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一
夏天一个中午,离下班吃午饭还差点时间,我习惯性地去门卫室取书报,不期然碰到马三跳。他当时火冲冲的,扯着腿子往办公楼疾走,明明见了我,连声招呼都没有。我怀疑他是出了什么状况。
我问,三跳,干什么去?
他斜睨我一眼,粗着嗓门说,我要去见局长。
我听口气不对。一个巡警,动不动就要直接见局长,而且是在当班时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要不要纪律?再说,凭他这个态度,指不定是要和局长吵架。不行,我必须拦住他!
我说,你有什么事情不能先对我说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兄弟?我虽然没端出政工主任的架子,明说他越级汇报,但话里的意思已经不言自明。
马三跳见我挡住他,解释说,老兄,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掺和,对你没好处。我自己找局长摆平。
这话印证我的判断,马三跳果然又惹出什么上档次的麻烦来了。我心知他让我少掺和,不是不把我放眼里,而是不想让我卷入其中。上次那篇报道的事在局领导层已经有了不同声音,个别副局长说我对马三跳有袒护,对我的原则性表示质疑。这个情况他是知道的。现在又出事了,他不想把我牵连进去,我理解,可我于公于私都不能由着他来。
我诓骗他说,局长上午在县政府开会没回来,有天大的事情先去我办公室谈。
马三跳知道我在撒谎,扒开我就走,拦都拦不住。我怕他情绪冲动和局长闹翻,到时候不好收场,只好跟紧他。他走得甚急,进门拐弯时撞上一个女同事的大胸。女同事吓出一声尖叫,满脸通红地嗔怒道,马三跳,你赶鬼啊。马三跳嘟哝一句,我打鬼!继续走他的。我的目光也跟着开小差,左脚踢着下面的台阶,整个身子踉跄一下,手上托着的书报散落一地。女同事可能认为我的失态与她那声尖叫有关,走过来帮我捡拾地上的书报,那情形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当时,局长正拾掇好大班台上的文件,准备出去午饭。马三跳将他堵在办公室内,说有重要事情汇报。局长指指手机说,就不能挨到下午?你不吃午饭吗?马三跳说,你不听我汇报我吃不下饭。他这样说,局长就从马三跳的执拗上相信他的话,认为他将要回报的事情可能真重要。见我随后赶到,局长向我招手,来得正好,你坐吧,一起听听。
我把一个政协委员揍了。马三跳用倒叙的方法开始表述。
冲他这句话,我心里暗自一惊。马三跳啊马三跳,你这不是存心和局里对着干吗?民调马上就要开始,很大程度上话语权就捏在那些人手里。上礼拜我们求爹爹拜奶奶,好不容易把全县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都请到局里,给他们汇报工作,请他们“支持”一下,“理解”一下,“包容”一下。现在好了,你这么一弄,我们所有的心血全都白费。你还好意思找局长,你找死去吧!
我观察局长,想看看他是啥态度。局长脸上表情淡定——他见过的事情太多了,喜怒不形于色,令我失望。
接下来,马三跳详尽道出事情经过。
关于他和政协委员的那场交锋暂且放下,有必要先说说马三跳这个人。
马三跳演戏出身,我们习惯性地称他戏子警,一定程度上带着对那种职业的不屑和轻慢。他二十四岁以前的生活属于戏剧和舞台。不了解之前,我一直以为他人生的戏剧性转折是从当警察开始。后来无话不谈,翻出他的老底,方知他当初成为一名戏子就带着很大的偶然性——命运对一个人的捉弄,我们从马三跳身上可见一斑。
