鬃沾水,肌肉紧张,昂起的脖子血管偾张。马游到对岸,河水也静了,对手与对手互致敬意。马理解不了河水的力量,不知它暗中想把自己推到什么地方。马的归宿是草原,它在山麓静立,等黄昏降临属于马的时光。马畏水。在水里,所有的生物都要随波逐流,水里没有马的自由,没有被风卷起鬃发的豪迈。

天空上,银河是夜晚才流淌的河流,流不尽,也不入海,天上没有海。在人的视野里,海于天际同天空汇合,但海还是没融入天空。借着天空的蓝,海造出更蓝的、动荡的水面。白日里,云的队伍宛如一条河——如果它们不是鸟云,如果在天边站成一长溜儿——淹没山峰。云朵俯察大地的河流生出羡慕,那是如镜的、有浪花且有帆船的水流。河水流淌得比云朵更沉静,而且从来不像云那样走走停停。云想渡河,却怕它的丝棉入水后沉入河底。云练习像河那样蜿蜒流淌却学不会,小云在蜿蜒中从云层掉队,成为孤立的蚌。云在天上渡河,它看到自己的影子轻捷地划过河面,云反复渡河不能止休。在河边,有大片的云朵排队,它们等待一朵一朵地渡河,坐上它们想象的缆车。

乐府诗云,朝鲜的白首狂夫欲渡滔滔之河,妻子扯衣断襟,苦劝不成,狂夫坠河溺死。其妻手拨箜篌出悲声,歌日:“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此歌不胫而走,由汉至唐。李贺诗:“公乎公乎其奈居,被发奔流竟何如。”李白诗:“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径流欲奚为。旁人不惜妻止之,公无渡河苦渡之。”这是一个谜,他们一直在猜狂夫为什么渡河。如果没有“公无渡河”这首歌,如果“公无渡河”这句汉代的口语说的不是这么蹊跷,就没人猜他入河的原因。古往今来,河流一直是动物和人类的隐蔽的坟场,尽管它滑如琉璃,鸥鸟翔集,它是许多人和事的终点。

蜂蜇

我得了类风湿关节炎之后,去敖汉旗林家地镇温泉治疗,当地人叫热水汤。那年我17岁。人们最早发现这处温泉是在冬天。冰天雪地,这地方冒出白色蒸气。有风湿病的人奔着蒸气来到这里,用石头砌池子坐浴,当地人叫“坐汤”。汤在古汉语里的意思是热水,子曰:“见善如见不及,见不善如探汤”,但没说多少度算汤。林家地的温泉冒出来超过100℃,红皮白皮鸡蛋放进泉水里一会儿就熟。

我每天下池泡我的类风湿,主治双手双脚红肿,身上其他地方没风湿也跟着泡。有钱人花一元在镶白瓷砖的池子泡,水湛蓝。没钱人花五角在黑水泥的池子泡,水如乌鸡汤。床钱另算。我下五角的池子,疗养院里看得见病成奇形怪状的患者,手脚强直、肌肉萎缩、行走艰难。所有的人都希望据说含着氡气的温泉治好他们的病。有人好了,有人没好并死了。我看到得最惨的病人小刘颌关节强直,木能说话,也不能够进食。他后来饿死了,只有16岁。小刘颌关节不能开合,说不出话,但能呵呵笑。我学小矮人行走,拼命逗他笑。他痛苦地说,别让我笑了。他的颌关节连笑都笑不了,像长了锈的门合页。

看到他们的惨状,我十分恐惧。这或许就是我的未来——不能行走,进而不能翻身、不能笑。最后,双臂抱着支起的双腿,如关在瓮里的人。这是许多重症类风湿患者最后的样子。

我拼命锻炼身体,到山下的公路上跑步。第一天跑步,公路上对面开过来一辆北京吉普,这是大官坐的车。车到我身边停下,下来一个微胖的大官,问我:“你干啥呢?”我说:“跑步锻炼身体。”大官说:“你不是乌云高娃的儿子吗?咋上这儿跑步来了?”我说:“我类风湿坐汤来了。”他说:“可怜啊,上车吧。”我坐上吉普车。头一回坐,我以为吉普车在碎石路上的颠簸是故意设计的,属于享受的一部分。叹转眼间,车把我拉回了疗养院,大官说:“下车吧,你要休息,别跑步。坐汤本来消耗体力,跑步不更消耗吗?”大官当时是敖汉旗委书记才吉尔乎,我妈在林东老盟政府时的老领导。之后我不跑步了,怕被大官看见说我不懂事。我改登山,还要下蹲、举石头,等等。但类风湿没见好也没见坏。这时候,有人告诉我,治类风湿最好的方法是让蜜蜂蜇关节,但一般人适应不了,太疼。

大凡小孩子都怕激将,那一句“一般人适应不了”让我生发自残的豪情。疗养院建在山上,周围有大片的野生苜蓿草还有椴树,常见南方放蜂人的蜂箱。

我来到苜蓿草地。蜜蜂在淡紫色的小花上忙碌,并不知我是来受刑的。一般人小时候都被蜜蜂蜇过一两次,于无意之间。而我要自蜇,这多少需要有一些勇气。我伸手想捏住蜜蜂们的薄翅,却犹豫,想起病友们蹒跚的步履,毅然捉一只蜜蜂,把它弓起的肚子放在我红肿的中指上。蜂针蜇进肉里,中指更肿了,回不了弯。我看到自己的中指怎样迅速变成了一根胡萝卜。疼是疼,说钻心还不够。疼劲儿过去后,我再捉一只蜜蜂,蜇在我左手拇指的第二关节上。这一针厉害,拇指肿得如红薯,比刚才那针疼多了。我心想蜂针的毒素难道不一样吗?看来不一样,刚蜇这针药效是双倍的。一般人被蜂蜇多在手指肚。这个部位没有关节缝疼。我往回走,边走边着手。这只左手整个肿了起来,红而亮,疼里含着一些麻。回到疗养院,这只手攥不成拳头了,端不起碗。我觉得不是我疼,是类风湿的毒素在疼。只不过我知道了它们是怎样一种疼法而已,想到这儿,十分欣慰。

