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怀岸
以动物为主体的小说中,作家大多通过“他者”这个镜像,反观自我,反思现状,从精神层面上透视人类社会的纷繁复杂。
《贺卡是条狗》,說的是人与狗的尊严问题。
尊严是人类天赋人权的一部分。
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尊严有时比生命更显重要,其体现之一就是有面子。人类如此,与人类情感息息相通的狗,也是如此。这条叫贺卡的狗与村长赵大成的三次博奕,皆因面子而起。
而与一般动物视角的小说不同,它并不局限于狗的视角,而是用人与狗的双视角来审视人类社会,揭示人类社会结构的荒谬和乡村道德伦理的崩溃。小说最后,贺卡的主人贺老意棒杀村长赵大成,表面看跟贺卡一样也是关于尊严的抗争,实则是对人性的失望乃至绝望后的反叛。
小说不徐不疾,张弛有度,不乏诙谐,在描写人与狗两个不同物类的心理活动时流畅自如。
掩卷之余,让人深思。
村长赵大成从酒馆里出来时是下午两点半,和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乡安检站长王百涛和派出所长胡洋。王百涛和胡洋都喝多了,走得摇摇晃晃的。王百涛出门下第一个台阶时趔了一下,只差一个狗啃屎摔在马路牙子上,幸亏胡洋一把抓住他的后领,把他提了起来,但胡洋自己也歪了几下,没有稳住身子。他和王百涛同时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胡洋冲着已经跨上摩托车,正抬头看天的赵大成说:“你个狗日的又偷奸耍滑了,就你没醉!”赵大成还昂着头,没应胡洋,头上的天空有一轮红艳艳的太阳,正咧着嘴冲着他笑。笑得很灿烂。赵大成自言自语地说:“狗日的,这寒冬腊月的天,日头这么艳,有点诡异。”说完,他就发动了摩托车,回头给王百涛和胡洋说:“我走了,下次再喝。王站长,炮竹厂那事,你记得呀,过几天我来拿证明。”
虽然喝了很多酒,脸上烧得很,虽说太阳很大很艳,但毕竟三九天,摩托车出了镇子,一加速,冷风就往赵大成的脸上扑打,从脖子往心口里灌,从裤管往胯裆里钻,全身都冷嗖嗖的。赵大成感觉脸皮上像抹了辣椒末一样灼疼,特别是两只手掌背,都木了。赵大成咬牙切齿,双手使出最大的暗劲才能控制住车把子。赵大成把车开回到猫庄,在村口老大队部门口停车时,他的全身都僵硬了,两条腿像冻住的一弄香肠,提不高也迈不开,试好几次,哪条腿都绕不过后座,他几乎是把摩托车身斜下地后才提起右腿,慢慢地绕出来。站立稳当后,赵大成正准备扶正摩托车,提出左脚时,听到对面土坎上灌木丛里窣窣地响,抬头一看,只见一条黑影窜下来,直朝他扑来。赵大成当即“哎呀”地叫唤了一声,本能地提起摩托车去拦那条黑影。赵大成个头中等,长得敦实,又正当壮年,手上有力气,一急,一百斤重的嘉玲125硬生生地被他提起了半人多高。黑影在离摩托车两米远的地方刹住了身子,半蹲下来,赵大成放下车子,认出了那是贺卡,吼道:“狗日的贺卡,连老子也不认得了,想作死怎么的!”
贺卡并未被赵大成的吼声吓住,更没有退去,依然蹲在公路中间,一动不动。赵大成大口地喘着粗气,也盯着它。他看到贺卡紧闭着嘴巴,但它的头是昂扬着的,腰身也绷得紧紧的,两条后腿肌肉上下滑动,劲鼓鼓的,像是随时准备一跃而起,张嘴咬断他的脖子。特别是它的眼睛,瞪得滚圆,像是要胀出来似的,也红通通的,跟天上的那轮日头一样诡异。
“狗日的,跟老子卯上了!”赵大成又吼了一声:“死开去,再不死开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贺卡依然一动不动,盯着他。
奇了,怪了!
赵大成面上挂不住了,别说你贺卡是条狗,就是猫庄再有面子的人,老子让他死开他敢不走!赵大成四下巡睃了一下,发现两尺远的地方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他移动身子,想拿那块石头去砸贺卡。他伸出手时,感觉右臂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手臂抬不起来了。刚才提摩托车时用力过猛,扭伤了。伸不出去手,赵大成赶紧回过身来,他看到贺卡动了动身子,它的嘴巴咧开了,露出腥红的舌头。贺卡准备向他发起进攻了。
这哪里是狗,是条狼呀!赵大成的心里一凛,手臂动不了,此刻他没有把握搏得过贺卡,但赵大成知道他不能跑,一跑就等于宣告他怕它贺卡了。在猫庄,只有人家怕他赵大成的,哪有他赵大成怕过谁。他要是怕了一条狗,被撵得落荒而逃,传出去不笑死人呀;他要是连一条狗也怕,猫庄谁还会怕他呢?他还怎么当村长!
好在这时,赵大成听到了一阵“突突突突”的拖拉机声传来,从镇子方向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进村口是段下坡路,赵大成听出拖拉机是空车,开得飞快的。果然,只有几秒钟,拖拉机就冲过来了,贺卡看到车来后,站起了身,一声不响地打了转身,往土坎上灌木丛里钻去。
拖拉机手是邻村诺里湖彭三喜。三喜见到赵大成,减了速,喊他:“赵村长,又喝多了呀。”
赵大成说:“你咋晓得我喝酒了?”