农家子弟马三跳住在神仙湾老山上。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他有机会第一次进县城。一个开货车的本家叔叔觉得路途遥远行车孤寂,想找个搭伴说话的人。当是时也,马三跳刚好放假在家没事干,整天光着脚丫、翘着屁股在屋门口水田里挖泥鳅。他挖泥鳅的方法挺简单,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赤脚蹚进水里,故意弄出声响惊得泥鳅们四下逃窜。受惊的泥鳅钻泥时把水搅浑,目标暴露无遗。马三跳把浑水泥巴挖出来,扒开,愚蠢的泥鳅现出原形,被马三跳抓住丢进盛水的白铁皮桶子里。运气再差,一上午抓一两斤活泥鳅改善中午的生活不成半点问题。
抓泥鳅的马三跳一直对县城充满好奇和遐想。如果有机会逛县城,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抓泥鳅。于是,这天叔侄俩一拍即合,马三跳穿件汗背心和西装短裤钻进货车驾驶室。叔叔对这个刚满十岁的孩子搭伴不是很满意。他最喜欢捎带的是那种年龄相若的漂亮妹子,但当时找不到合适的,也只好凑合着带上马三跳——有总比没有强。
叔叔到了县城要送货、结账,晚上还准备进发廊搞异性按摩,当天不想回去,就在县政府招待所开了房间,安排马三跳先住下来。他叮嘱侄儿,可以在周边转转,看看城市风景,但不要走得太远,怕找不回来。马三跳记住叔叔的话不敢远游,出了房门只在院子内逛荡。院子内有个不大的花园,栽种着稀稀松松的树和花草,马三跳认得其中的樟树和玉兰,还有鸡冠花。他沿着一条铺有石子的甬道曲里拐弯地踅过去,不觉就到了招待所大门口,抬头一望,见门口左边墙上贴出一则招生广告。上面的毛笔字儿他认得全,原来是省艺术学校招演员。全县只招七名,荆河戏表演专业。马三跳年龄正合适,他也很想当演员,但他不知道荆河戏是什么戏种。更糟糕的是,这个消息对他来说早成了一盘冰凉的黄花菜。按照广告上的规则,报名和初选工作已经结束,眼下已进入复试阶段。马三跳当演员的愿望是彻底没戏了。他有点遗憾,但也没感觉出太大失望,因为这本来就不关他的事——如果不是跟叔叔搭伴进城,他连看到这个消息的机会都没有——有什么好失望的!
可是,不管你相不相信,上帝总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纵着每个人的命运。
马三跳差不多就要离开(据马三跳后来告诉我,哪怕迟上十秒钟,他就会走出大门错失这次机会),负责招生的吴团长从一楼大厅内走出来,远远地向马三跳招手,来来来,小朋友,想不想当演员?马三跳不以为是冲他喊的,他拧着脖子转一圈,没发现别人。
喂,我说的就是你!
——吴团长对进入复试的几个孩子不是很满意。她在大厅内简直听不下去了,才出来随意走走。按吴团长后来的说法,马三跳是她的意外收获。搞艺术的人都期待生活中的某种机缘巧合。他们相信生活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偶然,甚至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闪念称之为“第六感觉”。他们更相信“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那样的哲言。
吴团长个子高高挑挑的,至少在一米六五以上,身材匀称,有舞蹈演员的范儿。她穿一件月白纺绸衬衫,蓝士林布裤子,齐耳短发用卡子在两边耳丫处拢过去,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爽爽、喜气洋洋。
吴团长和蔼地说,小朋友,愿不愿当演员?
马三跳怯怯地点点头。
一个喜欢挖泥鳅的山里孩子,怎么会有当演员的想法?这就要说到那个年代单调的文化娱乐生活了。那时候,神仙湾每年只能看到两场电影,每次放两部影片,免费的。县里的电影队全县跑,转到神仙湾一般就到了秋季。影片多是现代京剧,不对少年马三跳的口味。他只喜欢看动画片和战斗片,崇尚那些武功高强、刀枪不入的英雄人物。所以,听说要他当演员,他很稚气地对吴团长说,我想演英雄人物。
吴团长问,演谁?
