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回诗钞

朱增泉

金陵十二钗判词

导语：《红楼梦》第五回共有三十八首诗词，这里辑录的是前半部分“金陵十二钗判词”。这些判词，都是贾宝玉在秦可卿床上午睡时梦游太虚幻境时看到的。因此，先要介绍一个背景：贾宝玉为何进入秦可卿卧室去睡午觉？这就是金陵十二钗判词之前另外几首诗词涉及的问题。阅读第五回诗词时要注意两个关节点：其一，贾宝玉与秦可卿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其二，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所看到、听到的一切。

宁国府上房对联

世事洞明皆学问，

人情练达即文章。

按：这是宁国府上房内间的一副对联。话说东边宁府花园中的梅花已盛开，贾珍之妻尤氏（秦可卿婆婆）备下酒水果品，到西边荣国府来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前去赏花。“是日（尤氏）先携了贾蓉夫妻（贾蓉与秦可卿）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顽，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曹雪芹少年在南京“江宁织造”官衙长大，《红楼梦》中有许多淮扬方言。上面这段话里把“游玩”说成“游顽”，这个“顽”字是淮扬话的一个标志性发音，它与普通话的“玩”“顽”读音均不同。“顽”，普通话读“Wan”南京话读“Wei”。

却说吃过午饭，宝玉一时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在荣、宁二府谁都明白，讨好宝玉就是讨好老祖宗贾母。贾蓉之妻秦可卿便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她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当下秦可卿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墙上一幅画，画的是《燃藜图》故事，心中便有些不快。《燃藜图》画的是神仙劝人勤学苦读的故事，典出东晋王嘉《拾遗记》一书。南朝时，此故事被绘成图画流传。又看到《燃藜图》两旁有一副老气横秋的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宝玉心中更加抵触，死也不肯在此歇息，连声说：“快出去！快出去！”

秦可卿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这就来了问题！有一个嬷嬷说道：“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呢？”秦可卿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宝玉跟随秦可卿进了她的卧室，睡在她的床上歇息。这件事在秦可卿看来“没有什么”，在嬷嬷看来却是严重违反伦礼之事。想必嬷嬷很快将这一“丑闻”传了出去，在宁国府仆人中传播得暗流汹涌起来。

“小叔子”这一称呼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叫丈夫的小叔父为“小叔子”，这是“随夫叫”。另一种是随自己的子女叫丈夫的弟弟为“小叔子”，这是“随儿叫”。两种叫法，辈分不同。秦可卿和贾宝玉的关系属于前一种。秦可卿的公公贾珍和贾宝玉是平辈（同属“玉”字辈），秦可卿丈夫贾蓉（“草”字辈）是贾宝玉的侄儿辈。贾蓉叫宝玉“二叔”，秦可卿随夫叫，称宝玉为“宝叔”，贾宝玉是她的“小叔子”。

秦可卿卧室对联

嫩寒锁梦因春冷，

芳气笼人是酒香。

按：这是秦可卿卧室内的一副对联。贾宝玉在秦可卿床上睡一个午觉，竟然一觉睡到“次日”下午（次日袭人给宝玉穿上衣服就回贾母处吃晚饭去了，可推知已是下午）。这一觉睡得非同小可，成为秦可卿走向毁灭的大转折，也成为贾宝玉生命历程的大转折。宝玉在秦可卿床上睡觉这个时间段内（大约一昼夜），他进入梦境，在梦中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秦可卿引诱贾宝玉完成了性启蒙。其二，贾宝玉在秦可卿陪同下，随警幻仙姑梦游太虛幻境。

这两件大事，曹雪芹是穿插交叉起来写的。

宝玉睡在秦可卿床上完成性启蒙的过程，始终围绕秦可卿对宝玉的“淫诱”一步步推进。第一步，秦可卿用言语“诱玉”。吃过午饭，宝玉一时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一回再来。秦可卿立马上前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秦可卿先是把宝玉领到宁府上房内间，宝玉一看墙上那幅《燃藜图》和那副老气横秋的对联，极不耐烦地转身要走：“快出去！快出去！”秦可卿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哪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秦可卿从“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到“不然往我屋里去吧”，顺弯倒弯地“诱玉入瓮”。第二步，通过房内的香气“诱玉”。宝玉跟随秦可卿进入她的卧室，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第三步，以房内布置“诱玉”。宝玉进入秦可卿卧室，一眼看到墙上有一幅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在这种场合，一个“春”字就够诱惑，何况“海棠”，更堪“春睡”？《春睡图》两边就是宋学士秦太虛写的这副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这里的“秦太虛”隐含“秦可卿”与“太虛幻境”二意。小说借用这副对联婉转地表达了男女情爱之意。

曹雪芹写到这里有个转换，他没有马上写秦可卿和宝玉的“梦淫”，笔锋一转，写了一大段秦可卿卧室内间的豪华摆设，牵出一大串历史典故。秦可卿卧室内间的豪华摆设有：1.“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2.“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飞燕即赵飞燕，吴县（今苏州）人。西汉时，汉成帝立其为皇后，汉哀帝时为皇太后。“环肥燕瘦”这句成语，说的是杨玉环的“肥”与赵飞燕的“瘦”，各有各的“美”。赵飞燕身体之轻，可以立在一只小小的金盘上跳舞。3.“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太真即杨贵妃。安史之乱前，安禄山成为唐玄宗的宠臣。安禄山厚颜无耻地认杨贵妃为“干妈”，其实他比杨贵妃年长十六岁。从此，安禄山随意出入内宫，传出许多不堪入耳的丑闻。安禄山生日，杨贵妃在内宫“为禄儿洗澡”。这里说的“木瓜”，是指安禄山与杨贵妃打闹取乐时抓起金盘内的木瓜掷向杨贵妃，掷伤了她的丰乳。安禄山认杨贵妃为“干妈”这件事正史有载：“木瓜掷乳”来自何种野史杂记未知。4.“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寿昌公主，唐睿宗李旦的长女，武则天孙女。“含章殿”，唐朝宫殿之一。5.“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同昌公主，唐懿宗爱女。出嫁时，懿宗为其置办嫁妆之奢华，几近耗尽国库。“联珠帐”，用珍珠串联而成的床帐。6.“西子浣过的纱衾”。西子即西施，浣纱，在溪水中漂洗织物。西施故里今浙江诸暨有浣纱溪，传为西施少女时浣纱处。7.“红娘抱过的鸳枕”。红娘是《西厢记》中的人物，原是崔莺莺家的婢女，崔母叮嘱她监督崔莺莺行为，防其“出轨”。后来，红娘却成了崔莺莺与张生之间牵线搭桥的皮条客。

