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钗判词的结构方略

2017-06-13 16:49王干
湖南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秦可卿判词妙玉

王干

这里的结构有两层含义,一是作为文章的结构本身,一是构造文章的修辞方式。前者宏观,后者微观。《红楼梦》之所以有很多其他小说难以企及的地方,就在于曹雪芹创造性运用了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特定符号。比如这里说的判词,其实就是对中国寺庙“签”文化的运用,寺庙求签、解签,很受信徒和非信徒的欢迎,因为那里有对自己命运前程的猜测和解读。在《红楼梦》里巧妙地将这一“签”文化转化为一种优美的文学形式——判词。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在太虚幻境的薄命司“档案”里,它暗示是十二钗们的命运和结局。而《红楼梦》又是一部没有完成的杰作,这些判词就更加的迷人,像美丽的谜语意义自《红楼梦》问世以来,不断被演绎,被解读,传诵甚广,有的成为和唐诗宋词一样的名句,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用语。

一般来说,求到了签,都要找人来解读,解签也就成为中国人进香拜庙一个神秘的仪式。尽管那些签文是事先写好的,且内容也不是特别丰富,但解签人可以根据求签人的性别、年龄、籍贯、长相、心情甚至同行者的特征来作各种各样的解读。可以说一个寺庙里的签文就百来支左右,但解读者可以读出各种人生况味。同样《红楼梦》中的判词也就十四首,几百年来人们对它的解读数以千次万次,一直不休,都说有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同样一千个读者就有上万个判词,因为十四首判词的组合就等于判词N次方,解读就更具有多义性。

曹雪芹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没有自己解签,让读者自己解签。只提供谜面,不提供谜底。因而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就云山罩月,朦胧可见,又难以亲近,迷人而迷离。笔者自然也无力去全部解读十二钗的判词,但可以通过文本的分析比较,看出若许的端倪来。

先从微观的结构说吧。十二钗的判词大多运用了拆字、嵌字和谐音的手法来写人物,“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这是写王熙凤的。凤(繁体)可以拆作凡和鸟,人字旁加木,合成一个休字。“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这是写李纨,李在判词中直接出现,而纨则由“结子完”组合而成。

和嵌字拆字相近的方法,就是谐音,“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玉带”是黛玉的谐音,雪则谐音“薛”,而金簪则是钗另一种更宽的组合拆字的方法。谐音最明显寓意最深的则是秦可卿的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生淫”。四个“情”字,聚成了一个“淫”,最后却是“幻”。“情” “淫” “幻”可以说写出了秦可卿的一生,也是《红楼梦》的三大关键词或者三大旋律。“情既相逢”,也不是秦可卿一个人的境遇,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晴雯、妙玉、尤三姐等都有“情既相逢”的喜悦和烦恼。当然,情与秦的谐音,要建立在南方口音的基础上,只有来自金陵的人才能理会到秦与情的同音。因而秦可卿的谐音甚至“谐”到整篇小说,可以说秦可卿的判词也是整个小说的“判词”。

由于通过嵌字、谐音等组合方式将人物的名字和那些谐音的意象与人物性格命运巧妙结合,比如“情”与秦可卿的滥情,雪与薛宝钗的冷艳,湘江水、楚云飞与史湘云的潇洒不羁,在这样一个意境里去塑造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特有的语言结构方式,灯谜、楹联、签文往往都是隐喻的结构。十二钗判词正是这样隐喻的修辞形成的一个能指和所指的寓意链,因而寓意多元,难以定一。比如写王熙凤的“一从二令三人木”,貌似写王熙凤的性格轨迹,最初对贾琏唯唯诺诺,后来就对贾琏指手画脚,因为她在秦可卿去世之后成了贾府的CEO,执掌贾府的大权。这是“一从二令”可以理解,但“三人木”由于小说在八十回之后没有对王熙凤命运的具体描述,这“三人木”的理解就产生了歧义,有人说人木是词组,意思王熙凤后来被贾琏休了,也有人说三人是词组,三个人都没了,所以才“哭向金陵事更哀”。如果王熙凤只是被休了,悲剧感应该不够。这样的解读当然有雕虫小技之嫌,但判词的魅力在于它的朦胧和暗示不清晰。

