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生
一
中华民族的历史,跨进了一个非凡的日子:1970年4月24日。
这一天,古都北京虽然算不上是个好天,但若与寒气森森的戈壁滩相比,就是个名副其实的春天了。当然,这天的阳光还够不上明媚,更谈不上什么和煦灿烂,却无风、无雨、无雷、无电。只是,这时的北京,包括上海、南京、天津、重庆、西安、长沙、武汉、昆明等全国各大城市,仍处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热潮之中。政治的阴风冷雨,难遮难挡,照旧依然;“欢呼”与“敬祝”,批判与斗争,仍是八亿中国人民“革命”的主题。
然而,这天忙于发射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的有关人员,对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似乎有些熟视无睹,大为不敬。什么“欢呼”与“敬祝”,批判与斗争,文攻与武卫,辩论与游行,仿佛全被拋到了九霄云外。无论是航天专家,还是普通工人;不管是火箭司令,还是发射官兵,一心想着的,除了卫星,就是火箭;除了火箭,便是卫星。而且,从北京的中南海到戈壁滩的发射场,上上下下都在万分焦急地等待着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敬爱的毛主席能否批准今晚的发射?
遗憾的是,这天早上包括整个上午,毛泽东的情况不明——历史既没留下官方的正式记载,也没留下可供参考的文字依据。但有一点却肯定无疑,那就是,这一天的毛泽东,其心情绝对不可能像他吟诗般的轻松。理由是,由周恩来亲自呈送给他的关于当晚9点30分发射“东方红一号”卫星的报告,这一天就捏在他的手上:而这份报告对于即便是气壮山河的他来说,也绝不可能被视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因为,“东方红一号”卫星一旦上天,“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的乐曲就会响彻宇宙:当然也可能不会响彻宇宙!
但这天,周恩来的行踪却有据可寻。周恩来这天起得很早,准确地讲是凌晨5点。这是有关工作人员后来一致的说法。其实,这天的周恩来一夜未睡,只是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发射卫星的报告,昨晚他就恭恭敬敬地呈送到了毛泽东的手上;现在,卫星发射在即,全世界都在等着要看,他不可能不思考,不可能不忧虑,更不可能安然入睡。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即从1958年毛泽东提出“我们也要搞人造卫星”到今天为止,一眨眼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十二年来尽管他对“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操碎了心,但这颗人造卫星(其实是颗政治卫星)至今还躺在地上。为了这颗卫星飞上天,为了《东方红》响彻宇宙,他可谓鞠躬尽瘁,费尽心血。三年前,当有人提出不准备要“长征一号”火箭这个型号吋,他立即组织召开了中央专委会,指出“长征一号”火箭是个重要的型号,应坚持抓紧研制、试验,不能动摇;当火箭不能试车时,他召集两派有关人员,反复耐心说服教育,并亲自组成两派指挥部;为了确保通信联络的畅通,他责成总参谋部布置有关军区,组织广大民兵昼夜守护电线杆;为了让第三世界人民看见中国的卫星飞向太空,都能听到中国的《东方红》响彻宇宙,他将也门、乌干达、桑给巴尔、赞比亚、毛里塔尼亚等国的首都重新添加到卫星经过的国外大城市预报方案中;甚至就在两天前,他还对发射场提出了十六个字的要求:安全可靠,万无一失,准确入轨,及时预报。
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近一时期来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某些高层人物费尽心机,绞尽脑汁,都在利用“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巧立名目,企图争夺政治筹码:甚至还有人已经放出风来:“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是在林副统帅的亲自关怀下进行的。尽管他已下令撤除已经派去发射场的某些人员,但从种种反馈回来的迹象来看,依然令他难以放心。
因此,4月24日这天的周恩来,心情可谓异常沉重。据有关工作人员后来回忆,从早晨到中午,他一直坐在办公桌前,望着桌上那部红色的专用电话,焦急地等候着毛泽东的回音。
二
4月24日这天的酒泉卫星发射场与北京不同,非但没有一点春的意思,反而雪色不减,寒风依旧;发射场的官兵们早上一起来就裹上厚厚的棉大衣,照样冻得直缩脖子。
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的综合检查于早上6点终于结束。虽然参加综合检查的工作人员个个都被搞得筋疲力尽,结果还算幸运:各系统、各设备的故障和隐患均已排除,全部处于可发射状态。毛泽东一旦正式批准今晚发射,发射程序即可启动。
综合检查一结束,01指挥员杨桓便躲到发射场附近的一个锅炉房里睡觉去了。这一觉,是他自己给自己下的死任务——睡得着要睡,睡不着也要睡,非睡不可!因为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今晚就要发射,如果再不保存点精力,那晚上是很难对付的。所以,他睡觉前叮嘱旁人,若无重大事情,任何人不准到锅炉房找他!
但好梦不长。正当杨桓入睡之际,有人突然跑来通知他:7点去指挥部参加气象会议!
