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鸦
這间酒吧在巴登街,她不常来,半个月一次,也有可能一个月一次。来了之后,她一般都在吧台前坐着,屁股底下是条高脚凳,脚不能着地,只能将两腿并拢,规规矩矩地踏在凳子下边的横梁上,这正是她习惯的坐姿。她就那样坐着,专心致志地看表演、听音乐、喝点红酒。遇到有眼缘的,也说说话。这个对象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聊得来就好。至于艳遇,她没遇到过,但并不代表她不想。总而言之,就是一种中年女人的欲望,驱使她想从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中去找到点什么,或者被什么找到。
在深圳,已经很难看到这样的一条街了,路面不足三十米,两边是低矮的亲嘴楼,一栋栋亲密地抱成一团,拥挤在里面,将上世纪深圳城中村的风貌勾勒出来。总的来说,这条街有些杂乱。到了晚上,这乱更加丰富些。烧烤、麻辣烫、小炒、潮汕卤水、砂锅粥等各地特色小吃,变成简陋排档凌乱地摆出来,一直蜿蜒到这条街的拐角处。夜色落下时,烟火味从街上升起,冰镇过的啤酒瓶子挂着水汽,摆在那些油渍斑斑的矮桌上,有的被一些粗糙的手握住,往嘴巴里灌。还有些酒,比如洋酒和红酒,则在街两边的酒吧里可以喝到。这大概是深圳最早的一条酒吧街,九十年代初兴起,酒吧一家挨着一家开起来,将这座城市的夜生活拉长。后来城区整改,两边的酒吧陆续迁走一些,但仍有不少留了下来,跟着这条街一起慢慢变老。
与巴登街的老旧形成反差的是,来这里的,多是些年轻人,着装和兴趣都远远走在这条老街的前面。年轻人喜欢重音乐,因此,这里的酒吧大多数都是重吧,音乐响起之后,强劲奔放的节奏奔涌着,让整条街都跟着摇晃。但她来的这家酒吧是安静的,至少在她看来如此。这家酒吧分为上下两个半场,上半场轻音乐,适合她这样的人静坐,午夜之后转场,换成年轻人喜欢的重音乐,让这家酒吧与门外的躁动融为一体。深圳的夜晚,这时才算开始,她往往会在这样的时刻走掉。
在深圳,这类酒吧很少见,正因稀缺,顾客反倒较多。她进来时,已座无虚席。她扫了一眼,都是些陌生面孔,浮在幽暗的卡座间,随光线的明暗闪烁不定。灯光好像换过了,比上次来时要亮些。她抬头看了看,一盏球形射灯悬在顶上,像地球仪那样沿着规范的轨迹转动,将成束的彩光抛散出来。舞台中间有两名乐手,一男一女,穿着少数民族的盛装。女的长发披肩,端庄地坐在一架古筝前,双手按住琴弦,轻柔抚动。男的站在一旁,葫芦丝叼在嘴里,手指灵巧地敲击音孔,脑袋随节奏晃动时,清瘦的影子不时被射灯旋转着甩到墙上。在两件乐器的配合下,丝竹声从舞台上漫过来,像张帘子那样,舒缓地升起,将巴登街的动荡阻隔在外面。
跟往常一样,她在吧台前坐下,从包里拿出一盒女士香烟,放在台上。平时她并不抽烟,在酒吧里,才装装样子。服务生过来打招呼,说,姐,来了。她点点头。服务生取出一支红酒,旋开软木塞,在高脚杯里倒上,彬彬有礼地递到她面前。酒是她两个月前买的。每次来这里,她都喝得不多,一两杯,最多不超过三杯,一瓶酒好像永远也喝不完似的。她接过酒杯,将一百块小费递过去。服务生鞠个躬,笑着收下,说声谢谢,转身走到另一边去招呼客人去了。