以上七则典故，前五则都出自汉唐。第六十三回贾蓉调戏两位年轻姨母尤二姐、尤三姐，尤二姐拿熨斗打他，又吐了他一脸砂仁渣子，尤三姐来撕他嘴，贾蓉却说了一句“脏唐臭汉”，用汉唐的风流韵事为他自己的下流行为辩解。

曹雪芹如此大事渲染秦可卿卧室内的摆设，是在向读者暗示：小说这一回所写之事非同小可！

第四步，秦可卿用自己的身子“诱玉”。秦可卿卧室内摆设如此豪华，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可卿与他对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这种场合的男女对笑，双方都懂的。秦可卿“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虽然地下和外间还有丫鬟在，但床上却只有秦可卿和宝玉两人……

曹雪芹写到这里，又有一个顿挫。按下秦可卿与宝玉行房事不表，先说宝玉梦游太虛幻境。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被父母师傅打呢。”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唱歌，警幻仙姑来了。这时秦可卿的身影暂时隐去，由警幻仙姑充当“导游”，引领宝玉梦游太虛幻境。宝玉在太虛幻境不仅读到了“金陵十二钗判词”，而且听到了“红楼十二曲”。“判词”和“红曲”预言了金陵十二钗的命运，是支撑全书的基本骨架，而充盈其内的主要是“情”“淫”二字。这一回目，是打开全书“情”“淫”秘事的“总开关”，打开“总开关”的那把钥匙就是秦可卿。

这时曹雪芹才将行文兜转回来，说到秦可卿与贾宝玉“梦淫合欢”之事。书中写道，警幻仙姑为了秦可卿，将贾宝玉“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然后将其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也就是说，贾宝玉与秦可卿在太虛幻境中是“婚配”过的！这个情节在《红楼梦》第五回中黑纸白字写着，用不着拐弯抹角去“考证”“索隐”。警幻仙姑说毕，便向宝玉“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房（此‘房即秦可卿卧室），将门掩上自去”。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至次日，便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云云。在这个情节设计中，是秦可卿授意警幻仙姑去拉皮条，并向宝玉“秘授云雨之事”，使秦可卿得到与贾宝玉“梦淫合欢”的性满足，也完成了对贾宝玉的性启蒙。贾宝玉从梦中惊醒，吓得“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宝玉直呼“可卿”，这是男方泄露了天机。这时秦可卿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以免吵醒宝玉，忽听宝玉在梦中唤她的小名，她外头假装惊讶：“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秦可卿这时直呼宝玉为“他”，这是女方泄露了天机。在封建礼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宁、荣两府，宝玉直呼“可卿”，秦可卿由称“宝叔”改称“他”，双方透露出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

至此，秦可卿“养小叔子”之事，真相已大白于天下矣！

这里要顺便说到一个重要问题，这就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最大意义是反封建，这是这部伟大小说主题思想的重要价值所在。但是，他在《红楼梦》中所表达的婚恋观，尚未脱尽封建意识，这是曹雪芹受到时代局限、个人思想观念局限所致。这种局限性表现在：他在讴歌女性对男性爱情专一的同时，却容忍男性对钟情女子深爱的同时，可以另有“猎艳”行为。林黛玉对贾宝玉爱得专一、洁净，她对任何男性都表现出强烈的抵制态度。贾宝玉想把北静王送的一串鹡鴒香串转赠给她，她断然拒绝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而贾宝玉虽然心中的真爱只有林黛玉，可是他又与秦可卿“梦淫”，与花袭人“偷试云雨”，与晴雯“缠绵悱恻”，他都没有觉得“可耻”。林黛玉那样一位好使小性子的女子，对贾宝玉的这类勾当，竟未置一词。因为在封建制度下，男子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故林黛玉对贾宝玉的态度是：只要你爱我，旁的我不问。这些都是《红楼梦》中的“文本事实”，不是封建意识是什么？

警幻仙姑歌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按：第五回写道，贾宝玉在秦可卿床上刚合眼，便惚惚的睡去，入了梦乡。宝玉觉得好像秦可卿就在前面，便悠悠荡荡，跟随她来到一个去处。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正胡思乱想，忽听山后有人唱歌道：“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唱歌者就是警幻仙姑，她是秦可卿与贾宝玉“梦淫合欢”的皮条客。警幻仙姑唱的这四句歌词意思是说，俊男美女之间发生的一切情爱故事，都如春梦飞花、云散水流一般自然，不必为经历过这些事而“觅闲愁”。这显然是在为秦可卿勾引贾宝玉张目。

在曹雪芹笔下，他的情爱观、婚恋观也是有矛盾的，甚至有时是“混乱”的。一方面，他无比痛恨封建制度下的婚姻枷锁，同情宝黛恋情，对秦可卿由于滥情乱伦走向毁灭不无喟叹。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众多俊男美女也和秦可卿一样，谁都摆脱不了“情爱”这道“孽障”，“情既相逢必主淫”，最终都只能在“情爱折磨”中走向毁灭。这是曹雪芹世界观中的矛盾，他既看到了封建制度的罪恶，又找不到彻底摧毁它、改变它的出路。

曹雪芹也想指引天下俊男美女从“情”与“淫”的“困惑”中摆脱出来。他借警幻仙姑之口，对贾宝玉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唯‘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曹雪芹想用“意淫”之道，指引俊男美女们摆脱“情爱孽障”。他也确实是按照这一思路在塑造贾宝玉这一文学形象。贾宝玉也确实同《红楼梦》中那一伙“淫棍”们不同，他更崇尚精神层面的“情爱享受”，这一点在他同林黛玉的缠绵苦恋、同晴雯的相互爱慕中表现得最为突出。但他与秦可卿、花袭人之间还是沾了“腥”。从结果来看，曹雪芹找到的这一“办法”并不能真正解决封建社会的“情爱乱象”，最终他也只能无可奈何而已。