马三跳回答,演杨子荣、李玉和。
我要让你演武松或者岳飞。吴团长摸摸马三跳的脑袋,孩子,你太可爱了,跟我走吧。
吴团长把马三跳领进一楼大厅,要他现场演唱一首歌曲。马三跳挠脑袋想想,唱了《沂蒙颂》。这首歌是他最拿手的,平时老师和同学们都说他这歌唱得最棒,跟电影明星唱的差不多。马三跳的聪敏过人之处就在于他在决定命运的关口献上了自己的代表作。吴团长和几个评委一致认定马三跳天资聪颖,各方面条件都不错,是块当演员的好料子,就让他填一张表。程序走到这儿,少年马三跳反倒拿不定主意了。他说他不能填表,这么大的事情,他要回去和爸爸妈妈商量一下。放在当今背景下,马三跳的行为确有许多不可思议之处。那时候没有潜规则,不兴塞红包、批条子、走后门,发现和培养人才也不是挂在伯乐们嘴上的口号,随便说说而已。省艺校录取后,五年制中专学历,吃商品粮,享受国家干部待遇。对农家子弟马三跳来说,这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是跳出农门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天上掉下的一个大馅饼,而且不偏不倚正好砸他头上。他只要一张嘴就咬住了。可小儿不知天命。马三跳却抱着金娃娃举棋不定,他说至少也要征求叔叔的意见(因为是叔叔把他带进县城的,他不敢擅做主张),弄得吴团长他们反倒左右为难。
最后是叔叔及时赶来做主,替马三跳填表签字。吴团长松口气,甩动表格飒飒响说,如果再推迟半小时,我只好忍痛割爱了。
九月底,省艺校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马三跳当演员的消息不啻一声炸雷,震得神仙湾到处轰轰响,不亚于出了个总统。
二
局长办公室内,气氛有点压抑,听得见白炽灯嗞嗞响,像时光流动的声音。
马三跳说——
上午十点多钟,原来剧团的一个同事给我打电话,说他到了县城。剧团解散后,这个同事不知凭什么关系到省里一家报社当上记者。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他既然来,我肯定要破费接待一下。同事说,他不需要我接待。他说,你一个当小警察的,又没一官半职,哪来的钱!吃你心疼。他只要我陪吃,言称做东的是县里一个知名企业家,还是县政协委员。同事在省城圈子内威风八面,下来后也不低调。我理解他,联络感情只是一方面,更深的意思是要在我面前显示一下他的能耐。
——人之常情。看来,马三跳这顿饭非吃不可!
饭局安排在临河一家不俗的土菜馆。我赶到的时候,包间内已经坐得差不多了。和同事招呼之后,我和在座各位挨个握手,最先握住的是那名政协委员。他的成就感从脖子上戴着的指头粗金链、高挺的啤酒肚和挺括的名牌服装上足以看得出来。我们的握手只是象征性的。他动作很轻,和肥大的双手形成反差,让我感觉出缺乏力度、热情和信任。菜还没上齐,大家嗑着瓜子,不着边际地闲聊着。在这样的场合,我多半是插不进嘴的。在场面上历练出来的同事看到我有些冷场,就拍着我的肩膀,指指政协委员介绍说,肖总,企业家,县政协委员。然后,他又把我推销给肖总,我当初剧团的同事,现在公安局巡警大队,姓马,马上要升副队长了。肖总鼻孔里含混地嗡一声,似不经意地说,我认识你们治安大队吴队长。我更正道,吴队长现在不在治安大队,他当刑警大队长。你们是朋友?肖总脸上的神色不大自然,嘴上嗫嚅着,不,不是朋友,只是认识、认识而已。我顺口说,吴队长人挺好的,你交他这样的朋友没错。一旁的同事趁机拍政协委员的马屁,肖总,怪不得你呼风唤雨的,有这么过硬的靠山,在这座小县城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情了。被称作肖总的年轻人不以为然地笑笑,兄弟,你错了,我这人其实不喜欢交警察做朋友。这么说了不算,他还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牛皮哄哄说,现在这世道,什么东西最靠得住呢?这个!警察都是些翻脸不认人的角色。真有了麻烦,我随便拿钱就可以把他们当狗使唤。