杨桓立即翻身坐起,大衣一裹,大步走出锅炉房。
杨桓走进指挥部吋,钱学森教授、李福泽司令员、石荣屺副司令员以及气象室的有关人员,已经先到一步了;妻子彭凤绍,也在其中。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妻子。他本想和妻子打个招呼,道上一声问候,见屋里气氛有些紧张,只好凑合着看了妻子一眼,便自个儿找个位置坐下了。
接着走进指挥部的,是吴传竹。这位二十年后闻名于西昌发射场的气象专家,此时还是一个小小的气象预报组组长。他五年前从北京大学地球物理系气象专业毕业后便来到发射场。这位一心想在戈壁滩上建功立业的大学生什么艰难困苦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政治的风雨会袭击到他的头上。上一年基地搞清理阶级队伍工作,因他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当过村里的副保长,便说他家有历史问题;还说经调查,他父亲是国民党!于是,接着就让他进了学习班,天天学习,写交代材料,一连折腾了三个月。从未经过政治风雨的他,哪里经得住这般折腾、如此“锤炼”,一气之下,他把在大学里保留了多年的气象资料,一把火给烧了!然而,当发射“东方红一号”卫星的任务正式下达后,满肚子委屈的他,一旦投入气象预报工作,又一下子把什么事都给忘了。
快7点了,吴传竹才接到开会的通知,所以他进屋时显得很是匆忙。未等他屁股落座,司令员李福泽劈头便问:“王好元呢?”
王好元是基地气象处处长,开气象会没气象处长,岂不笑话!
吴传竹忙回答说:“他有事去发射场了,很快就来。”
“马上叫他来!”李福泽命令道。
“是!”吴传竹转身出门,很快叫来王好元。王好元一进门,就向李福泽敬礼、报告,然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毕恭毕敬。
“开会!”李福泽大声宣布道。
会议议题很简单,一句话:就是看今晚的气象条件能不能发射?
首先,由王好元和彭凤绍简单汇报总的情况。然后两人表态说,今晚可以发射。
接着,钱学森问了问北京和海南的天气情况。
最后,李福泽指着吴传竹说“你再具体讲讲!”
这时的吴传竹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刚站起来,张嘴便讲:“今晚的总云量是七至十层,云状是卷云,云高五千五百米,云厚五百米至一千米,没有降水,没有大风,没有雷电。”
“关键是晚上8点到10点能不能看到星星?”吴传竹刚一讲完,李福泽就提问道。
“可以看到星星。”吴传竹回答得很干脆。
“而且,越往后,星星越多!”彭凤绍补充说。
“为什么?”钱学森和李福泽几乎同时问道。
“根据戈壁滩这么多年的气象规律,晚间随着气流下沉,云就会变薄;云一变薄,星星就能看见!”彭凤绍说。
李福泽点了点头,想了想,而后手一挥,说:“先就这样,你们注意观察,有情况及时报告,发射窗口(即发射时机)一定要保证好!散会!”
会议从开始到结束,十分钟。
会议一散,李福泽第一件事就是先点上一支烟。可他刚抽了两口,猛然想起什么,马上掐灭烟头,朝地下室匆匆走去。
此时,戈壁滩已经大亮,风也小多了,远方的地平线上似乎隐隐约约还有太阳;但头顶那方天空,依然显得阴气沉沉;唯有发射场上灯火辉煌,热气腾腾,加注分队的战士们个个戴着防毒面具,正全神贯注地给第一级火箭加注燃料。
加注分队的战士们在凌晨3点就起床了。4点刚过,他们便从驻地出发,驱车前往发射场。开始,因天气太凉,大伙坐在车上很安静,可没过多久,大概睡意已被热情驱散,战士们放开喉咙,齐声唱起了《越是艰险越向前》。虽然天黑,战士们连模样都看不清,但歌声雄壮有力,每一颗“红心”都在激烈跳动!
加注从凌晨5点40分开始,约四个小时后,燃料基本加注完毕,只剩下第四个贮存箱的最后一点燃料,等待择机加注。这吋,大多数人开始撤离现场。但就在这吋,加注出现了漏液的情况。说时迟那时快,守在加注连接器旁边的几个战士立即扑了上去,一下紧紧捂住了喷漏的管子。由于战士们戴的防毒面具性能很差,有毒气体直呛得他们不得不把头偏到一边,可他们谁也不撒手,直到新的加注连接器更换完毕,他们才气喘吁吁地歪倒在一旁。
下午1点35分,加注全部结束,氧化剂和燃料分别灌满了四个贮箱。接着,卫星、火箭进入发射前八小时准备工作程序。但今晚到底发不发射,能不能按时发射,发射场仍未接到北京方面的最后命令,火箭、卫星只好处于待发状态。
而这吋的发射场上空,天气依然不好,尽管太阳从云缝里露了好几次脸面,却总是一副羞羞答答的样子,就是不肯大大方方地走出云端。总参气象局和基地气象部门的有关人员个个手持仪表,在发射场上跑来跑去,一会儿看东,一会儿望西,急得头上直冒虚汗。有人拉住他们的胳膊问,今晚天气到底怎样?他们只皱眉头,一言不发。于是不少参试人员的情绪就显得不如先前沉稳了,甚至一部分参试人员还有那么点急不可耐,对当晚的发射感到困惑、茫然。
这时,司令员李福泽来到发射架下,他见两个气象预报员跑来跑去,忙叫来一个气象预报员,问了问情况,而后坐在发射场边的一块水泥地上,脱掉老头鞋,慢慢抠开了脚丫。他一边抠着脚丫,一边抬头望着天,眼睛从东瞄到西,再从北扫到南,外表看起来很平静,内心却很是不安。二十年后他回忆说,那天最着急的,其实不是气象问题,而是盼望尽快得到毛主席同意发射卫星的消息。
发射场的李福泽在焦急地等待,北京指挥所的科委副主任罗舜初也在等待。从清晨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罗舜初一直守在电话机旁,一边等待着毛主席的消息,一边关注着发射场的动静。中午,发射场的气象和加注情况,他已通过电话向周恩来做了汇报。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毛主席批准今晚的发射,发射程序即可往下进行。但中南海的“东风”,却迟迟没有“吹”来。直到下午3点50分,罗舜初身旁的电话才终于响了。罗舜初立即抓起电话,手指都在发抖。电话是周总理打来的,周恩来说,毛主席已批准了今晚的发射计划!卫星可以按预定时间发射!
