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同贵
一
大青山的背山坡上依然可以看到存留的白雪,走出室外,依然寒气凛凛,风打在脸上虽然还很疼,但不像三十晚上那么干冷干冷的刺骨,人们的呼吸明显感觉到畅通了,也舒服多了。从坡坡坎坎的山沟里,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从整个原野上,到处可以闻到一种潮湿的、发酵似的气息。人们从这些气息里感觉到,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处处洋溢着盎然的春意。
太阳照在地上暖融融的。今年的春节来得早,春也来得早。在内地此时已经是小草出土了,可大青山里还只是闻到春的气息,看不到春的绿色。祖祖辈辈在这里居住的人们早已习以为常,部队指战员们都像倒时差,缓不过这个劲儿来。
今天是部队休息,许多人都坐在老乡院子里的窗台底下晒太阳,干部战士早已习惯了这种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的生活。连里通知休息,大家就洗洗衣服,写封家信,不通知休息就连轴转。
七连今年的任务是掘进,施工地点在二道沟的山腰上,距离居住地大约五公里。许多战士都是第一次拿钢钎、铁锤,有的是第一次见到钢钎和铁锤,更别说会扶钎抡锤了,全连也没有几个会抡大锤的。班排长们在开工前都集中到师里进行了轮流培训,赵发是第一批培训的,昨天刚回来,今天王奇带领第二批骨干参加培训去了。上午他到工地上转了一圈,看了看施工准备器材,下午一点钟回到了连部。刚想坐下休息休息,肚子咕噜咕噜地直叫唤,饥肠辘辘,早饭米饭有点硬,他只吃了一小碗。今天休息吃两顿饭,他一看离吃饭还有三小时,冲着通讯员小刘喊道:“小刘,小刘,有吃的吗?”听到赵发的喊叫,小刘甩着两只洗衣粉沫的手跑了进来,边答应边说:“哪有吃的?早晨是米饭,要是馒头、花卷还能留下吃。”小刘看到赵发确实是饿了,凑到他跟前小声说:“要不我到老乡家给你弄点吃的?”“老乡家能有什么吃的。”赵发脱鞋上炕,想以睡觉躲过饥饿的纠缠。“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里的莜面是非常出名的,我让房东给你搓碗莜面,等过两天吃大米饭的时候,我多打点给他们,也让老乡尝尝大米饭的味道,这样咱们谁也不吃亏。”赵发对小刘说:“听说这里妇女大腿白,都是用大腿搓莜面是吗?”“那是瞎说,一会儿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小刘一阵风似的跑出了连部。等了一会,赵发饿得有点发慌,直催小刘到房东去看看莜面熟了没有。小刘连跑过去两趟,不好意思再去催了。对赵发说:“听说这莜面挺不好做的,您再稍等一会吧。”赵发看了一眼小刘,自己跨步来到隔壁房东家,房东大娘看上去有六十岁左右的样子,头发全白了。这时正坐在炕上和着面。锅和炕是连着的,锅里的水已经开了,腾腾地冒着热气。大娘见赵发进来,用手指了指炕沿边,示意他坐下,“饿了吧?别着急,马上就下锅。”只见她从盆里捏了一小团面,像搓衣服板那样斜搁在锃明瓦亮的石板上,用右手这么一推,拈起一揭,掀起一片薄薄的莜面片,然后顺势在手指上绕成筒状,竖着立在笼屉里,一个接着一个立在一起,形成状似蜂窝的莜面窝窝了。赵发像欣赏一件工艺品,看得津津有味。大娘看赵发对做莜面这么感兴趣,“我告诉你吧,这里的农民一年四季吃不到蔬菜,除了土豆几乎没有别的菜,可他们个个身体强壮,很少有人因营养不良而患病的,什么原因?”赵发忙问:“你说什么原因?”“是莜面养育了我们,这里的村民流传着‘五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三十里荞面饿断腰,说的就是莜面有营养。”
不一会儿,小刘端着一笼热气腾腾的莜面窝窝进来了。赵发端起碗刚要吃,副连长曾国强回来了,“来得早这个话呢不如赶得巧。”坐下就吃,赵发瞧了他一眼,也没吱声,两个人吃得差不多了,房东大娘又给他们端来了一碗酸汤和刚刚炸好的辣椒油。曾国强边往碗里填酸汤和辣椒油边说:“这个话呢莜面真好吃,加上酸汤辣椒油,这个话呢话呢更好吃了。”睡觉前,曾国强直叫唤胃疼。赵发看着他那难受样,笑得前仰后合:“你没听老乡说吗,吃莜面半饱饱,喝碗开水正好好,你吃到嗓子眼了,那胃还不疼,瞧你那点出息。”曾国强一边揉着肚子一边埋怨说:“你怎么不早说呢。”
赵发是个闲不住的人,他趁着第二批骨干还没回来,把第一批培训过的人集中先干起来再说。他选出十几个骨干成立打钎突击队,他亲自带头,从打眼开始,许多人都没扶过钎,越怕越扶不稳。抡锤的人干着急不敢使劲,稍不注意就砸在扶钎人的手上,轻者打破一层皮,重者把手打得鲜血直流。扶钎的人没有一个不挨捶打的,许多人只好带上棉手套,就这样,有的虎口震裂了,有的胳膊、手背被砸得青一块紫一块,十八磅的大锤,砸了谁谁也害怕。一天下来也没打成几个眼,气得赵发一边跺脚一边骂娘:“这样干得猴年马月完成任务啊。”赵发一生气领着大伙回到驻地。晚上,他踏着月光,溜达到村西头,见几个战士在那“嘿呦嘿呦”抡大锤。他快步来到跟前一看,都是新兵。就见在拉练途中帮助别人背背包的那个叫高新民的在半坡石面上用白灰画了十几个白点当钢钎,他们抡着大锤练习抡锤砸钎的准确性。这种方法即使砸不着钎,也伤不着人。赵发感到很新鲜,忙问:“这是谁的主意?”大家都指着高新民说:“是小高的主意。”“好好!这个方法很好。”赵发连着说了几个好,自己也脱掉衣服抡了几下大锤。抡大锤有了准确性,扶钎的就不害怕了。他把高新民叫过来说:“你抡锤的技术是在哪学的?”“我们家乡每个人从小就会抡锤打钎,我爸爸、哥哥都是打钎的高手,我从小就跟他们学的。”“好!我任命你为打钎队队长,把这些人都教熟练了怎么样?”高新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我保证完成任务。”
赵发又在石头墙上画了十几个白点,让各班排的人休息吋都到这里练习打钎。高新民还真挺认真,不论是新兵还是老兵,他都一视同仁,手把手教他们抡锤的要领。没几天,大部分人都能抡起十八磅的大锤轻松多了,开始一个人一次打几锤就气喘吁吁了,现在一口气能打几十锤,甚至上百锤。扶钎的人也安全多了,抡锤打钎的两个人都配合得十分密切,有的还边干边唠家常,非常自如。施工现场出现了紧张而又祥和的气氛,施工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赵发这几天高兴得连走路都有歌声了,万事开头难,解决了抡锤打眼的难题后,施工的速度明显加快。加上王奇他们这批骨干回来了,技术力量、骨干力量都加强了,七连在全团最早进入了洞内。大青山的石质千变万化,有一碰就散架的“豆腐渣”,掘进二十米还形不成切口立面:有钻不进、炸不动的花岗岩,三天也打不开几个眼。从昨天晚上开始,一排就遇到了这块花岗岩石,三个班的钢钎手轮流干,岩壁只是冒白烟,不往前走。扶钎的人被泥水溅了一脸,人人都像刚从泥堆里钻出来似的,作业面上,撒满了撞断了的钢钎。
听到这个情况,赵发和王奇也赶到了工地,大家是一筹莫展。赵发和王奇一商量,先让战士们撤回,开个会研究研究再说吧。
回到连部,赵发眉目间拧了个大疙瘩,说:“刚刚要甩开膀子大干,又遇到这个难题,真他妈晦气。”王奇在一旁也是眉头紧锁,“我看这不是个办法,这简直就是用原始的方法来建设现代化的国防施工。”王奇也发起了牢骚。
“现代化?”赵发一听来劲了,“前几天我去施工现场看地形,遇到了一个在这施工留守看机器的战士,和我是老乡,他们部队奉命调到南面去了,大部分机器还没运走,咱们到那看看,有没有风钻什么的,有了风钻战士们可不用抡锤打眼了。”“真的?”王奇听到赵发这么一说,高兴得直拍大腿,对赵发说:“还愣着干啥,快走吧。”
赵发、王奇顺着施工的山梁大步流星地朝山坳里七道岭村走去。大约走了四十分钟,来到了七道岭村。在村的正南角,堆放着许多施工用的铲车、空压机等。王奇和赵发无心看望这些机器,直接来到堆放机器旁的房子里,就见两个战士正用汽油空桶当炉子在那烤馒头,炉子上一个军用饭盆,饭盆里炖着猪肉粉条。赵发一推门就说:“哈哈,好香啊。你们俩的伙食不错啊。”两个战士赶紧站起来,非常客气地说:“首长请坐,首长请坐。”赵发也不客气,拉过来一把土墩坐在上面,对老一点的战士说:“小老乡,这是我们连王指导员,今天我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到你们这来借点东西。”
“借东西?借什么东西?”两个战士迷惑不解地问。
“借你们的风钻使使,怎么样?”