他这么说的?局长欠了欠身子。
就是这么说的。我不敢加半个字。
这话也惊得我浑身一麻。我不敢正视局长,起身走到窗边,象征性地把落地布帘抻了抻,然后返回座位。我的小动作打断了马三跳的讲述。局长说,别停,你抓紧讲。
肖总这话一出口,整个包间的气氛一片肃杀,大家左顾右盼,谁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应对。最难堪最下不来台的当然是我,我平白无故地让一个素昧平生的有钱人伤害了。我必须还击,为自己,也为我所从事的职业挽回尊严。可情急之下,我一时无言以对。同事见气氛尴尬,马上打圆场说,肖总,你未酒先醉,说些什么鸟话。来来来,别扯远了,大家吃吧,菜都上齐了。
慢着!我突然冒出一个点子。我决定要肖总为他刚才的张狂付出代价——我已经没有退路。我转向姓肖的说,请问怎么称呼你?肖总马上从口袋内掏出名片盒,抠一张递给我,涎皮赖脸地说,本委员刚才出言唐突,多有得罪,还请兄弟海涵,往后多联系。我一把打飞他的名片,轻蔑地扫去一眼,然后掏出手机直接拨打刑警大队吴队长。电话拨通后,我问,吴队长,你老兄认识一个姓肖的政协委员吗?他说和你打过交道,我正和他一起吃饭呢。那边的吴队长对我的电话莫名其妙,一个劲地追问怎么回事。我没管他,自顾自说,怎么的?你是说去年查房时抓过他的现场?真的假的?我的话一出口,包间内的食客们都鸦雀无声。他们知道我在恶意攻讦,但谁都不好出面制止。事实上,此时此刻我心中的一口恶气不出完,就是天王老子也别想拦住我。我对着电话继续大声说,你说千真万确?他当时一人还玩两妓女,双飞呀。好了好了,你知道我们在吃饭吗?好恶心的。我说吴队长啊,你什么朋友不好结交,怎么就和这种人渣搞到一起去?让我都小瞧你了。当吴队长在电话那端问我是不是神经有毛病时,我解气地把电话挂断,然后站起身,拍拍大红脸的肖总,不好意思,我不该当众揭丑。我现在才理解,你为什么仇视警察。你要是先把话说清楚,我也不至于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说这话的时候,我的拳头已经攥紧,只要他姓肖的感到蒙羞后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我就先发制人让他领教我的铁拳。这位肖总,可能还真有什么“黄色案底”掌握在吴队长手里,他脸气成猪肝色,恼羞成怒地举起手里的茶杯准备砸我。当他把手扬起来时,我先发制人一拳捣过去,把他打趴在地上,好半天没爬起来。我拍拍手对同事说,对不住啊,你交上这样的朋友不嫌丢人,我却感到没面子!这顿饭没法吃,改天我再请你。
戛然而止,马三跳说到这儿再没下文。
我说,完了?
他说,打人后,我就直接来了。
我说,你这是典型的恶人先告状!
局长一直在听,脸上的表情深不可测。
我批评马三跳说,你也太冲动了。光天化日之下,堂堂一个警察竟敢动手打人,像什么话!
局长侧过身子,敲着大班台,马三跳,我只问一句话,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我丢不起警察这个脸。马三跳脖子一梗,算是豁出去了。
局长转向我,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我说,马三跳打人肯定不对,要受到处理,听局长的。
局长指着马三跳,小子,你想过这件事情的后果没有?
想过。
想过?什么后果?
影响不好,严重后果。
既然知道,你还敢来找我?胆子不小嘛!