听到这个消息,罗舜初激动不已,他放下电话,立即抓起了连接发射场的专用电话。
李福泽接到罗舜初的电话后,立即召开指挥部紧急会议,传达了毛主席已批准发射卫星这一特大喜讯;紧接着,各级指挥调度员通过电话,迅速将这一特大喜讯传达到各个点号、各个岗位。于是,平静的发射场顿时沸腾起来!在这一特大喜讯的感召下,从指挥员到操作手,个个大受鼓舞,热血沸腾!尤其是在地下控制室的椭圆形大厅里,处处充满了决战的气氛。十几个人整齐地排成一列,一起宣誓般地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声音雄健有力,高亢激昂,好像自“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便建立起来的“天天读”,直到今天才有了意义,派上了用场;而悬挂在大厅上方的毛主席语录:“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一定要在不久的将来,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一瞬间似乎也光芒四射,大放异彩,发射官兵们只要抬头望上一眼,立刻就会激发出一种宁死也要把卫星发射上天的雄心壮志!
然而,发射进展情况,并不顺利。
傍晚6点30分,发射班的两个战士路经发射架下吋,突然间好像听到有什么东西从火箭上滑落下来了。高度警惕的两个战士马上围在发射架下,认真查看,细心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直径只有八毫米的弹簧垫圈!
小小垫圈,引起现场指挥员们的高度重视。因为这个垫圈到底是个多余物,还是火箭某个松动部位的脱落件,谁也说不清。于是,指挥部立即通知七机部试验工作队的韩厚健等人速来现场。
韩厚健等人匆匆赶到现场时,发射班的战士们已在第一级火箭的旁边,临时架起了一架接近火箭的工作梯。这吋,火箭上的百余个火工品均已装好,火箭、卫星处于即发状态,所以发射架附近除发射班的战士外,其他无关人员均已全部撤离,整个发射场显得出奇的安静。
韩厚健经过简单准备,马上就爬上了工作梯:大伙望着工作梯上的韩厚健,个个忐忑不安。后来韩厚健这样回忆说:“在极度寂静的气氛中,我上梯子都能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我定了定神,边爬边想:直径八毫米的连接件,只有气瓶装置组使用。对,就查看它们。于是我打开舱门一看,只见每个气瓶组上的弹簧垫圈都完好无缺。因此,我断定:发射班战士捡到的弹簧垫圈是个多余物,火箭上的结构没有问题。”
韩厚健的这个判断,得到了基地几位师傅的赞同。等大家一致确认火箭确实没有问题后,发射场紧张的气氛才暂时松缓下来。
晚8点整,指挥员下达了“一小时准备!”的命令。
但这时,发射场的上空依然是满天云,且云层很低、很厚,根本看不到什么星星。而有云就可能有电,有电火箭发射吋就有危险;同时有云能见度就差,会直接影响光学仪器对火箭卫星的跟踪测量。因此,发射场上空的那片云能否按预测的那样如期散去,便成为人们普遍关注的焦点,不光几个光学测量点的人着急,钱学森和李福泽也很着急。
当然,这一时刻最着急的,还是基地搞气象预报的工作人员。
上午,他们曾发出预报,晚上有一个小时的好天气,卫星可以利用这一个小时的好天气发射出去,而且发射吋还可以看到星星。但现在,摆在人们眼前的事实是,不但看不到一颗星星,反而是满天乌云!尽管他们说,别急,再过半小时左右,乌云就会散去,但毕竟现在还没有散去。因此,气象室里电话频频,打听声、询问声、探究声,甚至埋怨责怪声,一直不断。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拦住他们问这问那;有的气象观测员一直躲在外面转来转去,连屋都不敢进;有的观测员一见有人来了,甚至低头绕道而行。一个叫沈福申的气象观测员后来说:“那天叫我去发射场观察天气,我观察了一天一夜,两眼瞪得都发酸了,也不敢眨一下,一直盯着西北方向的天空,因为领导告诉我说,云最先要从那儿退去。可都晚上8点了,那云还是不走,急得我头上直冒汗。说真的,当时我都泄气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人们为头上那片乌云而忧心如焚时,更为严重的事情偏偏又突然发生了。
事情发生在地下控制室。本来,发射程序在一分一秒地往下走着,且一切显示都很正常,但负责卫星应答机的工作人员却突然报告:“应答机信号丢失!”应答机是卫星的一个重要部件,若出现问题,卫星上天后,将会影响跟踪测量的精度和轨道预报的准确性;而更要命的是,离预定发射时间只有三十五分钟了!于是,地下控制室一阵慌乱。
司令员李福泽当即发问:“怎么回事?!”
一位基层领导吓得嘴唇直哆嗦,连说两遍,都没把意思说清楚。坐在旁边的沈振金急了,忙替他回答说:“是应答机丢失了信号!”话一出口,自己的后背也流汗了。
李福泽接着又问:“故障排除需要多少时间?”
沈振金答:“大概半小时。”
指挥部只好被迫决定:推迟发射!