“风钻?风钻都已经拉走了。我们这只有这些大件的机器还没有运走,其他的施工器材早都运走了。”赵发一听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声不吭地看着王奇。王奇一看也没办法,站起来说:“咱们走吧?”他俩刚要迈出房门,老一点的战士叫住他们说:“你们先别走,我想起来了,我们部队撤离前,有一台风钻坏了放在我这来修,等修好了,部队也走了。”
赵发一听高兴地上前抓住老战士说:“在哪?在哪?”老战士被他拽得的气也喘不过来,脸憋得通红说:“你先放手,你先放手。”赵发这才意识到他拽着老战士的衣领,赶紧松开手,不好意思地朝老战士笑了笑。老战士从门后搬出那台风钻说:“这可是借给你们的啊,必须给我打借条,不然我没法向我们首长交代。”“行行行,打借条打借条。”
赵发扛着风钻,对俩战士说:“你们俩明天到我们连,我请客,请你们吃粉条炖猪肉。”俩战士向赵发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咱们都是为了守卫北疆嘛,本来是我们的活,现在让你们干了,使使机器,应该的应该的。”赵发斩钉截铁地说:“别客气,明天我们派人来接你们俩,不光让你们俩吃饭,你们还得帮我训练训练风钻手呢,再说了,风钻配套的东西你们可别落下,明天一起带来,我派车接你们。”话音还没落,赵发、王奇已经走出了门外。
赵发真不食言。第二天早上他就派一个排长带领两个战士把施工部队留守的两个战士请到了连部,连部院子里直溜溜地站着十几个战士。赵发拉过留守的那个老战士的手,指着院子里的战士说:“这些都是你的徒弟,你用一天时间把他们全部教会,教不会别吃饭。”那个老战士眨了眨眼,又看了看院子里的战士,心里想:怎么都是一茬的新兵啊?赵发看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诡异地凑到他耳边说:“这施工谁知道干到哪年哪月,我要放长线钓大鱼,做好长期施工的准备,风钻手就从新兵抓起。”
有了风钻,施工的速度明显加快。团里的《施工战报》几次刊登了七连的经验,有的连队还组织人员到七连参观取经。七连这阵子可露脸了,干部战士走到哪都是把胸脯子挺得老高。你别看赵发嘴上不停地说:“我们不行,离首长的要求、和先进单位比还差得远呢。”可心里是美滋滋的。王奇几次在不同场合,用不同方式暗示赵发不能骄傲,把握住火候,他不好在大众面前劝赵发,怕因此伤了和气,王奇非常明白,这个连队刚刚组建还不到三个月,许多人的脾气秉性还一时半会儿摸不透,还需要有一个慢慢了解、慢慢磨合的过程。通过这三个多月的接触,他知道赵发是个好干部,踏实肯干,争强好胜,不甘于落后,但有时考虑问题过于简单,性情急躁,做事操之过急。王奇几次想找赵发单独谈谈,每次看到他兴致勃勃的样子,话又咽了回去。这时候赵发正在兴头上,突然给他泼一瓢冷水,恐怕对他的施工积极性有影响,还是过段时间再说吧。王奇是个有话憋不住的人,他不能看着不对的东西不闻不问,更不能看着一个人有错误没人去纠正。这天刚吃完晚饭,赵发从工地回来,刚走到院子里就朝屋里喊:“我在工地吃完饭了,别管我了。”王奇从窗户里往外望了望说:“老赵,再吃点吧?”“不吃了,你们吃吧,我在院子里歇歇。”王奇紧扒拉了几口饭,来到院子里问赵发:“今天进度怎么样?”“很好!一路猛进。照这个速度,咱们连肯定提前两个月完成任务,按照团里规定,哪个单位啥时候完成任务啥时候下山的要求,咱们连十月份可能就返回营房,你也要和弟妹十月会巢了,哈哈哈哈哈……”
王奇见赵发这副高兴的样子,也受到了传染,跟着也笑了起来,“咱们到村外转转,顺便唠唠心里话。”“好啊,走吧。”赵发挺痛快,两个人边走边唠,王奇唠着唠着把话题突然一转,绕到要说的思路上来了。“老赵啊,自从开工以来,咱们连确实出力不少,这主要是你的功劳。”赵发连忙制止说:“可别这么说老王,这都是大伙的功劳,我哪能贪此功劳,你这不是折杀我么。”王奇见老赵要急,赶紧收住话:“当然全连每个人都有份,我说的是你是主要的。党支部分工你是施工第一责任人,受之无愧。”赵发见王奇话里有话,收住脚,死死盯着王奇说:“是不是有人说我坏话,或是打我的小报告?”“没没没没,你看你说的,你怎么那么敏感,谁敢说你的坏话,打你的报告啊。”王奇像大哥哥哄着小弟弟:“没有没有。你的疑心太大了。我说啊,咱们连施工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要稳住点神儿,别太冒尖了,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什么?太快?冒尖?操之过急?这是啥意思?我赵发带领大伙施工,一不图表扬奖励,二不图升官发财,只想多为国防施工做点贡献,怎么成了冒尖了呢?这是你老王的意思还是其他人的意思?”赵发真急了,指着王奇不依不饶。王奇连连说“这都是我的意思,跟别人没关系。”“你的意思?不对吧?我发现你这个人干工作怎么是前怕狼后怕虎,畏首畏尾,犹犹豫豫的。你是不是怕我干出成绩来抢你的彩儿啊,你说是不是?”王奇有点下不来台:“老赵老赵,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咱们连干出成绩来,那是咱俩的光荣,是全连的光荣。咱们连出事儿了,那也是咱俩背着。咱们俩是军政‘一把手,一条绳上拴着的蚂蚱,有了热饭咱俩吃,有了馊饭咱俩还得吃。我是说,国防施工咱们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一没经验,二没教材,全凭自己蒙着干。战士们整天和炸药石头打交道,稍有不慎,就会伤人或死人。责任重于泰山,来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和大意,更不能存在骄傲和侥幸的心理。抢时间抢速度没有错,但不能盲干冒险,哪怕一个微小的漏洞也会给战士们带来损伤。特别是一个从来没有施过工的部队,没有一点防护危险的经验,整天在‘地雷区上踩,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我冒尖、我蛮干、我骄傲,行了吧?”还没等王奇说完,赵发扭头气冲冲地朝村子里走去。把王奇一个人晾在了村外,两个人的交心不欢而散。
这几天,连部里的气氛很沉闷,平时吃饭有说有笑,现在每个人都低头不语,各吃各的饭,吃完各走各的。连部里的几名战士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吱声。赵发一气之下把行李搬到了工地,吃住在工地。
山里的天气风云突变,本来是晴空万里,走着走着突然一层厚厚的乌云由远而近,顿时倾盆大雨,躲都来不及。等你刚要找个躲雨的地方,乌云又跑得无影无踪,太阳不知道从哪突然钻出来了,艳阳高照。所以当地老百姓称这里的天气是“晴天山戴帽,雨天雾缠腰,夏天穿棉袄”。这里由于海拔高,昼夜温差大,施工的战士们每人一件黄色的旧棉袄,就像朝鲜战场志愿军穿的那种棉衣,大部分人腰间都用导火索或细铁丝一拧,头上戴一顶柳条安全帽,漫山遍野都是施工的部队。运料的汽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喘着粗气,慢慢爬行。这里荒无人烟,又没有人居住,开工前,每个施工连队都对自己需要运料的路修一条简单的车道,司机们称这是山间羊肠道,非常难走,稍不注意就会车毁人亡。所以配合施工部队的司机都是超期服役的老司机,有经验又有实践能力。今天为七连运水泥的车司机是个老班长,他在部队已经开了八年车了,内蒙古草原,深山老林,边防哨卡,他都跑过。执行重要的运输任务不下百次,每次都是圆满安全地完成任务。
今天从市里装上水泥,刚开出不久他就觉得车有点别扭,又找不到什么毛病。本来他的探亲报告已经批下来了,但正赶上往七连送水泥的司机病了,七连施工用料催得急。没办法,他把有病司机那辆车开了出来。汽车沿着狭窄的“之”字盘山道一步一步地行驶在曲曲弯弯的山间,汽车撵着山间的尘土,缓缓行进,马上就要到七连施工工地了,由于路太窄,左边车轮突然悬在路外,车一点点地往下沉,马上就要侧翻,万一侧翻不仅车毁人亡,整车的水泥也会毁于一旦。赵发一看大叫一声“不好!快快,快去推车!”施工的战士们听到赵发的喊叫,哗啦一下出来二十几个人,全都跑到车的左边,搬车帮的、抬车轱辘的,人多力量大。车还真的停止了下沉。战士们想把车推上路,怎么也推不动。赵发和司机一商量,先把水泥卸下来,减轻一下车的负担可能会好一些。战士们七手八脚地卸下水泥,索性每人扛上一袋回工地了。车慢慢地开上了路,司机班长摸着脸上吓出来的汗水对赵发说:“多亏你们了,要不然我可能见不到媳妇了。”赵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意思,你是人大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临上车司机对赵发说:“连长,你们这路太难走了,这样下去没人敢给你们送料了。”说完鸣着喇叭下山了。
听了司机的话,赵发沉思了半天,来到工地找到三排长王长发说:“三排长,你们排从明天起负责修路,把这条窄路加宽、加实,让车顺顺当当地开到工地。”三排长看了一眼赵发说:“连长.你吓糊涂了吧,咱们的任务是打山洞,路能走个车就行了呗。”“你知道什么!”赵发有点生气说:“路窄坡滑一是危险大,二是路不好走司机都不愿意给你送料,投料,你拿什么打山洞?你没听老百姓说吗,不怕慢就怕站。车上不来,停工待料,那不耽误工夫吗。”三排长一听不敢再争辩了。带着他们排的战士连续干了一个星期,从山脚下一直修到工地,宽敞平坦的一条盘山路修成了。还真让赵发说着了,这几天连着下了两场雨,许多施工工地路被水冲垮了,车上不去,只好停工。只有七连的工地热火朝天,运输连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在七连的工地上上下下,营长夸奖赵发说:“嚯,这个你是丢了个芝麻捡了个西瓜,磨刀不误砍柴工。”赵发心里这个美,这个路真是派上用场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想的和做的往往事与愿违。七连干部战士都想加班加点拼命干,早点下山,越想快越出问题。早晨,一排炮眼打完后,二排除渣的人等了一会,见烟还没排出,有两个战士着急了,冒着烟进了洞。按要求炮响后四十分钟左右烟才能排完,烟排完后除渣的人才能允许进洞施工。两个战士进洞后睁不开眼睛,他俩把毛巾用水泡湿堵在嘴上,捂着嘴向坑道里冲去。还没到渣跟前,一个哑炮响了。洞外的人们一听又响了一炮,顿时都傻了。赵发像一只发了疯的公牛拽起二排长的衣服吼道:“谁让他们进去的?赶快进去救人!”赵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第一个冲进坑道,里面的烟呛得他喘不过气来,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赵发和进洞的人只好靠两只手四下乱摸.在一堆石渣底下,他们摸到了被石渣埋了一半的那两个战士。抬到外面,一个已经气绝身亡,一个已经奄奄一息。