在“情爱”领域，人性本能、伦理道德、法律法规，三者永远处在相互制约的矛盾运动之中。任何一种社会制度，个体的人性本能，都要受到全社会都应普遍遵循的伦理道德、法律法规的规范和制约。“情”“理”“法”“情”字头上永远悬着“理”与“法”这两把剑，永远不会让“情”恣肆泛滥。

警幻仙姑赋

方离柳坞，乍出桃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矣，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矣，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蕙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注：人民版《红楼梦》与北方版《红楼梦》所刊此赋文字有差异，今从北方版《红楼梦》。）

按：书中写道，宝玉睡在秦可卿床上，从梦中进入太虚幻境，忽听得有一位女子从山后唱歌而来。只见她蹁跹袅娜，面容相貌，服饰光辉，身段步态，难尽其美。这女子便是警幻仙姑。她除了充当秦可卿与贾宝玉“梦淫合欢”的皮条客，还将充当贾宝玉梦游太虛幻境的全程“导游”。

有的红学家研究认为，这篇赋文模仿曹植《洛神赋》的痕迹甚多，而“赋的本身没有多大意义”。赋文中的字、词并不难懂，若是逐字逐词加注起来，烦琐不堪，故不注。

太虚幻境孽海情天宮对联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按：进入太虛幻境的第一道入口是石牌坊，石牌坊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在第一回诗词中已介绍过，这里从略。且说贾宝玉在梦中见了警幻仙姑，喜的忙上前作揖道：“神仙姐姐不知从哪里来，如今要往哪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警幻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她一说，便忘了秦可卿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而去，过了太虛幻境石牌坊，进去便是孽海情天宫，宫门两旁就是这副对联。

厚地高天：典出元好问诗“东野穷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诗囚”。诗中所说“东野”，即唐代诗人孟郊，字东野。“厚地高天”与“高天厚地”同义，源出《诗经·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意思是说，天地虽然宽广，人却受到种种禁锢，不能自由。然而，“堪叹古今情不尽”，人们却永远无法摆脱男女情爱之事；而沉溺于情爱中的“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如此形成恶性循环。表达的全部意思是说，青年男女永远处在封建礼教的重重束缚和追求爱情自由的矛盾之中，摆脱不了。

贾宝玉看了这副对联，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他又不明白什么是“古今之情”，什么是“风月之债”，今天“倒要领略领略”，“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跌入了情魔陷阱。

太虚幻境薄命司对联

春十艮秋悲皆自惹，

花容月貌为谁妍。

按：却说宝玉跟随警幻仙姑进入孽海情天宫，两边配殿各有匾额和对联。配殿匾额有：“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这些其实都是旧诗词中用来写闺阁幽情的字眼。

宝玉跟随警幻仙姑来到“薄命司”配殿，两边写着的就是这副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进得门来，见有十几个大厨，都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警幻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更触发了他的好奇心，再三的央求警幻仙姑领他看看。警幻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一心只想拣自己家乡的封条来看，只见那边大厨封条上写有“金陵十二钗正册”，再看下首二厨上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及“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密码”即将被打开，欲知各人判词如何，且待一一道来。

晴雯判词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按：“金陵十二钗判词”，载入正册的是十二人，因第一篇是薛宝钗和林黛玉两人的合判词，故正册判词是十一篇涉及十二人。此外，副册中有一人（香菱），又副册中有两人（晴雯和袭人）。实际判词共十四篇，涉及十五人。通常所说“金陵十二钗”，是指正册中的十二人，副册和又副册中的香菱、晴雯和袭人三人未计在内。十四篇判词中，有词一首（晴雯）、七绝八首（袭人、香菱、元春、探春、惜春、凤姐、李纨、秦可卿）、五七句对联一副（湘云）、五绝四首（宝钗黛玉、妙玉、迎春、七姐）。

且说宝玉先将存放“又副册”的那个木厨打开，拿出一本册子翻开一看，只见首页上画着一幅画，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后面有几行字，写的就是这首词。宝玉一时看不明白，其实这是晴雯的判词。晴雯是侍候宝玉的丫鬟中最漂亮的一位。所谓“判词”，属于“预判”性质，它把所判人物的命运结局提前“泄露”了出来。晴雯这则判词，预言她的结局将十分悲惨。

霁月难逢：霁，雨止雪停，云雾消散。罗隐《送傅少府》诗：“春生绿野吴歌怨，雪霁平郊楚酒浓。”这是一幅雪晴美景。霁月，雨后或雪后朗月，指美好的、富有诗意的朗月晴空。霁月难逢，暗喻晴雯就像难得一见的一轮霁月般美丽动人。

彩云易散：暗指晴雯在怡红院与宝玉相遇的美好时光将极其短暂。

心比天高：晴雯俏丽、聪明、能干、灵巧、泼辣，曾深得贾母赏识，也深得宝玉敬重与怜爱。晴雯又极其倔强，敢爱敢恨，敢于顶撞主子，敢于当众反抗，这些具体情节都要到后面才能读到。

身为下贱：晴雯出身卑微。书中说，晴雯小时候是被赖大用银子买来的，那时晴雯才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赖嬷嬷就将晴雯孝敬给贾母使唤，后来贾母又将她给了宝玉使唤，并且希望晴雯将来能做宝玉的通房丫头。晴雯刚被卖到赖大家时，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道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晴雯人小心善，又求赖大家将她姑舅哥嫂二人买了进来。赖大是荣国府世仆、管家（宁国府的大总管叫赖二）。也就是说，晴雯和她姑舅哥嫂先后卖身到赖大家，成了奴才的奴才。