但推迟发射,必须要向北京报告,而且指挥部的这个决定,只能算是向中央的一个建议。这个建议是否可行,还须报请周恩来批准。于是李福泽很快报告了北京的罗舜初,罗舜初接着报告了周恩来。周恩来同意推迟发射,但强调说:“必须把应答机的问题解决好!”
本来就紧张的发射场,更紧张了。
李福泽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来走去,兜里的香烟被他掏出来好几次,最后还是咬牙塞了回去。
这时的钱学森,也在离发射架一百多米远的哨位边上来回踱步。他背着双手,一边踱步,一边不吋地停下来,凝视着即将升空的火箭与卫星,脸上满是焦虑与沉重。卫星还有三十五分钟就要升空了,应答机却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故障,作为技术总负责人,他非常清楚,如果问题仅是出在应答机上,今晚结局也许还较乐观;但假若故障出在卫星身上,那今晚的麻烦可就大了!因为根据气象预测,今晚可用的“发射窗口”仅有一个小时,若是问题真的出在卫星上,问题能否解决姑且不说,即使能够解决,“发射窗口”也肯定错过了。后来不少人都回忆说,那天他们是第一次看见钱学森在发射场上踱步,谁都看得出他正为故障问题而发愁,而着急,但谁都搞不清楚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大伙都不去打搅他,只远远地望着他。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经检查,故障的原因不在卫星上,而在地面设备一个松动了的接头上。
晚9点5分,指挥员下达了“三十分钟准备!”的口令。
接着,高音喇叭里响起了“全体人员撤离现场!”的命令。
此刻的发射场,浓重的夜色已经降临。戈壁滩上的夜很怪,夜色没有降临吋,一点没有夜的感觉;夜色一旦降临,全戈壁滩的夜仿佛全都凑在了一起,让你一下子就感到,戈壁滩的夜真的到来了。
四
随着夜色降临,人员全部撤走,整个发射场突然间便变得冷清、凝重起来;而唯有发射架上高高挂着的那块巨幅木牌上,周恩来提出的“安全可靠,万无一失,准确入轨,及时预报”的“十六字”方针,在辉煌的灯光映照下,显得耀眼夺目。
就在这吋,奇迹发生了!发射场上空的云层,突然神话般地裂开一道“长廊”,并向着火箭即将飞行的东南方向渐渐延伸出去;“长廊”的四周,星儿闪烁,清光明亮,简直就像一条上帝精心设计的通向太空的轨道!
望着这神话般的情景,搞气象的人如释重负,其他人员也欢呼雀跃。
接着,一个振奋人心的喜讯又从北京突然传来:今晚一直坐在电话机旁守候着发射场消息的周恩来,当得知应答机的故障排除后十分高兴,于9点15分向发射场全体工作人员发出了亲切的问候与指示!
01发射指挥员杨桓很快通过话筒,向各个岗位的参试人员转述了周恩来的这一问候与指示——敬爱的周总理说:“战斗在发射场上的同志们,大家辛苦了!下一步关键是工作要准确,不要慌张,不要性急,要沉着,要谨慎,一定要把工作做好,争取一次成功!”
于是,整个发射场和每个点上的高音喇叭,都在响彻着周恩来的指示:“不要慌张,不要性急,要沉着,要谨慎……”
这声音在茫茫夜空激越回荡,犹如一把烈火,骤然间点着了每个人的心;同时也将发射场的气氛,变得愈加庄严,愈加神圣,从而引向一个空前未有的高潮!
9点34分,站在潜望镜前的01指挥员杨桓庄严地下达了命令:“一分钟准备!”
各种地面记录设备,迅速启动。当倒吋计数器上闪现出“0”字吋,杨桓立即下达了“点火”的命令!
说时迟,那时快,胡世祥的手指对准“点火”电钮,用力一按,一级火箭的四个发动机顿时喷出橘红色的火焰,巨大的气流瞬间便将发射架底部导流槽中的冰块冲出四五百米远。
于是9点35分,载着“东方红一号”卫星的“长征一号”运载火箭在隆隆的滚动声中徐徐升上太空;十秒钟后,火箭开始拐弯,朝着东南方向越飞越快,转瞬便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地下控制室的人一见火箭起飞,不管是老专家,还是年轻技术员,都争先恐后,拔腿就往外跑,因为谁都想早点跑出去看看卫星上天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可地下室的通道又窄又长,年轻人虽然跑得快,却被前面几位老专家挡在了后面;他们很想往外冲,又不好意思叫老专家让道,只好跟在老专家后面干着急。
十五分钟后,指挥所的高音喇叭里传出特大喜讯:“星箭分离!卫星入轨!”
发射场顿时一片沸腾!将军与士兵,专家与工人,干部与职工,家属与亲人,以及多年来舍家为国、大力支援酒泉基地发射卫星的当地老百姓,个个激动异常,热泪盈眶,相互握手,紧紧拥抱……欢呼声、哭泣声、祝贺声、感谢声、口号声、锣鼓声,声声贯耳,响成一片,短短几分钟,便将沉寂千年的戈壁吵了个天翻地覆,热火朝天!