之后,我每天去野地里自蜇。有一回把蜜蜂惹急了,蜇在我前额上。蜜蜂在我前额蜇的那个针算白蜇了,头骨硬,针没蜇进去,也没起包。慢慢地,我学会用左手提蜂,蜇右手五个指头的关节。总之我的十指被蜇了一遍。来自革命老区江西吉安的放蜂人见我必伸大拇指,他说他爷爷、他爹和他常年风餐露宿没得风湿病的原因就在于被蜂蜇过。而我,是他见到的第一个自蜇的入。蜇我的蜜蜂都死掉了,蜂针带出它的肠子。但放蜂人一点不心疼,他说蜜蜂多得很,随便蜇。交谈间,我们一同品尝了蜂蜜,还嚼了嚼蜂蜡。蜜蜂那时候归集体所有,放蜂人只挣工分,没损失。

我的类风湿慢慢好了,出院后插队到当铺地当知识青年,干再重的农业活都无妨碍。蜂蜇对治疗类风湿关节炎是否有效,我拿不准。这只是久病乱投医措施之一。我觉得我的风湿病好转主要是吓的。

人看到自己的同类被某种疾病折磨得惨不忍睹时会产生两种效应。一种是被吓得免疫力低下,凭命运摆弄。另一种是激发了免疫力,把命运的船头生生掰过来了,我可能属于后一种。

穿上夜色出行

夜是树木华贵的礼服。夜的黑金丝绒遮去了杨树身上的疤节和斑痕,夜色把它从头包到脚。每一片树叶的正反面也遮盖了夜色,防止水分流失。杨树,还有椴树、槭树都穿着这样的睡衣进入梦乡。在梦里,它们模仿乌鸦在金黄的麦地里飞翔。无论怎么飞,睡衣都没被风刮走,还紧紧裹在身上。树叶虽然在风里哗哗响,但刮不走夜色。树叶的正反面同样黑,如同乌鸦背上的羽毛。

白桦树每到夜晚要犹豫一下,它问有没有白一些的夜色,或与它树皮颜色一样的睡衣?夜不回答任何问题,它默默包住桦树的树干和树枝。桦树看自己一点点黑下来,先是灰色,后来变成深灰色,跟其他树没什么颜色上的区别。它很怕别人管它叫黑桦树,虽然俄罗斯和呼伦贝尔有这种树,但不是它。白桦树要永远白下去,夜懂不懂这个?不懂当什么夜?夜没时间管这个,它甩一下大氅的左襟,包住一半山河,甩右襟包住另一半山河。万物在夜色里变得矮小,灌木本来矮小,夜里显得更矮,根本看不出是树,倒像草墩子。夜用大襟扇动,搅拌夜色,夜色越来越浓。黑过松树的树干,黑过渍酸菜的石头,黑过大酱,黑过黑莓,煤堆在夜色里失去了轮廓。夜的被褥在大地上铺好了边边角角,“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在夜里世界只属于夜。夜没用水也没有水就把夜灌满了大地和天空,没被夜色淹没的只有星星。

小甲虫披着夜色行走,不仅凉爽,而且隐蔽。甲虫早就厌倦了身上花哨的、带斑点的外壳。这样的外壳,除了轻浮,还有哪样好处呢?夜色多么深沉,它让甲虫像一只黑钻石。不睡的鸟儿也不敢吃一颗黑钻石,那会噎死它。甲虫觉得自己爬行如一颗钻石爬行,其他生物都会让路。它看到同样乌黑的甲虫爬动时,以为见到了梦游的自己。兔子在夜里跑得更快,它庆幸自己每天晚上可以换上一身黑兔的皮草,它比白皮草更光滑,跑起来阻力更小。在夜里,黑兔子无论打滚儿、拉屎或竖耳朵都不会暴露目标。黑兔子靠在松树边上站立,看上去就是松树的一部分。如果不伸手摸,谁也不知这里有一只兔子。黑夜毫不费力就把兔子变成一块石头、一个树桩或一只狐狸。在夜里,兔子跑起来跟狐狸没什么区别,都是一道黑影,除非狐狸用放屁证明自己是狐狸。大部分鸟儿有夜盲症,夜里不飞,怕撞到树上。我看到夜里也有鸟儿在飞,可能是治好夜盲症的鸟。它们飞起来像乌鸦,听得见翅膀拍打树枝,却见不到踪影。一次有鸟群从夜空飞过,星星和月亮显出了它们的轮廓。它们急促扇动翅膀,如躲藏,飞过的夜空有一些发白。

云在夜空上依然很白,夜色包不住云,云和星月一样,仍在夜里面。夜有夜的不足,虽然白桦树变黑,白兔变黑,但云彩仍然白着,仍然在天上飘。云并没因为黑夜的降落到大地上睡觉。白云变黑无须夜色帮忙,雨来之时,云变灰变蓝甚至变黑,但还没有黑牛那么黑,却比老榆树还要黑一些。白昼的雨云俗称乌云,它乌而低而翻滚。如果下的是雷阵雨,太阳一出来,它立刻变白,比通常的白云还白,如蚕丝一般。我的理解是:它把雨水泄尽就白了,但雨水并不黑呀?它身上的黑去了哪里?我在黑夜里没见过乌云。夜里下大雨时,看不清天上有云,也见不到雨,只听到雨声。清朗的夏夜,天上的白云比白天更悠闲。一般说,夜里白云不多,只有几朵值班的云,它们飘的也不快。月亮钻进云里好长时间才钻出来,证明月亮和云移动的都不快。夜里没什么事,太快没用。月亮边上的白云如一座岛屿,它的大小对月亮刚刚好。你可以想象那片云是月亮的温泉。