风流灵巧招人怨：贾府多数仆人的求生之道是对主子俯首帖耳、阿谀奉承。老女仆中有个王善保家的就是这样的典型，她一方面百般讨好主子，一方面又喜欢年轻女仆对她当面奉承以获得“尊严感”。晴雯最瞧不起这类两面三刀的人，平时对他们难免言词带刺，王善保家的就记恨在心。第七十三回，大观园中闹出“绣春囊”风波，王善保家的早就对晴雯恨得咬牙，乘机落井下石，在王夫人面前恶意诬告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娇娇，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她了。”王夫人“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她”，下定决心要借“绣春囊”事件对晴雯置之死地而后快。

寿夭多因毁谤生：晴雯蒙冤被撵，祸起“绣春囊”，其实此事与晴雯毫不相干。王夫人命王熙凤带人抄检大观园，闹出一场大风波。对抄家反抗最为激烈的是探春和晴雯。第七十四回，抄家抄到探春处。探春横刀立马，护住丫鬟们的衣物不让搜，只让搜她自己的，天塌下来由她一人顶着，弄得王熙凤好不尴尬，王善保家的还挨了探春一记响亮的耳光。搜检怡红院前，王夫人提前把晴雯单独叫去审了一回，对她严词训斥，并告诉她要回了老太太把她撵出去。晴雯拿一条手帕捂着脸，一头走，一头哭，回了怡红院。随后，王熙凤带人搜检怡红院，她知道宝玉身边的丫鬟不好对付，不敢亲自上前，叫王善保家的出面，命丫头们把各自的箱子打开。搜到晴雯的箱子，“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的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也觉没趣。她回过王熙凤，一群人哂哂的走了。可是王夫人还是不肯放过晴雯。第七十七回，她亲自带人来到怡红园，“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当时晴雯正在病中，“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王夫人命两个女仆把晴雯从炕上拉了下来，蓬头垢面，被架了出去。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晴雯被王夫人撵出怡红院，把晴雯在赖大家当厨子的舅哥哥叫来，让他把人领走。

多情公子空牵念：多情公子自然是指贾宝玉。虽然晴雯无法取代黛玉在宝玉心目中的位置，但晴雯暗恋着宝玉，宝玉也对晴雯怜爱有加。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翻看“金陵十二钗判词”，第一篇看的就是“又副册”上晴雯的判词，可见晴雯在宝玉心目中的位置。大观园众多年轻女子中，除林黛玉外，对宝玉爱得如火焰般炽烈的，也只有晴雯。晴雯被撵出怡红院后，宝玉曾偷偷到她舅哥哥家去看过晴雯一次，晴雯对宝玉有过一番刻骨铭心的爱情表白。晴雯对宝玉说，她死不甘心的只是一件，“我虽生的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她为了临死前充分表达对宝玉的“痴情傻意”，把左手上两根二寸来长、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剪下，又在被窝内把贴身穿的一件旧红绫袄儿脱下，一齐交给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在怡红院了。”宝玉连忙宽衣脱下自己的贴身小袄儿交给晴雯，把晴雯脱给他的穿上，又藏了指甲。晴雯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晴雯本来就重病在身，到了舅哥哥家又得不到照顾，没几天就死了。晴雯被王夫人逼死后，宝玉不敢当面责问母亲，只能对袭人痛哭：“我究竟不知道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劝慰他道，只因晴雯“生的太好了”，“太太恨嫌她”，“象我这粗粗笨笨的倒好”。晴雯“生的太好了”这也是罪吗？什么杀人逻辑！

花袭人判词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按：宝玉在太虛幻境薄命司看过“又副册”中晴雯的判词，又翻过一页，只见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还有这四句袭人的判词。

袭人姓花，她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三回。通行本中对她的出身背景未做介绍，她从小被卖到贾府做丫头的起因、过程亦不详。《红楼梦诗词评注》一书中说：“袭人原来出身苦。幼小时，因为家里没饭吃，老子娘要饿死，为了换得几两银子才卖给贾府当了丫头。”这几句话在《红楼梦》通行本中找不到出处，也许该书作者另有所据？通行本第十九回中写到的却是另一种情况：“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到了晚间，宝玉百无聊赖，找了贾珍书房内的男童茗烟，一起去找袭人，“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里半路程”。到了花家，发现袭人除了母亲，还有一位兄长花自芳。还遇见了花母叫来的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正吃果茶”。据此判断，花母很有可能也在贾府当过仆人。

再回到第三回。书中写道：“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她来到宝玉身边，“宝玉因知她本性‘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名，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宝玉给了袭人一个全新的生命起点。

第五回和第六回中写到贾宝玉性启蒙的全过程，始于秦可卿，成于花袭人。贾宝玉先是睡在秦可卿床上入梦，在警幻仙姑引领下梦游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将自己的妹妹“可卿”配与他，即日成婚，然后向他“秘授云雨之事”，把他推入“可卿”房内，掩门而去。于是宝玉与秦可卿得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至次日，宝玉忽然惊醒，失声叫喊：“可卿救我！”这时秦可卿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不要吵醒宝玉。正在房内的袭人忙上去搂住宝玉道：“别怕，我们在这里！”当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这个动作是故意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比宝玉大两岁，女孩子本就比男孩子性成熟早，她当然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这时宝玉应该已经回到怡红院自己住处。袭人的心仍在宝玉那件“事”上。“袭人忙乘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当他说到警幻仙姑“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虽是宝玉主动要求，也是袭人心甘情愿。“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从此以后，“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袭人在宝玉生命中是重要的，她是宝玉性启蒙的直接参与者、体验者之一。但是，袭人在宝玉与黛玉的恋情中，却充当了一个两面派的角色。一方面，她是贾母派去全身心保护宝玉的。保护宝玉，当然应当包括保护宝玉的恋情，因为贾母起先对宝黛恋情是默认的，说他们两个“不是冤家不聚头”。后来，袭人在王夫人的引诱下，却充当了王夫人安插在宝玉身边的“内奸”，时刻监视并向王夫人报告宝黛恋情的动态，成为参与扼杀宝黛婚恋的不光彩角色之一，最终她自己也“背叛”了宝玉，由亲戚做媒，王夫人做主，嫁给了蒋玉菡。