一位调酒师走过来,将服务生空出来的地方填上,手里拎着三只酒瓶,开始抛耍。她一边听音乐,一边看着酒瓶像蝴蝶穿花一样,被一双修长的手控制着,在空中灵动地翻飞。她喜欢这样的表演,昏暗中,瓶底的萤粉放出幽幽彩光,在空中舞动成三条交错穿梭的弧线。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脑子里想像着类似于多维空间里的线条。抛着抛着,弧线突然散掉,三只酒瓶当中,有一只飞出来,脱离了那双手的控制,咣当一声碎在地上。调酒师赶紧弯腰,伸手一抄,将另外两只酒瓶在即将落地前稳稳地捞住了。就在这时,她屁股底下传来一阵晃动,红酒在杯中漾一圈,溢出来挂到下巴上。她低低地惊叫了一声,伸手扶住吧台。灯光也跟着晃,一圈尘土落下来,在成束的光柱里飞旋。酒吧里出现了短暂的骚动,许多人站起来,茫然四顾,见没什么事情发生,又坐下了,骚动很快平息。她想起来了,早上在电视上看过新闻,台湾发生地震,震源在海底,离这里不远。她有些慌乱,把酒杯放下来,想走。刚起身,一个声音稳稳地落到耳边,像双手一样,将她按回到凳子上,同时也将她心里的那丝慌乱压住了。这个声音说:没事,小地震,不超过三级。
她侧过头,看到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异常分明的线条,像用刀雕过,上身是件纯白色的立领衬衫,修长的脖子在领口中竖着。在激光灯的镭射效果下,男人身上泛出一种幽幽的洁净,将他从这个混乱的地方清晰地分离出来。她从书上看到过,有那么一种男人,瞬间能将女人吸引住。以前她不相信,现在信了,他就是。和他的目光乍一对上时,她心里剧烈地跳荡了一下。
男人挪过一条高脚凳,在她旁边坐下来。灰尘慢慢落尽,旋转着的光束又恢复了洁净。他要了杯鸡尾酒。调酒师问,加冰吗?他说,不加。调酒师熟练地把酒调好,插上吸管,递到他面前。男人接过酒杯,抿着吸管喝了一口,转过脸,微笑着,将酒杯举到她面前。你好,他说。声音很厚实,带着磁性,就好像能把什么东西吸引进去。
她回个笑容,把酒杯迎过去。两只酒杯在空中当地碰了一下。他看了看她的杯,说,挂杯很均匀,是拉菲吧?她点点头,没说话。对酒她了解并不多,以前是滴酒不沾的,近两年来酒吧,才学着喝点红酒。服务生推荐什么,她就喝什么,也喝不出好坏,再好的酒,都是一股酸涩顺着喉咙下去。她知道这瓶酒很贵,但好在哪里,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她希望男人开启另外的话题。她在心里暗想,接下来,他也许会介绍一下自己。但是没有。男人扭过头,捏住酒杯,目光落到了舞台中间。
女乐手和那架古筝已经撤走,只留下男乐手独自站在台上,他显得更瘦长了。合奏变成独奏,从葫芦丝里流出来的旋律,抽去古筝的弦音之后,婉转中带着苍凉,显得异常干净。男人专注地听着,就仿佛音乐里有只手,把他的眼睛和心一起紧紧地攥住了。她感觉自己成了团空气。这让她有些焦躁,同时也激起她内心的一种渴望——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在一个陌生男人眼里找到存在感。她想跟他聊天,又不知从哪里挑起话题,不可思议的是,她有些担心自己放不下女人的那份矜持。这不应该。到了她这种年龄段的女人,什么事情都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做,包括上床。
她就那样犹豫着,而男人听着音乐,两人各自专注一事,让沉默凝固在中间。直到这支曲子吹奏完毕,男人才从音乐里走出来,把脸转向她。他说,吹得不错。她点点头。其实她根本就没听出吹的是什么,脑子被纷乱的思绪占据了,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就仿佛这男人将她心里一扇门推开的同时,也将她的两只耳朵关上了。但她还是很巧妙地接上了话。她说,是不错,有月光如水的感觉。