作为宏观的结构是这些判词拥有的共同指向,《红楼梦》又名《金陵十二钗》,十二钗的命运是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十二钗的判词实际上也是小说的一个纲领性的话语,因此判词的总主旨与小说的主旨是血肉相连的。因而十二钗的判词在情绪上基本表达是“盛\衰”“色\空”的基调。这也是对整个小说基调的一种呼应和回旋。这十四个判词,其实分为两个旋律,元春四姐妹、王熙凤和巧姐属于盛衰主题,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妙玉、香菱、晴雯、秦可卿、袭人、李纨属于色空主题。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这是写元春的。元春的命运是贾府兴衰的源头,元春贵为元妃,则大观园兴建,元春病故,贾府则中道衰落,树倒猢狲散,大梦归矣。“原应叹息”中的其他三春,也因为初春的兴起才有景。因而,精明能干的探春也無力挽回大局的颓败,“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贾探春的判词和元春的判词中同样有一个“梦”字,正是“盛\衰” “色\空”的同义语。

在判词中还出现“三春”的金钗就是贾惜春了。“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如果元春和探春的判词还更多停留在盛\衰的感慨上,那么惜春的判词直接与“空”相联系了,青灯,古佛,缁衣,都是遁入空门的写照。很多人设想贾宝玉最终的结局是遁入空门,但都是通过他人的调侃分析出来,真正写到出家之后的情景的则是惜春的判词。“勘破”二字,正是色空的前提。

判词把这种“盛\衰” “色\空”的成因归结为“末世”。王熙凤和贾探春是贾府的女强人,都有济世的才能,时运不济,逢到“末世”。王熙凤的判词里,“凡鸟偏从末世来”,贾探春的判词里,“生于末世运偏消”。王熙凤和贾探春是贾府女性中的强者和改革家,王熙凤和贾探春难逃失败的命运,最终或哭向金陵,或远行他乡(或说海外)。“末世”在现在成为一种对人类命运恐惧的灰色的理论词汇,尤其在一些科幻电影和小说中被夸大了渲染了。在古代中国常常指一个王朝的衰亡过程。《易·系辞下》“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套用这种句式,可以说“《石头记》出,正当清之末世”,《红楼梦》的伟大之处,不仅写了一个家族的末世,也写了一个王朝的末世,更为伟大的是《红楼梦》还写了封建帝制的末世。《红楼梦》的盛衰是整个封建主义制度盛衰的写照,大观园的雍容华贵,也是封建主义盛极一时的写照,而“忽啦啦大厦将倾”的衰败,也是封建主义制度无可挽救的表征。这也是《红楼梦》超越了一般儿女情长小说的巅峰之处。这种末世曹雪芹在第一回就写到,“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业已尽,人口衰丧,只剩下他一身一口”。可以说,判词始终贯穿着这样的挽歌基调,虽然借助盛衰和色空这样的传统母题来写,但因偏逢末世这样的大格局中,就不是简单的“生不逢时”的个人感叹了。而开头女娲补天的传说,被遗弃的那块石头没有派上用场,在判词的“末世”语境中,更显得具体而现实。

十二钗判词还是女性命运的哀鸣曲。判词来自太虚幻境,而太虚幻境是一个女性世界,天上的女儿国。判词只是女性命运的侧影,它是薄命司中十二钗的一部分。判词中女性命运几乎都是色消命陨,残花败柳,悲惨痛苦,“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这是写惜春的曲子。“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判词写的是迎春的苦命,二木头无端受罪,命丧黄泉,“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是妙玉的判词,女神一样的妙玉,脱俗却尘,最后却泥淖中不能自拔,“花柳质”也好,“金玉质”也好,都是摆脱不了“林中挂”或者“雪里埋”的厄运。史湘云大大咧咧,看上去像个喜剧人物,但“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湘江水逝”却不是什么喜剧的结局,和“哭向金陵”、“香魂返故乡”的王熙凤、香菱同命相怜。

李纨的判词最能体现曹雪芹这种女性主义的悲剧精神。巧姐等人的判词,是某种正统思想的体现,但李纨的判词又体现曹雪芹的叛逆思想,李纨在封建道统看来是个完人,丧夫之后,严守妇道,三从四德的楷模。但曹雪芹仍然把她看作悲剧,“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李纨可谓贾府里和石头狮子同样干净的人,冰清玉洁,但曹雪芹依然感叹韶华早逝,青春虚度,成为“笑谈”,则是另一种色空。