在为宝玉择偶问题上，贾母与王夫人产生了严重分歧。贾母主张“相貌出众”，王夫人主张“安分守己”。第二十九回，贾母随家人去清虛观打醮祈福，道观内有位张道士，见了贾母说了一堆奉承话，接着为宝玉提亲。贾母回答道：“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正是从这个选人标准出发，贾母早时才把相貌出众的晴雯送去怡红园侍候宝玉。王夫人的观点则完全相反。第七十四回，因大观园内发生了“绣春囊”事件，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恶告晴雯。王夫人一时想不起晴雯是哪个丫头，问王熙凤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王熙凤知道他说的是晴雯，回答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王夫人回答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她否定晴雯时，把林黛玉也捎带了进去，说晴雯“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这是将给林黛玉带来大不幸的一个重要伏笔。第七十七回，晴雯被王夫人撵出怡红院后，宝玉仍把袭人视为知己，在她面前大哭，袭人劝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象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袭人口口声声都按王夫人吩咐的办，完全成了王夫人的傀儡。

香菱判词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按：宝玉丢下“又副册”，去打开“副册”厨门，拿出一本册子来看。只见册子上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就是这首七绝，这是香菱的判词。

香菱即甄士隐被拐走的独生女英莲。她被拐走后，人拐子将她养到十二三岁，带进城去出手变卖，变卖过程中闹出一场人命官司（详见“金陵护官符”一节按文）。英莲最终被薛蟠强买为妾，从此改名为香菱。荣国府女仆周瑞家的第一次见到香菱，便知道她就是薛蟠临上京时买的，“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周瑞家的拉着香菱的手，说她的容貌就像东府的蓉大奶奶（秦可卿），又对她的父母、家乡等情盘根问底。香菱只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后来薛蟠娶了正房夏金桂，这是个泼妇，对香菱百般虐待侮辱。“自从两地生孤木”，“两地”即两个“土”字，“孤木”即木字傍，合起来就是“桂”字，指夏金桂，她虐待死了香菱。

但高鹗续的后四十回中，写成夏金桂死后薛蟠将香菱扶正，成为他的正夫人，后因难产而死，并“遗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这与曹雪芹在“十二金钗判词”中为香菱设计的人物命运不符。

薛宝钗林黛玉合判词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按：宝玉又丢开“副册”，再去取“正册”翻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林），木上悬着一围玉带（黛玉）：又有一堆雪（薛），雪下一股金簪（宝钗）。再下面便是这四句五言诗，宝玉仍是不解。

这四句五言诗，是对薛宝钗和林黛玉两人的合判词，暗喻贾宝玉的爱情同这两位女子纠缠在一起。“停机德”是出自《后汉书》的一个典故，说的是燕国乐羊子之妻劝勉丈夫用心读书求取功名之事，赞美古代女子贤淑之德，以此暗喻薛宝钗。“玉带林”三字，倒过来读便是林黛玉谐音。“咏絮才”也是一个典故，说的是东晋女诗人谢道韫，她是东晋宰相谢安的侄女。某日，谢安召集子侄们谈诗论文，忽见下雪。谢安问曰：“何所拟也？”谢朗答：“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答：“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大为赞赏。后人便把女子诗文之才称作“咏絮之才”，这里暗喻林黛玉有诗文之才。薛宝钗有“德”，林黛玉有“才”，可是两人命运都不佳，一个“玉带林中挂”，一个“金簪雪里埋”。最后，林黛玉爱情理想破灭，含恨焚稿而死。薛宝钗虽然与贾宝玉成婚梦圆，但宝玉与她成家后却离家出走，遁入空门，宝钗岂不同样是悲剧结局！

贾元春判词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按：宝玉翻看正册下一页，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下面题着这首七言绝句，这是元春的判词。画面上“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是说贾元春的曾祖宁国公、荣国公，为国征战立过大功，同时被朝廷敕封为国公，这便是“弓”的寓意。弓上挂着香橼，暗喻因祖上有战功，元春才有“缘”被选入宫，当了皇妃。

二十年来辨是非：在外人看来，元春进宫做了皇妃，这是一名女子的无上荣光。但宫内是个“不见得人的去处”，元春入宫后过得并不快乐。元春省亲时，曾隔着帘子对父亲贾政哭哭啼啼诉说道：“田舍之爱，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元妃经过二十年宫内生活，终于在“无上荣光”与“终无意趣”之间辨明了孰是孰非。

榴花开处照宫闱：石榴花鲜红艳丽，开在初夏，这大概是元春晋封为贵妃的季节，也是她一生中的辉煌时刻。

三春争及初春好：红学家们一般都把这里的“三春”解读为迎春、探春、惜春，把“初春”解读为元春。意思是说迎、探、惜三姐妹都不如元春高贵风光，看似颇通，其实不通。元、迎、探、惜都是悲剧结局，不应该把她们四姊妹的命运分割开来、对立起来解读。

“三春”与“三夏”、“三秋”、“三九”一样，原是一个时令词。“三春”指农历春季的三个月（孟春、仲春、季春）。第一个月为“初春”，也可把第三个月称为“三春”。《辞海》中对“三春”有两种解释：一指农历春季三个月，二指三年。元春判词中的“三春”，应是指元春晋封贵妃后的三年。“初春”指第一年，光景最好。其后宫廷斗争激烈，情况很快起了变化。

元春晋封贵妃的消息传到贾府，喜从天降，贾府立即动工兴建省亲别院（即后来的大观园）。从动工兴建到元妃省亲，其间大约相隔三年（跨四个年头）。我们不妨来排一排这个过程：

第十六回，写元春晋封贵妃的消息传到贾府没过几天，贾珍就派儿子贾蓉来向主持荣国府家政的贾琏报告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为什么为元春兴建省亲别园要由贾珍派儿子贾蓉来向主持荣国府家政的贾琏报告？一是元妃省亲是贾府宁、荣两房的共同荣耀，宁国府是长房，必须积极参与其事；二是盖园的地界涉及“东府”。按“哥东弟西”的昭穆排序原则，宁国府是长房，在荣国府之东。荣国府贾赦是长房，他又隔出别院，在贾政居住的荣禧堂老宅之东。兴建省亲别院，需“借着东府里花园（即宁国府会芳园）起，转至北边”，正处在贾赦居所与宁国府贾珍居所相邻处。故贾政主动上门，来到宁国府贾珍处，并把自己兄长贾赦也找来，共同相商兴建省亲别院之事。商议毕，立刻派贾蓉前去向贾琏通报：兴建省亲别院之事“老爷们已经议定了”，命火速筹备动工。——这是元春晋封贵妃第一年的事。