马三跳胸脯一挺,说,局长,在这里你怎么处理我都服,但我当时无论如何咽不下那口气,我不能输给他。那家伙太嚣张了,根本不把警察当回事,竟然把我们说成是狗。
局长拍拍桌子站起来,然后指着马三跳说,小马,这件事情你做对了,你给警察挣了脸,本局长欣赏你。然后,他转过头来告诉我,一个藐视法律、不把警察放在眼里的富人,不管他银行里有多少存款,也不管他有什么身份和背景,只有挨揍的份。马三跳值得表扬,这就是我的态度。
阿弥陀佛!我绷紧的心顿然松弛下来。
可政协委员不是好打的。这件事情由局长硬顶着才不了了之。据说,肖委员后来把事情闹到县长和政法委书记那儿,非要讨个说法不可。县里感到有压力,想处分马三跳。传说局长最后撂下狠话,要想处分马三跳,就请组织上安排那位政协委员来干我这个局长吧。这个队伍我带不下去了!警察都成了一群狗,这个狗司令归谁愿当给谁!虽是气话,上面也理解局长的心情。说到底,肖委员在这件事情上是有过错的。县领导出面做工作,马三跳的处分最终免掉。
即使这样,我还是有种不祥预感。一个有钱的老板,头上又戴着政协委员的光环,肖总是不会就这么服气的。马三跳后面可能有麻烦。
我之所以替马三跳担心,原因其实很简单,他这个警察是我力挺才当上的。我俩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他有麻烦,我也别想落好。
那年,神州大地上有场动静不小的改革叫撤区并乡。公安机关顺应改革潮流,决定各乡镇设立派出所,人手不够需要扩编,从乡镇干部和教师队伍里转进一大批人来。马三跳三回九转,当时已经离开舞台回到神仙湾乡当团委书记。据说他是全县年龄最小的乡团委书记,上面很看好他,将他列入重点培养梯队。在可预见的仕途上,马三跳的前程充满阳光。可是,凡事都是当局者迷。在那个除了山还是山的鬼地方,急性子的马三跳看不到任何前景和出路。他不想让自己一身“武功”荒废,只想在打击违法犯罪的斗争中大显身手克敌制胜,正好逮着机会,就积极报名改行从警。可是,公安局长看完他的履历,在“马三跳”的名字后面用铅笔画上一个问号。局长的理由是马三跳身高只有一米六(男人只有这样的身高,就等于是半个残废),在警察队伍里并无优势可言,何况他还是唱戏出身。按照局长的说法,马三跳那些花拳绣腿在真枪实弹的公安工作中根本派不上用场,干警察可不比在舞台上演大戏!
我当时任政工室主任,管人事。我用自己的理由说服了局长,最终让他把马三跳名后的那个问号擦掉了。我的理由很充足,警察这支队伍里什么样的人才都得有,马三跳长期练功,身体素质没说的,尤其是一套擒击拳打得行云流水,动作的爆发力、跑步的速度和耐力都不错。档案里甚至记载着,省艺校毕业会考时,全省700多名学员,马三跳的文化成绩是第三名,文化水平应该还过得去,不属那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我对这个“文武双全”的小兄弟充满信心。他的警察梦也得以如愿以偿。这样的小插曲,后来不知怎么传到马三跳耳朵里,他感谢我的知遇之恩,以至这么多年我们的关系亲如兄弟。
荆河戏只是我们这地方的一个小剧种,我对它一直很迷恋。和马三跳成为同事后,我们谈起荆河戏,也谈起他学戏的经历。马三跳说,荆河戏和汉剧、京剧一样,有生旦净丑的角色分工,有唱念做打的基本功训练。他学的行当是扮演“生”角,是生角里的须生,戴胡子的那种。比如说诸葛亮、杨六郎、关公、赵云等等,当然还有像秦桧那样的坏家伙。我对他扮演谁不感兴趣,只想知道他有什么功夫。马三跳告诉我,他主攻武生,行当里最苦的角色,每天有一半时间都要在地上摔打,练腿功、裆功以及耍杂技的某些基本功。这是一个武生必须具备的毯子功。对一个十岁孩子来说,那可苦啊。马三跳说,功夫练下来,身上到处都是瘀青,不剩半块好皮肉。有同学半途而废的,让父母心疼,接了回去。
他说——