风穿上夜色出行。夜色是风最好的衣衫,比丝绸柔软,比风还轻。如果拿一立方米夜色和一立方米风在秤上称,还是夜色更轻。风觉得夜色是天生的翅膀,宽广而适于起伏。身穿夜色的风钻过树林竟无声音,也不担心被树杈刮破衣衫,因为前方的夜色会为风打好补丁。风想象自己的拖地大氅很长,扫过草地,收拢更多的夜色。风跃过山冈,纵身跳入河流,衣衫丝毫无损。在夜里,风摸到堆积在水面上的更多的夜色。水仍然是透明的,但夜色让水面看上去有一点凝固。水有皱纹但夜色无纹,因此河水看上去流淌缓慢。河流慢慢地把夜色推到岸边,让星星回到原来的位置。风把大氅盖在水面上,飞进山里。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山里都藏着最多的夜色,如沉淀的古墨。

花大姐

我想不明白,瓢虫哪儿像大姐呢?个头、动作?但民间给瓢虫起的外号就叫花大姐。

瓢虫在虫里属于精致的一类。它像最小的纽扣,钉在袖子上都嫌小,却可以“嗡”地飞走。人觉得这甲虫爬得这么慢,像冻僵了,似蠕动,没想到它还会飞。人觉得会飞的生灵,翅膀应该像木梳一样别在身体两侧,如鸟。不一定,瓢虫没看上鸟那套。它的翅膀是它的花衣,是彩釉的倒扣的碗,如塑料制品,正是它嗖地带瓢虫飞走。飞的时候不需要如大雁那样排队或扇动翅膀。飞就飞呗,扇翅膀干吗?

像小扣子一样,像纽扣电池一样的花大姐飞到了哪里了?我每次都没弄清楚。鸟飞之后,天空还有影子供我们双目追随,瓢虫说没就没了,很像飞落在你衣服的后领上。夏天,我有时会看到人类的纱裙或白短袖衫上落着瓢虫,它跟着他们走。这时我想笑,瓢虫并不知道这个人去哪里,跟着走啥?这跟坐蹭车一样,能省点儿劲儿就先省着,但失之于盲目,瓢虫盲目。

目是说眼睛。花大姐有没有眼睛,我不清楚,也不想就此查百度。我不想当一个查百度的写作者。瓢虫背上的黑点,曰七星,三星,都像眼睛但无视力。瓢虫身上带着自然界最美丽的色彩。瓢虫的橙色是最准的橙,胡萝卜和荷兰足球队队服都没瓢虫的色彩纯正。准此啊,准此。黑底红星的瓢虫典雅极了。是谁告诉它,黑红搭配的典雅?瓢虫它们家谁在学美术?

我喜欢家里飞来一些瓢虫,几星的、什么颜色的都不挑剔。让它们落在家具上做点缀。它们那么小,小的东西都惹人怜爱。又会飞,在各处布置色彩,对人无害,是好东西。它们因此得到儿童的喜欢,“花大姐”即带着儿童的语气。

我姐塔娜小时候喜欢花大姐。她把从花园里搜集来的瓢虫装进一只火柴盒内,里面铺着玻璃糖纸。她慢慢地拉开火柴盒的抽屉,说“珍宝”。我第一次见到瓢虫,以为真的是珍宝。命名对一个人大脑的烙刻作用是强大的。如今我看到瓢虫,脑子里先于瓢虫出现的那个词是“珍宝”,继之删除,然后才是瓢虫。可见我们小时候接受的关于红太阳光芒万丈的教育将跟随我们一生。我现在见到哪个人手上戒指镶的宝石,觉得它会动,早晚会从戒指上走出来,嗡地飞走,或回到塔娜的火柴盒里蠕动。塔娜有意捉一些瓢虫放在她的白底红花的裙子上,当摆设。如果我家炕上的蓝塑料布上有花大姐爬,我知道那是塔娜的珍宝,它们来自长途汽车站的花园里。

夏天,长途汽车站的站台上有赤峰市少见的鲜花,朱槿花、唐菖蒲,还有扫帚梅,开在绿窗黄墙的日式建筑的窗前。坐汽车的人从如城墙般高的石砌站台走下去,穿过花丛,走进停着的圆鼻子的长途汽车。塔娜的同学赵斯琴、吴明艳、玲玲弯腰采花朵,塔娜独自对着花笑。我知道她在对着花大姐笑,心里一定想把橙色的、红色的、黑色的如瓷器一般光洁的瓢虫装满两只红双喜牌火柴盒。

瓢虫慢吞吞地爬行又可以“嗡”地飞上空中,却不见人们观念中的翅膀可喜者一。它把它精致的身体全部塞进美丽的圆壳里,比我们往旅行箱里塞衣服还要利索。人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壳,见不到它的面孔、羽毛以及螳螂式的刀枪,它是温和的种群。此乃可喜者二。瓢虫无毒,瓢虫可以飞进人的鼻孔里但不干此事。此为可喜者之三、之四。瓢虫从天竺葵的叶子上爬过不出沙沙的声响。我翻过瓢虫看它的内容,它平坦的腹部只有六足。我把两只瓢虫扣在一起,像给盒子盖一个盖,看上去真像一个珍宝。但瓢虫各自离去,不想当假冒的珍宝。

瓢虫的壳比人类的衣服还有用,其色彩斑点有美术与迷惑天敌的功能。这个壳保护它的身体,又是它的翅膀。壳挨着脖子根的地方有折页,打开与关上一点不费事。总之它是个利索人儿,也是温和安静多功能的人儿。

每当我家里的窗台或墙壁上出现了瓢虫,我觉得离大自然又进了一步,好像住进了林场。或者住在离长途汽车站不远的地方。小虫和植物是生存的共同体,花朵和树一定喜欢这个小小的、无害的,又有美术特色的小虫,让它跟自己生活,人却不能。