突如其来的施工伤亡事故像一个晴天霹雳,在七连的上空爆炸。营团首长和有关部门像走马灯似的来七连进行停工整顿,查找原因,处理后事,追究责任。七连的干部战士各个像被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连队死气沉沉的,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两个活蹦乱跳的战士,昨天还和大家一起有说有笑,今天却天各一方,谁不悲痛,谁不难受。连队笼罩在一片悲哀之中。
党支部会上,委员们个个都沉默不语。团政治处保卫股长和营教导员,几次启发大家发言,依然没人开口,教导员看了看在座的人,又看了看赵发说:“赵连长,你也说说吧。”“我没什么可说的,给什么处分我都没意见,多少处分也换不回两个战士的生命。”说到这,赵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处分不是目的,你们要从这次事故中找到原因,接受教训。关键的是这样的事故不能重演,”教导员扫视了在场的七连干部,继续说:“我宣布团党委的处理决定:鉴于这次事故中二排长马明见到本排战士没按规定进洞作业,不制止,不劝阻,造成严重事故,团党委研究决定,撤销二排排长马明的排长职务,调团政治处待分配;在这起事故中连长赵发对连队管理不严,安全措施不到位,负有领导责任,团党委决定给赵发同志行政降一级处分,留在七连以观后效;在这起事故中,指导员王奇思想政治工作不深不细,工作不到位,负有领导责任,给王奇行政记大过处分一次。”教导员和保卫股长宣布完处分决定,连招呼也没打,气冲冲地离开了七连。
经过几天的思想工作,七连的干部战士慢慢地从死气沉沉的气氛中走了出来,大家按部就班地出操、施工,恢复了连队本来的生气。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这起施工伤亡事故给七连干部战士的心灵造成了很大的打击,大家刚刚有了点欢笑,又一起事件让七连的干部战士差一点蒙又上一块丑布。这天上午,王奇和赵发商量点事,换上工作服刚要上工,院子里跑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哭着喊着要找连领导。赵发让通讯员把年轻人叫进连部,王奇给他端起一碗水,热情地说:“后生,有什么事就和我们说吧。”年轻人看了看王奇又看了看赵发,环视了连部一眼,欲说又止。王奇示意连部其他人都出去。“这回可以说了吧?”王奇搬了把椅子坐在年轻人对面问:“你叫什么名字?住哪啊?”王奇满脸带笑。年轻人抬头看了一眼赵发、王奇,又把头低下了。
王奇和赵发看出他有很为难的事情要说,也不着急,一点一点启发他,慢慢等他开口说话。等了一会年轻人开口了:“我叫孙二娃,住在村西头,我和我们村民办教师三丫好上了,可你们来了以后,三丫看上了那个叫高新民的兵,认识了高新民,三丫就不理我了。你们说,这叫什么事,你们管不管?”
王奇一听,脑袋“嗡”的一声。他知道,这种事情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万一扯到军民关系上,那事就大了。他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在村里住了这么长时间,我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呢?他上前拉住孙二娃的手说:“好后生,你给我们说的这个事很重要,我们一定管,一定管!你就放心吧。”赵发也随着王奇劝了劝孙二娃,向他讲述了部队的纪律,告诉他说,战士是不允许在驻地搞对象的。听了王奇赵发的话,孙二娃这才放心地走了。
孙二娃离开连部后,赵发气得肺都要炸了,铁青着脸,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还了得,一个新兵蛋子,入伍还没几天,裤衩子还没换一条,就想搞对象,这不是给咱们连队捅娄子吗?!非得狠狠整整他,叫他在全连大会上露露脸、丢丢丑,不然他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王奇沉思不语。赵发见他一言不发,气更不打一处来,“我说您老人家可真沉得住气,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无动于衷。”王奇站起来走到赵发跟前说:“你先别发火,这事咱们得好好调查调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不像孙二娃说的那样。”
王奇和一排长郭德宝把高新民叫到一个背静的地方,开诚布公地把孙二娃的事讲了一遍。高新民是个新兵,刚到部队没几个月,哪见过指导员和排长亲自找他谈话这个阵势。一听说这事,说话也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的,汗从脸上不住地往下淌。“指导员,排长,我,我,没和三丫搞对象,是她非要和我亲近。我们班住的离学校近,我每天早上起来把学校院子扫干净,还经常把每个班的教室玻璃擦干净,这些事都是班长让我干的,我也是愿意的。三丫家不在这村,独自一人在这,有时我也帮她挑水。我每次到井边挑水,三丫都要跟着我,我几次劝她别跟着,她说路远,帮我换个肩啥的。有两次我们挑水碰上了孙二娃,她还故意在孙二娃面前和我亲近,臊得我不好意思。我知道部队有纪律,我又是个新兵,怎么能违犯军纪呢。再说了,三丫是个小学教师,人长得又漂亮,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女,又有文化,我也配不上她啊。”王奇和一排长见高新民说得很诚恳,确实也找不出其他毛病来,教训了几句就拉倒了。
二
迷人的春天散发出芳香气息,给大地带来了欢乐。百灵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出来,用它那特有的清脆的歌喉,不停在山坡上欢唱,跳来跳去,叽叽喳喳。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像大海一样平静。大地的草已经长出新绿,一天比一天新鲜,春天给大青山深处施工的部队带来了新的开始。自打七连搬到施工点附近的铁架子帐篷里,战士们的生活钟非常准时,每天是三点一线,吃饭——施工——睡觉,睡觉——施工——吃饭,施工——吃饭——睡觉。伤亡事故后,七连的干部们自觉地遵守了一个铁的规定,“战士们三班倒,干部班班到”。再忙,再累,干部也要到场,这不是说七连的干部们觉悟有多高,关键是怕万一出了事故,干部不在场,责任就大了,处理也就严重。王奇已经是两个班连轴转。昨天他替被撤销职务的二排长值个班,今天又轮到他带班。吃完早饭,他换上那身施工服,左手拿着安全帽跟着接班的战士们一起朝施工点走去。交班前,上一班的人要把施工现场各类工具收拾摆放整齐,一样一样地在带班领导的监督下交接完毕,下一班的人才能着手施工。连长赵发把上一班施工进度表和用料情况以及岩石状况都向王奇交代了一遍。又跟王奇扯了几句连队的事情,返回到驻地时,其他同班的战士们已经吃完饭了。他啃着馒头,左手捏着一块咸菜,边吃边看通讯员刚刚从营里拿回来的好几天前的报纸。在这个施工连队是看不到当日的报纸的。有时十天半个月,有时一两个月送一趟报纸,那是常有的事。看着看着,无意中,从报纸堆里掉出一封厚厚的信,他拿起一看,是给王奇的,落款是部队医院的。赵发笑了笑,心里说,这还挺亲热,刚回几天就想了,写这么厚的信,有什么好说的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他把信交给通讯员说:“给指导员送去,免得他着急。”通讯员小刘拿着信说:“昨天指导员刚刚收到他爱人的一封信,今天怎么又来一封?”“你咋那么啰唆,人家两口子亲密,有说不完的话,你管得着吗?快送去。”赵发用命令的口吻督促小刘。小刘拿着信不解地掂量着,翻过来,掉过去,自言自语:“不对啊,以前很少见指导员有这么厚的信。”“你在那叨叨什么呢?”赵发见小刘还没走,站在那直发愣,又把信要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唉,还真有点不对,他才回来没有一个星期,怎么连着收两封信,有啥事不好当面说,离这么近还没完没了地写信?”他对小刘说:“这几天你们发现指导员有什么不正常的吗?”小刘想了想说:“最近指导员饭量明显减少,有几个晚上都后半夜了,我看他还一个人在被窝里看书,他心里好像有啥事,就是不说。”赵发仰起头来,认真地思索着这些日子王奇的反常变化,他把那封信装在上衣的口袋里,对小刘说:“这封信我亲自交给指导员,你别管了。”
又过了几天,正赶上王奇、赵发两个人同时在家。王奇看到这封信,顿时脸色就变了,左看看右瞧瞧,把那封信死死地捏在手里,狠狠地揉了揉,摔在地上。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看到这,赵发有点没想到,是什么事让他这么伤心?他示意王奇把信打开,看看是什么内容。王奇心领神会,“不用打了,我知道是什么内容,我早就预料有这么一天,迟到不如早到。”赵发屏住呼吸,看着王奇。王奇这会反而十分平静,“我们离婚了。”“离婚?为什么?”赵发不解地盯着王奇。“说起来话长了。”王奇用手拢了拢头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赵发把王奇从桌子旁扶到床边,让他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诉说着他那段神奇的爱情故事和伤痛的婚姻。