第十七回写道：“又不知历几何时（请注意这个时间间隔），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的。”接下去就是贾政领着负责工程的贾珍等人验收省亲别院工程，一边踏看，一边“试”宝玉之“才”，命他逐一景点题匾额与对联。当时稻香村土围墙内的几百枝杏花正开得如“吐火喷霞”一般，各色树木都在长出稚条新叶。这说明，这次踏看验收和“试才题对额”是在阳春三月进行的。而王夫人也在内室日日忙碌，忙到十月底方告完成。——这应是元春晋封为贵妃后第三年的事了。

第十八回写元妃于次年元宵节（即第四年年初）省亲，这时表面上风光无限，其实她在宫中的处境已大不如前。证据之一，是她省亲回到家中隔着帘子对父亲贾政的那段哭诉。证据之二，是秦可卿临终赠言王熙凤时说，元妃省亲虽然轰轰烈烈，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转眼就消失了。

虎兔相逢大梦归：指元春最终死于虎年与兔年相交之际。有些本子印的是“虎兕相逢”。“兕”音“丝si”，古代指犀牛（一说指雌性犀牛）。“虎兔”说的是生肖、年份。在天干配地支纪年法中，虎年与兔年相连。“虎兕”说的是两种动物，与元妃去世时间毫无关联，显然解不通。第九十五回写得明明白白：“甲寅年（虎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兔年）寅月，存年四十三。”这是《红楼梦》原著对“虎兔相逢大梦归”最清晰的注解。其他别出心裁的“解读”，都属信口开河，掉书袋。

贾探春判词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未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按：宝玉看到的这幅画面上，有两个人在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后面就是这四句诗，这是探春的判词。她远嫁海疆，从此便如断了线的风筝，再难与家人见面。

元、迎、探、惜，这四姊妹并非同一父母所生。元春是贾政和王夫人所生，根正人贵：迎春是贾政之兄贾赦与姨娘所生，是元春堂房庶出妹妹；探春是贾政与妾赵姨娘所生，是元春同父异母庶出妹妹；惜春是宁国府贾珍同胞妹妹，元春的隔房妹妹，生母不详（嫡出或庶出亦不详）。因贾母喜欢这群同辈孙女，将她们拢在一处教养。表面看上去一团和气，亲亲热热，其实人情冷暖，各人心知肚明。

探春长得很漂亮，又聪明要强，“才自精明志自高”。若说她的才干脾气，连王熙凤也忌她三分。王熙凤病重期间，探春曾一度主持过贾府家政，精审细究，杀伐决断，比王熙凤有过之而无不及。探春生母赵姨娘在贾府地位低下，被众人瞧不起。探春一心想摆脱低人一等的心理负担，竟不认自己的亲生母亲赵姨娘，只认贾政和王夫人是她父母。这一点使读者对探春这个人物无不感到遗憾。但她毕竟是庶出，王夫人又容不得赵姨娘，骨子里是把探春低看一眼的，这一点探春心里也明白。第七十四回写王夫人因猜疑“绣春囊”事件与大观园丫头有关，命王熙凤带人抄检大观园，探春曾说过一大段矛头直指王夫人的话：“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都在我这里收着，一针一线她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自去领。”探春这段话先给了王熙凤一个下马威，接着她还有更厉害的话：“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王熙凤“只看着众媳妇们”，竟至失语，尴尬之极，“起身告辞”。可以说，在整部《红楼梦》中，探春这段话是最有分量的。贾政出任江西粮道时，镇守海门总制周琼致书贾政为他儿子提亲，说是他儿子看上了探春姑娘。最终，由贾政和王夫人做主，同意这门亲事，将探春远嫁海疆。

史湘云判词

富贵又如何，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辉，湘江水逝楚云飞。

按：史湘云是金陵四大家族之一史家的后代，是贾母的娘家人（贾母本姓史）。“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说的就是这一家。湘云虽然生在富贵人家，可是她在襁褓中父母双亡，从小没有得到过父母骨肉亲情之爱，怎不感叹“富贵又如何”？“展眼吊斜辉”，说的是史家早已衰败。“湘江水逝楚云飞”这句诗中蕴含着湘云的名字，但结局却是“水逝云飞”，暗示湘云婚后的日子十分不幸。第一百十八回中王夫人对宝玉说：“史姑娘（出嫁）是她叔叔的主意，头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对湘云的遭遇，宝玉感到万分痛苦，这是后话。

妙玉判词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按：这一篇是妙玉的判词，画面上是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下面就是这首五言绝句。妙玉出身苏州“读书仕宦之家”，因从小多病，被送进庙中带发修行。这表明，她的父母是为她留有还俗后路的。但很不幸，她出家后父母双亡，使她“断了归路”，当了尼姑。她为了目睹观音遗迹和贝叶遗文，跟随师父从苏州来到了京城。她进入贾府，是因为贾府在为元妃省亲做准备时，家庙栊翠庵中要买尼姑，妙玉“文墨也极通”“模样又极好”，便被选中买进栊翠庵。在《红楼梦》中，妙玉是唯一与四大家族没有任何沾亲带故的女子。妙玉有洁癖，刘姥姥第二次进大观园，跟着贾母到栊翠庵去喝茶。妙玉将水细心煮沸沏好，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接过去一饮而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浓些更好了。”说得贾母众人都笑起来。后面众人喝茶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贾母和刘姥姥走后，妙玉坚持要把刘姥姥用过的那只成窑五彩小盖钟扔掉。宝玉出面央求妙玉，把那个成窑五彩小盖钟要去，转身偷偷塞给了刘姥姥，饥荒时可以换几两银子。妙玉暗恋着宝玉，视宝玉为“异性知己”。说到宝玉，她会脸红，或低头不语。她与黛玉最投缘。她还教邢岫烟认字，与惜春谈经论佛，关系也好。除了以上四人，她同其他人不多来往。

