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祝的继承者们》:林奕华的青春蒙太奇

2016-04-25 21:36石鸣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17期
关键词:继承者祝英台梁祝

石鸣

从前,林奕华总是在戏里告诉我们,我们需要长大,面对自我。在这部戏里,林奕华和我们一起长大,面对自我,面对青春。

这部戏的萌芽是从一部叫作“艺术学校音乐剧”(Art School Musical)开始的。林奕华的戏,向来有一种校园情结,不论是什么剧情,课桌、教室、学生、老师,这些元素常常在他的戏中出现,甚至已经化作了某种具有标识性的舞台形式。他自己长年一边创作,一边在大学里开课,与学生打交道,想要做一出以学校为背景的戏,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一间艺术学校,一群学生,和一个老师探讨什么是艺术。”然而,这样看似平淡甚至枯燥的剧情,要搬到舞台上,吸引人们的眼球,该有多难?

这一次,林奕华为他的论题找到了一个最家喻户晓的故事外壳:梁祝。他“四两拨千斤”地轻轻一拨,便把“艺术”和“梁祝”两个主题拼接了起来:梁山伯和祝英台成了艺术学院的两名学生,两人一边学习画画,一边情窦初开,奈何初恋再美好,最终还是以悲剧收场。楼台会、十八相送、抗婚、哭坟、化蝶,原有故事的关键要素在这个戏中一个不少,不过人物性格被重新设定,梁山伯的不谙风情进一步变成了自卑懦弱,勇敢的祝英台则变得更加勇敢。结局自然也是反转的,美好的东西总是更迅速地毁灭,祝英台因病死在了梁山伯前面。从古到今,唯一不变的是爱情之纯真,和这种纯真所遭受的种种现实障碍——从前是封建压迫,如今是现代压迫。

音乐剧《梁祝的继承者们》剧照

通过这部改编“梁祝”的新作,林奕华提醒人们,梁祝的悲剧原本是一个青春故事,主人公是少男少女,讲的是一种青春期独有的校园爱情。“它代表了一个秘密,每个人都有秘密,成长的时候不能跟别人分享的、有关自己的一些比较私密的心情。”这一下子就把他的戏和观众联结起来了。

音乐剧的概念,则赋予了这出戏一个更加令人亲近的形式。林奕华早就发现音乐的形式能够把他偏爱的剧场思辨变得更加有亲和力,把相对“冷硬”的台词变“软”。2011年,“做《在西厢》的时候,有一场孙飞虎抢亲的戏,台词如果念出来的话,观众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回忆道,“一变成唱的了,音乐把台词弄得有奇奇怪怪的一些节奏,观众就能把那些意思都吃进去。”他在台下观察,之前的“硬”带来的冷场,音乐加入之后就消失了,这场戏反而变成了一个小高潮,演完观众通常都鼓掌。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我要做一整部戏都是这样。我要把一些很难懂的道理,变成唱的,希望观众听了会觉得有意思。”

《梁祝的继承者们》总共三个小时长,18首歌。林奕华的一个朋友看完戏后对他说:“哇,18篇深议论文!”

但是这些“议论文”观众“读”起来并不吃力——插一句,这个“读”,也正好合了林奕华的心思:他主张戏剧是要“读”的,不是要“看”的。“人也是要‘读的,人不是‘看的,人如果光看就能够看得懂的话,那每天过马路岂不就好像开动X光机一样,看懂了看懂了,那是不可能的。”

不吃力的原因当然一方面在于音乐,18首歌,几乎每一首都是不同的曲风,整场戏下来,光是听歌,就能得到一种莫大的享受。另外,不可忽视的是林奕华写的歌词。他擅长改编经典名著,他的编剧朋友陈立华认为,这是因为他对文学性的擅长。这一长处在这次改编“梁祝”时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梁祝”作为一个传统民俗故事,更多地属于口头文学的范畴,并不存在一个经过时间淘洗的经典文本。这样一来,林奕华可以有更大的自由,在改写中发挥自己的文学想象力。

看完戏后,久久留在观众心间的,是这些歌词:“红了山茶/红了海棠/红了杜鹃/灰了我的心/红了胭脂/红了珊瑚/红了樱桃/碎了我的心”(《暗恋》),“有一种相思叫单思/有一种风景叫憧憬/有一种等待叫等我/有一种想念叫想你”(《十八相送》),“我是一封不寄的信/我是一串不响的风铃/我是一块不融的冰/我是一口不见底的井”(《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

在这些歌里,林奕华用充满诗意的笔触探察到了初次在春风中悄悄萌动的两颗心灵的深处。“《梁祝的继承者们》,最反(音乐剧)传统的一点,就是每个角色都被赋予了一个很深沉的心理描写。音乐剧其实大部分不写人的心理,绝大部分只是勾勒了人的一些线条,应用了通俗剧的一些情节、音乐,让人能够很快地进入到一种愉悦的气氛当中。”