“我原来在边防连当兵,有一次回河北探亲,在火车上,与我同座的是一位六十岁的老者,攀谈中得知他是北京人,到兵团看望女儿。火车快到集宁吋,他突然大汗淋淋,我一看不好,急忙叫乘务员和车长,并通过广播找来了医生。医生确定这位老者心脏病犯了,急需送医院抢救,最后决定从集宁站下车,送到当地医院。他身边没有亲人,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我,因为我是解放军,在这关键时刻,只有解放军是大家最信任的人。我犹豫了好一阵子,后来还是护送他去了医院。在医务人员的奋力抢救下,老人保住了性命。我按照老人的要求给他女儿拍了封电报。第二天他的女儿便急匆匆地赶到了医院。我一看老人没事了,女儿也来了,就向他们告别。临别吋,老人才告诉我,他姓黄,在北京某部队工作,并给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也要去了我们部队的番号和姓名。
第一次探家,本来假期就少,在路上又耽误了三天,在家还没待热乎假期就到了。在返回连队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一辆北京吉普车突然停到了我们连部,一位老者和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在团长的陪同下走进了连部。大家对这突然而来的客人议论纷纷,不一会儿,连部通讯员把我叫到连部。我忐忑不安地走进连部,一眼就看到那位老者就是火车上犯心脏病的人,今天他与火车上判若两人,一身挺直的将军呢大衣,脚上穿一双三结头皮鞋,脸上没有胡须,一张被风刀霜剑刻满沧桑的脸,白白净净的,精神抖擞。他身边的那个女子,也不像在医院里见的那样,一顶军帽戴在头上,显得非常飒爽英姿。白里透红,脸蛋就像似化了妆的演员。自打走进连部,我就极不自然,不知道手脚往哪放,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就像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还是老者先开口‘小伙子,不认识我了?没有你在火车上和医院里忙里忙外的,我这把老骨头可能早就烧成灰喽。他这么一说,弄得我挺不好意思,团长走过来说‘王奇,你还不知道吧,这位是咱们部队的黄副司令,特意从北京来这看你,向你表示感谢!我一听军区黄司令,赶忙上前敬礼,‘黄副司令好!黄副司令上前拽住我的手,十分热情,‘小王,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就找你们团长,他是我的老部下。我赶忙说,‘没有没有。
中午,黄副司令和团长等人都在我们连部就餐,连长、指导员把我也叫去。这顿饭我不知道菜是什么滋味,连米饭和馒头我都不知道从哪咽下去的。过了不到半年,我稀里糊涂地被提升为排长,又稀里糊涂地被调到军区组织处当了干事,我就像一个木偶被人用绳子在后面拽来拽去……”
说到这,王奇停顿了一会,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看看赵发,见赵发听得如痴如梦,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后来呢?”赵发盯着王奇急忙地催问。
“调到军区组织处的一个星期日,我正在宿舍洗衣服,突然有人敲门。我推开门一看,是个女军人,开始吓了我一跳,以为她是走错门了。仔细一看,原来是黄副司令的女儿。她非常大方,自我介绍说‘我叫黄一丽,已经从兵团调到军区医院骨科当医生。并伸手要与我握手,我急忙把手上的水往裤子上擦了擦,和她握了握手。从那以后,每个星期日,她都到宿舍来找我。公园的绿荫道,河边的小溪旁,电影院的剧场里都留下我们的足迹和身影。我们俩双双对对出入军区大院,令许多人羨慕不已。半年后我们相爱了,第二年春天,我们在北京简简单单地举行了婚礼,除了亲戚朋友外,我们谁也没叫,因为当时黄副司令病得很厉害,他要求我们在他死之前举办婚礼,了却他心中的挂念。
我们结婚不久,黄副司令、也就是我的岳父就去世了……”
讲到这,王奇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赵发也被感染了,两个人坐在那一言不发。停了好一会,赵发就问:“按说你们是一对非常幸福的夫妻,军区分给了你们俩房子,又都在大院里上班,卿卿我我的,多好啊!怎么突然闹起离婚来了?”
“哎……”王奇叹声说:“其实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王奇又继续讲述他的那段故事。“刚开始,黄副司令真心感谢我在火车上对他的照顾,自从黄一丽在医院里见到我后,就有了心思。她通过她父亲的关系,轻而易举地就为我提了干,并把我调到军区机关,然后她又借着她爸爸的权力,把她调到军区医院,这样自然而然的,我就成了她家的‘乘龙快婿,同时也成了她家的‘俘虏……”
“嗨,这不是许多人渴望不到的事情吗?你小子怎么那么傻啊,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了?干吗好好的爷不当,非要当孙子啊?”赵发急不可待地指责王奇说。
“人各有志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宁愿在荒山野岭的山洞里当一个粉身碎骨者,也不当碌碌无为的守奴者。人生不可虚度,必须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我几次和黄一丽商量调换个工作,到我能胜任或喜欢的单位去,她都不同意。‘你就老老实实在大院里待着吧,哪也别想去。她不止一次这样警告我。那段时间我非常郁闷,心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没着没落的,经常一个人在院子里长凳上呆呆地坐着,一坐就是半天。
我要走我自己的路,在这大院里继续下去,我非憋出病来不可。所以,这次咱们部队扩编,正好机关也在精简,我第一个报名。黄一丽死活不同意,并威胁我说,如果我非要下部队,她就和我离婚。我以为她是拿离婚吓唬我,因为平时有事没事她就总把‘离婚这俩字挂在嘴上,没想到她还真到法院起诉了。她既然这样决定了,我尊重她的选择。前两次我回去休假,她对我冷若冰霜,连家门都不让我进。我到法院见到了法官,陈述了我的意见,法官见我也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决定判决我们离婚……”王奇停止了他的叙述,就像合上了一本小说,戛然而止。他要把以往的事翻书本一样掀过去。
“这这!真可惜,本来是一个浪漫的罗曼史,犹如一首多情的诗,宛若一幅迷人的画,开头很精彩,结尾却是凄凉。”赵发听完了王奇的婚姻故事,非常惋惜。“还有挽回的可能吗?你们俩都在气头上,让她发发火,消消气,气消了就好了。两个人好好的,怎么能说离就离呢。”赵发还不死心,关心地问。
“男女婚姻这事,假如痛苦不能避免,就应该坦然地面对,当一个人不懂得什么是爱的时候,你想让他给予爱,那是不现实的;当一个人没有能力给你幸福的时候,如果一定要给予,那他给出的一定是痛苦。爱就是这样,爱就是选择,不仅是选择对方,也是选择自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王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赵发说。他下了床,站在帐篷的门前,远望着山峦,心潮起伏。他回过头来对赵发说:“老赵,你说一个漂亮的女人是一颗璀璨的钻石,但一个好女人是一座宝藏,你是要钻石,还是要宝藏?”赵发停了一会,笑哈哈地说:
“钻石和宝藏我都要,可没人给我呀?”王奇上前给了赵发一拳:“你这个贪财鬼!”赵发没来得及躲,被王奇一拳打了个趔趄。“不过我说老王,你到咱们这个部队吃苦受累,钻山沟挖山洞,白天看兵兵,晚上看星星,一年四季连个新鲜蔬菜都吃不上,丢了大机关的工作和有靠山的妻子是不是有点太吃亏了。我真为你抱不平,你真舍得?”“有啥舍不得?”“你嘴上这么说,心里是不是特别难受,特别悲哀。”“有啥好悲哀的!我自己走我要走的路,再说了,我本来就是守边防的。我就是个啃窝窝头的命,你非要我天天吃大米干饭,我还受不了呢!如今,我终于摆脱了捆在我身上的枷锁,我和黄一丽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我常常这样想,既然选择了军营,就应该在艰苦的环境中磨炼捶打自己。和平年代的军人,艰难困苦的场合才是施展才华的舞台。我羨慕居里夫人那开拓者的生活,感到他们的生活有诗一般的意味,有画一样的色彩,理想和爱情一起生长,幸福和事业同时丰收。纯真的爱情是心灵的撞击,共同的理想和高尚的情操,是美满婚姻的纽带,爱可以把灵魂推向希望,而自私的爱却把灵魂推向苦海。”
王奇恢复了本来的情绪。“那咱们俩可是一对患难兄弟啊,老天有眼,也是咱俩有缘,分到一个连队来。没说的,咱俩甩着膀子干吧!”赵发十分动情地说。“好!王奇上前抓住赵发的一只手,也十分激动,说:“干吧,带领全连把国防施工完成好。把我们的青春年华铸刻在大青山的每一块石头上,让我们的热血和汗水洒在大青山的每一条沟,每一道岭。”“一言为定!”赵发也把王奇的手抓住,四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整天在山沟沟里转,晴天一身水,雨天一身泥,施工的部队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甚至有许多人在洞里连轴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更不知道星期和月份。今天,望着绵绵秋雨,许多人都说,还没有体味到夏天日晒雨淋的滋味,秋天就来了。淡淡的云,红红的霞,高高的天空,给大青山披上了一层厚厚的轻纱,轻纱慢慢地变黄,秋收的季节到了。山里的天气一天三变,白天还是热浪扑面,夜晚却寒气逼人。王奇围着被子坐在床上看书。副连长曾国强正在床边翻看着报纸,听赵发这么一说,放下报纸,走到帐篷门口,抬头看了看天空,见天空乌云密布,就对王奇说:“指导员,这个话呢我看天也一时半时这个话呢停不了,利用这个机会这个话呢开个会,炊事班人手太少了,这个话呢研究研究,这个话呢喂猪的人选?”王奇合上书,对赵发说:“也该开个会了,不光炊事班缺人的问题,二排排长撤职后,上面一直没派人来,咱们是不是先指定个代理排长,二排缺人太多,也得调整调整。”“嗯,那就开个会吧,赶快把这几个事都定下来,再说马上就要到年末了,一批老兵马上就要走了,咱们连是下山还是在山上过冬,冬储菜和煤在哪储备,至今也没个准信,这些事还真得抓紧。”曾国强接着王奇的话茬说:“团里这个话呢不是说了吗,这个话呢哪个单位施工好,速度快,哪个单位这个话呢这个话呢就下山回营房,这个话呢团首长不会说话不算话吧?”赵发、王奇都把目光投向了曾国强,王奇想说话还没张口,赵发抢先说:“团首长是那么说的,但谁保证他们说的话就是一句顶一万句。你没看到现在施工阵势,从哪方面都能看得出,没有让咱们连下山的迹象。”“那么这个话呢战士们的思想工作这个话呢可就难做了。”曾国强不满地呛了赵发一句。