妙玉一心要保持自己身心高洁，到头来，却被强盗在夜里烧了闷香将她晕倒，抱起她爬软梯翻墙劫走，竟被强暴了。高鹗续的后四十回中，说妙玉是在梦中被强盗劫走。总之，妙玉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她的梦想全部毁灭了。

贾迎春判词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按：这是迎春的判词。宝玉看到画面上画着一只恶狼，追扑美女，欲啖之意。迎春是贾赦与姨娘所生（一说与小妾所生），一岁时生母就死了。虽说老祖宗贾母对元、迎、探、惜四个孙女一视同仁，都很喜欢，但下面多数人都是低看迎春的，只有迎春的奶娘对她好一点。迎春由于从小没有亲生母亲的母爱呵护，生父贾赦对她也毫不关心，邢夫人又不是亲娘，哥嫂贾琏和王熙凤夫妇对她也不管不问，因而迎春十分懦弱。第六十五回，形容她的性格道：“二姑娘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道嗳哟一声。”迎春最后的悲惨命运，同她成长过程中的亲情荒芜、关怀缺失，都有关系。

判词中的“子系”二字，合起来便是繁体字“孙”，指迎春的丈夫孙绍祖。孙绍祖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贾府门生，也算世交。孙绍祖是孙家孙子辈，开始有求于贾府，后来在京袭了指挥之职，“在兵部候缺题升”。贾赦回明贾母，有意将迎春许配孙家。贾母对这门亲事并不称意，只说“知道了”，没有多说半个字。贾政对这门亲事也不赞成，但他不多说。就这样，迎春被送入了虎狼之口。婚后，孙绍祖对迎春百般虐待、践踏，据他说是贾赦用了他五千银子，还不出，拿迎春来抵账的。他随时可以“休”了迎春，要打要骂更不在话下。迎春婚前预感到这次出嫁的险恶，她在贾府没有知心人，只有宝玉同情她，临出门前央求宝玉道：“千万记着提醒老祖宗派人接我回来。”后来宝玉知道迎春嫁过去受尽折磨，哭哭啼啼好几回，痴呆呆说着要去禀报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但宝玉的想法都被王夫人压住，不让他告诉老太太，说明王夫人并不爱护这位孤苦无援的堂房侄女。通过王夫人对待黛玉、晴雯、迎春的态度可知，她是十足的伪“善人”，内心很刻毒，很残忍。

贾惜春判词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装。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按：这是惜春的判词。画面上画着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看经独坐。惜春是宁国府第四代贾珍的同胞妹妹，生母不详。因她自幼丧母，奉贾母之命，

由王夫人抱过来养大。但王夫人似乎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丝对惜春的“养育之情”。在元、迎、探、惜四姊妹中，惜春排行最小。“勘破三春景不长”，这里的“勘破”可当“看破”来读。“三春景不长”，有的红学文章认为指惜春的三位姐姐元春、迎春、探春“好景”都不长，各有各的悲苦和不堪结局，这使惜春“看破红尘”，毅然决然，出家为尼。否也！我认为这里的“三春”同样是指元春晋封为贵妃后的三年，好景不长。“三春去尽”，贾府迅速走向衰败，才使惜春“看破红尘”，决心出家为尼。

曹雪芹在“十二金钗判词”中多次使用“三春”这个词汇。有些红学文章在解读元春判词时，认为“三春”指迎春、探春、惜春三姊妹；而在解读惜春判词时，又认为“三春”是指元春、迎春、探春三姊妹。这两种解读，都不靠谱。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使用“三春”一词，只能是同一概念、同一内涵。不可能讲到元春时“三春”是指迎、探、惜组合，讲到惜春时“三春”又是指元、迎、探组合。要是那样，曹雪芹岂不是自己把自己搞乱了吗？绝对不可能！元春虽然已选入宫中并晋封为贵妃，但元、迎、探、惜四姊妹始终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四人的结局都是悲剧性的，不应该把元春和另外三姊妹分割开来，甚至对立起来解读。从全局上说，元春的得宠与失宠，对贾府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决定性因素。这里的“三春”，指元春晋封为贵妃后的三年无疑。她晋封贵妃三年后失宠，导致贾府遭遇一连串变故，直接影响到贾府各色人等的生存状态、出路选择和命运结局。惜春决心出家为尼，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做出的抉择。

惜春出家为尼，令许多人始料不及，错愕莫名。有的红学文章认为这是一种“逃避”，有的认为这是一种“解脱”。惜春出家为尼，这是《红楼梦》中青年找不到人生方向、找不到人生出路、看不到人生希望的典型形象，很凄楚，很深刻。

不要责备惜春。

王熙凤判词

凡鸟偏从未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按：宝玉看到的王熙凤判词，画面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原文如此）。王熙凤是《红楼梦》里写得最好的人物之一。这个人物形象曾打动过毛泽东，他称赞“凤姐就写得好”，她“是当内务部长的好材料”，“泼辣能干”，“有战略头脑”。但当他按“阶级划分”来评价《红楼梦》人物时，又把王熙凤划进了“不好的”一派。他说，《红楼梦》里写了两派，一派好，一派不好。贾母、王熙凤、贾政，这是一派，是不好的；贾宝玉、林黛玉、丫鬟，这是一派，是好的。他说王熙凤“不好”的具体内容，是指“凤姐想各种办法来积攒自己的私房”。这一条的确不好，她甚至为了捞钱不惜害死人命。从人物塑造角度说，所有《红楼梦》读者、评论家和红学家们，一致认为王熙凤这个人物写“活”了。

凡鸟偏从末世来：感叹王熙凤“生不逢时”，她展现非凡才干之时，贾府已过了鼎盛时期，她的才干已无法挽回贾府日益衰败的命运。

都知爱慕此生才：谁都承认王熙凤才干出众，旁人如此，王熙凤自己亦然。“爱慕此生才”是第一人称说法，这是王熙凤的自恋心结。

一从二令三人木：多数研究文章将这一句解读为贾琏对王熙凤态度变化的“三步曲”：第一步对她百依百顺，第二步对她发号施令，第三步欲将她“休”了。“人木”二字合起来就是“休”字。