为《梁祝的继承者们》写词时,林奕华说自己受到传统黄梅调和越剧版“梁祝”的影响。“我在看黄梅调、越剧版时,最打动我的其实是比喻,以至于我整出戏里梁山伯和祝英台两个角色一直都是在谈什么是比喻。这也是艺术起的一个很重要的功能。情感可以通过比喻来传达,不用直接谈到我跟你。”

18首歌,20场戏,一幕一幕像意识流一样,从舞台上滑过,把观众裹挟其中。舞美的风格是质朴的,白的屏幕,白的地板,白的方块道具。音乐的质感也是纯朴的,除了一些风格比较欢快、炫目的曲子,整场戏的配乐大部分时候是清唱人声和干净的钢琴伴奏。林奕华自嘲说,这是一个很穷的戏,完全没有音乐剧的华丽,很慢很安静。然而,这却是一个从很多方面回到原始状态的舞台,如同戏里的情感,也处于一个原始的清澈纯粹的状态。

“其实我们有很多初衷在这些元素里面。比如说甄选演员,我们是公开征选的,来了很多专业音乐剧的演员,甚至《妈妈咪呀!》的主要演员都有来过,可是我发现,能够打动我的声音,还是那些可以听得到性格的声音。”最后,林奕华选的演员,在音乐剧方面大部分属于“素人”状态。“他们有自己的一些声音的特质,这些特质对于一个要谈什么叫作自我的戏来说,很重要。”

剧中歌词的细腻,让人前所未有地感到林奕华内心深处的柔软。他在朋友圈中透露,这是一出“有着太多生平故事的戏”。有一些聪明的观众看出来,这是一封导演写给自己的情书。林奕华自己说,《梁祝的继承者们》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传记。“这部戏里面你看到的大部分情节,在我的人生里面是发生过的。”他说。

巧合的是,林奕华的这段青春情感发生的时刻,也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梁祝”的时刻。“1974年,我还在初中,有一天听到了《梁祝》小提琴协奏曲,曲子从刚开始春天的欢乐慢慢进入到肝肠寸断,很意象化。刚好那个时候又有一部李翰祥导演的《梁山伯与祝英台》(1964)在香港做一个十年重映,我因为那个协奏曲,吸引我去看了那部电影,看到女扮男装的祝英台在一个学堂里面,有一点联想到自己。有些东西有点不谋而合,没有想到后来会一层一层这样发展出来,冥冥中很奇妙的,对我来说,起码是我青少年人生中的一个平行文本。”

“梁祝”的情感故事最触动林奕华的,是“同窗”二字。上世纪80年代,他的好友黄耀明一直对他说,你其实是一个少女。“直到今天我都还是一个少女。”他非常认真地说,“我不怕人家笑或者怎样。少男完全不是这样子的。少男憧憬去航海、去爬山,其实都是学习当一个大男人的必经阶段。少女才会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有少女会做梦。理论上每个人都应该有少男的部分也有少女的部分,我是比较偏少女的。我的少女情怀比我的少男情怀大很多,因为我喜欢想一些无聊的事情,比较喜欢无缘无故地飞翔,多过很有目的的攀登。”

戏里的祝英台,是林奕华心目中的少女,代表着一种自由的精神,和一种青春的理想。“所以祝英台先死了,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不能够让少女自由存在的,你是应该结婚的,应该生小孩的,应该煮饭的。很多时候,我们的文化里少女情怀是被关住的。”

戏里有一句台词是,“有一种浪漫叫浪费”。然而,他又写了一句歌词,“有一种缓慢叫浪漫”。他终究是一个爱浪漫的人,他说:“我觉得浪漫不会浪费,我觉得一切都是殊途同归。”

戏临近结尾时,已经成年的梁山伯回到学校找到老师,询问有没有可能与已经去世的祝英台再见一面。“有啊,那就是艺术。”老师答道。这句台词在舞台上说出来,竟然并不如纸面上看到的那样矫情生硬。“大概是因为在这出戏的背后,还是我自己的这个情感的经验在,所以它也算是变成一种我对情感的提炼。所以我绝对相信有艺术感、有创作能力的人,是能够通灵的人。”

而他为全剧写的第一首歌,就是如今放在剧末当作尾声的《为艺术牺牲》。写歌的时候,剧情的剧本还没有出来,他必须要首先创作一些一定会使用的歌,来供演员们先学习演唱,“所以艺术其实才是这个戏真正的底色”。

《梁祝的继承者们》创作团队:(左起)导演林奕华、作曲陈建骐、编舞伍宇烈

重新思考音乐剧——专访导演林奕华

三联生活周刊:这个戏的英文名叫“Art School Musical”,记得很早的时候你说过,是受到迪士尼《歌舞青春》(High School Musical)的启发?