王奇一看他俩这话搅起来不知道搅到什么时候,站起来打了个圆场说:“咱们先研究咱们眼前的事吧,不着边的事以后再说,喂猪的人选你们有了吗?”“有了有了,前几天这个话呢炊事班长给我推荐了一个人,这个话呢这个话呢是高新民。一高新民?”王奇、赵发两个人同时一愣,“你们怎么选中了他呢?一这个话呢这个小伙子挺能干,勤快、实在、脑袋瓜子还聪明,这个话呢眼里有活,这个话呢就是长得丑点。”王奇、赵发扑哧一声笑了。“喂猪和长相有什么关系,小高怎么丑了?”王奇笑着问曾国强。“你们还不知道吧?这个话呢小高一下连,他们班的一个老兵这个话呢,看他那长相就给他起了个外号,这个话呢叫‘高美丽。”“高美丽?哈哈哈……”王奇、赵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行行行,就叫高美丽喂猪吧,赵发笑着拍了拍曾国强的肩膀,又擦了擦流出来的眼泪,见王奇也没意见:“就这么定了。”三个人又一起研究了其他几个事,等事情研究完了,雨停了,天也黑了,阴冷和潮湿侵袭着整个帐篷。
铁架帐篷要比行军帐篷结实得多,四周的主体都是三角铁或者铁管制作的,平时可以拆卸,用的时候找个平地一支,然后把用毡子做的篷布往上一搭,非常省事。铁架帐篷最大的缺点就是冬冷夏热,冬天或下雨天,帐篷里阴冷潮湿,帐篷的四周只有两个不大的小窗户,太阳光照射少,住在里面见不着阳光。夏天,太阳照得帐篷发热,帐篷里面散不出热气,外面的风又吹不进来,住在里面就跟泡在浴缸一样,三十来人,一个排住一个帐篷,十分拥挤。
七连胜利地完成了今年的施工任务,不但时间提前了半个月,质量也达到了优秀。干部战士都翘首盼着下山的通知,有些人已经把东西都包装好了,就等连长从营里开会回来,车一到,下山回营房。赵发气冲冲地从营部回到连里,铁青着脸,叫通讯员吹集合号。号音刚落,各班都按秩序站好,上百双眼睛紧紧盯着站在队伍前面的赵发。赵发清了清嗓子,扫视了一下全连的人员,大声说:“我宣布一下上级的决定,我们连暂不下山,在山上过冬。”一听不下山,在山上过冬,战士们呼啦一下开了锅,队伍里就乱了,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王奇很会抓思想工作,他不仅会动之以情做好个别战士的思想工作,也会用大道理打动每个人的心。
冬天说来就来,一团团阴森的乌云,在天空中徐徐移动,本来在这荒秃的深山中只有不多的几棵树,叶子在风中纷纷凋落,一阵秋风过后,树叶像一群群天空的小鸟在风中飞舞。呼呼的西北风一阵接一阵,卷起的黄沙,打在脸上生疼,风卷起的尘土笼罩着整个山区,阳光也被遮蔽,一团团浓密的飞沙把铁架帐篷刮得“嘎嘎”作响。这里一年里七个月烤火,八个月穿棉衣,春季风沙弥漫;夏季干旱酷热;秋季蚊虫成群;冬季雪封冰冻。战士们都钻进帐篷里,静听着外面刮起的山风,就像听着高亢激昂的变奏曲。这里是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这第一场风就给七连的干部战士来了个下马威。
留守在山上,干部战士们都感到很无聊,生活非常单调,除了个别人有个收音机外,没有任何的文化生活。由于天气太冷,只能利用中午暖和的时候,趴在山的阳坡上练练射击,投投手榴弹。其余时间全都是政治学习,把一年里施工占用的政治学习全都弥补上了,漫长的冬日只能这样打发时间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路上很难见到有行人和车辆行走。
一天中午吃完饭,王奇想上床眯瞪一会,刚脱下鞋,通讯员小刘跑进来说:“指导员,四班张胜利的母亲来了。”
张胜利是两年前入伍的独生子,入伍后全家随父亲从包钢搬到了宝钢工作,离家更远了。他母亲惦记儿子,几次要到部队探望,都被张胜利拒绝了,他怕他的母亲见到施工场景伤心落泪,更惦记他了。这回他母亲偷偷地没和他打招呼,独自一人跑来了。母子俩在连部里唠了大半宿,天快亮了,刚要睡着,突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张胜利的母亲穿好衣服,推门想出去看看,怎么都推不开,她连忙叫:
“胜利胜利,快来看看门怎么推不开了?!”张胜利穿好衣服和她母亲一起推,还是推不开。他跑到床边,用力打开帐篷的小窗户,往外一看,白雪茫茫。不知啥时候下了有一米多厚的雪,飞舞的雪花把门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大雪封住了门。他从床上找来一把战备锹,从门口一点一点铲开一个缝,探出身子,一团刺骨的寒风“嗖嗖”地像无数把尖刀捅进帐篷。张胜利和他妈禁不住打了个寒战。白皑皑的大雪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揉了揉眼睛向远处望去,大地一片银装素裹,高山全都披上了银装,近处的山洼坎坷不平的地面被雪填平了,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平地,再看连里的几个帐篷,有的被雪压弯了,有的被雪堵得推不开门,战士们七手八脚地扒门,铲帐篷顶上的雪,张胜利累得满头大汗,才把帐篷门口的雪铲出一米多长的路,回过头来看他母亲眼里含着泪花,心疼地叫他说:“你们这咋这么苦啊!”
连续三天,张胜利的母亲连帐篷门都没出,自打见到儿子那天起,眼泪套眼圈,从早到晚眼睛不停地在儿子的身上转悠,看一阵,叹一口气,叹一口气,看一阵,眼睑始终是红的,浓密的睫毛底下又流出眼泪,停留在面颊上,闪闪发光。这天吃完晚饭,她对儿子说:“胜利,妈明天就要回去了,我能不能找指导员说几句话?”
不一会儿,王奇敲门来到连部帐篷,刚踏进帐篷,张胜利母亲“扑通”一声跪到他面前,不停地低声哭泣。她边哭边说:“今天我找您来,只有一个要求,让胜利退伍。”
王奇被张胜利母亲连哭带闹地搅得心情很乱,他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位母亲的要求。
当天晚上,王奇把张胜利叫到跟前说:“你母亲明天走,我批你几天假,陪你母亲一起回去,路上好有个照应。”张胜利一听立刻蹦了起来:“真的?”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又收住了笑容,对王奇说:“指导员,是不是我妈跟您提什么条件了?再说,战士探家得营团才有权批准,您这样做不怕犯错误?”“嗨,你没见这大雪封山吗,我怎么往营团送报告啊?等他们批回来,你母亲就得跟咱们一起过年了。”王奇笑哈哈地拍着张胜利的肩膀说:“你就当作完成一次护送任务,你们家搬到南方,你也该去看看新家了。赶汽车还要走十几里雪路,路上一定注意安全,探家的事儿你跟谁也不要说,我们就说你送你母亲下山,被大雪截在外面了。”张胜利用感激的目光盯着王奇足足有三分钟,含着眼泪走了。
第二天,张胜利的母亲踏着没膝的积雪,一步三回头,向七连的干部战士挥手告别。
三
大雪过后,洁白如絮,大青山的山山岭岭如同盖上了一张又大又白的床单,房屋披上了洁白素装。整个山野、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战士们都围挤在帐篷里,把炉子烧得通红。三排的帐篷在这次大雪受损失最严重,歪歪扭扭,四个角的钢管都变形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大家有的躺在床上,有的倚在被子上,有的脚踩在火墙上。虽然大雪封山,人都封锁在帐篷里,但大家依然保持着良好的生活秩序。床面整齐,被子叠得虽不像平时那么有棱有角,但也非常正规,排列整齐。战士们有说有笑,看不出一丝一毫大雪给七连带来的困惑。
司务长王元林这是第三次来找王奇:“指导员,这雪一时半会儿化不了,送给养的车也一时半会儿上不了山,战士们可能要挨饿。”王元林说完一屁股坐在床上。“现在还有多少粮食?”王奇问。“已经没有了。这几天每天两顿饭,都是稀粥,我们把喂猪的豆饼都熬粥了。从今天开始,炊事班连一粒米都没有了。”王元林说着说着眼泪留下来了,说话都带哭腔。
三排蒙古族战士满都拉出来解手,听到了王元林和王奇的对话,回到帐篷对大伙说:“咱们不能在这干等着干部们着急上火,咱们也想想办法,帮助连里解决点困难。”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有什么办法呢7大家陷入了沉思。
“我有个办法。”满都拉一拍大腿站起来兴奋不已。“啥办法?”大家瞪大眼睛异口同声问。“上山追兔子。”大家听满都拉这么一煽动,追兔子的欲望上来了。上山追兔子一来可以走出帐篷到外面散散心,二来可以补充给养。哗啦一声,三排除了两名战士留在家外,二十几个在满都拉的带领下,踏着厚厚的白雪,向山中出发。
严寒的冬天,又赶上这场大雪,本来就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更见不到人啦。灰色的天空,大雪之后,呈现出一种混混沌沌的景色。追兔子小组的战士们嘴里呼着哈气,每个人口里都冒着白雾,搜索着每一块可能躲藏兔子的地方,他们个个都像侦察兵,唯恐从哪冒出个敌人,眼睛不住地四处张望,警惕着,小心翼翼地前进。