三喜没回答他,扳了油门加速,一股黑烟喷过来,呛得赵大成使劲咳嗽起来。
躺在家里沙发上,赵大成越想越气。这已经是贺卡第二次袭击他了。第一次是三天前,赵大成去自家鞭炮厂的路上时。鞭炮厂在村外三里的一条小河边上,由于没有安全许可证,厂房前不通公路,只能步行,不能骑摩托车去。赵大成走在河坎的小路上时,一条狗突然从草丛里窜了出来扑向他,赵大成身子一偏,躲过了袭击,猛地受到惊吓,赵大成偏身子时连续后退了两步,一脚踩空,整个身子就跌下了河坎,一直滚到河滩上。好在河是小溪河,坎也只有两三尺高,跌下去的地方是松软的泥沙地,上面还铺着厚厚一层枯萎的草叶。身体没有大碍,但赵大成觉得很没面子。当时前面不远的木桥上有几个去鞭炮厂上班的猫庄妇女,她们正好看见了赵大成滚下河滩的一幕,赵大成爬起来时,听到她们咯咯的哄笑声。笑得响亮、放肆。
那天,那条狗动作太快,赵大成又太惊慌,没有认出来是谁家的狗。事后,赵大成问过那几个妇女,她们根本就没看清赵大成是怎么摔倒下河的,还打趣问他是不是一路上在想女人,踩虚脚跌下河滩的。
赵大成以为那是一条野狗。
现在赵大成想,那条狗也必是贺卡无疑。
如果说三天前赵大成知道袭击他的是贺卡,赵大成也不会生气。赵大成觉得自己不是那种特别小气、谁也不能无意中得罪的小人。三天前是清早,他没有喝酒,又是在村外,不是在猫庄寨子里,贺卡没有认出他,也没有闻出他来,倒是情有可原。猫庄虽然狗多,赵大成记得,自从他当了村长之后就没有一条狗敢咬他了,别说咬,就是敢对着他吠的也没有。他在猫庄,无论走到哪,无论啥时去谁家,哪怕半夜里,狗们只会摇尾乞怜,借它们一千个胆,也没谁敢对他狺狺狂吠。在猫庄,所有的狗都怕两个人,一个是赵大成,一个是赵五,赵五是个屠夫,一年要杀上百头猪,一身血腥味,狗们见他来了,就远远地躲开了。赵大成是每天满身酒气,狗们见他不会躲,反而会贴身上来,给他摇尾,用柔软的舌头舔他的脚背或小腿肚。若是赵大成烦躁,骂一声,它们就会乖乖地走开,丝毫没有不高兴的神态,有时他火了,还会踢一腿,除了哀嚎,狗们哪个还敢记恨不成?其实猫庄的狗,跟猫庄的人一样,精着呢,他们怕赵五,那是他身上煞气重,招惹他不得。它们对赵五仅仅就是怕,避而远之,有点惹不起躲得起的味道;对他赵大成就不同,不仅仅是一个怕字,而是有意巴结他,奉承他。这种巴结和奉承,已经是他们身上的基因了,代代相传,只要是谁当了村长,要不了几天,它们都会记住他。狗们当然不可能知道谁哪天当了村长,但他们的鼻子灵啊,谁的身上连续几天酒气重谁就是村长,不是村长谁能成天有酒喝呢?今天赵大成是喝了酒的,就连开着车远远地一晃而过的彭三喜都闻出了他身上的酒气,贺卡怎么可能闻不出来?明知是村长,还敢攻击老子,这简直是造反。
想到这,赵大成就睡不着了,抬腕看了一下手表,才五点过一刻。老婆在鞭炮厂管工,要到六七点才会回来。现在是腊月,订单多,生意好,下班就晚一些。赵大成决定去贺老意家一趟。贺老意是贺卡的主人。贺老意比赵大成还小一岁,是猫庄最有名的老实人,一辈子都没得罪过谁,也没有跟谁争执过。贺老意老实到什么程度,其他人可能不知,但赵大成是最清楚的。去年六月的一天,赵大成从贺老意家坎下路过,他老婆向水花喊住他,说她想到鞭炮厂去上班,赵大成进她家了。大约半小时后,贺老意突然回来,推不开门,过了一阵,向水花才去开门,跟他说她跟赵大成在谈去鞭炮厂上班的事。那时赵大成虽然已经收拾妥当了,但向水花满面潮红,衬衣的扣子扣错了两粒位置,赵大成在开门时已经做好了夺门而逃的准备,他也想好贺老意跟他推搡撕扯他要怎么脱身,但贺老意好像没有发现不对劲一样,还一个劲地赔着笑脸感谢赵大成,很热情地留赵大成再坐坐,吃了晚饭再走。赵大成不坐,他还送赵大成出大门,送到坎下的台阶上才回去。
贺老意和向水花结婚七八年了,一直没有孩子。据说他们去县医院检查过,是向水花没有生育能力,贺老意也没有离婚另娶。一则是因为他家穷,离了就再没能力娶一房亲;二则也是因为他跟向水花是表亲,向水花是他大姨的女,太亲,抹不开面子。也有人说是贺老意有问题,说他的管子里没水。这些都是据说的,没准。一般没孩子的夫妻不离婚的话就会抱养一个孩子,男孩最好,女孩次之,但贺老意和向水花就很奇怪,他们没抱孩子,抱了一条狗养。养狗也不奇怪,猫庄大多数人家都养狗,猫庄的狗跟小孩子差不多,奇怪的是贺老意把他的狗取名叫贺卡,就像他儿子一样,跟他一个姓。猫庄的狗绝大多数是没有名字的,有名字的也是狗名,像大白、小黑、虎头、黄毛、花花等等。猫庄人都说,这摆明贺老意是把狗当成儿子养的。贺老意也确实像儿子一样疼爱贺卡,不仅给贺卡和他们两口子一样的吃食,就是去山上做工或去镇上赶集时也带着它。
贺卡是一条黑狗,跟猫庄的所有狗一样,也是条土狗,但它跟猫庄所有的狗又有所不同,不仅长得高大漂亮,除了头顶上有一块银元大小的白毛,全身黝黑油亮,再没一根杂毛。贺卡在猫庄可不像贺老意那样老实巴交,它一直威风凛凛,说一不二,从三岁时起就是猫庄的狗王。它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母狗,身后跟着一群公狗。猫庄曾有人私下说过,贺卡就是猫庄的另一个赵大成,狗类赵大成。这话自然不会当面说给赵大成听,哪怕是开玩笑,也没人敢说,赵大成是从老婆王萍萍口里听来的,老婆又是从一群妇女嘴里听来的。这类调侃的话虽说是对村长的大不敬,毕竟只是类比,赵大成也不好去追查,只能一笑置之。
赵大成到贺老意家时,贺老意正在灶屋里炒菜,呛人的辣椒味熏得他不断地咳嗽,他的脸笼罩在一片油烟里,因为咳嗽,贺老意的身子弓得像只虾米,但他却使劲地昂着头,以远离那些呛人的烟雾。赵大成没有看到贺卡,屋檐下和灶屋里都没有。来的路上,赵大成还从赵三娃家的柴堆上抽了一根杂木柴做棍子,以防贺卡再次袭击他。
赵大成跨进灶屋门,问贺老意:“贺卡呢,怎么没见你家的狗在屋里?”
“你问贺卡吧,还没疯回来呢。也许是在堂屋角睡了,我一整天都没看见它。”贺老意说。
赵大成松了口气。他决定不拐弯抹角,直接跟贺老意说:“老意,你家狗要拴起来呀。”
贺老意拿着锅铲的手僵在了半空,说:“村长,你这什么意思,贺卡从没拴过,它惹什么祸了吗?”
赵大成说:“他个狗日的追着咬我两次了,一次是三天前,猛地窜出来把我扑倒在小溪河里,今天下午,我回村时,它又撵着咬我。”
賀老意吃惊地说:“它连村长也敢咬,谁给它吃豹子胆了?村长你又不是没来过我家,贺卡认得你的,就是不认得你人,也识得你身上的味儿了。”
见贺老意不相信,赵大成的脸上有些不高兴,可是他又不能证明贺卡确实攻击过他。因为那两次都没有一个目击者,他的身上也没有一处伤痕。赵大成确实来过贺家不少次,有几次他和向水花亲热时,贺卡就在旁边,不仅调皮地对他吐舌头,还扯他的裤管,舔他的脚踝。贺卡怎么会不认识他?退一万步讲,就是它眼瞎了,还能闻不出他身上的酒气吗?