接着,全体参试人员在发射场上召开庆祝大会。会场灯火辉煌,红旗飘扬,口号声此起彼伏,锣鼓声响彻云霄。著名科学家钱学森首先在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对劳苦功高的研制、生产、发射和各个协作单位给予了高度的赞扬:同时也不无遗憾地指出,日本已在当年2月11日成功地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卫星,走在了中国的前面,成为世界第四名。本来中国如果抓得紧,是可以成为世界第四名的.但现在只能做第五名了。
钱学森话音刚落,便有专家忍不住流下了热泪。
接着,各系统代表抢着登台发言,对当晚的发射表示热烈庆贺!尤其是负责运载火箭的专家和技术人员,由于此刻火箭和卫星已经成功分离,换句话说,就是火箭已经彻底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所以个个尽情欢笑,高兴得忘乎所以。
然而,负责“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的戚发轫、沈振金等专家和技术员们,此时的表情则完全不同。因为虽然“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已经发射上天,并成功入轨,但卫星上的《东方红》乐曲能否在天上唱响,唱响后音调是否正确,此刻还是一个未知数;只有等卫星在天上转完一圈,国家广播事业局收到了《东方红》乐曲的信号,才能确定此次“东方红一号”卫星发射成功。因此,他们虽然表面上也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一副激动的模样,内心却随着天上的卫星七上八下,起起伏伏,非但不敢欢呼,不敢祝贺,反而躲在角落,默默不语。直至9点50分,当国家广播事业局正式报告说,由“东方红一号”卫星播送的《东方红》乐曲已经收到,且声音悦耳、动听、清晰、洪亮,戚发轫他们这才高兴得全都蹦了起来,相互抱成一团,任凭泪水放肆流淌……
五
这个晚上的周恩来一直守在电话机旁,焦急地等候着发射场随时传来的消息;而陪伴着他守在电话机旁的,还有邓颖超。10点整,周恩来的电话响了。电话是国防科委打来的:“总理,运载火箭一、二、三级工作正常,卫星与火箭分离正常,卫星也准确入轨了!而且,国家广播事业局已经接收到了卫星播放的《东方红》乐曲声!”
周恩来放下电话,立即又抓起直通毛泽东的电话,兴奋地说道:“主席,卫星发射成功啦!”据后来有关工作人员回忆说,毛泽东听到这个消息后,一下扔掉手中的烟头,高兴得手舞足蹈,大声说道:“好,太好了!总理,准备庆贺!准备庆贺!”
此时,全国各个观测台、观测站已及时捕获了卫星的各种信息,而后由南方四站不断将数据送往酒泉计算中心;酒泉计算中心接收到卫星信息后,很快就计算出了卫星的初轨参数。
而“东方红一号”卫星绕地球飞行一圈后,此刻已再次进入中国的上空。位于新疆的喀什站捕捉到卫星后,立即将卫星的轨道参数送到了酒泉计算中心。酒泉计算中心将“东方红一号”卫星飞经世界二百四十四个城市的时间及飞行方向很快准确地计算出来后,电传人员仅用了四十八分钟,便向北京发送了全球预报;而湘西站将接收到的《东方红》乐曲信号录制整理成录音带后,也火速将录音带用专机送到了北京。
北京指挥所的罗舜初和新华社政治组的组长这期间一直在忙于起草“东方红一号”卫星的新闻公报。但新闻公报初稿完成后,两人不满意,又挖空心思、绞尽脑汁,轮番改动;改了一稿又一稿,一直改到凌晨3点40分,才最后定稿,然后当即呈送周恩来。
通宵未眠的周恩来接到新闻公报后,已是凌晨4点。他打开公报,仔细审读,逐字推敲,最后拿起红蓝铅笔,将原稿中“坚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方针”一句,改为“坚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方针”,这才揉了揉眼睛,合上新闻公报。但据工作人员后来回忆说,周恩来刚一合上新闻公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于是急忙接通了罗舜初的电话:“罗舜初同志,公报中写到的有关卫星的参数,都准确吗?”
罗舜初:“总理,请放心,这些数字都是已经有了计算结果后,才报出来的。”
周恩来:“那卫星入轨吋的精确度是多少,现在知道吗?”
罗舜初:“这个……现在正在进一步计算中。”
周恩来:“既然如此,我的意见,新闻公报不妨先等一等,等美国方面公布后,我们对相关数据先做个比较,然后再向世界公布!”
罗舜初:“好,就照总理说的办!”
周恩来这才放下电话,在新华社的发稿单上郑重地签上“周恩来”三个字。接着,他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匆匆登上专机,连夜赶往广州参加由越南、老挝、柬埔寨最高领导人举行的“三国四方会议”。
第二天,即4月25日,“美国之音”先声夺人,向全世界报道了中国发射“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的消息;同时还公布了中国“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入轨的参数。
中国方面收到信息后,很快做了比较,其结果与美方相差无几。这一结果,当即发送至广州的周恩来。广州的周恩来获悉这一消息后,正准备步入“三国四方会议”的会场。所以周恩来刚一兴冲冲地走进会场,就向与会者们大声宣布道:“朋友们!为了庆祝这次会议的圆满成功,我给你们带来了中国人民的一个礼物,这就是,昨天中国成功地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中国‘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的上天,是中国人民的胜利,也是我们大家的胜利!”
周恩来话音刚落,会场顿时爆发出一阵狂风暴雨般的掌声:随即“三国四方”的首脑头头们纷纷站起,与中国总理周恩来握手拥抱,热烈祝贺!
当晚6点,新华社受权向全世界宣布:
1970年4月24日,中国成功地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卫星运行轨道,距地球最近点四百三十九公里,最远点两千三百八十四公里,轨道平面与地球赤道平面的夹角六十八点五度,绕地球一周一百一十四分钟。卫星重一百七十三公斤,用二十点○○九赫兹的频率播送《东方红》乐曲……
新闻公报刚一发表,北京鞭炮声四起,灯火通明,山呼海啸,热烈欢庆!