其实，在通行本中并没有贾琏“休妻”的情节。虽然王熙凤判词中确有“三人木”（“休”）之说，不少文章也都在说贾琏真的将王熙凤“休”了，但不知这一说法究竟来自何种手抄本？我也收藏有几套印刷体古抄本《红楼梦》，我没有去查，对这个问题我只按通行本来解读。通行本第六十八回中写的是：因贾琏偷娶宁国府贾珍夫人尤氏之妹尤二姐为妾，王熙凤大闹宁国府，对尤氏说：“咱们公同请了合族中人，大家觌面说个明白。给我休书，我就走路。”这是王熙凤自己说的一句气话，也并不是对贾琏说的，而是对东府尤氏说的。第一一四回写“王熙凤历幻返金陵”，那时贾宝玉和薛宝钗已成婚，王夫人打发人来关照小两口说：“琏二奶奶不好了，还没有咽气，二爷二奶奶（宝玉与宝钗）慢些过去罢。琏二奶奶的病有些古怪，从三更天起到四更的时候，没有住嘴，说了些胡话，要船要轿，只说赶到金陵归入什么册子去。众人不懂，他只是哭哭喊喊。琏二爷没有法儿，只得去糊船轿，还没拿来，琏二奶奶喘着气等着呢。太太叫我们过来说，等琏二奶奶去了再过去罢。”王熙凤咽气后，宝玉和宝钗赶过去，宝玉“拉着贾琏的手大哭起来，贾琏也重新哭泣”。可见，王熙凤至死未曾被贾琏“休”过。

画面中的冰山象征贾府，贾府的衰落就像冰山融化，使“雌凤”渐渐没了立足之地。王熙凤娘家也败落了。王熙凤娘家也是王夫人和薛姨妈娘家（薛姨妈和王夫人是亲姐妹，本姓王，薛姓是她夫家）。王熙凤自从经历了锦衣军前来抄家的大惊吓，后来又得了妇科病，使她的景况越来越差，最终一病不起。

哭向金陵事更哀：第一一四回“王熙凤历幻返金陵”，这时贾府已经败落了。贾琏“手足无措，叫人传了赖大来，叫他办丧事”，“但是手头不济，诸事拮据，又想起凤姐素日的好处来，更加悲哭不已，又见巧姐哭的死去活来，越发伤心”。

王熙凤一向逞强，最后却死得十分凄凉。

巧姐判词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按：宝玉看到的巧姐判词画面，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势败”在这里是一个凄凉的字眼，贾府整个儿“势败”了，巧姐母亲王熙凤也已凄凉地离开了人世。“家亡莫论亲”，凤姐的独生女儿巧姐，竟被舅舅王仁串通贾芸等一干本族“兄长”们拐卖，还有什么“亲情”可言！亏得刘姥姥不忘当年凤姐接济之恩，危急关头把巧姐和平儿接去乡下，逃过了一劫。

巧姐后来的遭遇，后面《红楼十二曲》中还要说到。

李纨判词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按：这是李纨的判词。宝玉看到的这幅画面，是一盆盛开的兰花，旁边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以及上面这四句诗。

桃李春风结子完：这句话语带双关。植物的桃与李，结子后花也谢了，美好时光已经过去。“李”“完”二字是李纨的谐音。

到头谁似一盆兰：兰即贾兰，贾府子孙中其他人都走上了“穷途末路”，贾兰是仅存的“硕果”，考取了功名，“爵禄高登”。

如冰水好空相妒：李纨丈夫贾珠早逝，她守着儿子坚守贞操，内心平静如水，没有传出任何与她有关的绯闻。贾母曾对李纨这位孙媳有过这样一段评价：“倒是珠儿媳妇还好，他有的时候是这么着，没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他。”李纨孤儿寡母，保持了洁净人生，旁人却难知其冰冷日子的苦味。贾兰没有辜负母亲的苦心栽培，苦读中举，却又引来一些人嫉妒。

枉与他人作笑谈：指李纨“子贵母荣，凤冠霞帔”的荣耀成为某些人的笑谈资料。曹雪芹在王熙凤的判词中首次提出了“末世”这一概念，这是他对《红楼梦》所描绘的整个封建制度的总体结论。贾府败落了，封建朝廷也在败落中，连王熙凤这样泼辣能干的人也凄凉地败下阵来了。而像李纨这样循规蹈矩的人，却仍在为封建道德伦理殉道，她真的能成功吗？成功以后对荣国府真的会有所补救吗？这是曹雪芹留给《红楼梦》读者的问号。

秦可卿判词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按：这是秦可卿的判词。宝玉看到的这幅画面上，画着一座高楼大厦，有一个美人悬梁自缢——秦可卿最后是在宁国府天香楼上吊死的。秦可卿美丽灵巧，善解人意，包括贾母在内，宁荣两府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她公公贾珍无耻，逼迫她乱伦。第七回中写道，贾府老仆人焦大乘着醉劲痛骂这些“没良心的王八羔子”，“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其中，“爬灰”是指贾珍与秦可卿乱伦，“养小叔子”是指秦可卿诱引贾宝玉性乱。两句话的中间环节，都涉及秦可卿。这两桩丑事被抖搂出来，秦可卿面子上怎能搁得住？她无地自容，只能上吊了结此生。

情天情海幻情身：指秦可卿身上除了“美丽灵巧，善解人意”的一面，还有太过“多情”的一面。

情既相逢必主淫：秦可卿过于“多情”，宝玉也是“情种”。两人相遇，必生淫情。但秦可卿与宝玉相聚“梦淫合欢”，主动一方却是秦可卿。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贾珍是宁国府第三代，贾宝玉是荣国府第三代，两人都与秦可卿有过性乱行为，贾珍在先，宝玉在后。“不肖”是骂宝玉，“开端”是骂贾珍。

至此，“十二金钗判词”全部录出如前。接下去，警幻仙姑将继续引领贾宝玉梦游太虛幻境，品茗、饮酒、听曲、赏舞。

责任编辑/兰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