贺老意不相信自有他的道理。
赵大成说不清。
说不清贺老意就不会信。
赵大成给贺老意丢了一句狠话,说:“你不拴起来,下次它再撵我,我就弄死它。”
贺老意是个老实人,但他也是个固执的人,他是真的不相信贺卡敢攻击村长。别说攻击,猫庄的狗就没有一只敢对着村长吠的,贺卡也不例外。赵大成当村长是这样的,以前赵大承当村长时也是这样的。“借它个胆它也不敢。”贺老意对赵大成说:“它要是下次真撵你了,我就拴起来。不但拴起来,我至少还要给它两耳刮子。”
还真当贺卡是他儿子呢,赵大成哭笑不得,发狠声道:“狗日的下次再敢撵老子,就不劳你拴了,老子直接弄死它。”
贺卡不说是贺老意的真儿子,但也算得上是他的命根子,赵大成一发狠话,贺老意急了,拿起正在翻菜的锅铲,看着赵大成,眼睛里充满着惊惧,嗫嚅着说:“村长,贺卡是条狗,它又不是人,你哪能跟它一般见识。”
赵大成说:“正因为它是条狗,弄死它想也不要想,要是人,我还真不敢随便弄死它。”
贺老意说:“村长,你想想,你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过贺卡。贺卡是条狗,虽然在村里狗里很威风,但它从没有咬过人,它是条很聪明的狗。”
赵大成火了,说:“你他妈的有病呀,说这种话,贺卡是条狗,又不是个人,我怎么得罪它。猫庄的人我倒是得罪过不少,谁敢咬我我一样弄死他。”
说完,赵大成就出了灶房。走到阶沿时想起忘记拿放在灶台边的那条杂木棍,他又返身回灶房去拿。他看到贺老意还呆呆地站着,锅里有一股浓重的焦糊味,赵大成出来后,走下阶沿后还能闻到。
赵大成在灶房和贺老意说话时,贺卡已经回家了。它没去灶房里跟贺老意打照面,而是从大门钻进堂屋,直接就在它的草窝里躺下了。贺卡没有吃东西,整整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但它一点也不饿。它只觉得累,全身像要散架了,到处疼。特别是腰上被趙大成踹过的地方,像是烧了一堆火,火辣辣的。刚才攻击赵大成时,它没有想到赵大成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能把摩托车提起半人多高,它冲过去时,要不是一下子刹住了身子,必定会一头撞上,重则会脑浆迸裂,轻则也会昏倒在地。
好险啊!
贺卡其实一直是很敬重赵大成的,它知道赵大成是猫庄人类的头儿,就像它贺卡是猫庄狗类的头儿一样,是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主,也不是随便能招惹的主。赵大成每隔一天两天,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重的酒气就是他的身份和地位的证明。贺卡还知道,赵大成跟她的女主人很亲密。这事男主人贺老意可能不知道,贺卡可是多次亲眼目睹过他们的亲热和亲昵,还目睹过他们赤条条地在床上滚来滚去。贺卡不笨,更不蠢,于理于情,它都没有必要去招惹赵大成,更不会跟赵大成作对。
可它不招惹赵大成,赵大成却屡次招惹它,羞辱它。贺卡在狗类里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主,它已经忍无可忍了,这才爆发的。赵大成第一次羞辱它是今年八月,贺卡跟花花正在做好事时,赵大成无缘无故地跑上来把它踹开了。那天若是在村巷里,贺卡都要好想一些,因为人类跟狗类观念不同,他们认为这事是很私密的,光天化日之下有碍观瞻,有违伦常,可是那天贺卡是在村外小溪河的河滩上做那事的,那时河滩上还有茂密的草丛,只有走在河坎的路上才看得到。赵大成就是去他家的鞭炮厂碰上它跟花花做好事的,贺卡记得那天赵大成的心情应该很好,它听到赵大成边走边吹着口哨,是一支节奏明快旋律优美的曲子。当时,贺卡并没有认真去听赵大成吹的口哨,它正在忙于嗅花花的胯部,花花也正跟它骚情着。就在贺卡爬上花花的背,正要行好事时,赵大成突然从河坎上冲了下来,飞起一脚踹过来,踢在它的腰上。八月大热天的,猫庄人穿的都是泡沫塑料凉鞋,只有赵大成一年四季穿着三接头皮鞋,那皮鞋鞋头尖得像匕首,鞋底硬得像铁砣,再加上赵大成正当壮年,孔武有力,这一脚重重地踢在贺卡腰上,贺卡登时就发出“啊”的一声惨叫,从花花的背上滚了下去。它一连翻滚了三次,一直滚出草地,滚在河滩的卵石上才停下来。这一脚,比挨了一大棍还痛,贺卡在卵石上足足躺了一刻钟才站得起身子来。前年九月的时候,贺卡在老大队部门口跟大白做完那事后,扯不脱,村里的赵五走了过来,用一根跟他手腕差不多粗的木棒使劲打它和大白,赵五是个屠夫,手上的力气大着呢,贺卡腰上挨了三棒。那三棒加起来,也没今天赵大成这一脚踹得重,踹得疼!
等贺卡从河滩上爬起来,花花已经不见了。贺卡回到猫庄,找了几圈,才在杨功成家的菜园里找到花花。花花是和虎头在一起,虎头跟花花裆连裆,分不开。贺卡大怒,扑上去就咬虎头。虎头和花花在一起的日子应该很长了,贺卡扑上去咬了它两个回合,虎头就挣脱了花花,跑开了。虎头不敢跟贺卡斗,尽管它看到了贺卡腰上有伤,动作也不灵敏。虎头一走,花花也走了。贺卡撵它,花花也不理贺卡。从八月一直到冬月,花花都对贺卡爱理不理的,贺卡涎着脸亲近花花,花花却是一脸不屑的表情,它那眼神,不是含情脉脉,不是幽怨哀婉地望着贺卡,而是充满着不屑和鄙夷,仿佛在说,你不是我们狗类的赵大成吗,怎么被人类的赵大成踹了?而且还是在那个时候!