夜里的花朵

夜潜入大地,星星照亮天上的路。这时候,我羡慕那些夜行的动物,它们知道野花的情形。夜色是看不清的浪,一波一波冲击大地,淹没土地、青草和树,夜的水升到楼顶的位置业已饱满。从大地仰望天空,天上仍然澄明。那里没有夜,光如河水一样在空中流动,透出万里遥迢的星的轮廓。

星辰是人们所说的来世。来世远吗?它就在那些星辰上,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只是此世的人无法抵达而已。

花在夜里脱下白天的衣服,换上睡衣。花的睡衣几乎全为白颜色,或浅灰色。见不到蓝色或红色的睡衣,矢车菊或彼岸花换上了深灰色的睡衣。它们把白天穿的蓝衫与红衫挂在星光下晾晒,风以为是风吹走了花的色彩,把这些色彩吹到了小鸟的身上。

露水于凌晨时分到达。它们不是雨,也不是泉水。跟你说过,它是露,住在有花的路边。露水在凌晨跳上花瓣和草叶上,没人知道它的来路。黎明前,天的手像揭裱宣纸那样一层一层揭去不愿离去的夜,卷成毯子,存在石头里。天光白一些又像没白,花朵找不到自己的彩衣,经常发生穿错的情形。白日里,有些花朵显出肥大,有的花朵串入其他颜色——如红花带着白边,白花带红边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皆因穿错了衣裳。青草如士兵,它们的绿衣是制式服装。穿上一模一样。有些青草的裤子或袖子过长,也是穿错了,不妨明天再换过来。

夜里,不睡的花朵在夜的海水里游泳,每次都可以游到很远的地方。野芍药布满山坡,它周围的青草带着水流的痕迹,这正是被夜的大水冲过来的证据。天亮时,所有的花都不是昨日的野花,它们早巳不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人记不住野花的模样,忘了它们到底是哪一朵。不知不觉间,野花和青草每夜都在迁徙,像时间一点点离开人们。春天的野花正从南方往北方涌动,比春运的声势更大。荒野、河边和路旁全是它们和青草的身影。花草们白天睡觉,晚上搬家。天之手用夜色掩护它们的行踪。

入夜,我常常想念田野里的野花。它们固然勇敢,但仍娇美。我想象手指肚大的花盘仍在黑夜里仰着脸,数天上的星星。它们可能以为野花开在天上就叫星星。星辰如此小,也像在风里摇晃。天上的这些星星花脚下的泥土也很松软吗?不松软不便于花在风里摇晃。摇晃是花的语言,述说风向、方位以及与太阳的夹角。天上的星辰全开着小白花,那一定是野菊花。野花密布的峡谷是所谓银河,这条峡谷开满了野菊花。田野里的野花不知道害怕。害怕是什么?怎么害怕?没人教野花害怕,前生的业力也没给它们安装害怕的内心程序。野花在夜里训练自己的听力,夜隐藏了所有的东西,但藏不住鸟的啼叫。夜飞的鸟儿仿佛被剪掉了翅膀,它的叫声隔着几十米从空中掉下来。野花觉得这是鸟儿往地里种东西。一般说,百灵的、喜鹊的、乌鸦的啼叫落地会长出黄色、白色和紫色的小花。河流的声音在夜里变得鬼鬼祟祟,像藏一样东西却藏不好。河流想把鱼藏进柳树的树洞吗?或用鹅卵石堵住鲶鱼的洞?河在夜里说的话,听上去嘀嘀咕咕。它们商量一件事,参与的声音太多,最后也拿不准主意。

风在夜里放慢了速度。风脱下白天穿的隐身衣,露出黑色的肌肤。野花觉得风在夜里温柔了许多,其实风在夜里也会睡觉,靠着石头或靠着树打盹儿。风在梦里的呼吸即所谓微风。风有时也会梦游。河面突然吹起一片皱纹,这是梦游的风无端跳舞。野花听到风穿过沟渠,穿过高压电线。河里的咕咚声是风掉进水里,它原本靠在柳树上刚刚睡着。风潜到对岸,往青草身上喷洒露水。

野花在子夜时分入梦,它们握着同伴的手。手握着手睡觉心里安稳。野花像马一样站着睡觉。马如果躺着睡觉就生病了,野花也是如此。它们站着,闭上了眼睛。风声、鸟的夜啼声和小虫爬行的声音越来越远。野花在梦里大步奔跑,它终于看到山坡后面开着怎样的花,红花、蓝花也有绿的花腰。野花惊醒是因为露水。天高前,每朵花都分到一捧露水洗脸,尽管花不洗脸也比人脸干净,但野花每天都分到露水。它们每每摇一摇脖颈,把露水甩到青草身上。

虫子澄澈

小青虫有跟菜叶同样的质感,浅绿,更多是水样的绿。真羡慕青菜能派生出这样的小虫。如果菜青虫不是菜叶的子女的话,也是它的亲戚,血缘很近的亲戚。有的人对菜青虫吃菜叶子感到愤怒,我不知道这样的愤怒从何而来。世界上无论有多少样山珍海味,小虫子吃到的只有菜叶。它跟菜叶是共生关系,相当于吃他妈妈的奶,你生什么气?一只小虫子能吃多少菜叶子?尽其一生,也吃不下一片菜棒子。它的生命那么短,吃着吃着就死了。听不到它鸣叫、哀号,死在一个人们不知道的地方,也可能化为露水。菜青虫不吃法式牛排,也不吃官保鸡丁,即使你掏钱请它去吃它也吃不下。如果把它放在一盘子宫保鸡丁上,它以为是受刑,熏也熏死了。只有人类吃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而不会死,什么生蚝、海胆、牛鞭、燕窝。如果拿这些东西强制喂食牛羊,一定会喂死它们。人为自己能吃许许多多的东西并不死而怡然自得,他们把吃东西当成地位的象征之一。