与此同时,这一重大喜讯通过广播、电台和报纸,迅速传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全国各地,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人们纷纷争看关于“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发射成功的《特大号外》;并自觉组成长长的队伍,上街游行庆贺!
尤其是当晚8点29分,刚刚下班回家的首都市民们听说“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将要经过北京上空,于是顾不上洗手,也顾不上换衣,更顾不上吃饭,纷纷携老带幼,走上街头,敲锣打鼓,高举彩旗,热烈庆贺毛主席思想的伟大胜利、“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发射成功!
最热闹的是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万民沸腾。当卫星缓缓运行在天安门上空吋,上万双眼睛在探照灯的引导下,一起追望着翱翔在夜空中的“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全神贯注,目不转睛,直至卫星完全消逝在东南方向,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而同在这个夜晚,还有另外一群人也在观望卫星。这群人,就是十二年来曾为这颗卫星付出过心血、做出过贡献的卫星专家们!他们的心情同样急迫,同样激动,同样投入,甚至说还要急迫,还要激动,还要投入。可惜,他们不是在首都北京观看卫星,更不是站在天安门广场观看卫星——不是他们不想,而是没有资格。因为他们有的已被打成了“走资派”“阶级敌人”;有的已被打成了“修正主义分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甚至有的已被打成了“苏修特务”“历史反革命”,等等,不仅被取消了参加“东方红一号”卫星研制、发射任务的资格,而且还被送去“五七干校”劳动改造,驱赶出了北京!
因此,在“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遨游太空、《东方红》乐曲响彻宇宙这个夜晚,这些远在偏远山区的卫星专家,只能打着赤脚,站在田边,甚至有的蹲在猪圈旁,在春天冷冷的晚风里,焦急而孤独地盼望、等待着“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的快快出现;而当“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经过他们头顶那片星空时,所有的专家都激动不已,泪流满面,甚至不少人还抱头痛哭,仰天长叹……
六
“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发射成功后的第七天,中国在尽情的欢呼、热烈的庆贺中,迎来了20世纪70年代第一个“五一”国际劳动节。这个节日对发射卫星的功臣们来说,永生难忘;而对中国领袖毛泽东而言,则更是意义非凡。
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在对待每个节日的庆祝问题上,是颇有些讲究的;更何况,这个节日是中国“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上天后的第一个节日。因此,有关部门此前对这一天专门做了预告:
“五一”劳动节的晚上,“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将再次飞经天安门上空!人们不仅可以看到在夜空中翱翔的中国的卫星,而且还可以通过无线电,收听到卫星在天上高唱《东方红》的美妙乐声!
于是,从中央到地方,从军内到军外,都格外看重这个节日;中央领导人还特意邀请柬埔寨王国国王西哈努克亲王等外宾,前来北京共度“五一”佳节:而繁忙中的周恩来也做了一项特殊的安排:让放卫星的功臣们组成一个代表团,前来天安门参加“五一”庆祝活动,并在观礼台同毛主席等中央首长一起共度良宵!
国防科委得到这一通知后,很快挑选出十七位思想好、业务精、贡献大的放卫星的功臣,组成了一个代表团——卫星代表团。测控专家王盛元任团长,火箭专家任新民任副团长。团员中既有老专家、工程技术人员,又有普通工人和解放军指战员。
十七位代表集中后,被安排住在解放军总参谋部招待所,所到之处受到隆重欢迎,热情款待。自“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上天以来,代表们一直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之中;接到去天安门参加“五一”庆祝活动的通知后,更是喜出望外。
1970年4月30日下午,国防科委有关领导来到招待所,专门叮嘱代表们说:“大家把胡子都刮一刮,衣服也要穿得整洁一些。还有,别忘了随身带上《毛主席语录》!”
当晚,大家便开始积极行动:洗脸,刮胡子,换衣服,擦皮鞋。几位年纪稍大的专家,都穿上了中山服;戚发轫比较年轻,特意挑选了一身绿军装,没有帽徽领章,却有时代特色。虽然大家的穿戴各有不同,但有一点却绝对一致:每个人的兜里,都装了一本崭新的《毛主席语录》。
第二天,即“五一”节的下午,国防科委有关领导给代表团每人送来一份请柬,并告诉大家说:“在敬爱的周总理的关怀下,卫星代表团的席位被安排在天安门城楼上,和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人在一起。”
屋里顿时活跃起来。有人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走廊里来回走来走去;有人趴在窗前,望着天安门的方向,想象着晚上见到毛主席的种种情景;甚至还有人坐在床头,两眼盯着墙上的挂钟,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地数着时间。
夜幕终于降临。
长安街灯火辉煌,十万军民云集广场,浩浩荡荡,如浪如潮。人群仰望着茫茫夜空,仰望着天安门城楼,焦急而心甘情愿地等待着卫星的出现、礼花的升起、毛主席的登临!