这事确实让贺卡很长一段时间,至少在两三个月里对赵大成有些怨恨,但它还没想到要报复他,若是赵大成不再一次羞辱它的话。赵大成第二次踹贺卡虽然没有第一次那么用力,也没有那么疼痛,但在贺卡看来,却比第一次更打它的脸,更让它颜面无存,威信扫地。这一次就在五天前的冬至那天,赵大勇家杀年猪的时候。猫庄每逢有人家杀年猪时,狗们都要去赶“台子”,那里会有很多碎肉和大骨头。赵大勇家的猪一号叫,大白、小黑、虎头、花花、黄毛等等都去了,贺卡本来是不想去的,猪嚎时它正在家里吃东西。这天是过节,贺老意给它准备了丰盛的午餐,有白米饭,有汤,汤里还漂浮着白花花的肉片,花花在屋坎下叫它的时候,贺卡已经吃到大半饱了。此前几分钟,大白也来叫过它一次,贺卡装着没听到,这一次,花花叫它,它就不能不应了,这是三个月来花花第一次主动向它示好,贺卡想也没想,就把嘴巴伸出了食盆,对着花花叫唤起来。
贺卡很愉快地跟着花花来到赵大勇家的坪场上。年猪已经杀死了,屠户赵五正在屋檐下的案板上砍肉。那些肉要砍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有些剔净的骨头被他丢出来,每丢一块就有几条狗围上去抢。坪场上一共来了七八条狗,很是热闹,狗们抢得也凶狠,脑壳顶脑壳,嘴巴咬嘴巴,抢到的马上叼着骨头跑开了,没抢到的“噢噢”乱叫。贺卡因为刚刚吃饱了,它没去抢,只是看热闹。赵屠夫砍完肉,正在砍猪脑壳时,赵大勇老婆胡格子已经做好了饭,炖熟了肉,喊赵大勇摆桌子上菜。这天是个大晴天,中午时太阳出来了,热乎乎的,赵大勇就把家里的桌子搬来了坪场上,准备在外面吃饭喝酒。大盆的肉和大钵的菜摆好后,贺卡就看到村长赵大成摇摇晃晃地走上了坪场,赵大勇拉着他让他坐上上位,与自己的老爹赵顺顺坐一起。赵大成显然在哪已经喝过酒了,满面红光,走路时步履蹒跚,一身酒味。赵大成坐上席后,赵顺顺、赵屠夫和帮忙的赵平平、赵腊狗以及赵大勇自己都坐了下来,喝酒吃肉起来。由于席上坐了两个狗们最惧怕的人赵五和赵大成,狗们都远远地站着,望着那些人喝酒吃肉,看着他们把一块块啃过的大骨头丢在桌子边上。那些骨头不仅大,还有着红红的肉丝和白花花的韧带,微风吹过,送来一阵阵好闻的香味,馋得狗们涎水直流。终于,胆子比较大的大白试试探探地往桌边走去,它从赵大成和赵大勇之间的桌角叼了一块大骨头,又快速地跑过来了。接着,虎头也去叼了一块骨头过来。花花因为被赵五打过,也被赵大成踹过,它不敢去,但贺卡看见它的眼睛一直盯着赵大成和赵顺顺脚边的大骨头,那是块胴骨,一尺来长,是赵顺顺丢下的。赵顺顺有七十五六岁了,满口只剩不到三四颗牙齿了,那块没有熬好的胴骨他啃得囫囵,还有很多红肉,站在贺卡和花花的位置还可以看到骨头中间白白的骨髓,贺卡知道花花最喜欢嚼带骨髓的骨头,那种骨头特别香。贺卡觉得这是它对花花今天对它表示和好的一次回报的机会,于是它去帮花花叼那块骨头。
贺卡当然不能像大白那样闪电般地冲过去又跑回来,也不能像虎头那样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它得有点当头儿的风度,不能表现出畏惧,更不能表现得猥琐。贺卡知道赵顺顺是个和气的老人,他过去时靠着他那边走,尽量不碰到赵大成,以免节外生枝。贺卡到了桌边,刚叼起骨头时,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那么巧的事,这时赵大成刚好抬起右脚,一脚踩在了骨头上,贺卡嘴一用力,抽出了骨头,但也让赵大成一脚踩虚,整个身子歪了一下。贺卡感觉到了赵大成身子的偏动,但那幅度非常之小,不是跌倒,也没有重心不稳,小到几乎可以忽略,因此它没有多想,更没有快速地叼着骨头撤出,它知道虎头、黄毛、大白它们都在看着它,它还想保持风度,优雅地把骨头叼回去。贺卡万万没有想到,这时赵大成突然转过身子,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地一脚向它踹了过来。赵大成穿的还是那双三接头皮鞋,下脚还是那么重,更要命的是,他这一脚几乎是踹在三个月前被他踹过一次的腰上。这一脚就把贺卡踹趴了。贺卡趴在地上,没有哀号,连嗯都没有嗯一声,它知道这次丢脸丢大了,它的眼睛里噙着泪水,但它并没有放下嘴里叼着的那块骨头,过了一阵后,赵大成早就坐下又喝酒了,贺卡才艰难地爬起身来,叼着骨头离开赵大勇家坪场。后来那块骨头花花也没吃,花花跟着贺卡下了坪场,嗅了嗅它放下的骨头,就跟着贺卡离开了。那块骨头是被黄毛或虎头哪一个吃了,贺卡不知道。
这次出丑花花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对它的嫌弃,这点让贺卡很感动。但它知道,黄毛、虎头它们肯定会看低它了。这一次,贺卡是真正恨上赵大成了。已经两次了,贺卡没有招惹赵大成,赵大成却一次两次地不给它贺卡面子,当众羞辱它,打它的脸。是可忍,孰不可忍。贺卡愤怒了,既然你不给我面子,羞辱我,我也就不给你面子,也要回报你。
一开始,贺卡并没有想真正袭击赵大成,也就是说它不想咬伤赵大成,只想也羞辱一下他,让他当众出丑,颜面扫地。贺卡知道赵大成喜欢女人,就想让他在女人面前丢脸,所以第一次袭击赵大成时它选择在小溪河边上,等女人们正在桥上时,他才发动攻击。这一次的袭击应该说是非常成功的,果然吓得赵大成滚下了河滩,摔得个仰面八叉,引起桥上的女人们哈哈的嘲笑声。但是刚才的第二次袭击贺卡认为并不成功,他没有把赵大成撵进猫庄村里,不仅没有让猫庄人看到他们村长落荒而逃的狼狈样,反而差点搭进了自己的小命。
贺卡决定对赵大成发起第三次袭击。
赵大成第三次被贺卡袭击是腊月十一这天上午。这次乡政府干部来猫庄检查烤烟育苗基地,不仅正副乡长来了,还一同来了青石村、诺里村等七八个村的村长取经和参观。他们是从乡政府坐中巴车来的,下车时站了半公路的人。会计赵能能带着这些人先进村,赵大成和胡乡长站在公路边,等烟草局彭局长来。彭局长是从县城来,这会儿还没到。
赵能能带着大家走后,赵大成掏出烟盒给胡乡长敬烟,胡乡长叼上烟,赵大成又给他点烟,赵大成在点自己嘴上的烟时,他突然听到公路坎上窸窸窣窣的响声,抬眼一看,灌木丛里露出来一只黑色的狗头。不用说,那是贺卡。有胡乡长在旁边,赵大成的胆子也壮一些,冲着贺卡骂道:“狗日的,你今天别给老子多事!”
胡乡长没有看到贺卡,但他听到了赵大成的骂声,转了一下脑壳,没有看到哪里有人,狐疑地问赵大成:“你骂谁呀?”话一说完,他自己也“啊”地叫了起来,他看到一只大黑狗像箭一样朝着他们射来了,吓得连连退后了好几步。胡乡长退到中巴车身后时,发现黑狗已经去追赵大成了。赵大成正撒开脚丫子往村里跑去。
这次赵大成的脸丢大了!