小青虫在菜叶子上爬行,它这辈子不想离开菜叶而去其他地方,最可庆幸的是它没理想,菜和其他虫子也没强加给它什么理想。它只在菜叶子上爬,吃吃菜、喝喝露水。太阳照得暖和时睡睡觉,就这些。它听从老天爷的安排,用流行的话说叫“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没在菜叶上爬过其实不知道菜叶并不好爬,菜的绿叶部分如同泡泡纱,在上面匍匐很磨肚子。小虫无脚,只好用肚子走路。大肚子人假若肯于匍匐前进,肚子也会扁平化。虫子知道,世界除了菜叶之外空无一物,它没时间仰望星空与城市的灯光。虫子的大床是一张青玉案,饿就吃这张床。虫子把菜叶咬出斑斑点点的小窟窿,正好透点凉风。它从窟窿眼里往外看,下面的菜叶层层叠叠,不光吃不完,睡也睡不完。菜青虫再一次满意自己是生在菜里的虫子,它不想让别的生物知道它的幸福。如果人也躺在菜叶子上,就太没意思了。人还是去自己的房子里待着吧,他们身上的颜色跟菜叶子对不上。

菜青虫从菜叶上爬过来,像菜叶活了——菜叶卷起一滴清水,然后爬动,这不就是小虫吗?捏过一只青虫看,它通体澄澈,看上去比人干净20x20倍。它没有腰椎(也没腰脱)这类东西。是的,它只是一包清水。小虫子吃菜叶长大,身上除了水还能有什么呢?菜叶上的小虫子如一小节挤出的牙膏,然而它会爬,与人无害地在菜叶上蠕动。它的意思是从菜叶这一段爬到那一段,其实都一样,它视力不行,可能以为前面有比菜更好吃的东西。什么东西,难道是肉吗?上帝赋予菜青虫的爬行速度是每秒一微米。这个速度怎么能保证它这个种物不灭绝呢?它没被灭绝的原因在于第一它不好吃。第二它不是蛋白质。第三它不是药材尤其不是中药材。第四有伪装色。第五耐饥渴。第六有剧毒。第七攻击力强。小虫子具备了其中四项,可以勉强活着。但免不了被鸟儿吃掉。然而最可怕的不是鸟儿。上帝不会在安排鸟儿吃虫子的同时又安排老虎、狼和狐狸都去吃虫子。那样有多少虫子也不够吃。比虎狼更冷酷的是农药,尽管小青虫只是一滴水,有伪装色又不是药材,但农药仍然会准确无误地杀死它。不是杀个半死,是全死。这就是人办的事,农业大学农药系正在培养这些刽子手。

小虫子没有胃肠肝肾这类复杂器官,也没脑子。其实不是所有生物都需要脑子。本能足以让一条命活下去,该经历的苦难不是有脑子就可以回避的。人因为有脑子才去上大学,但大学往他脑子里装了一堆狗屎,还不如没脑子的好。我看一些人一辈子没活好,是因为脑子没用对。小虫子想长脑子也没地方长,它身体里到处都是来自菜叶里的水。风从它身上吹过,它以为下了雨。雨浇在它身上的时候,它以为自己钻进了湿润的菜帮里。小青虫在菜里生活了一辈子,并不知菜叫“菜”。它以为菜是一个星球,夜里可以在天空发光。菜叶的大地碧绿无垠,除了小虫,竟没有其他主人。菜叶被风吹动卷起来,小虫认为那是大海掀起的波浪。小虫爬行,失足掉进菜心里,它才知道嫩黄的菜心比菜帮更可口。菜青虫吃到菜心后,套用人类表决心的话说,叫“下辈子还要当小虫”。

珊瑚

珊瑚的红不通向桃花的渡口,不偏心于牡丹。对我来说,走进珊瑚的红里,会走进蒙古高原,就像红茶的红通往科尔沁。

珊瑚那种说不出来的红让人喜欢,人喜欢它说不出来的色阶。说它浅红吧?它比谁浅?不是比胭脂浅,跟胭脂没关系。当然也不能说比红浅,它就是红。它是珊瑚的浅红。鲜红的珊瑚属于深红。深不深不是跟红比,比不出来的,这是深水的深,从这一边看不到那一边的深。珊瑚之深红如一滴血的深与红,纯净的血深不见底,血的红在红里面最为中正。

珊瑚坐在白银的摇篮里变成一枚戒指。人的手指开发了一朵有银子的花。植物的花朵美固美,可惜花朵上没镶白银的边款。我觉得生活里面的白银太少了,我觉得白银不是金属,它是硬朗的花,应该开遍我们的手足衣衫。银扣子多美,它缀在衣服上。银泡钉多美,钉在马鞍上。银戒指戴在人手上,手被赋予沉静的美。半夜醒来,我曾经想银子现在干啥呢?戒指、手镯、包银边的木碗,它们干啥呢?不必点灯,我已猜出银子在黑夜里微笑,在手指、手腕或者喝茶的木碗上露出乡村儿童的微笑,银子根本不睡觉,它们精力充沛,日夜睁眼待着,白而亮。

银子跟谁最好?不用问,银子跟珊瑚最好。不知是谁最早把银子和珊瑚交集一体,这个人了不起,懂得造物的秘密。我老家的汉人管珊瑚叫“山虎子”,挺亲昵。我觉得珊瑚可能真是山虎子。矿物质里面也分飞禽走兽。绿松石像小翠鸟,琥珀像猞猁,孔雀石就是孔雀,而珊瑚竟然是虎,是这样吗?有可能。它是一只红虎,像一团火苗在石头里蹿跑,它的前额有王字,尾巴也很厉害,啪!啪!树干被扫断。只是,所有矿物的走兽飞禽在岩石被开采粉碎提炼之时中了定身法,动不了了。这没什么奇怪,人经过此生进入彼岸后也动不了了。变成了什么,我说不清楚。