十二钗判词长短不一,在艺术形式上也错落有致,有七言、五言,甚至“六言”体,还有散曲体,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王熙凤、李纨、香菱都是七言绝句,二十八个字。字数最短的是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判词。两人合起来一共才二十个字,平均一个人才十个字。妙玉的判词是五言绝句,二十个字。史湘云的字数也少,只有二十四个字,可见作家对钗黛、史湘云、妙玉是赞赏有加的。这四个人都和贾宝玉有着明朗或暧昧的情爱关系,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小说前八十回都是贾宝玉要娶的夫人人选,而妙玉对宝玉的暗恋,宝玉对妙玉的暗恋,在小说中也不难读出。自然这四个女性的命运也因言辞过于简洁留白,让人难以准确定位。“玉带林中挂”,疑似上吊,“金簪雪里埋”,疑似冻死在雪中,但也不排斥为了谐音、嵌字方便,牵强凑成。“终陷泥淖中”更是一句可以作多种解释的谜面,所有的生命无论男女最终都要进黄土,化为尘埃,当然小说中画面是一块美玉落入泥垢中,让人联想到肮脏的去处。但这泥垢到底是怎样的去处也是可以意会,难以精确到具体地点。“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则是纯粹的意象了,最多也是一种别离伤感的情绪,而画面上的几缕飞云,一湾逝水会让人一头雾水,不知所云。

巧姐和晴雯的判词有些另外,巧姐属于线索型人物只有二十个字,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势败” “家亡”紧扣“盛衰”的主题,后两句更多关乎小说后半部的内容。判词最长的是晴雯,一共三十八个字,“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不仅写出了晴雯的性格和结局,连造成这种悲剧命运的原因也交代得清清楚楚。这在判词中是个例外,当然与晴雯在小说中的完整性有关。十二钗们(含副册)在前八十回中完成自己人生历程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秦可卿,一个是晴雯,这两个“情”姓的女性,一个由情生淫,死因含含糊糊,秦可卿明写是死于疾病,但多方面的线索却暗指“淫丧天香楼”,判词配的画面也是美女自刎的图片,判词与小说实际叙述的内容是不吻合的。

由于判词大都写出或暗示了人物的结局,所以也影响到后来的续书者们的思维。当然由于判词本身的留白和文体的暗喻性,在给续书者留下很大空间的同时,也留下了很多的悬案。比如最重要的两个人物林黛玉和薛宝钗的命运和结局只用了二十个字,虽然昭示悲剧性的命运,但具体的过程却秘而不宣。“可叹”“堪怜”,都是感慨的句式,甚至凭吊的语气,但不像晴雯、巧儿、惜春、迎春等人那么具体。至于妙玉的结局更是像海明威说的冰山一角,泥淖和肮脏都是高洁的反义词,具体的处所反而语焉不详,因而给后人留下了一连串的谜团。

元春按照判词的内涵是虎年和兔年相交之际死亡的,但因抄本误作“虎兕相逢大梦归 ”便有人认为元春的死因与宫廷的斗争有关联。而那幅画是一张弓上挂着香橼,便有人认为香橼是被射落的,香橼的橼谐元。高鹗在续著里是按照病故的逻辑去写的,但“二十年来辨是非”,“是非”何意,高鹗没有写,因而有人认为元春的结局不合理。“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好像是暗示林黛玉也是上吊自杀、薛宝钗冻死在雪地里,而高鹗则把林黛玉写成了病死,在贾宝玉和薛宝钗成婚之日死去,悲剧意味固然很浓,但研究者认为违背了曹雪芹判词的原义。

十二钗判词是个预言,也是人物的小传。在排序上也很有意思,副册的晴雯被排在第一,而秦可卿排在最末,这两个短命的女性在十二钗中是最招人喜爱也是最招人嫉恨的红颜,被列在判词的首尾,也是作家的一种选择吧。这两个十二钗中最短命的女性,一个为情所困,早夭了,作家把她这么一个叛逆者立为判词的第一位,内心无疑还是欣赏和赞叹的,叹貌美心灵,叹妒为人祸。另一个则为淫所惑,虽秉月貌,但擅风情招致淫之禍,最先“挂”了。晴雯和秦可卿都是善良之辈,都耽于“情”,都毁于身份,秦可卿是“情天情海”不能自持,晴雯则是因“出身下贱”,而又“心比天高”,最终只能情断身亡。

这些女性的命运就像《飞鸟各投林》中写的那样:“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是判词之外的十四散曲中的一支,十四支散曲直接以《红楼梦》命名,可以说是《红楼梦》的最早命名,它们作为判词的注释和补充,其美学价值和文学意义并不逊于判词。这是下一篇文章的话题。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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