不仅胡乡长看到他被一只狗攆着跑,所有来参观的村长们都看到了,还有很多猫庄人也看到了他被贺卡撵得满村乱跑。贺卡一直把赵大成撵到猫庄寨子里的新村部楼前,撵了他半里多路。要不是赵能能拿着一根大棒跑过来,大声地喝斥它,贺卡就会把赵大成一直撵上村部楼坪场。整整一天,无论是在村部楼里开会,还是在烟苗基地上检查,大家都拿赵大成开玩笑,调侃他,取乐子。王副乡长说:“赵大成你不是在猫庄威风八面吗?还真没见过你被一只狗撵得落荒而逃的样子,今天你让我们大家开了眼界。”
青石村付村长说:“赵大成你怎么混的,要是你去我们青石寨,别说撵你,哪只狗要是吠了你,我喊一声,再敢吠二声,老子就把它给烹了下酒。”
烟草彭局长听大家讲了情况,也调侃赵大成,问他:“是不是那条狗做好事时,你使过坏,坏了人家美事,人家记上了你。”
赵大成脸上讪笑着说:“没有,没有,我哪是那种坏人家好事的人呢。”脑子却在快速地转动。终于,他想起来了,八月的一天他去鞭炮厂时在小溪河边碰上过贺卡跟赵能能家的花花正在行好事,他跑上去踢了一脚贺卡。那天他心里烦,下脚有点重,把贺卡踹得打了三个翻滚,躺在地上起不来。这狗日的,就是因这事记恨他了!赵大成想。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那天他为什么心情不好,那天清早他去鞭炮厂时,从贺老意家坎下路过,看到向水花正在屋檐下刷牙,而贺老意背着背篓正从家里出来,准备去山上砍柴,他就站在他家坪场上跟向水花说话,他想拖延时间,等贺老意走远了,就钻进他家去跟向水花亲热。但贺老意好像他肚里的蛔虫一样,晓得了他心里的鬼名堂,一直站在坪场上不肯走,陪着他和向水花说话。说了半个多小时,向水花催了他几次,让他上工去,贺老意一直说不急的,不急的,一年都难得跟村长说上几句话。差不多一小时过去了,赵大成的两条腿都站酸了,见贺老意还没有要上山去的意思,他只好先走了。走到小溪河时,看到贺卡正跟花花亲热,他就一时火大了。要是贺卡不是贺老意家的狗,要是贺老意把贺卡不当成宝贝一样待,要是村里人不说贺卡是贺老意的儿子的话,也许他就不会迁怒于贺卡了,更不会跑上去踹它一脚。
送走了检查组,赵大成就怒气冲冲地去贺老意家。这次贺卡袭击他,许多人看到了,能作证,谅他贺老意也不敢抵赖。检查组的人吃完午饭,下午三点就走了,没吃晚饭。午饭时彭局长和胡乡长都说不喝酒,所以赵大成这天没喝酒,脑子很清醒。脑子越清醒,他心里的火气就越大,被贺卡撵得狼狈的经历,被那些村长们嘲笑和挖苦的尴尬就越记得清晰。几天前,丢给贺老意的那句狠话,他更是没有忘记。
贺老意和向水花都在家。今天向水花没有去鞭炮厂,赵大成叫她在村部楼搞接待,检查组走后,赵大成要送他们上车,她就比赵大成先回到家里来。赵大成进屋时,贺老意和向水花都在堂屋里烤火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一部古装武侠片。贺老意见赵大成进来,马上站起身来给他让座,赵大成不坐,从衣兜里掏出钱包,抽出三张红票子,甩在贺老意手上,说:“你家贺卡我买下了,三百块,少不少,少的话我再加钱。”
贺老意的脸色顿时白了,嗫嚅着说:“村长,你这是……”
贺老意已经听向水花说过贺卡撵赵大成的事了,知道赵大成会上门找碴来的,但他没想到赵大成一进屋就掏钱要买下贺卡。他把钱推给赵大成,不肯拿。
赵大成又把钱往贺老意手里塞,说:“要死的,不要活的,你今晚把贺卡弄死,修理干净,明天我把胡洋和王百涛,还有胡乡长喊来猫庄,喝餐大酒。”
贺老意的脸色更难看了,已经由白转青,像挨了赵大成耳光抽打淤血了一样,手也颤抖起来,三张红票子他不敢接,飘落下地。贺老意说:“村长,贺卡是条狗,通人性的,那也是一条命,怎么能弄死它?它得罪你了,我让它给你赔礼道歉行不行?”
赵大成一听,火气更大,脸涨得像一只烧红的锅底,说:“贺老意,你他妈的有病呀,说的是人话吗,我堂堂一个村长,要一只狗赔礼道歉,你当我是条狗呀?”
贺老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很无助地看着向水花,想让她帮他打圆场,见向水花抿着嘴,装着没看懂他的求援,他只好弯腰捡起那三张红票子,塞到赵大成的手里,硬着头皮说:“村长,贺卡不能卖,更不能弄死它,钱你收回去,等贺卡回来了,我踹它几脚,给你消消气,然后把它拴起来,我保证它不敢撵你了。我保证。” 赵大成不干,说:“上次我叫你拴起来你不听,这次不行了。我一定要弄死它,不弄死它,我咋当村长呀!”
这时向水花站起身来,竖起桃花眼对赵大成剜了一眼,说:“村长你也别太欺负老实人了,贺卡也就撵了你一圈,一没咬着你,二没摔伤你。村里哪个不晓得我们家老意是把贺卡当儿子养的,是他的命根子。不错,贺卡今天是让你丢面子了,敢情村长的面子比一条性命还大呀?等贺卡回来,让老意拴起来,拴它个十天半月,它就懂事了。”
向水花左一个老意,右一个老意,她没说她家的老意,赵大成听得出她的弦外之音。这女人是告诉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别把贺老意欺得太过,逼得太急,那样的话他们的关系才会长久。在猫庄,赵大成虽然不缺女人,但赶得上向水花这样漂亮又年轻的女人几乎没有,赵大成想了想,就对贺老意说:“那就拴起来吧,要是再有下次,我再不手软了,说到做到。”
还有什么比失去自由更大的耻辱吗?没有。贺卡从被套上铁圈、系上麻绳的那一刻起就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耻辱。它知道自己身陷囹圄的境遇是拜赵大成所赐。男主人贺老意一直非常疼爱它,女主人向水花至少也不讨厌它,贺卡是知道的,他们要是没有受到赵大成的压力,是不可能让它失去自由的。
贺卡是第三次袭击赵大成后的第二天被贺老意套上铁圈、系上麻绳的。当时是清晨,贺卡正在堂屋角落的草窝里睡觉。冬天的早上冷,贺卡也不愿意早起。贺老意来了,蹲在它的身边抚摸着它的头皮,轻声地和它说话。那些话絮絮叨叨,语速极快,贺卡一句也听不懂。从出生第十天起,贺卡跟贺老意一起生活整整五年了,它已经能够看得懂他大部分的表情和所有的手势,但除了吼声和有力的短语外,贺老意的话,它还是一句都听不懂。贺卡感觉贺老意抚摸的手很温暖、潮润,它的头皮痒痒的,心里也酥酥的,这是主人对它疼爱的表示。贺卡睁开眼睛,看到贺老意的脸色却很肃穆,不似以往那样轻松,他没有一点笑意。賀卡看到女主人向水花走过来了,这时贺老意抱起了它的头颅,他的手掌从头顶轻轻地滑了下来,盖住了它的眼睑,顿时它的眼前一片漆黑了。贺卡感觉到了女主人温软的鼻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穿过它的整个头颅,套在了它的脖子上,它的脖子很不舒服起来,呼吸也没之前顺畅了。贺卡又感觉到男主人抱起了它,抱着它在走,但它的眼睛仍被蒙着,它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呢?