我没想过打退堂鼓。我觉得一个山里孩子走出来多不容易,就这么放弃很可惜。有一次,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到学校看我,我给老师请假出校门,到旅社和他们见面吃饭。怕他们看到我身上的伤,我穿着练功服。天气稍热,妈妈见我长裤长袖地包得严实,满头大汗,问我为什么不穿短装,我撒谎说统一穿训练服是学校纪律。后来,妈妈提出要去学校看我练功,我借口学校有规定,家长不能随便进去,把他们拦住了,我怕妈妈看见后把我带回去。我从妈妈潮红的眼睛里看出端倪,他们一定是听说过什么后,特意来学校“看”我的。妈妈抓住我的右手,刚要撩开我箍紧的袖口,被我伸手挡住。她定定地看着我脸上无奈的表情,犹豫片刻,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最后把手缩回去。记得临别时,爸爸还在给我叮嘱这叮嘱那,妈妈催着爸爸说,快走啊,还说些什么!说完,妈妈自顾着埋头先走。我一直目送妈妈远去,期待她能回头抱我一下,至少看我一眼,可她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她是不是担心我吃不消会跟她赶脚回去呢?我心里说,妈妈,儿子已经习惯了,相信我一定能学成。风吹得她的头发乱飞,我看见她把一只手臂抬起来朝脸上拂去……
我是个急性子,马三跳的这些话没有满足我的好奇心。我说,我想知道你的本事有多大,你最好举例说明。马三跳把目光从时空深处拽回来,直愣愣地看着我,这么跟你说吧,我能原地小翻40个跟头,在武生这个行当里水平算相当高的,然后,我的前、后、侧空翻都没有问题。我的表演不是很拔尖,但功夫绝对一流。
为了不给读者留下疑点,有必要把马三跳的那段简历空白补充说明一下。
从省艺校毕业后,马三跳分到县荆河剧团当演员。当时剧团四十多号人,只有两个人是干部身份,一个搞舞美的老头子,另一个自然就是马三跳了。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人们对荆河戏的热情已经让市场经济的大潮冲击得支离破碎。马三跳错过了为艺术献身的好时代。最惨的时候,剧团甚至堕落到与那些草台班子争抢人家私人的红白喜事市场,而往往因为店大欺客报价降不下来输给私人班底。他演了几年戏,发现情况不妙,观众席上的空位越来越多,连送出去的戏票都没人理会,单位里老是拖欠着演员的工资,许多人开始暗中谋划第二职业。搞舞美的老头子早已看破时事风云,退休之际提醒同病相怜的马三跳说,荆河剧团垮台是迟早的事情,年轻人,想办法跳槽另谋出路吧,别把自己的前程吊死在荆河戏这棵快要枯死的歪脖子树上。正好,县里给剧团分配个下乡支边的硬性指标,连同关系一块转走。别人都恋着县城不肯下去受罪,生怕落到自己头上。他们打死都不相信,自己端着好好的铁饭碗,政府说砸就能砸破。
马三跳从农村来,不怕吃苦,主动站出来替剧团分忧,以团委书记的身份回到神仙湾老家。想不到世事多变,他跟戏台上的角色一样,摇身一变成了警察,让后来那些从剧团下岗的人悔青了肠子。
三
马三跳当警察的第一站是在巡警大队。队里有一部报警电话,需要有人二十四小时值守。时年二十四岁的马三跳还是光杆司令,睡值班床的重任落在他头上。他简直把处警当儿戏,上班第一周就自作主张惹出一档子糗事,要不是我抢占舆论先机及时补救,光凭那件事情就足以把他还没焐热的那身警服扒了。
半夜里,他接到一个电话,说是城西某小区有人正在偷东西。举报人言之凿凿,说盗贼刚刚扭锁入室,警察的动作如果够快的话,还可以抓现场。马三跳就像一只闻到气味的赶山狗,以为立功的机会来了,叫上司机驾车就往现场赶。马三跳没扑空,他赶到的时候,盗贼背着一包东西正好从屋内钻出来。他一手电扫过去,吓得盗贼软如烂泥,只差尿裤子。马三跳吩咐司机把人看住,他自己进屋瞧了瞧。妈呀,这是一家生资仓库,内面库存着各种小型农用机械和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个尖脸盗贼真是蠢到极点,随便拿个电动机省事又值钱,他却只偷了一袋鸡饲料。一袋鸡饲料二十公斤,零售价每公斤才一块钱。