珊瑚见到了银子情投意合,如果它们不合,人把戒指戴在手上怎么能吉祥呢?我看到白银镶嵌的珊瑚戒指,觉得它们俩正用人耳听不到的波长唱蒙古歌呢。珊瑚(女)唱道:“赶上流水似的马群呀,脸上照着初升的阳光,日轮花随风飘来芳香。羊群在远处涌动,像浮云抱住了山梁。多美呀,这就是我的家乡。”白银(男)唱第二段:“清清的河水那么明亮,像银带子飘向远方。想念我的达古拉啊,她的情谊比流水还长。草原上所有心灵手巧的姑娘,没一个比她更强。”

白银唱的“达古拉”正是珊瑚。达古拉是女孩名字,意思是“领着”,暗指领来一个弟弟。牧区的珊瑚有许多蒙古名字——达古拉、山丹、纳仁花,等等。白银也有蒙古名字——孟根巴雅尔、恩克哈达,等等。这首歌叫《山的褐色的影子》。在绿的没有边际的草原上,山的影子像山的褐色的披风。一座连一座的山蹲在天边,像准备起飞的鹰。

白银包住了手指,如河水包住了草原。银子想包住草原的一切,怕美好的一切在某一天消失。银子包住老汉的烟袋锅,银簪簪住女人的头发,银碗包住飘荡蓝火苗的酒水。银子最想包住并抱住的东西是珊瑚。银子无数次问珊瑚你从哪里来的?珊瑚不答话,说出来,银子也不懂珊瑚的方言。

珊瑚的话语属于大海语系,大约属于青藏高原语族,蒙古高原语支。鄂尔多斯人把“浑”读作“昆”,这是13世纪的读音。珊瑚保留的单词比这更早,它们把“西伯利亚”读作“鲜卑利亚”,把“额尔古纳读”作“多尔衮”。珊瑚的语言华丽典雅,像树上的山丁子。

珊瑚是一个湖,比鹰的眼睛还要小,湖水结成了冰,在白银里打坐。珊瑚像飞来的红甲虫,落在女人的头发上,编成串,把女人的脸庞变成了一个珠宝箱。珊瑚是不是远古的蜂蜜结成了化石?世上有红蜜吗?火山爆发之后,蜜化为红色也未可知。珊瑚是谁的眼睛?鸟的眼睛黄色,人与鱼的眼睛黑色,杨树的眼睛灰色,铜的眼睛绿里带黑。珊瑚是地下黑石和黑水的眼睛,能过滤掉天空的蓝色,看得懂远古的壁画,它是山的眼睛。我每次看一眼手上的戒指,珊瑚就跟我笑一下。我戴着它走在风里,伸手把它摊在雨水下,让珊瑚在白雪里待一会儿,戴着它走到山顶上迎接风。珊瑚不增加也不减少红,珊瑚在白银里享尽富贵荣华,越来越爱笑。

小时候,我家那个地方夏天没其他水果,只有杏。冬天跟水果沾边的东西是柿饼和黑枣,比夏天还多一样。对小孩来说,萝卜、青椒、茄子都是水果。吃到嘴里“咔嚓咔嚓”响的就是水果,同样是水果的还有大白菜、小白菜、圆白菜,酸菜,均“咔嚓”。但真正的水果是杏,它结在树上,须仰望。菜嘛,是低头才看到的。杏仿佛知道自己的珍贵,它是内蒙古自治区昭乌达盟赤峰市夏天唯一的水果,由青而黄而橙黄挂在树上。那时候,赤峰市街里没几棵杏树,新中国成立之后没把这些杏树砍掉也是怪事。东园子有两棵,西南园子有两三棵,全赤峰的小孩全惦记着这几棵杏树上的杏,成群结队去杏树人家的墙外看杏,指指点点,咽唾沫,问自己:“这辈子能吃上杏吗?”离我家近的西南园子的杏树是坐地户的树,树下拴一只大狼狗,红舌头垂在胸前。我现在见到杏仍然会想起狼狗和下垂的舌头,但见到狼狗想不到杏。我们远远望着杏树,慢慢移动脚步,人群变成扇形。脚稍稍一动,狼狗抬头吠叫,使我们退两步。我们退,狼狗默许,然而移步向前,它一定要吠叫。狗叫为什么要抬头呢,它的嘴冲着天空才叫得出来。离得远,杏们是小黄点,藏在绿叶里。想看细致点儿,狗不让了。有一天狗被牵去配种(在没有微博微信的时代,狗配种的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呢),我们到那棵树下把杏尽情地看了一遍。熟杏不愧叫杏黄色,除了红辣椒,它比任何东西都鲜艳。杏上仿佛有一层小白毛,又像结着霜。那天杏上挂着晶莹的露水,简直漂亮极了。杏在枝头挂着,已经看出其质地绵软,远胜“咔嚓”。咔嚓多么低等。我啃了多半个白菜,肚子已经撑得如皮球才尝到一点点甜味。杏多高贵,挂在树上让人仰望并咽唾沫。狗仰脖子才叫得出来,人仰脖子却咽不进唾沫。配完种的大狼狗美滋滋地回来了,我们猢狲散尽,离开了亲爱的杏树。

那时候,课本上画着别样的水果——苹果、鸭梨、香蕉,它们总是在算术课的加法运算题里出现,我们以为这是不存在的东西,它只在上算术课时才存在。就像凤凰并不存在却有凤凰牌自行车一样。然而杏让我们知道除了糖之外世界还有甜的东西,比如杏。我们知道了杏之后,同时知道了我们的舌头没白长。它除了品尝玉米面窝头之外,还预备着吃杏。眼睛也没白长,可以看到杏。晶莹橙黄的杏挂在枝头,肩膀上挂着露水,狼狗直着脖子吠叫。