男人望着她,目光里多了些惊讶,就像找到了知音。她和他的谈话,就这样顺利地开始了。他跟她聊音乐。他喜欢云南的小调,神秘、干净、空灵,美得像诗。对云南的民乐,她并不陌生。她也喜欢。大学就是在昆明读的。那四年时间,她利用假期,几乎走遍了这个边陲省份的所有角落。在那些古老的村寨里,随便搅动一片空气,都会跳跃出一串清澈明亮的音符。她之所以喜欢,是因为那里的音乐,不是聚光灯下的表演形式,而是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这样的音乐朴素、真实,瞬间就能击穿人的灵魂。他跟她聊起了《月光下的凤尾竹》,就是男乐手刚才吹的那支曲子。男人十分善谈,嘴巴里不断吐出一些贴切的词语,将抽象的音乐转换成画面,清晰地送到她脑海里。这支曲子她听过多次,确实好听,但除了旋律,她一直不知道具体好在哪里。现在她知道了,通过男人的描述,她第一次把这支曲子从内到外理解通透。她想再听一遍,可是那名乐手拎着葫芦丝下了舞台,修长的身影一晃,消失在通往后门的通道里。
随后上台的是支乐队。四个年轻人,主唱手二十出头,脸上一股书生味,两只眼睛藏在闪着冷光的镜片后面。他拖过一条凳子,垫在屁股底下,吉他斜放在两腿之间,把麦克风调整到合适的高度,试了试音。紧接着前奏响了起来,贝克片从弦上划过,一组和弦干干净净地滑出来,像一粒粒水珠从荷叶上滚过。几个小节之后,他把嗓子打开。唱的是《北京的冬天》,音色不错,那种苍凉的嗓音融入吉他沙哑的伴奏时,暧间就将她扔回到一段生涩的时光里。
她之所以喜欢这个酒吧,是因为这里经常有歌手唱民谣。大三时,她喜欢上一位校园歌手,两人谈了一年恋爱。毕业那年,她跟他去了北京,一起生活两个月之后,她突然提出分手。当时他很惊愕,问她为什么。她回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两人感情还不错。离开北京之后,这个问题像绳索一样,捆绑了她很长一段时间,也让她歉疚了好些年,总觉得连个理由也没有,就一走了之,有点不负责任。那是她的初恋,短暂,却深刻,在心里留下了很深的一道痕迹。后来她想,也许是因为惧怕北方的冬天吧,那里的冬天过于坚硬、干冷,强劲的北风扑过来,就像一双骨节突出的手,一把将她攥住,让她透不过气。相比之下,还是深圳适合她。离开北京之后,命运便十分妥当地将她安排在这座南方的城市里了。这支歌听完,她脸上多了两道湿亮的光。男人看着她的脸,以为她是被音乐打动了。其实不是,打动她的是回忆。每当她回忆起北京的冬天,那种漫无边际的苍凉,让她无端地就想落泪。
时间慢慢走到午夜,这支年轻的乐队也撤走了。主唱手最后一个下台,走到台边,歇了一会。她看到一个孤单的背影背着吉他,往外面走去,边走边举着矿泉水瓶子喝水。舞台空了出来。她看了下表,十二点。一支舞曲响起来,是《卡斯布罗集市》。这时她屁股底下的凳子又晃了一下,还是一圈灰尘,从天花板上盘旋着落下来,缓缓掉进席琳迪翁的天籁之音里。这次她没有惊慌。酒吧里也没出现骚动。他们已经习惯了。有些人从卡座起身,走到舞台中间,两两抱在一起,随音乐的节奏,一对对胶着的身影融入彩色的灯光里。从拥抱的姿势可以看出,这些人中间,有些是情侣,但大多数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建立于一场邂逅。其中还有男的和男的,暧昧地抱成一对,彼此间贴得很紧,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但这就是酒吧的魅力,无奇不有,酒喝下去,情感也就狂乱地释放出来。这支舞曲过后,将会是一场更为彻底的释放,在重音乐的轰鸣中,许多颗脑袋疯狂扭动,许多张嘴巴呐喊。她受不了那种炸裂般的喧嚣,每次都是在这种时刻,她起身走掉。她摸摸烟盒,发现还没有撕开,一晚上,她竟然一支烟也没抽过。她想了想,也许是因为坐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也没有抽烟。她把烟盒收起来,考虑着要不要走。正犹豫着,一只手伸了过来。男人站在她面前,微笑着,腰弯成邀请的姿势。她没有多想,顺从地把手交到他手里,跟他走进了舞台。