锁被撬坏,不能就这么走。马三跳从仓库里找到一节铁丝,把尖脸撬锁时现成的钳子递给他,命令他将仓库门缠住,然后将他带回大队突审。尖脸说,没什么好交代的,你们看着办。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口气。马三跳想,看着又怎么办?一袋鸡饲料充其量就值二十元,立案都够不上,但就这么把人白白放掉,也太便宜了他。马三跳想,应该到尖脸家里去搜查一下。在他的经验里,惯盗多半都窝藏赃物,如果能把战果扩大,尖脸说不定就够码了。他如果能单枪匹马(司机不是警察,算成绩时没他的份)抓住盗贼,破获一起盗窃案,功劳就大大的。这一晚上不瞎忙乎,巡警队的兄弟们也都会对他刮目相看。尖脸听说要去他家,两腿一软跪地上,一个劲向马三跳求情,说自己原本是一家企业工人,在一次事故中砸伤了腰,落下病根,再也干不动体力活,成了单位的“包袱”,只好提前回家休息,拿可怜巴巴的一点生活费。后来单位破产,他成了这个小县城最早的一批下岗工人。他有个患白内障的母亲,母子俩住在临河边不足二十平米的偏屋内,靠他捡垃圾维持生活。你就编吧。马三跳想,你他妈的盗窃的理由还很充足,如果下岗工人都学你转行当强盗,我们警察岂能安生?小县城还不翻了天!尖脸向马三跳告饶说,不要去他家,他说母亲如果知道这丢人的事,非气死不可。嗬,一个贼居然还要脸面。马三跳不无揶揄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贼都敢当,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尖脸的话里带着哭腔,可是,我从来不偷,我实在是没办法……马三跳和司机才不管,偏偏押着尖脸去了偏屋。看在尖脸跪地求情的分上,马三跳向尖脸承诺,在事情没调查清楚之前,尽量给他留着面子,不惊动他母亲,但搜查是必须的。
听说儿子回来,失明的母亲责怪他捡垃圾不该整夜不归。她絮叨说,儿啊,你也是有病在身的人,就是死也不要死在我前面。你通夜不回家,我要是死在屋内,身边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养儿还指靠什么!她还说锅里留着饭,让儿子自己吃,不要把身子饿坏了。马三跳很好奇,一个瞎子弄出什么饭菜?他不声不响揭开锅盖,发现锅里是些稠稠的糊状东西,散发出淡淡的腥味,不像玉米面,但肯定不是面粉,也不是米粥。马三跳拿锅铲盛出一些走向门外,借着光亮看了一眼,啥都明白了。他招呼司机把尖脸重新带回队里。等司机和尖脸上车后,马三跳细溜着嗓门告诉老人家,我们是你儿子的朋友,出去办点事情,他少会儿就回来,不耽误事。老人家不相信儿子交了新朋友,去吧去吧,反正我眼瞎,分不清好人坏人。
这次,尖脸把事情说清楚了。头天下午,他花一块钱在生资门市买了一公斤鸡饲料。他不是用来喂鸡的,而是用来喂人的。他认为精致的鸡饲料人也能吃,又便宜。老板毫无防备地带他去仓库拿货,于是,进出仓库对他来说没有秘密可言,一个闪念在他脑海里形成,并于晚上付诸行动。
马三跳在问清情况后,决定把尖脸放掉,还搭上自己二十元零钱。
马三跳告诉尖脸,警察想放走一个强盗,你相信吗?
尖脸说,我今后一定做个好人。
放你之前,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我赌咒发誓,如果再偷东西,我就不是人养的。
两千多年前,有个人叫孔子。他和学生出门远游,路上口渴,学生从路边给他取来泉水,他坚持不喝。你猜为什么?
姓孔的他不喜欢喝冷水?
马三跳摇脑袋。
尖脸抠脑袋,那……那可能是水不干净吧。
你的答案接近正确。马三跳竖起大拇指,因为孔子听说这泉水的名字不中听,才不喝的。
这人也太古怪了。尖脸说,他是喝水,又不是喝名字,何必呢?