等贺卡睁开眼睛时,它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堂屋板壁后的屋檐下了,它的脖子被套上了铁圈。铁圈是扁平的铁块打造的,有点紧,脖子稍微一扭动就勒得痛。铁圈上系了一根大指拇粗的麻绳,另一头绑在屋基石的柱子上。铁圈不知主人是从哪里弄来的,家里以前肯定是没有的,贺卡记得从小至今就没被套过铁圈,麻绳贺卡倒认得,是主人拴家里那头大水牯时用的,粗倒不粗,但非常结实。贺卡立即挣扎起来,并且大声地叫唤,不是对主人的抗议,而是表达自己此时感觉非常不舒服,全身都在难受,希望博得主人的怜悯,从而取消这个处罚。
但贺老意没有理会它的叫唤,正在给它搬草窝。
贺卡想,看来它得在此待一长段时间了。
贺卡知道它就是抗议也没用,这是它应受到的处罚。那天追逐赵大成确实令它痛快,赵大成的狼狈更让它开心。最重要的是,它又重拾了自从冬至那天被赵大成踹了一脚后在狗们中丧失了的威信。那天很多狗们都看到了它追逐赵大成,一路上花花、大白,黄毛都远远地跟在后面给它加油鼓劲。贺卡凯旋归来后,在村外的野地里,狗们一个个都围着它,舔它的头、脖子和脚趾,像迎接英雄一样地对着它欢呼着,就连虎头也不例外。自从那次看到赵大成踹它后,虎头一直很轻视它,贺卡知道它暗地里在拉拢小黑、黄毛、麻花等,想取代它当头儿。这一下,贺卡在狗类中的地位更不可撼动了,虎头只得乖乖地来向它示好,舔它的头顶,嗅它的尾巴。贺卡也很大度地回舔了一下虎头的耳朵,意思是警告它,以后不要想篡权夺位的事了,要听本王的话,唯本王马首是瞻哟。
贺卡当然不怪主人贺老意,但它恨赵大成,觉得这是赵大成对它的又一次羞辱。这羞辱比前两次更严重,让它完全失去了自由。岂止是自由,还有更加艰难的生活环境。堂屋后的屋檐外是菜地,有一壁两丈多高的土坎,这里阴暗、潮湿,大冬天的,无遮无挡,冷。虽然贺老意从拴它那天起就把草窝搬来了,还加了一层厚厚的稻草,但每次穿堂风一过,刺骨的寒冷,很多个夜里,蜷缩成一团的贺卡还是被冻醒了。每次冻醒,贺卡就再也无法入睡,它的牙根就痒痒,它恨赵大成,越恨越深,恨不得立马就挣脱麻绳,潜入赵大成家里,朝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一口。
贺卡想,等我自由,有你赵大成好看的。
贺卡想贺老意那么疼爱它,拴个十天半月就会放了它,让它自由,但没想到,这一拴,它被拴了整整三个月。这期间,贺卡还遭到过赵大成的一次羞辱。那是正月初六的白天。这天贺老意去四十里外九水村外公家拜年了,向水花没去,中午时候,赵大成来了家里,他们把正屋床弄得吱吱嘎嘎地响。贺卡当时不知道是赵大成来了,但它知道贺老意不在家,就去正屋的后门口去嗅,想闻闻是谁,麻绳的长度刚好够它到达后门口。贺卡到达后门口,低头辨别是谁的气味时,后门“嘎”地一声打开了,赤条条的赵大成站在门槛上,对着它泚尿,一股尿水淋在了贺卡的头上。赵大成哈哈大笑起来。贺卡想扑上去咬他,但绳索不够长,它每一跃动,脖子就被铁圈勒得生疼,又把它勒回去了,腾不起来,也够不着赵大成。赵大成一边大笑,一边扶着他的生殖器,他的尿柱射得高远,每次都淋在贺卡的头上、身上。
贺卡愤怒地对着他狂吠,它越叫,赵大成就越兴奋,笑声就越响亮。尿完了,他还站在门槛上做了几次蹬踢它的动作才关了后门,去和向水花睡觉。
贺卡不知道正是因为这次赵大成调戏它反而延长了它的刑期,贺老意从九水村回来后,对向水花说:“贺卡已经关了半个月了,可以放了吧?”
向水花说:“再磨磨它的性子,万一它要是出去咬了赵大成,光打狂犬病疫苗都要好几百块钱,我们家哪有钱赔人家。”
贺老意想了想,就没作声了。
三个月后,贺老意把麻绳一解开,贺卡就撒开脚丫子跑开了。它去找赵大成了。
赵大成带着胡洋、王百涛和派出所另一个干警袁开林组成的打狗队是四月上旬的某一天上午开进猫庄的。这支四人的队伍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胡洋和袁开林穿着制服,胡洋提着一把两尺来长的微型冲锋枪,袁开林扛的是一枝半人高的老式快枪,王百涛穿着皮夹克,怀抱着一把双管猎枪。只有赵大成两手空空,做向导,他不会玩枪,胡洋不敢借枪给他,怕他走火伤人。
他们一进村,就到处找狗,见到了狗,无论白狗黄狗黑狗花狗,就开枪射击。一时间,猫庄像发生战争了一样,不仅狗跑、鸡飞、猪跳,人也惊惶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纷纷关门闭户,很多孩子和胆小的女人躲进了床底,直到夜里枪声停了几个小时后还不敢出来。
这次对狗们的杀戮是贺卡引来的,是赵大成对猫庄所有的狗们的一次大报复。
贺卡被贺老意放出来的当天,它就发动了对赵大成的第四次袭击。这次它还邀了花花、小白、黃毛和虎头。这次袭击贺卡是准备动真格的,选择的地方还是在老大队部门口,贺卡的摩托车开不进村里去,车就停在那里,贺卡知道只要等在那里就能等来赵大成。果然,贺卡和花花黄毛它们守了一个多时辰,赵大成就来了。他要开车去镇上。赵大成从大队部老房子里推出摩托车,发动了车子,两手握着车把,双腿刚跨上车时,贺卡从土坎上箭似的蹿了出来。贺卡是从赵大成背后过来的,等赵大成听到响声,转过头来看,看到是贺卡,想提起车头拦它时,晚了,贺卡已经一口咬住了他的右腿裤管,赵大成使劲地提他的右脚,想甩开掉贺卡,贺卡咬住不放,使劲地拖赵大成,想把他拖下车来,拖倒下地。赵大成见甩不掉贺卡,放开车把,想腾出双手来掐贺卡的脖子。刚松开手,赵大成马上又握紧了车把,他听后土坎上“哗哗啦啦”在响,一看,吓得七魂出窍,一群黄白黑颜色不一的狗们正向他扑来。赵大成心里一急,使劲地提脚,“哗啦”一声,他的裤管破裂了,右脚终于提了起来,他赶紧坐稳,踩了一脚油门,摩托车以最快的速度往前冲了出去。
赵大成车子开动后,贺卡带着狗们还撵了他一里多路,直到晓得它们跑不过这个冒黑烟的铁家伙才停下来。
“反了,反了,狗日的全部造反了!”赵大成从镇医院打完疫苗后,走进派出所所长办公室时给胡洋说,“那群狗日的想谋杀老子啊!”
胡洋正在看文件,闻言一惊,抬起头来,问赵大成:“谁造反了,猫庄发生谋杀案了?”