很快,天安门城楼上,宫灯高挂,红旗飞扬,参加庆祝晚会的中央领导、中央各部、各军兵种、各人民团体代表和世界各国朋友五百余人,开始登场就座。
踏着欢庆的鼓点,钱学森、王盛元、任新民、李福泽、戚发轫、宋庆元、杨其堂等十七位卫星代表登上天安门城楼。细心的周恩来为了让代表们便于见到毛主席,还特意将卫星代表团的位置安排在最前面。
在雄伟洪亮的《东方红》乐曲声中,毛泽东在周恩来和林彪的陪同下,健步登上天安门城楼。城楼上五百余人顿时全部起立,一边使劲地挥舞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一边热烈地呼喊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卫星代表团不少人后来回忆说:“看见毛主席朝我们走来时,心都快跳出来了!”
毛泽东一边走一边挥动着大手,向众人颔首致意;当他走到卫星代表团身边吋,周恩来特意向他介绍说:“主席,这些就是放卫星的功臣!”
毛泽东停下脚步,很感慨地说了一句:“了不起啊!”然后便热情地伸出手去,与卫星代表们一一握手。
卫星代表们望着毛主席的笑脸,握着毛主席的大手,心中激动难抑,五味俱全。十二年前,正是眼前这位“伟大领袖”一句话——“我们也要搞人造卫星!”他们立即投身其中,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十二年来,他们吃尽了苦头,尝够了辛酸,甚至有的还受到打击迫害,遭受了莫大的委屈,但他们一颗忠于毛主席的红心从未改变,一定要搞出中国卫星的雄心始终不改。虽然他们中有的已青春不再,有的已心力交瘁,有的已疾病缠身,甚至有的已白发苍苍,满脸风霜;但无论代价多大,现在总算搞出了歌唱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既了却了毛主席的一桩心愿,又为民族争了光。因此,当他们的双手与“心中的红太阳”的手紧紧相握时,既有一种来之不易的荣耀,又有一种问心无愧的欣慰,一种说不清是甜还是苦的泪水,禁不住纷纷夺眶而出……
毛泽东落座后,庆祝晚会宣布开始。在隆重的音乐声中,全体代表齐声高唱《国际歌》;接着,一串串礼花纷纷腾空而起。霎时间,夜空五彩缤纷,万紫千红,如天女散花,似百花争妍,整个天安门广场春意浓浓,如同白昼。
十七位卫星代表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在等待卫星到来的同时,时而俯视着广场上涌动的人海,吋而仰望着辽阔明净的夜空,脑子里则想象着有关人间天上许许多多的事情,个个沉浸在如痴如醉的自豪与幸福之中。
这时,有人过来通知卫星代表们说:“你们可以到旁边的电话间,给家里的亲人们打个电话,报个喜什么的。”卫星代表们听后非常高兴,急忙依次跑到城楼旁边的电话间里,家里有电话的,就给家里打个电话;家里没电话的,就给单位的领导打个电话。总之打电话的人很自豪,听电话的人很高兴。甚至有的卫星代表刚一拿起电话,冲着家里人就直喊
“喂!听见了吗?”
“听见了,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天安门城楼上!”
“啥?你在天安门城楼上?”
“对呀,我现在就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你们看见我了吗?”
“没有,看不见!”
“那我告诉你们吧,毛主席就在我的身边!哦……不对不对,说错了,我就在毛主席的身边!”
“真的?”
“刚才毛主席还和我握过手呢!”
“那毛主席是长胖了,还是长瘦了?”
“不胖,也不瘦,就是爱抽烟,一支接一支。”
“那你告诉毛主席,让他少抽一点,千万别把身体呛坏了!”
……
而此时的毛泽东,正坐在天安门城楼的中央,一边高兴地观看着不吋腾起的焰火,一边同西哈努克亲王亲热交谈,身边是林彪、周恩来、康生、李先念、江青、黄永胜、吴法宪、邱会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来自第三世界的外宾。毛泽东一边看,一边聊,时而挥手示意,时而妙语解颐,吋而仰望一下头顶的星空,无论精神还是兴致都处在极佳状态。
随着时间的推移,夜色的深沉,当一串串的礼花、一阵阵的焰火以及一片片的呼声将毛泽东的情绪推至最高潮时,高唱着《东方红》乐曲的“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绕地球一周之后,再次翱翔在了北京的上空!
“快看那儿,卫星在那儿!”
“在哪儿?在哪儿?”
“在那儿,看见了吧,过来了!过来了!”
“啊.看见啦!看见啦!”
霎时间,成千上万双眼睛一齐投向夜空,投向正在夜空中翱翔的中国卫星!人们欢叫着、跳跃着,欣喜若狂,忘乎所以,整个天安门广场山呼海啸,沸沸腾腾!
