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陵
谈及原始而富有特色的城市民居建筑,北京自豪“四合院”,上海骄傲“石库门”。重庆呢?吊脚楼。
吊脚楼特色何在?现在的重庆人,一百个中九十九个未必能准确回答。倒非现今的城里人缺少观察力,实在是因为今日重庆城吊脚楼已然寥寥,特色不再;而早年的吊脚楼,又荡然无存,年少者見不多,知之少。
可在我,吊脚楼是深刻于心的。
那是“文革”后期一个寒冷的日子,我去拜访住在城里著名的“一号桥”的一位遗老——早年曾“红”遍山城的画家。画家因“历史问题”而成“牛鬼蛇神”,被“监督改造”。画家的居所,就是那时重庆还四处可寻的吊脚楼。
这吊脚楼,实在简陋得让人难忘:楠竹与木板捆绑而成,木楼板上人稍一走动就晃晃悠悠吱嘎作响,稀疏的竹笆墙挡不住嘉陵江上嗖嗖吹来的寒风。可那一层两室的吊脚楼,竟住了一家老小三辈七口人。
从床下拖出蒙尘的旧皮箱,画家小心地翻出一大叠旧作——有国画,有油画,也有漫画,认真地向我解说。那是我第一次在画中看到吊脚楼。画家住吊脚楼生活的苦涩,与画中吊脚楼的神韵,形成强烈反差,刻骨铭心。
可别因此误会了吊脚楼,以为它就是杜甫笔下“为秋风所破”的茅屋,只配穷人居住。在重庆,吊脚楼可有过灿烂的“过去时”——人不分富贵贫贱,统统以吊脚楼为安居的处所。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重庆定市,兴建马路。城区扩大,吊脚楼更是沿山大批兴建,成了当时最普及的建筑。
那时的吊脚楼,一般三层,底层其实就是土坡山崖,一般不住人,中间层临街的多为铺面。顶层隔为几间住人。小康人家的顶层,则多外建“阳台”,那是晾晒衣物、做针线活、摆龙门阵,乃至歇凉打望的处所。
吊脚楼修建,取“天平地不平”之势,尤其讲究“亮脚”,即支撑全楼的杉木柱子要长要直。有钱人家讲究更多,屋顶要飞檐走角,窗户要雕刻窗花。在我印象中,古色古香的窗花雕刻,是吊脚楼最有文化之所在。那些窗花雕刻,或浮雕。或镂空雕,做工讲究,手法细腻,内涵丰富,什么飞禽走兽、花鸟虫鱼、歌舞竞技、神话传说、古籍人物,应有尽有,栩栩如生。
然而,吊脚楼的魅力,不尽在单独一楼“凌空飞绝壁”的神采,更在依山傍水层层叠叠的气势。沿嘉陵江和长江边的望龙门、储奇门、东水门、南纪门、千厮门、临江门,向上半城望去,偌大一座城,高低错落成百上千的吊脚楼,白天烟雨蒙蒙若隐若现,夜晚万家灯火倒映江水,此景此情,真可用得上重庆人常说的一句口头禅:霸道!它让人想起意大利作家翁贝托·埃科《波多里诺》中的一句话:“一个优秀的城市,房子应该像老女人的牙齿一样零乱,看起来虽然丑陋。但是却构成一种优势。”
吊脚楼,随着重庆城之兴而兴,也随着重庆城现代化之勃而渐逝。作为传承三千年的民居。它最体现重庆人的生存智慧与顽强品性。也因此成为重庆标志性人文符号。
而今,虽然重庆主城早已被高楼大厦占据。但吊脚楼与江水、码头、石梯坎、古榕树和谐相融的景象,已成抹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