林奕华:主要是这个名字。我最早有这个想法是因为我觉得,其实每一家学校都应该是艺术学校来着。每个人的学习都应该从学习艺术开始,事实上我们也的确是。老实说你想想看,如果是去上幼儿园,你是去干什么?玩耍,游戏,然后还有唱歌、跳舞,这些东西按照我们的成长体系,大概是到小学三年级就停止了。今天这个年代甚至更夸张,从一进幼儿园就很功利了。所以我想做一个关于艺术学校的戏,其实不是说某一个特定的艺术学校,而是我觉得,任何教育,还是应该从人文、历史开始。“High School Musical”只是一个引子,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是不是把太多有关人性的东西都从教学当中去除、简化了,因为我们太过重视教育的效率。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怎么想到去改编“梁祝”的?

林奕华:当时我考虑这部“Art School Musical”时,找到的一个切入主题是什么叫作“看”,我想用美术学校学生如何学习“看”,来谈现代人为什么那么不懂得“看”。艺术里面最有趣的一个东西就是看得懂跟看不懂,牵涉的并不只是一个眼睛的事情。一个这么复杂的命题,如果要原创一个故事的话就会很难。音乐剧必须要有一个大家都熟悉的故事,那些音乐才能往上长,感情才能发酵。所以我就想到了“梁祝”,他看不懂她,他看不出来她是一个女的。“梁祝”的故事就转化为为什么有些东西你一看,以为看懂了,其实你没有。

三联生活周刊:你从前也做过音乐剧场,如《贾宝玉》,现在这部《梁祝的继承者们》和那部戏比起来如何?

林奕华:太不一样了。第一,我把《梁祝的继承者们》标记为“重新思考音乐剧”,其实我觉得我们华人本身就有音乐剧了,所有的戏曲都是音乐剧,不是吗?为什么我们要重新思考音乐剧?我们对音乐剧的定义还是按照“musical”这个词来走的,这个词是西方的,带有西方那个特定时代的历史和文化印记。如今到了我们这里,我们做的“musical”好像一直在模仿一个既定的成品,而不是跟这个历史对话。对我来讲,这还不是往前走,这是往后走。但是我希望这个音乐剧的东西还是可以往前走。这部戏也是我的一个实验。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这部音乐剧,音乐上挑战了传统“musical”的许多规则。

林奕华:一般人觉得音乐剧是不用动脑去看的,绝大部分音乐剧都是直接的,比较追求一加一等于二,故事和歌曲很明显的,可是我觉得我在这里要做到的,就是要打破这个。为什么原创音乐剧很少能被大家保留下来?那些歌好像只能在剧院里面听,不能出来听,我觉得是因为这些歌从某种程度来讲过于具有服务性,服务于剧情,因此并不具有一个独立的性格,就很容易变成情感的陈腔滥调。我希望我的音乐剧不要这样子,我希望你听一首的时候,就能挑起进入这首歌的兴趣,越听越觉得这首歌跟我有关系,而不是说我纯然在外面。所以最早我就决定,不管这部剧我要写多少首歌,每一首都要有一个很特定的性格。就好像你走进一个主题公园,有着十几个机动游戏,每一个你都可以去玩,在玩的过程中你得到的乐趣都是不一样的。观众在看戏的时候,理论上应该觉得时间会过得比较快。我在写这些词的时候,是想象有18个不同的人在分别写这18首歌,所以用字、风格上都不能有重复,一般我们看到的音乐剧很少是这样子的。

三联生活周刊:你最喜欢的音乐剧作品或者作者有哪些?

林奕华:我很喜欢美国的斯蒂芬·桑德海姆(Stephen Sondheim),他非常棒。大家最熟悉的他的作品就是从《罗密欧与朱丽叶》变来的《西城故事》。我最近看他的作品有一个叫《刺客》,戏出来已经很久了,我看戏是2015年初在伦敦,他用了一个主题公园的主题,把美国历史上这100年来的刺客都放在那个公园里面,去玩一个叫作“刺杀总统”的游戏。但是所有这些刺客,呈现出来的其实是一个时代的象征,和一个对美国文化的批评,当他把这些刺客都放在一个火锅里面的时候,你就真的看见其中的一些文化脉络,和对人精神上的一些影响。斯蒂芬·桑德海姆的很多作品对我来讲非常重要,他才是真正的音乐剧大师。但是大部分人认识的不是他,是韦伯,韦伯的东西对我来讲就会打瞌睡。我猜这大概是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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