我吃过我爸从北京买回的杏但没跟小伙伴们透露。这帮土鳖虫只停留在看杏的阶段就止步不前了。即使他们在讨论中说杏有点辣、有点咸的时候,我也忍住没说杏的真实味道——甜,略酸。杏的妙处恰恰不是“咔嚓”,人吃杏时,别人是听不到声音的,萝卜才是有声食物。杏具有神秘的绵沙口感。没吃过杏的人见吃杏的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在嘴里抿抿就咽下去了,一定百思不得其解,好像吃杏者嘴里安装了消音设备。这帮馋鬼正打算从吃者发出的声音来判断被吃之物是什么味道,杏让他们失望了,Sorry。

比品尝杏味更妙的事情是双手掰开杏。杏开了,露出比表面更鲜润的橘黄。杏里藏着俗称杏核眼那种双眼皮的杏核。杏如贝壳一样打开之时也没有声音,杏肉有黏核和不黏核的。Sorry,这两种杏我都吃过,但没跟家属院的兔崽子们说过此事,他们会恨死我。我把吃完杏剩下的杏核摆在窗台上晾晒,兔崽子们看到,问了这是啥呀?我支支吾吾说这是中药。他们问:啥药呀?好吃不?我答治哑巴的药,不好吃。他们确实没吃过杏,连杏核都不认识。这些人如今快60岁了,童年在饥饿中度过,我也如此。胃每天都在叫喊饿,眼睛像动物一样不断找吃的东西。

我晾晒杏核是准备吃里边的杏仁,还是吃。杏仁味苦。甜蜜之物的心里常常是苦的。家杏仁不及山杏仁好吃。而山杏的杏肉我们都吃过,苦涩,基本不能吃,它的杏仁却有一点点甜。关于杏的赞美之词先说这么多,好像还没有说透,似乎还落下了什么,想不起来了。如果再说,则要说杏这个名字起得好,其音如鸟鸣,突兀,又有一些弹性——杏,还有一些回音。汉字的杏字也造得好,简洁而有美感,像伞下面张着一张口。有一度,我曾想为自己发明一个从来没人姓的姓。先想姓美,后来觉得倘若子孙长得丑就不好起名了。也想过姓飞,姓山,都觉不妥。其实姓杏挺好,在这里推荐出去,谁愿姓杏谁就去姓吧。

葵花

盟公署家属院,家家有一个院子。别人家把院子变成了园子,他们是汉族,其先人把几千年的耕作经验遗传给盟公署家属院的子孙。他们拿铁锹翻地、下种、浇水,见了地喜笑颜开。他们家的窗前变成了农场和花园。汉族人在园子里种玉米、高粱、圆白菜、大白菜、葱和韭菜。更高明的人种黄瓜、青椒,简直匪夷所思。那时的赤峰人基本上没见过黄瓜、青椒,见也是在课本上见的,没吃过。街上没卖过黄瓜、青椒。汉族人在庄稼的边上种花,波斯菊和大丽花。每家的院子不大,也就二分地。种高粱不指望收米,半夜撒尿挡挡月亮。

我爸看别人家院子里冒出小苗着急了。我爸我妈从牧区来,祖祖辈辈没种过地。我爸向别人学习种地。经指导,我爸拿各类种子胡乱种进地里,用脚踩实,浇点水完了。不久,小苗长出来,在一场春雨之后。我们趴地上看,绿色的小苗如倒写的人字,甩出两条袖子,一东一西,或一南一北。我们设想我家园子很快像森林一样繁盛,进院被各种植物的叶子挡住脸。

小苗一天天长大,我妈发现,它们多数是青草,这不算我爸的业绩。尔后长了一些别样的苗,但不知是什么苗。这就像小孩长大了才能看出他是谁家的孩子。苗长大了,有的苗长到半尺就开花,这是花而非白菜。我家的花多数是胭粉豆,也有扫帚梅。有的苗长半道就死了,死者不知是玉米、高梁还是谷子。马克·吐温说他是他妈妈生的双胞胎之一,其中一个洗澡淹死了。马克·吐温说他始终不知是谁淹死了。不死还噌噌往上长并越发粗壮的是向日葵,这很容易看出来。葵花秆长一层白毛,像人的汗毛一样。

我爸撒籽时抓各种籽撒下去,因此葵花并不像汉族人种的那样排列成行。我家的葵花如散步散进了院子的过客,在窗前停留谈话。葵花长出花盘,虽然小,也生出一圈黄花瓣,像火苗一样飘飘然。每天早上醒来,我先趴窗台上透过玻璃看这些小向日葵。它们的脑袋越长越大,越长越圆。当然,它这个脑袋像铁饼一样扁。圆的像倭瓜,秆就支不动了。葵花戴着厨娘的帽子,脸庞边缘露出一圈花瓣。花瓣有的是,只不过先露出一小圈儿给你们看看。葵花的脸盘子长满花蕊。花蕊横竖成行,上百。这么多花蕊,说葵花的脸盘子是花蕊的广场也可以。花蕊在集会,它们手举更小的花瓣准备走过主席台,主席是太阳。

我爸对院子里长出稀稀拉拉的葵花感到欣慰,双手掐腰,以县委书记焦裕禄的造型看这些葵花,好像这是他发明的植物新品种。葵花驾临我家小院,招来好多客人。小猫在葵花下面挖坑埋屎。蜜蜂追随葵花的脸盘子嗡嗡作响,好像想给葵花洗脸却没处下手。葵花笑着,脸这么圆,笑呗。人说葵花的脸对着太阳转动。我仔细看它的脖子,没轴怎么转呢?我没看过葵花转。那时候,大街上画的葵花比世上真实存在的葵花多得多。葵花匍匐着,环绕红太阳。“文革”时期的黄油漆卖得多,用于全国各地画葵花。卖得最多的是红油漆,画特别大的红太阳。