“是一群狗想谋杀老子。”赵大成说,“好险,差点就死了,见不着兄弟了。”
听到赵大成说是狗,胡洋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了,接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起码笑了一分多钟,只差笑岔了气才停下来,说:“你他妈的吓死我了,我真以为出大事了。一群狗想谋杀你,你是来报案的,还是来逗我的。”
赵大成说:“你别不信呀。”他提起右腿,让胡洋看他被贺卡撕破了的裤管和刚刚敷了药的伤口,接着又给胡洋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今天的经历以及前三次贺卡对他的袭击。
“这要不是谋杀那是什么?”赵大成用赖皮的口气说,“反正我不敢一个人回猫庄了,那群狗肯定还在等着我,非弄死我不罢休的,你们派出所得保护我的人身安全。”
胡洋还真犯难了,说:“我们不可能去逮捕一群狗,以谋杀罪交给检察院去起诉,然后让法院判它们刑吧。”说到这里,胡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这也太荒谬了吧?”
赵大成说:“你们就不能直接击毙它们吗?”
胡洋说:“击毙也得师出有名呀,不然老百姓有怨气,我也交不了差。”
这时王百涛正好打电话来,问胡洋晚上有什么安排没有,没有他请客喝酒。胡洋说好呀,赵大成正好也在这里。一会儿,王百涛就来胡洋办公室了。听了赵大成的遭遇,王百涛也笑岔了气,说:“这人跟狗结仇的事,还真有啊!”他又给胡洋出主意,说:“现在不正是油菜花开狂犬病的高发期,以这个为借口去猫庄打狗是个好理由呀。”
胡洋知道王百涛喜欢打猎,他去年买了枝猎枪,持枪证还是托他在县公安局办的,他这是想过打猎的瘾。看到赵大成被吓成这样子,胡洋同意了王百涛的主意,说:“明天就去猫庄打狗吧。”
赵大成说:“今晚就去呀,晚上狗要回家,收拾起来更容易。”
胡洋说:“夜里不安全,看不清,万一枪走火伤人了,所长当不成是小事,我他妈的还有可能坐牢。”他拍了拍赵大成的肩说,“你要是不敢回去,等喝完酒后,让百涛给你挂间旅社,在镇上睡一夜吧。”
这次打狗队战果辉煌,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两点,总共击毙了猫庄十一条狗,包括大白、花花、黄毛和一些没有名字的狗。所有的狗尸都被装进了王百涛的皮卡车里,运到镇上去了。胡洋和袁开林给猫庄人解释说先运去防疫站检验,然后再挖坑埋掉。只有赵大成知道,它们肯定会进入镇上和县城里的狗肉馆里去。
王百涛、胡洋和袁开林满心欢喜地满载而归,赵大成却高兴不了,反而更加恐慌起来。
贺卡并没有被击毙,它逃脱了!
赵大成只知道贺卡受了伤,逃进了鸡公山。
本来是完全有机会击毙贺卡的。如赵大成所料,上午九点,他骑着摩托车带领胡洋和王百涛、袁开林到达猫庄老大队部时,贺卡带着一群狗果真埋伏在那里。来猫庄前赵大成就给胡洋、袁开林和王百涛说过,贺卡是一头黑毛狗,全猫庄只有这么一条全身漆黑头上有一块白斑的狗,他们要是看到它了,三人务必要同时开枪,先击毙了它,其他的狗,他们想毙谁毙谁。车停后,他们都看到了贺卡,胡洋和袁开林坐的一辆吉普车,都坐前排,袁开林是左侧,开不了枪,只有右侧的胡洋用微型冲锋枪开了枪,他的那一枪跟王百涛的来福枪几乎是同时响的,赵大成看到栽倒的却是黄毛,贺卡没有倒地,只是浑身一抖,带着花花和大白往坡上的树林里钻去了。
狗日的王百涛没有朝贺卡开枪,想是吃黄毛的肉。俗话说:一黄二白三麻四黑,黄狗是所的狗类中的上品。黄毛是条黄狗。
赵大成带着他们往后山撵去。贺卡贼精,被撵到树林后,它就不往空旷的坡地和山谷里跑,而是带着花花、虎头和大白往猫庄寨子里钻去。寨子里到处是墙角、柴堆、猪圈、牛栏,不好找,也到处是人,看到了,胡洋他们也不敢乱开枪,担心万一钻出个人来。这时赵大成也发现胡洋、袁开林和王百涛都不是真心来帮他忙的,而是来猎狗的,他们并不一心只找贺卡,而是见到了狗就分头围着,把它们往寨子中央一坝空旷的田畴里撵,远远地射杀它们。
赵大成心里直骂娘,只好自己拿了一根合手的大棍,到处去找贺卡。有一次,在一条巷子里迎头碰上了贺卡,相距只有一丈多远,他看到贺卡的后腿在流血,应该是胡洋那一枪打中的。要是他手上有枪,肯定一枪就崩了它。贺卡见到他,马上就掉头跑了,跑得一瘸一瘸的,赵大成马上跟着撵,撵了十几米,眼看只有两三尺距离了,赵大成马上就能一棒结果它。贺卡这时一头钻进了杨功成家烤烟房和土坎间的一条只有一尺多宽的水沟里,跑了。
那之后,他就再没见到贺卡了,直到胡洋王百涛他们离开猫庄。
离开时,胡洋给他说:“一下子打死了这么多狗,其他的狗早就吓破胆了,不会再敢‘谋杀你了,你就放心睡大觉吧。”
王百涛也满面快活地说:“要是再敢的话,你再来喊我们。今天玩得真过瘾。”
赵大成走到哪都提着一条棍子,心惊胆颤地过了十多天,他既没有再次遭遇过贺卡的袭击,也没有再看到过一眼贺卡。他感觉贺卡是不会放过他的,开头几天,白天他要去贺老意家蹲守,晚上要打着电筒去查看几次,他没有发现贺卡回过家的任何迹象。他也问过向水花,她说贺卡没回来过。向水花是不会骗他的,这点赵大成可以确定无疑。他交代向水花,要是贺卡回来了,一定要通知他。猫庄其他的狗,正如胡洋所说,都被吓破了胆,虎头、小黑和其他没死的狗,远远见他,就躲了起来,没处可躲时,也低着头,给他摇摆尾巴,讨好他,取悦他。
赵大成心想,贺卡大概也吓破胆了吧,不敢回来,做野狗去了。
赵大成再次见到贺卡是三个月后。那是七月的一个大热天,中午,他从鞭炮厂出来时,正走在小木桥上,猛然看到贺卡站在前面三丈远的河坎上。赵大成吓了一跳,呆了。就这样他与贺卡对视了足足三秒。贺卡高昂着头颅,像对他示威一样,告诉他,它回来了!