男人是那种很好的舞伴,脚底下似乎长了眼睛,永遠都知道她下一步要走向哪里。他带着她,穿梭在一堆拥挤的身体之间,游刃有余。她觉得不像在跳舞,而是在沿着某条小路随意地散步。这感觉很好。她想起十多年前的一次同学聚会,一个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人,也是以这样的姿势,将她邀进了舞池。那时丈夫的舞也跳得很好,而且很会讨异性的欢心,这一点上大学时她没看出来。一支舞跳完之后,丈夫把嘴唇贴在她耳边,像吹气那样,说了一句情意绵绵的话:跳一辈子?不知是这句话将她打动了,还是他身上的那股男性气息搅乱了她的心智,她想也没想就说:好。说完之后,她就决定要嫁给她了。那时年轻,一点点浪漫就感动得稀里糊涂。结婚之后,她很快就发现,她与丈夫的生活,并不像跳舞那么融洽。两口子都忙着工作、创业、做生意,忙来忙去,慢慢变成了相互独立的个体,很难再有交集。她知道丈夫在外面有情人,也许还不止一个。从丈夫身上的气味里,她嗅出了那些女人的存在。她不知道那些女人长什么样,但至少比她年轻,她们的大致年龄,可以从丈夫身上的香水味中判断出来。两年前,她向丈夫提出分居,他痛快地答应了,就好像这一天他等待已久。但也没有离婚。他和她在一套房子里,就像两个租客那样,各居一室,相安无事地生活了两年。双方都没有要离婚的意思,不是不舍,而是因为财产是件比感情更加难于清算的事。这样的关系说起来有些奇怪,她和他就像两个使用假证的骗子,让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保持在一张结婚证里,谁也不影响谁。更奇怪的是,在这座城市里,有相当多的夫妻都保持着这样的婚姻。习惯之后,她觉得也并没什么不好,再重的情感,只要放下,也就轻了。只是内心那种不期而至的躁动很难压住,只能偶尔来一次酒吧,恰到好处地消解掉。酒吧是个好地方,经常能遇到一些有趣的人,比如眼前的这个男人。
舞曲进到一半时,灯光更暗了,调音师故意让节奏慢了下来。那些舞动的身影也跟着变慢,有些索性停在那里,脸贴着脸,静止不动。她侧过头,目光越过男人的肩膀。昏暗的光线里,晃动着形形色色的脸,很多只手停在一些饱满的臀部上。这样的画面让她想到了欲望,同时也想到了不久之后,即将发生的一些故事。可是男人的手很老实,稳稳地停在她腰部,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当的间隙,使她感受不到过分亲密的接触。在这样的时刻,她倒是希望男人能够放肆点,这样的话,至少会让她觉得,在身体方面,她依然具有对一个中年男人的诱惑力。可是很遗憾,自始至终,男人如履薄冰,保持着这种礼节性的距离,让她的渴望一直落在空处。
一曲跳完,舞曲戛然而止。有些人走出舞池,有些人仍留在舞池里,紧密地抱在一起,等待下支舞曲的开始。男人带着她往舞池外走,没有再跳的意思。让她惊喜的是,男人的手没有放开。他稍稍用了点力,将她的手稳稳握住。她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击中了,这种感觉让她想起初恋,但毫无疑问,比初恋要来得直接、准确,仿佛一道闪电,一下就将她击穿。这完全符合她对一场艳遇的猜想,甚至超出了她的猜想。在她想象过的无数次艳遇中,没有一次像这样水到渠成。下一支舞曲又开始了,两人都没有动,就站在台边,两只手从握住的状态,变成了十指紧扣。
酒吧终于进入了下半场。重音乐响起来。这些刚才还处于缠绵悱恻中的人,就像换了副面具,将狂放的一面展示出来。舞台上扭动着一个躁动的群体,许多张狂欢的面孔在闪动的光影中扭曲,鼓点有如雷鸣,撞击着她的耳膜。她受不了。男人也受不了。在这样的场合中,年龄就是条清晰的分割线,将他和她从这个狂欢的群体中隔离出来。男人对她说:走吧?她点点头,说:嗯。