冬天天短,觉得时间不长天就慢慢黑下来了。太阳缓缓地走下了地平线,山里阴冷的寒气袭来了。追兔子小组的人一拨一拨相继返回连里,谁的手里都是空空的,没一个人满载而归的。大家都盼着满都拉这个组能给大家带来惊喜。快吃晚饭的时候,和满都拉一个组的两个战士像两个雪球滚进了帐篷,大家边拍打他们身上的雪边问:“满都拉呢?”两个战士喘着粗气往四周看了看,不见满都拉,使劲摇头又摆手。大家明白了,满都拉和他们分开了。休息了好长一阵,两个战士才陆陆续续把情况讲明白。开始三个人在一起,东奔西跑,累得满头是汗,也没见兔子的踪影,眼看着天就黑了,满都拉还不死心,说你们俩先在前面走,我到那边山洼里看看,马上追上你们。两战士左等不见他来,右等也不见他来,以为他从山坡那边回去了,俩人只好回来了。三排的帐篷里一下炸窝了。一听说满都拉还没回来,都着急了。连里干部都出去了,也没个主心骨,怎么办呀!大家你一言我一嘴,七嘴八舌。有的埋怨那两个战士不该让满都拉一个人单独行动,也有的埋怨满都拉不该提出追兔子这个馊主意。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三排的帐篷里死一般的沉静。都聚精会神地听外面的声音,一有脚步声大家就会屏住呼吸,希望是满都拉回来了,每次都失望了。已经是深夜了,三排的战士们没有一个有困意,焦急地等着盼着。
满都拉后悔了。他悔不该提议让战士们来这雪山中追兔子,更不该和大家分开,现在独自一人,在雪山中分不清东南西北,早已辨不清回连队的路了。他和那两名战士分开后,又跃过三个山包,连兔子的影子也没发现。他想,平时总是兔子到处蹦,这会儿是不是它们也怕冷,躲在窝里不出来了。这样回去太丢面子,他又转了两个山包,还是没有。这吋天已经黑下来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危险的境地,赶快往回返,漫天大雪,白茫茫一片,迷失方向了,向东走一段觉得不对,返回来又向北走,也觉得不对,又返回来向南走,他的棉衣被汗浸透了,外面被雪打湿了,他像背着一袋白面,越走越沉。头上的汗水已经把皮帽子和脸黏在一块,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子。开始他还满不在乎。边走边唱歌,希望歌声能引来附近的老乡。哪怕是只狗也好。这一切都枉费心机。他知道这样没有目的地瞎走,说不定就会被大雪埋住,冻死在山里。他看到前面有棵死树,树干大部分被雪掩埋,剩下些枝枝杈杈,他用脚使劲踹了踹死树,用手把那些死树枝捡起来,堆在一起,打着打火机,火苗慢慢升起。他想,在这荒山野岭中方圆几十里只要有人就能看到这火堆。他边燃着火,边用耳朵向四周听,希望奇迹能够出现。一钩寒月升上天空,泛着银白色的淡光。
捡来的树枝一点一点地燃尽了,火苗熄灭了,只剩下一片被火烧干的湿地里的余火一闪一闪。满都拉彻底绝望了。他抓起一把雪送到嘴里,同时用雪狠狠地搓擦自己的双手、脸和耳朵。这样也许能多坚持一会儿。他不停地在原地蹦来蹦去,防止冻伤。蹦了一会儿,他气喘吁吁,体力透支。这几天连着喝稀粥,加上今天又在雪山里跑了一天,早已是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虚汗直冒。他想坐下来休息休息,刚要蹲下,就晕倒在火堆旁。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他睁开眼睛,四周看了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了眨眼睛闭上再睁开又仔细地看了看,他又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真的?”“是真的。”在一旁守护他的通讯员小刘见他醒了,高兴地告诉他。“这是哪?”满都拉看了看左右问小刘。“这是军区医院。”“我怎么到医院来了?我不是在山上抓兔子吗?”正在这吋,王奇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医院的骨科副主任黄一丽和两名军医。黄一丽上前掀开满都拉的被子,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精美的小锤,敲了敲他的左脚,又敲了敲他的右脚,抬头看了一眼王奇,又示意两名军医再看看。等两名军医也看完后,向王奇摇了摇头。王奇对着军医和黄一丽说:“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他们同时点了点头。王奇随着军医和黄一丽来到医办室,王奇再次问道:“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他才二十岁,缺了一只脚这对他将是多大的打击!”“我们这是做了最大的努力才保住他一只脚,如果晚来一个小时,别说一只脚,恐怕两只脚都保不住。说不好听的话,保住他的生命这已经是奇迹了。”黄一丽口气十分生硬。显然她是对王奇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你好好做做他的工作吧,手术后,他的思想可能会有一个情绪爆发的过程。”临出门黄一丽目视着王奇,接着她又加了一句:“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兵?!”一甩门,黄一丽走出了医办室。
手术后,黄一丽特别关注着这个被截去一只脚的战士,她想看看他是怎么臭骂他的连队和他的指导员的。一天她借查房的机会来到满都拉病房,正好遇见两个战士来看他,围在他床前有说有笑,谈笑风生。黄一丽看看满都拉的脚后问:“你们都是七连的?”两个战士站起来,笔直笔直地答道:“是。” “快坐快坐。”黄一丽没想到这大青山里的施工部队战士们还这么有礼貌。“听说你们指导员挺霸道的,是吗?”“谁说的?”三个战士同声质问黄一丽。其中一个小战士噘着嘴说:“谁这么缺德,在背后嚼舌头根子,太没良心了。我们指导员是天底下最好的干部,在连里他是我们的指导员,平时他就是我们的大哥哥,情同手足,他有颗金子般的心。”“我说黄医生,你听谁说我们指导员霸道?”满都拉在床上“腾”地坐起来,指着黄一丽问。黄一丽连忙把他按在床上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黄一丽急忙把话岔开,满都拉盯着黄一丽的脸看了好一阵子,盯得黄一丽只好慌乱地把头扭过去。“黄医生,你对我们指导员挺感兴趣,是吧?”“没有,没有。哪来的事啊。”黄一丽边说边急匆匆地离开了病房。直到满都拉出院,黄一丽也没听到满都拉一句埋怨话。她想,真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脚都没了,他对他们的连队,对他们的指导员还是那么留恋,那么偏袒,王奇使用什么招数把这些战士们的心笼络住了,她百思不解,眼睁睁地看着七连战士们把满都拉高高兴兴地接出了院。
张胜利的假期过得真快啊,屁股在家还没捂热呢,时间就到了。这几天,张胜利看到母亲常常是一个人在偷偷地掉泪。儿行千里母担忧。特别是这次大青山之行,更激起她对儿子的惦念,她又没有办法阻挡儿子的工作,只能用眼泪祝福儿子平安无事,早日卸甲归田。临上火车,母亲还不住地提醒张胜利,到部队经常找找指导员问问他答应的事什么时候落实。张胜利嘴上答应着:“一定,一定。您快回去吧,保重身体,不用挂念我,很快我就回来了。”下了火车,张胜利到长途汽车站挤上了去武川县的汽车。接近年关,车上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到市里采购年货的。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张胜利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正在这吋,突然从车的后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哭喊声,“臭流氓,你们干什么。司机师傅停车,我要下车。”听到喊声,张胜利想往后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车里的人很多,过道上也站满了人。只听见声音看不到人。又过了一会那名女子又喊了起来,“臭流氓,滚开!”张胜利站起来想过去看个究竟,被他身边的一位乘客按住了:“小伙子,少管闲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张胜利又坐在位置上了。过了一会,那名女子又喊了起来,并大声痛哭。张胜利坐不住了,腾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扒开车道上的人,挤开人群一看,在车的最后一排座位上,有三个流里流气的男青年正在欺负一个看上去有二十多岁的姑娘。这三个人有的把手伸进姑娘的怀里,有的搂着她的腰,还有一个抱住她的头,强行与她接吻。吓得那个姑娘连哭带喊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两腿之间。张胜利不看罢了,一看怒不可遏,大喝道:“干什么?老实点,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你们还是不是人?”这三个人正在兴头上,猛然间听张胜利一喊,先是吓了一跳,转过身来一看是个当兵的,三个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张胜利,说:“当兵的,少管闲事,躲远点,小心喷你一身血。”张胜利还真不吃他这一套,对这车里的乘客们说:“你们让大伙评评理,你们三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小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你们就不怕被绳之以法?”“哈哈,当兵的还懂法,不简单啊。”小胡子向那两个同伙摆了摆手说:“哥们,我看不给他点厉害看看,他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上!”三个人同时向张胜利扑来。张胜利也不示弱,同他们对打起来。几个回合之后张胜利被那三个人按在座位上,小胡子掏出弹簧刀朝着张胜利胸部、背部连捅三刀。血溅满了车厢,乘客们吓得都躲得远远的。张胜利手捂着伤口,依然死死地拽着那三个人,终因寡不敌众,晕倒在车厢里。那仨人见势不妙打开车门,大摇大摆地下车跑了。车厢里死一般的寂静,都大眼瞪小眼看着躺在车座上的张胜利,没有一个人上前。只见那个姑娘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大声喊:“大家快帮帮忙,截辆车去医院。”说完她跳下车,拦住了正在此通过的一辆军车。司机见一名战士受伤,二话没说,和姑娘一起把张胜利抬上了车,朝军区医院驶去。