从贺卡全身黑毛油亮光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来看,它不可能是饱一顿饿一顿的野狗,而是被很好的吃食供养着。
肯定是贺老意背着向水花在给贺卡吃食。
贺卡并没有向他扑来,赵大成手里没有棍子,他也心虚,就慢慢地退了回去。这天他一直等到傍晚六点,才跟着向水花等一帮工人们一起回家。
晚上,赵大成去找贺老意,贺老意一口否认他在给贺卡送吃食,说他有几个月从没见过贺卡了,他怎么知道贺卡去了哪里。他装着很惊讶地问赵大成贺卡还活着吗?说他怀疑赵大成是不是认错了,他看到的不是贺卡而是别的狗吧。赵大成知道他说的是假话,贺老意听说贺卡还活着,没有表现过一点惊喜出来,他的眼光躲躲闪闪的,不敢看他。第二天,赵大成给向水花放了三天假,要她日夜盯着贺老意,看看贺卡到底在哪里。三天里,贺老意每天正常地上山出工,下山回家,向水花一无所获。
三天里,賀卡也没有再次出现过。
贺卡不死,赵大成想,他就有可能会死。这已经不是面子问题了,而是生死的抉择。赵大成决定使出杀手锏,让贺老意交出贺卡。这晚。他再次上门去找贺老意,还特意带上那次他被贺卡咬伤后打预防针费用的单据。这笔钱,因有跟向水花的那层关系,原本赵大成没打算找贺老意家要,想年底时在村委会里找个由头报销,
赵大成进屋后直接就跟贺老意说:“这是你家贺卡咬伤我那次打针花的钱,你得赔我。”
贺老意接过单据,一看,脸就绿了,说:“怎么打一针要八百多块钱?”
赵大成说:“打狂犬病疫苗是按体重算钱的,六块多钱一斤。不过,老意你若告诉我贺卡在哪里,这钱我就不要了,我还再倒贴给你五百块钱。”
贺老意摇了摇头,说:“我真不晓得呀。”
赵大成咬了咬牙:“还加一个条件,你只要告诉我,到年底时我保证你和向水花两人都吃上低保。每一月四十五,两人九十,你家今后每年平白无故要多一千多块钱,那还划不来!”
向水花也帮腔说:“老意你真不知道吗?你要晓得,贺卡要是再咬伤村长,村长就还得去打针,一针七八百,我们家赔得起几次,再赔一次,我们就得砸锅卖铁,赔两次就要上房揭瓦,这日子还怎么过?”
贺老意沉默了。
贺卡是三天后贺老意牵来村部楼的。他从哪里牵来的,谁也不知道。早饭后正准备出工的男人女人,看到贺老意牵着高大漂亮毛色发亮的贺卡往村部楼走去。自从打狗队来后,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到贺卡出现,而且还是贺老意牵着,都好奇地跟了过去。走近村部楼时,人们看到赵大成站在坪场上,他的手里提着一根胳膊粗的大棒。
贺卡也看到了赵大成,对着他汪汪地吠起来。贺卡的声音并不凶狠,也不恶毒,倒像是呜咽。因为它没有使劲地挣扎,想挣脱贺老意手中的麻绳,扑上去咬赵大成的意思,而是温顺地跟着贺老意往前走,一直走到坪场外土坎前钉着的木桩前,贺老意把它在木樁上拴好,贺卡也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它也没有挣扎,更没有反抗。贺卡是条聪明的狗,既然被主人牵到了赵大成面前,它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了。贺卡并不怨恨贺老意,它知道主人这样做肯定是迫于无奈。因为什么原因,迫于什么无奈,贺卡弄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它知道人的世界远比它们狗的世界复杂得多。
狗和人不同,人要死得明白,狗只要死得有忠心。
贺卡想,主人让它死,它死,就是忠心,不管死于谁手。
贺卡觉得自己早就活厌倦了,活得多余了。自从它害死花花、大白、黄毛之后,它就不想活,要不是贺老意偷偷地给它送吃食,给它涂药疗伤,它躺在鸡公山燕子洞里,都懒得出去找吃的,早就绝食而死了。活过来之后,它也没有想过要报复赵大成,它已经没有这个心思了。那天在小溪河桥边,它是不小心碰到赵大成而已。
贺卡被拴好之后,贺老意转身就走。赵大成拿着棒头一步步地走近贺卡,就在他举起棒头,准备击打贺卡的头颅时,赵大成突然愣住了!他看到对面十来丈远的田坎上一排站着十多条狗,不,不止十多条,起码不下二十条,密密麻麻的一片狗头,正望着他。那些狗除猫庄的虎头、麻花、黑背等,还有十多条他从没见过的野狗。赵大成突然想到贺卡一直是狗类的头儿,他这样当着这些狗们的面棒杀了贺卡,这些狗们会不会来找他报复。仅仅跟一条贺卡结仇,就让赵大成大半年不安生,时时有性命之忧,若是跟这么多狗结仇,他赵大成就真活不成了!
赵大成的手一下子软了,垂了下来。
贺老意刚走出村部楼坪场时,听到赵大成叫他:“回来,贺老意,你回来。”
贺老意回头看,赵大成在向他招手,他还看见绑着的贺卡活得好好的。他以为赵大成突然良心发现。要放了贺卡,让他带走。贺老意走过去,到了赵大成身边,赵大成把棒头递给他,说:“还是你打吧,打死它。”
贺老意惊悚地连连后退,摇头摆手地说:“我下不了手!”
赵大成说:“你不想要低保了?”
贺老意仍不肯接棒,赵大成又说:“你不想要那五百块钱了?”
见贺老意还是不接,赵大成又说:“那你给我赔医疗费吧。”
贺老意不退了,突然蹲下地,双手掩面,呜呜地哭泣起来了。他的哭泣引得贺卡挣扎起来,汪汪地叫唤,声声凄婉,像似陪着贺老意一起哭。
旁边的赵大勇看不过去了,大声地说赵大成:“猫庄人都晓得贺卡就是老意的儿子,你别逼老意自己动手,他怎么会下得了手。”
赵大成没理赵大勇,再一次把棒头往贺老意手里递,说:“老意,你打死贺卡,我就不再睡向水花了,答应给你的,五百块钱,低保,一样不少。我保证说到做到。”
赵大成说的不是悄悄话,他的声音大得足够旁边所有的人听到。贺老意一下子愣了,接着,他的脸也涨红起来。他看到旁边所有的人也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接着,他听到他们窃窃私语起来。特别是女人们,说话声虽小,惊讶和叹息的声音却很大。
贺老意接过了赵大成再次递过来的棒头。
棒头三尺长短,杂木,重约五斤,握上去十分合手。贺老意慢慢地向着贺卡走去,赵大成跟在他身边走。突然,贺老意转过身来,就像电视体育频道里棒球运动员接球时那样,挥棒斜挑,朝着赵大成的头颅扫过去。贺老意使出的是全身的力气,赵大成被击中的是半个头颅。“砰”的一声,击得赵大成像袋谷物一样,重重地倒在地上。围观的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只听贺老意一声怒吼:“老子也是个有尊严的人,你私下欺负我就算了,我能忍……”一边吼叫,一边又朝着赵大成的头颅重击了两棒。
赵大勇反应过来,跑上去拦腰抱住贺老意时,赵大成的脑壳已被打烂,血和脑浆迸流一地,早已气息无存了。
是贺卡最先叫出声来的,叫声狂野、凄凉、哀婉,像是在放声悲哭。接着,田坎上的那群狗也叫起来了,整个猫庄所有的狗都跟着叫起来了。每只狗叫声跟贺卡一样,狂野、粗犷、哀伤、悲怨,狗吠声连在一起,汇成一股股声音的浪涛,冲击着猫庄。又像是一堆滚滚而来的黑云,笼罩着整个猫庄。狗吠声从上午一直持续到傍晚,警车带走贺老意后,狗们还狂吠了整整一个时辰。天色黑尽之后,猫庄才渐渐安静下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