他带着她出了门。她的手一直被他攥在手里。这感觉很好。门外是漫无边际的夜色,远远近近的楼群参差不齐,被铁黑色的天幕笼罩着,在灯火的分割下,显得层次分明。深夜的海风像个梦境,从巴登街的拐角处飘进来,沿街面无声穿行。她脚底下又是微微一颤,余震还在持续,但此时她的内心已相当平静。她忘记了早上的电视新闻。巴登街也很平静。两边坐着许多吃夜宵的人,把排档前的小桌子占满了,满街都是啤酒的味道。在吃吃喝喝的声音里,他们把头埋在桌前,对食物表现出足够的尊敬与虔诚,与酒吧里那些随意的面孔形成鲜明的反差。一墙之隔,两个世界,这就是深圳。她听到一声浑厚的长鸣,像潮水一样漫过城市上空,那是从火车站传来的汽笛。火车总是不分昼夜,将一些人从远方拖来,风尘仆仆地扔进这座城市里。她想起多年以前,自己也是坐着火车,从北京抵达这座城市,如今一晃就是十几年。
她跟着他往巴登街外面走。一阵风扑过来,她侧过头去躲,但头发还是被吹散了。她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将头发拢好。他摸出火机点烟,深吸一口,一阵烟雾升起来,被风擦掉。原来他是抽烟的,这让她对他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这是一个内外兼修的男人,即使是在酒吧那样的公众场合,他也习惯性地保持着应有的修养。整理好头发之后,她想再次找到那只手,可是男人的手已经和火机一起插进了裤兜里。她有些失望。夜越来越深,大半座城市进入了睡眠。一个喝醉酒的男人从酒吧里摇晃着出来,两条胳膊像折断了一样,被另外两个人架着,看上去就像个即将执行枪决的囚犯。这个醉鬼被扶到街边,脑袋歪到一只垃圾桶前,对着里面嗷嗷呕吐。架着他的那两个人里,有一个腾出手来,用拳头捶打他的后背。他的脸痛苦地拧着,从嗓子里吐出一把破碎的声音。酒醉后的失态确实有点不堪入目。有很多次,她也想一醉方休,但每次都被這些烂醉的面孔所阻止。所以她从未喝醉过。经过酒鬼身边时,男人的手又从裤兜里拿了出来,有力地拢住她的肩膀,让她带着一种安全感穿过了巴登街。
男人问她:去哪里?
她说:随便。
男人又问她:家里还是酒店?
家里?她愣了愣,说,方便吗?
他说:我一个人住。
她暗自为之一振,男人的这句话里,透露出一种明确无误的信息——他单身。她说:那就家里吧。
他说:好。
他和她走到路边打车。两人并肩站在风里。深夜的城市空旷而安静,两排路灯被柱子举在马路两边,灯光清冷,将一些影子深浅不一地投射在地上。她看了男人一眼,他身上的衬衫是那种耀眼的洁白,十分干净。在灯光的映照下,他脸部的线条更加清晰。这是一张让人看一眼就能记住的脸,精致、刚毅,恰到好处地配合着他极有分寸的言行举止。出租车过来了,他举手将车拦住,拉开车门,扶她上车,关好门,自己从另一边上车坐到她的旁边。他的身躯靠过来时,她闻到一种男性气息压了过来。
男人住在前海。出租车在一个面向海湾的小区前停下来。他们下了车。空气中弥漫着大海的味道。一条沿海公路蜿蜒在夜色里,海鸟在路边的红树林里掠进掠出,像些暗夜中的精灵。她和男人并肩前行,走过一条宽阔的水泥路。小区绿化很好,路中央匍匐着一些棕榈树的影子。他住在最靠近海湾的那一栋,离小区门口只有两分钟的路程,很快就到了。她跟着他走进电梯。是那种观光梯,有一面透明,面向深圳湾。夜幕下的海水像黑丝绒一样,华丽地往天边抖开。远处的灯塔里射出昏黄的光束,将夜空撕开一角。她从未见过如此充满诗情画意的大海。电梯升到半空停住了,她跟在他身后走出来,电梯门合上,大海的景象被关在了电梯里。他掏出钥匙,喀嚓一声扭开门,走了进去,一双拖鞋从门里挪出来,放到她脚下。她换好拖鞋进屋。这是套大户型的房子,布置成两房两厅。卧室的门开着,不大,刚够摆下衣柜和床。从房子整体的布局来看,另一个间房大约占住了全套房子的二分之一,显得有点不太协调。她看不到里面的状况,这间房的门关着。
他说:冲个凉?
她点点头,说:嗯。
他说:一起?