医院里,姑娘跑前忙后,整整忙活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张胜利才睁开眼睛,床前趴着一个正在熟睡的姑娘。他扫视了一下病房,摇了摇头,明白自己是在医院里。这时姑娘也醒了,抬起头,揉了揉眼睛对张胜利说:“你是七连的吧?”张胜利一愣,怎么还有人认识我是七连的,他看了看那姑娘,原来是在汽车上被欺负的那个女子。在车上,女子头发散乱,加上又急又怕,模样都变了。这会儿,俊俏的脸蛋,一闪一闪的大眼睛,张胜利也觉得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面。那个姑娘自报家门:“我是梁窝村的。你不认识了?”一听“梁窝村”,张胜利一拍脑门说:“你是三丫?”那姑娘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张胜利往床里挪了挪让三丫坐下。两个人聊起了离村后各自的情况。当天晚上,三丫对张胜利说:“行了,你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明天连里就来人了,我也该回去了,出来好几天了,家里人该着急了。”张胜利用十分感激的心情向她点了点头。临行前,三丫塞给他一张纸条,让他转交给高新民。
张胜利孤身勇斗歹徒的事迹被一个记者报道出去,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各报纸,电台连续报道他的英雄事迹。地方上许多党政领导都来医院看望慰问张胜利,张胜利成了大英雄。可团长大发肝火,指责营连,是谁批准张胜利外出的,彻底查清。并明确指出张胜利事件是一起无组织无纪律私自放战士外出而造成的违纪事件,王奇因此受到了行政警告处分。王奇刚刚到团里接受处分,便来到军区医院看望张胜利,他迈着轻盈的脚步在走廊里迎面碰到了黄一丽。黄一丽见王奇不但没有埋怨,好像还挺高兴的样子,阴阳怪气地说:“哟,王大指导员,你们连战士来军区医院挺勤的啊,你不觉得臊得慌?”王奇好像背上爬了只蛤蟆,又痒痒还挠不着。他怒视着黄一丽:“我有什么好臊的,我为我们连有这样的战士高兴。”黄一丽吃了一个大窝脖,仍不死心:“你为战士高兴,可处分在你身上哦。”说完一扭一扭地走了。王奇心里一惊,我挨处分她怎么知道?消息够灵的。
天暖和了,人也都显得懒散。七连终于熬过了百年不遇大雪给他们带来的种种不便,大家都走出帐篷,坐在帐篷边晒太阳。许多人都眯着眼睛,向远处眺望,互相嬉戏打闹着。离开工还有一段时间,王奇组织大家上午政治学习,下午着手开工前的准备工作。盘山路上,经常看到一些车辆往往返返,新一年的施工又将开始了。
三月末,内地已是满目春光了,可在内蒙古大青山上,依然是寒气逼人。不过风打在脸上不那么疼了,吹在脸上有了暖意,朝阳的山坡处的雪一点一点地融化,慢慢地露出了灰黑色的地皮,通过溶解的水气,已经闻到了温暖土地的气息。各种鸟也相继钻出了巢,此起彼伏地飞来飞去,给人们带来了生机。
赵发探亲归队,师党委恢复了他的连长职务,曾国强在师里培训结束了,齐鸣也从演出队回来了,难得四个连干部凑到一起,说说笑笑,连部的帐篷里欢声笑语,热闹非凡。晚饭,司务长特意让炊事班给连部加了两个菜,赵发把从家里带来的“宁城老窖”拿出来,四个人连喝带说,不一会,两瓶老窖下肚,话渐渐就多了。“你说咱们连刚刚组建这个话呢就被派到山上施工,这个话呢就跟一头老牛一样,低着头拉闷车,外界的消息一点都这个话呢这个话呢都听不到。我在师里学习算是开了眼了,这个话呢其他部队的干部眼界就是比咱宽,看的事想的事就是比咱远,这个话呢这个话呢人家把眼前的事看到了,把长远的事也安排好了……”曾国强还要往下说,齐鸣指了指他说:“你别话呢话呢没完没了的,团里派你到师里学习施工技术,你老人家可好,技术没学成,歪门邪道学了不少。”“这不叫话呢话呢歪门邪道。我告诉你吧,这叫话呢话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流个屁吧,像他们那样整天想着个人的事,部队还能实现四化吗?还能打仗吗?个别人个别事你别混为一谈,更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咱们连就是点背,这个话呢你听其他连怎么说咱们连吗?‘死人跑人又伤人……”曾国强、齐鸣你一句我一句在那打嘴架,王奇、赵发也不劝阻,也不插话,就像家长欣赏自己孩子吵架一样。“其实啊,咱们连最亏的就是咱们指导员。”齐鸣停住了对曾国强的争吵,对王奇说:“我们都听说了,团里决定让你去政治处当股长,师里硬给你拿了下来,大家对你打抱不平。”“你们知道师长现在是谁吗?”“谁?”大家把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曾国强。“黄一丽父亲的老部下。”“原来如此。”王奇这才明白为什么黄一丽消息那么灵通。“嗨嗨嗨。”王奇连忙摆手说:“你们俩说着说着怎么就扯到我头上来了,”赵发瞪着发了红的眼睛说:“说实在的老王,不是我急功近利,要是不出那档子事,你肯定早提拔了,都是我影响你啊。”赵发眼泪套着眼圈。“你们可不能这样说。”王奇有点急了,站起来脸憋得通红:“咱们连是个整体,连队出事了,大家都有责任,谁也脱不了干系。我是主官这责任理所当然由我来负,前些日子,满都拉上山追兔子把脚冻掉了,张胜利假是我批的,你们都不在家,你们说这责任该不该我负呢?至于提拔不提拔的事,首长会掌握分寸的,大家不要瞎议论了。”
王奇嘴上这么劝大伙,其实他心里也十分纠结,他有他的理想,有他奋斗的目标,可实际生活中,有许多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那么现实。就拿他和黄一丽婚事来说,如果他依了黄一丽,他有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青云直上,不用到这深山沟里挖山洞,更不用费心劳神地为连队的战士们牵肠挂肚,为部队施工进度、安全、质量半夜睡不着觉。他有过悔恨,特别是离婚后的那次探家,老母亲一听说他离了婚,气得几天几夜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咱们家是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你能攀上这么高枝的一门婚事,那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美事。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高看我们一眼,我们连走路都轻快。可你不珍惜,轻而易举地就吹了,你让我们这老脸往哪放。你就是个吃糠咽菜、吃苦受累的穷鬼。”王奇被老母亲骂得狗血喷头,他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任凭母亲数落。心里酸酸苦苦、辣辣咸咸一起涌来。
曾国强就不一样了,他外表相貌堂堂,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从来到七连那天起,就思忖,连长、指导员都是新任命的,没有个三年五载他们是动不了的,我不能在他们手下这样压着,要想出人头地,就得想法子,托关系,走上层路线。再说了,在这个施工部队,整天和炸药石头打交道,简直就是在地雷区爬行,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在连队他和战士们都是一同去施工,同是一起打眼放炮,但战士们想的是如何完成任务,而他心里琢磨的是如何如何离开这责任重于泰山的地雷区。他开始十分羨慕王奇,有那么一个硬邦邦的后台,还愁前途吗?后来听说两人离了,他替王奇惋惜了好些天,心里说,我要有这么个后台,打死我都不散。他把心思全用到这方面,在师里培训期间,他通过师里的一个同年入伍的战友搭桥,认识了师部医院的护士龚红。龚红是师副政委的千金小姐。他有事没事就往师医院跑,主动接近龚红,讨得龚红的好感。
其实曾国强在家有未婚妻,参军前他在生产队里担任团支部书记,同村的妇女队长叫白桂华,两人年龄相仿,从小在一起长大,又都在生产队里当干部。那年,当他听到白桂华被县里选定为老中青三结合的后备干部,他开始穷追猛打,死乞白赖地追白桂华。他几乎天天泡在白家,脏活累活抢着干,讨得白家人的喜欢。他的辛苦没有白付出,终于打动了白家父母,也迎来了白桂华的芳心。曾家在村里是外来户,没有什么亲戚朋友,生活也不富裕。白家是村里的大户,父亲是村支书。开始白桂华不太愿意,原因是觉得曾国强这个人身上有股酸臭劲,具体的又说不出哪酸哪臭。那年部队来征兵,曾国强本意不想去当兵,他知道部队苦,受不了那份罪。可现在姑娘们都喜欢解放军,都愿意嫁给当兵的,他犹犹豫豫。白桂华主动给他报了名,对他说:
“人挪活,树挪死,出去见见世面,守着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出息。人的一生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多,把握住机遇就会改变人生,你没听人家说吗?好男儿要当兵,一人当兵全家光荣。走出农村能实现人生更大的理想,穿上军装,也许能改变你的命运。”曾国强被说服了,那年征兵数量太少,一个村也轮不上一个人,白桂华死缠硬磨他父亲去公社找武装部长。老支书出面,公社武装部只好批了他们村一个指标,让曾国强走了。曾国强带着神秘,带着好奇,带着青春之梦和白桂华的一片痴情,来到了部队。曾国强除了有口头语之外,各方面还真挺招人喜欢,有文化,人长得精神,脑瓜子又灵活,很受部队首长的喜欢。参军后的第二年便入了党,第四年提了干。提干后,眼界宽了,见的人也多了,在这大城市里执勤,满街花花绿绿的,越看城里的姑娘越漂亮,一看一比觉得白桂华不是自己的意中人。他参军后一个星期给白桂华写一封信,提干后一个月写一封信,再后来两三个月也不写一封信。白桂华人长得一般,但心眼好,气质端正,贤惠,曾国强参军走的前一天,两家在一起为他们订了婚。在农村订了婚就算是一家人了。曾国强走后不久,他母亲便病重在床,炕上拉、炕上尿,白桂华三天两头去伺候,后来干脆搬到曾家,她既要伺候未来的婆婆,还要为两个未来的小叔子和未来的小姑子做饭、洗衣服、喂猪,还要下地干活,里里外外她是忙前忙后,把曾家人感动得不知说啥好。好女人柔弱的肩是男人成功的阶梯。有了白桂华在家勤劳肯干曾国强才能在部队安安心心地工作。曾国强的母亲病危期间,曾国强回家探望,老母亲拉着他的手老泪纵横,颤悠悠地说:“你可要好好对待桂华哟,不然我在阴曹地府里也饶不了你。”老人走了,本来临死前曾母让曾国强和白桂华完婚,曾国强说了好多理由一推再推,老人家带着未了的心愿离开了人世。