而此时此刻,最先感应到卫星信息的,应该说是毛泽东。据有关人员后来回忆说,这个夜晚的毛主席看上去心情特别轻松,尽管我们并不知道他和西哈努克亲王在城楼上都谈了些什么,但他在和西哈努克亲王谈话的整个过程中,始终显得自信自如,非常放松。还在卫星尚未到来之前,他的谈话便中止了;卫星刚一闪现在远处的天幕上,他便仰起身子,两眼紧紧追随着头顶飞翔的卫星,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尤其是当优美抒情的《东方红》乐曲在广袤的宇宙空间悠悠荡响时,他的右手在跷起的右腿上轻轻敲打着节拍,嘴巴还富有节奏而又很有分寸地一张一合,仿佛不是用嘴在跟随着天上的卫星哼唱《东方红》,而是用心在和天上的卫星一起高唱《东方红》: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大救星。
……
许是心灵的感应,许是卫星的刺激,就在毛泽东轻声哼唱着《东方红》的同时,天安门城楼和广场上的人们也纷纷和着天上的《东方红》乐曲的节拍,一起放声唱起了《东方红》!声音由小渐大,由近至远,一时间,人间天上,天上人间,神圣而伟大的《东方红》像一湾滚动翻腾的音乐之河,在广场、在城楼、在夜空,乃至在亿万人民的心间,久久澎湃着,回荡着……
这一时刻,无疑是毛泽东一生中最最激动、最最幸福的时刻。这激动,这幸福,并非是因为他在十二年前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中国的第一颗人造卫星上了天,而是唱遍了中国大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每个角落的《东方红》,今天居然又高高响彻在了茫茫宇宙!并且这一伟大创举无论是苏联、美国还是法国、日本,都是没有做到的。
当然,今天的我们已经无法知道这位从韶山冲一个农家小院走出来的农民的儿子,在这个普天同庆的夜晚,当他以中国领袖的身份坐在天安门城楼听到颂扬自己的《东方红》乐曲响彻宇宙时,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到底都想了些什么。但是,比较有把握说的是,当年韶山冲的毛泽东坐在家门口的池塘边上观看天上的自然星星,和现在成为中国领袖的毛泽东坐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看天上的人造卫星,肯定是两种感觉。
七
“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发射成功,使中国成为继苏联、美国、法国、日本之后,第五个把人造卫星送上太空的国家。
自4月25日晚新华社受权向世界发布了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射成功的新闻公报后,一连几天时间里,世界各国通讯社驻华记者均以急电或特急电向本国传送了中国的这一特大新闻。于是,世界舆论,一片哗然!
有的报纸发表评论说:中国的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展神速,超过了西方专家的预料”;“体现了中国一直在依靠自己的力量为人类的幸福和进步而开发宇宙”;“表明中国的科学技术突飞猛进达到新高度,已当之无愧地加入了空间俱乐部,从而显示出中国掌握了先进的火箭技术和制造出大型火箭的技能”。
有的报纸的主要观点是:中国第一颗卫星的发射成功,其政治意义和军事意义都很重大。“中国已经拥有了原子弹和氢弹,必须把这次卫星的成功,看作是宣布能把洲际导弹发射到地球上任何地方的公告”;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的成功发射,“对最近在维也纳开始的美苏限制战略武器会谈,将产生极其微妙的心理和政治影响”。
还有的报纸认为:中国的卫星上天,苏联和美国在心理上受到很大刺激;尤其是苏联,简直是一次“沉重的打击”!而从政治、军事和心理的角度来看,处在中国四周的国家,特别是日本和韩国,受到的震动最大。
而西方一些专家则据此推测,中国这次使用了全力发展的中程导弹用的火箭,表明火箭技术正日趋完善,配备实战用的洲际导弹,也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为了逼近历史的真实,我们还是用事实说话,对五个国家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的情况来做个简要、客观的比较吧
卫星发射时间与重量:
苏联:发射时间是1957年10月4日,卫星重量为八十三点六公斤。
美国:发射时间是1958年1月31日,卫星重量为八点二二公斤。
法国:发射时间是1965年11月26日,卫星重量为三十八公斤。
日本:发射时间是1970年2月11日,卫星重量为九点四公斤。
中国:发射时间是1970年4月24日,卫星重量为一百七十三公斤。
卫星发射结果:
苏联:卫星在天上运行了三个月,后在重返地球的途中因与大气层发生强烈摩擦而被烧毁。
美国:卫星寿命十二年。
法国:卫星上天后,情况不明。
日本:卫星上天后运行了三十个小时,卫星上的蓄电池便出现故障,发射机仅工作了一天。
中国:卫星上天后运行了二十八天,发射精度较高,卫星进入轨道近地点的高度比理论值差了三公里,超过了美国“雷神德尔塔”的发射精度(美国卫星入轨偏差达三十二公里)。
通过上述比较,一个最突出的事实是,中国发射的第一颗卫星的重量,超过了苏联、美国、法国、日本四个国家卫星重量的总和。
之所以在此强调中国卫星的重量,并非是说重量是衡量卫星先进与落后的标准,而是提醒世人注意一个极其重要而又容易忽略的历史事实,这就是:其他四个国家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都是在本国政治局势和社会秩序相对稳定,科研条件和工作环境比较优越甚至相当优越的前提下完成的:而唯有中国情况特殊,另当别论。也就是说,中国从1957年开始酝酿要搞人造卫星,到1958年毛泽东正式提出“我们也要搞人造卫星”,再到1970年把“东方红一号”人造卫星发射上天,前后经历了整整十二年。在这十二年时间里,中国航天人经历了新中国历史上最荒唐、最残酷、最动荡、最混乱的岁月:1957年的“反右斗争”;1958年的“大跃进”;1960年的“天灾人祸”;1966年开始的长达十年的“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而且,第一颗人造卫星的发射时间,又偏偏赶在了“左”的政治路线达到登峰造极的1970年!
然而,真正的意义或许恰恰就在这里:一个本来很古老、很沧桑的民族,在那样一个极不正常、极其荒诞的年代里,居然继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之后,还能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背负着比四个国家总重量还重的重负,将一颗重达一百七十三公斤的卫星托举上天,并让红遍中国大陆的《东方红》在茫茫宇宙连续高歌了整整二十八个白天和夜晚,从而开创了中国航天历史的新纪元!
这,无论怎么说,恐怕都是一个伟大的奇迹。当然,也是一个需要留给今天和明天的人们研究的社会课题。
责任编辑/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