她摇着头拒绝了,一个人进了浴室。她把门关上,并谨慎地按下插销,将浴室门牢牢反锁。她可以接受自己的身体被一双手抚摸,但不习惯被陌生的目光审视。这很奇怪。淋浴间布置得十分简单,一个花洒,一面墙镜,墙镜下边一个三层的架子,分别放着剃须刀、洗浴用品,以及一套洗漱用具。看得出来,这个单身男人的生活重心不在外表。奇怪的是,他整个人都显得十分干净,干净的白衬衫、干净的脸、干净的双手。在冲凉的过程中,她想像着自己的身体是怎样一寸寸被这双手打开。她有些期待。
冲好凉出来,她看了一眼,男人不在客厅。卧室旁边那个房间的门敞开了。她走到门口,往里看了一眼,一股冷洁的光芒充溢在房间里,使她眼前一片绚烂。她有点震惊。这房间就像个瓷器展览馆,四面墙壁上嵌着四个红木柜子,分割成许多个参差间错的格子,里面摆着成套或者是单件的瓷器。紧挨着柜子满满一圈,则是些大件,用红木根雕,或者是红木架子托着。男人蹲在一只瓷瓶前,用一块白棉布擦拭着,动作很细致。这些瓷器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向她招招手。她进了房间,一件件打量着。都是些青花瓷,从瓷器底部的标签看,有的来自景德镇,有的来自潮州窑,有的来自福建窑……按产地与年份排列下来,就是大半条丝绸之路的历史。男人向她介绍这些瓷器的来源,每一件瓷器,就像一个恋人一样和他相遇。故事都很精彩,但她听不进去。她满脑子想的是接下来应该干的事情。也许男人也在想。但他看上去并不着急。男人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那只瓷瓶,语速也不紧不慢,就仿佛他带她回家的目的不是艳遇,而是将她带进一个瓷器的王国。她有些急迫起来。男人伤感地告诉她,他很爱他的前妻,可是为了收藏青花瓷,他倾其所有,最终导致了婚姻的破裂。这时她及时把一个柔软的身体送了过去。男人终于放下手里的抹布,脸转过来,清澈的目光开始变得浑浊。她闻到一股让人迷乱的气息。
接下来,他和她拥抱,接吻,两个身体迅速灼热起来。正是她想要的感觉,有点梦幻。她彻底放弃矜持,更紧地缠住了他。这时地板又晃了一下,屋子里发出颤动的声响,她看到他身后的一只瓷瓶从底座上偏了出来。她想去扶,男人将她的手按住了,另一个手伸进她的衣服里,覆盖住左边的半只乳房。她的呼吸开始紊乱,整个人像朵云一样飘起来。这是她在丈夫身上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一瞬间,她将自己从心理到身体彻底打开了。她渴望着自己化为水,渗入这个男人的体内。屋子里又是一晃,这次幅度有点大,让她感到一阵眩晕,一些涂料从墙面剥落下来掉到地上。就在这时,男人身后的那只瓷瓶被甩出了底座,咣当一声掉到地上。房间里响起清脆的碎裂声。男人的手突然停住,他惊愕地回过头。当他看到那只瓷瓶化为一地碎片时,脸突然变色,搂住她身体的手臂突然变硬变冷了。他放开她,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那堆碎裂的瓷器。她瞬间觉得,在满屋子的瓷器中,她就像块无关紧要的边角料那样被男人遗忘在一边。
她懊恼地站起来。脚底下又是一晃。她失去重心,身子一歪,往男人身边摔去。她惊呼一声,伸手想去抓他,没抓住。她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块碎片垫在她手下,剧烈的刺痛从掌心里传来。她拿起手掌一看,有血渗出来,越流越多。她晕血。她赶紧翻转手掌,将那片殷红的颜色覆盖住。但手上的那块疼痛却覆盖不住,钻心一般,她咬住嘴唇,脸都变了形。男人浑然不觉,看都没看她一眼。他就像祭奠亡灵一样,蹲在那里,悲伤地审视着一地的青花瓷碎片。过了一会,男人将这些碎片拢到一起,试图进行拼接。他的动作有些混乱,拿拿这块,又拿拿那块。他颤抖着,徒勞无功地忙碌了半天,才沮丧地坐在地上。他回过头,这时才注意到她的脸色。她蹙紧眉头,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血顺着手掌滴落下来,与深红色的地板混为一色。
他问她:受伤了?
她没说话。
他说:我去找点药,把伤口处理一下。
她还是没说话。她看着他。这个男人脸上流露出来的,仍然是对瓷器的惋惜。他出去了,脚步声拖过客厅,到了另一个房间。紧接着是抽屉被拉开的声音,男人在翻找着什么。她站起来,走出房间,在客厅里换上鞋,把门拉开。男人拿着碘酒和一盒创可贴从卧室里出来时,她已经出了门。
她走到电梯里,按下按钮,转过身,让视线对着玻璃的那面。电梯匀速下坠,当海平面缓缓升起来与她的视线齐平时,电梯稳稳落地。她吁了口气,走出电梯,把手掌摊开,一块碎片嵌在掌心里。是块青花瓷。她忍住疼痛,将瓷片拔出,扔向空中。风有点大,瓷片一闪而没,消失在夜色里。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