白桂华隐隐约约地感到曾国强不像以前那样对她热情了,说不定在部队有了新欢,她不愿意相信她的怀疑是真的,她依然是不辞辛劳地为曾家尽心尽力。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曾国强迫师部医院护士的事传到了七连。王奇和赵发开始怎么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后来让卫生员到师部卫生队找个知根知底的人查问,确有其事。赵发闻听此事,暴跳如雷:“这还了得,当了兵提了干就把农村的媳妇给甩了,这不是陈世美吗?”王奇也很气愤,不言不语,思考着怎样处理这件事情,既不能扩大影响,又要让曾国强回心转意。他在帐篷里不停地走来走去。
星期日,王奇换了套新洗的军装,在市里借了辆自行车,来到了师部医院。他打听到今天正是龚红值班,王奇很有礼貌地敲了敲值班室的门,龚红正在整理病历,见有人敲门:“请进。”王奇推门进来问:“您是龚红吗?”龚红一愣:“是啊,你是……”“我是三团七连的指导员工奇。”“七连的?”龚红眼睛睁得老大,变得非常热情:“来来来,请坐,请坐。”说完拉了一把椅子,王奇坐在椅子上,上下打量着龚红。一身合体的军装,套着一件白大褂,一头黑发卷在军帽里,整齐的刘海,一对明亮的大眼睛,说话时一闪一闪的,射出一种热烈的光,说话先带笑,右脸蛋上还有一个酒窝,中等身材,桃圆脸,面部五官,躯干和手臂搭配得十分协调匀称。王奇像欣赏一幅美女画,越看越想看,心里说:“怨不得曾国强这么痴心呢。”
“同志,你有什么事?”龚红被王奇盯得不好意思,问王奇。王奇“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支支吾吾,怎么开口呢,手脚不知往哪放,十分尴尬。正在王奇左右为难,下不来台的时候,曾国强带着一脸的喜色推门进来了。他一见椅子上坐着的王奇,脸色立刻由红变紫,由紫变青。龚红看了看王奇,又望了望风尘仆仆的曾国强,两个人的表情和动作令她费解,可她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问两个人。屋子里静极了,只听到三个人的喘气声。
还是王奇打破了僵局,他对龚红说:“龚护士,我是替曾国强向你来赔罪和道歉的。”他这一说,龚红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愣愣地盯着王奇问:“赔什么罪,道什么歉?”她见王奇不搭话,又走到曾国强面前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曾国强低头不语,用眼狠狠地瞪着王奇。
王奇白了一眼曾国强,对龚红说:“曾副连长挺爱交朋友,和你见面以后,就有点动心了!其实他是和你闹着玩的,只是想交个朋友而已,没想到你还真陷入情网了,他一看事情闹大了,就恳求我来给你讲清楚。”“哇”的一声,龚红趴在值班室的被子上号啕大哭,她这一哭引来许多住院的人来看热闹。王奇赶快出去把人们劝走。哭了足足有半小时,王奇、曾国强也没有去劝,任凭她哭。龚红的两只眼睛通红通红的,抬起头对着王奇和曾国强说:“你们走吧,请你们俩赶快在我眼前消失。”说完又哭了起来。
王奇走到龚红面前,“龚护士,这样好不好,我把曾国强叫过来你捶他几下或扇他两个耳光,掐他两把,解解心头之恨。”听王奇这么一说,龚红“扑哧”又笑了。王奇朝曾国强扭了扭嘴,曾国强心领神会,马上来到龚红身边,用手拉了拉她的衣服说:“真对不起,这个话呢这个话呢请你原谅。”龚红站起来,抡足了拳头真想狠狠地给他一拳头,拳头举到空中又放下了,怒目圆睁指着曾国强“你……你,你欺骗我的感情。”气得龚红话都说不成了。
王奇真怕龚红动怒,揍了曾国强,急忙上前推开曾国强,对龚红说:“龚护士,这样吧,让曾国强请咱们俩吃一顿大餐,算是让他赔罪道歉,咱俩好好宰宰这小子。”龚红破涕为笑。
支委会上,王奇简直和在医院里换了个人,他紧锁双眉,眼睛瞪得溜圆,指着曾国强说:“你还是个共产党的干部吗?表面上你道貌岸然,骨子里却肮脏得很,你撇开农村善良的未婚妻,追求你所谓城市里的新生活,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还有脸穿那身军装吗?你还配戴红领章红帽徽吗?”曾国强被王奇连训带骂头都不敢抬。曾国强扭着脸满肚子的不高兴,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耿耿于怀,心里骂道:“都是你搅了我的美事,如果我能攀上龚红这个高枝,以后前途无量。”不过他心里这么想,嘴上不敢说,他清楚自己做的毕竟是有悖于道德的事。他和王奇接触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见他这么凶,这么严厉。他想,这回算是栽了。龚红不向他爸爸告状,王奇也得把他的事情捅出去。谁捅出去也够自己喝一壶的。
支委会上,你一言我一语全都是指责,跟批斗会一样,曾国强这会儿确实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了,这件事如果让上边知道了,不但干部当不成恐怕军籍也没了。
支委会散了,王奇留住了曾国强。这时的王奇又像个老大哥,拍了拍曾国强的肩膀说:“大家批评可能有点强硬,心都是好的,你不能把大伙对你的苦口婆心劝说当作耳旁风。悬崖勒马还为吋不晚。”曾国强违心地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王奇,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王奇猜透他要说什么。“爱就是确信,美满的婚姻就是以整个人生为目标,让婚姻成为两个人一生的凯旋门,这样的婚姻才美满才踏实,驴粪蛋子挺光滑挺好看,其实里面都是屎,好看不中用。我和连长商量好了,把白桂华接来,在部队给你们办喜事。”曾国强一听惊得目瞪口呆。“这个话呢这个话呢?……”“你就不用说啦,正好炊事班一个战士探家,我让他绕道到你们家,把白桂华接来。连队帮你操办婚事,不过喜糖、喜酒得你掏钱哟!”曾国强忙说:“那是那是。”
这天,七连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连长赵发主持婚礼,指导员王奇证婚。全连的战士像过年一样。王奇见到大家吃喝得差不多了,站起来说:“我说几句。”全连立刻鸦雀无声。“今天是副连长大喜的日子,我们大家高兴不高兴?”“高兴……高兴。”全连一致高呼。“我在这再向大家宣布一条好消息,副连长今天是双喜临门。”说到这王奇扫了一眼全连的战士们,又扭过脸看了看曾国强和白桂华,曾国强酒喝得多了点,脸通红,支棱个耳朵看看王奇。王奇清了清嗓子,故意放慢了语速:“第一喜是结婚,这是人生四大喜之一,洞房花烛夜;第二喜是副连长被批准去北京军区军校学习,金榜题名了。”听到这,全连的战士都感到意外,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头接耳,悄悄地议论起来。“副连长不挨处分就算是烧了高香了,怎么还进军校?”“没听错吧?副连长能进军校?”“这都是指导员保的,副连长的事上边一点都不知道?……”王奇见战士们东张西望,议论纷纷,向大家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副连长进军校学习,你们高兴不高兴?”“高兴。”战士们不情愿地回答。“声音不大呀,高兴不高兴?”王奇见大家情绪有点低落,又一次问大伙。“高兴。”大家又一次呼叫。“人的一生谁都难免有个错,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吗?昨天犯错是可耻的一天,今天悔恨是新生起步的哨音,而明天能改正错误便是人生美妙的旋律。我们应该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嘛,大家说对不对!”“对!”战士们齐声回答。“下面请副连长给大家讲几句话,大家欢迎!”战士们把巴掌拍得山响,拍了一遍又一遍,连拍了三遍,曾国强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左手端着酒杯,举得老高,泪水早已浸满了眼眶。“我我我……这个话呢,我不配去军校,这个话呢,这个话呢,我对不住大家,话呢话呢对不住七连,更对不住连长、指导员。”说着他向王奇和赵发规规矩矩地敬了个军礼。手上端的酒撒了一地。
新婚第三天,曾国强到军校学习的时间到了,王奇到团里开会,只有赵发和通讯员帮他提着行李边走边说去赶汽车。路上,赵发对曾国强说:“国强啊,你要珍惜指导员和你说的两大喜事。你知道,你这次去军校,指导员可费了心思了。最后他厚着脸皮去找黄一丽才从军区带帽特批你一个指标。你知道,指导员是最爱面子的人,被黄一丽数落、挖苦那种滋味好受吗?怕你和龚红的事传出去,他两次去师部做龚红的工作,这事才没被团里和师里知道,一了百了,你进了军校又结了婚,以后上边知道这事也是马后炮了,这就是指导员的高明之处,你别看他表面上对你冷若冰霜,心里却热得像一团火。”曾国强用悔恨的眼光向连队方向看了看,他多希望王奇来送送他,他要把一肚子的话向他说。汽车开动了,曾国强和白桂华不停地向赵发和通讯员摆手,只能用这种方式向七连告别了。
责任编辑/刘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