秋天,葵花长得比人高。它的大脸盘结满密密麻麻、黑白分明的瓜子。那一年我们家来了一帮抄家的人。他们是昭乌达报社的工人和赤峰四中的学生。这些造反派翻箱倒柜,把衣服和书扔了一地,不知道他们找什么。我父母面色苍白,如临大难。之后,我爸被关押在单位,我妈每天去赤峰卫校院里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改造思想,准备随时被抓进去。无人收割的葵花兀立在肃杀的初冬。葵花的花瓣枯萎,像长了锈,叶子缩成一团破手绢。它的大脸盘垂向地面,一似低头认罪。

走到哪里都认得出火的模样

我记不起小时候第一次见到火是什么感受,小孩子见到什么都抓一下,如我爸说“蒙古人的手里长着眼睛”。但火不可抓,人一生也抓不到火,最后却被火抓走了。

火是一朵花。这朵花颤抖、试探,包裹一圈儿火芒。西班牙诗人阿莱克桑德雷说:“所有的火都带有激情,唯有光芒孤独。”夜里,光芒为火镶一层边,像雾,像麦芒。光芒和火中间有一层空隙,仿佛把火苗安排到一个玻璃罩里。这是说火苗,油灯和火柴上的火苗。火苗是火的孩子吗?它弱小,但与大火同样明亮,穿着同样的衣衫。

火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衫,由红黄蓝白四块布幔缝制。在阳光下,火的衣衫被剥走,它成了透明人。火除了衣衫,没有其他家产,它的身体长在衣衫里。在斯图加特的索里图山边上的熊湖岸上,在南西伯利亚的安吉拉河边,我见到与故乡一模一样的火。

火在夜里笑.微笑或大笑取决于风势。人盯着火看一会儿,感到其实它想跑,被什么东西拽住了脚。火的脚跟绑在木柴上,绑在煤和油里,不然早跑了。火盼望像鸟一样高飞,在松针上跳跃,听松树暴跳如雷。火倾出身子,缩回来,柔软之极,它比花草和水更像舞蹈演员。火像一朵莲花,这用斧子劈不开的花,如同斧子劈不开一滴水。火和水包住斧子又放开斧子。它是色,又是空。火是实体,却没有重量。用秤估算不出火的重量。火像荆棘,满身有刺。火像锦缎一样光滑细腻。我摸不到火,却感到了它的光滑,火的皮毛比狐狸更光滑。皮毛从火的颈子流泻,由红色变为金红,转为空心的蓝。火的蓝比天的蔚蓝更浅一些,屁股坐在一个白盅里。自然这是火的白盅。在光里面,红与蓝常常相邻,由金黄连结,黄昏的天空也是如此。

火苗的形状如一滴水,这滴水从地面向天空生长。火苗的苗跟植物的苗一样往上方延伸。但火苗更像一滴水。这滴水遇到外物散开包抄,像莲花打开叶片。火的顶如莲花的顶,点染一点红。

火睡觉的时候并没有熄灭,炭才是它的梦乡,多少火苗在炭里相拥而眠。在薄薄的灰烬里,火已睡熟。“剥”的一声,是火的梦话。火在炭里多么安静,像婴儿那样恬然。它拱起圆圆的脊背如熟睡的猫。风走过,炭火的火星惊起,跳进夜色里再也回不来了。

在黄泥铁桶的小炉子里,火倾听小米粥的歌声。粥的歌声跟打呼噜差不多,咕嘟咕嘟,吹起一些泡儿又吹破一些泡儿。火沉湎于这些歌声,它闻到粮食的香气塞满四外每一个缝隙。火奇怪,它在铁锅下面奔跑。为什么传来粥的歌声?铁锅是世上神物,遇火每每发出不同的奇香,黍米之香,菜蔬之香。起初,火以为铁是香的,后来得知锅里有米,米香即是大地之香。

火是蒙着眼睛奔跑的精灵。火看不到任何东西。它见到木柴时,烟挡住了它的视线。它见了黑夜,夜退到远方。火焰的光芒隔离了火的视线。火在阳光下睁不开眼睛,火在枯枝上爬行,火在草绳上模仿一条蛇。

不烧的时候,火待在哪里?这个疑问与火苗去了哪里一样令人困惑。不能说火藏在木头和煤里,它同样藏在布、干草甚至塑料里。铁和石头撞击蹦出火星,火什么时候钻进铁和石头里了?在凸透镜的照射下,火从纸里跑了出来。是的,火藏在一切地方,是火柴、打火机、铁和阳光让它跑出来,它在那个地方沉睡久了,被火唤醒,急急忙忙跑出来。火在煤的身体里睡了多久?至少睡了几亿年。火从阳光的梯子爬进树里,树在地里化成煤最后变回来,成了火。

可是,火熄灭之后又去了哪里?

黑夜里,火张望、扭捏、奔跑。火哪儿也没去,最后却失去了踪影。夜和枯枝上找不到火的身影,连枯枝也被火拐走了。火所去的地方,人看不到。世界或许分成许多层,人的眼睛只看到其中一层,如同音波的一段频率。在人的眼皮底下,人看不到的东西太多了。人看不到身边的鬼神,看不到自然的征象,看不到光之外的其他颜色。人眼是如此简单,结膜、角膜、虹膜,加上视网膜,怎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火只有一个模样,火不分外国火与中国火。火有金红的面容,有白与蓝的脸谱。火把自己的脚拴在风上。风到达的地方,火也到达。火把干树枝烧得像铁丝一样红,它的躯体或者叫能量凌空而去,化为碳的另一种形式。

如果用火讨论万物,万物的本质都是碳。而且万物都不会消失,不生不灭,只是在火里变换了一种形式。它们在人眼中消失了,在大自然的循环中却没消失,也消失不了,永久循环。

火让白雪变成冰凌的酥片,化为水。火让水在壶里跳跃,无数小气泡化为大气泡,变成旋涡。火藏在酒里,穿着蓝色的衣服。火穿红衣从炭里走出来。如果想到人的周围藏着火,有一点吓人。但火是如此沉静,它只待在它待的地方,打骂都不出来,只有火才能把火引出来。火毁灭过万顷森林,竟安静地藏在一张纸里沉睡。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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