告诉你,这泉水叫盗泉!强盗的,盗,泉水的,泉。马三跳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
尖脸垂下头,我明白了。我今后当孔子。
马三跳笑。你当不了孔子,我们都当不了孔子,人家是圣人。你只要不当强盗就可以了。
尖脸回去后,马三跳叮嘱司机两件事,一是保密,对任何人不要提这事;二是悄悄撕去当晚的那份接警记录。功是没得立了,马三跳自己也差不多“偷”了一回。
事情本来可以蒙过去的。马三跳不说,司机不说,尖脸就等于在警察眼皮子底下盗窃成功。生资仓库的主人将以丢失二十公斤鸡饲料的代价让一起盗窃案成为积案。只怪尖脸多事,一泡屎非要搅起来臭。他自作聪明,给公安局写来一封错别字连篇的表扬信。表扬警察有仁爱之心,信中甚至还提到了孔圣人。信转到政工室,我一看是为这破事表扬马三跳,心里马上忐忑。这件事情比较敏感,怎么认识完全看领导的态度。尖脸虽够不上犯罪,但治安处罚还是够格的。马三跳居然自作主张把人放了,甚至撕了接警记录。这种行为经不起推敲。他目无组织和法纪,胆子也太大了!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隐隐揣测出这件事情的复杂性,心里颇为纠结。我想把这件事情拦下来到此为止,但又有后顾之忧。那个尖脸男人既然敢把信寄到公安局,说不定就还可能寄了别处。这种人往往一根筋,拧巴着转不过弯来,他肯定会关注结果,不罢不休。等到捂不住的时候,我们的工作将会很被动。想来想去,我决定先不给领导汇报,马上赶写一篇新闻故事,题目就叫《那份撕去的接警记录》,将笔墨的着眼点放在警察的人性化执法上。市报第三天在显眼位置刊登出来,还配发了短评,对马三跳的行为给予肯定。我这才敢拿着报纸向局长汇报。局长看完报道,表情颇为复杂。他敲着大班台沉吟良久,说,嗯,不错嘛,想不到他马三跳还能这样处理事情。政委看了报道把我叫去,抖着报纸说,这件事情不是马三跳做对了,而是你及时纠偏歪打正着了,功劳在你不在他。他是你的铁杆,我可要给你提个醒,他马三跳别把生活当演戏,应该尽快成熟起来才好。
我只能说,马三跳这次是侥幸过关。如果不是我先斩后奏,借党报对他的行为定调,他会是什么结果,还真难说。过后,我找马三跳谈过一次,让他今后办事多长点脑子,别给我惹麻烦。
马三跳反问,我做错了?难道你那些表扬的话都是违心的?他是在质疑我的那篇报道。
我说,事情本身也许是对的,但程序错了。你应该先汇报,不可擅自做主。
汇报?笑话!汇报到领导那里,尖脸放得了吗?他关定了。
看得出来,他心里很矛盾,既不想得罪我,也不愿接受我的忠告。他还年轻,最容易犯那种幼稚的错误——把事物的表面和本质混为一谈!
放不了又怎样?看守所、拘留所就是给这种人预留的。我也没好气,难道他偷东西还有理了?
这么说话的时候,我的内心其实兵荒马乱。我从骨子里知道,警察的一颗心本来也是有良知的,但是放进法律的熔炉里锻打之后,警察的良知还必须多一份理性。许多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良知因为依附在法律之上的那份理性,不得不违心地打点人性的折扣。马三跳从警时间不长,他还懂不了这么多。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成熟啊。
好在第二年桃花绽放的季节,马三跳交上好运——他看上一个女孩。
团县委组织“五四”联欢晚会,要求公安局和人民医院联手出一个歌舞节目,导演量体裁衣安排马三跳和丰丽丽配对。在这样的节目中,歌者才是舞台的主角,再精彩的伴舞也只能是那片见光死的绿叶。后来电视直播,在长达三分半钟的节目里,马三跳精确地捕捉到自己和丰丽丽正面出镜的次数只有四次。这在他的演艺生涯中似乎是创最低纪录的一次,但收获却又是最大的一次——他喜欢上了舞伴丰丽丽。
马三跳听人说过,对警察这种职业来说,选择配偶的最佳方向有两个,老师或者医生。警察的工作和生活缺少规律,在培养孩子和照顾身体方面似乎存在职业上的先天不足,而教师或医生正好互补。问题是一开始,对丰丽丽有那么一点意思纯粹只是马三跳一厢情愿的事情。丰丽丽对自己生活中的另一半有过多重设想,但压根就没想过会和一个警察对上。尽管在舞蹈排练和演出过程中,丰丽丽和马三跳零距离接触,有几个动作还无法回避地贴在一起,她都没有找到那种来电的感觉。马三跳鼻直口方,肩宽额平,一张喜气脸,嘴巴甜得像涂过蜂蜜,按说也没啥好挑剔的了。但马三跳有硬伤,他的硬伤在身高——不是身高,而是身矮。这是摆在面上的事情,藏都藏不住。丰丽丽毫无忌讳地问过马三跳身高几许。马三跳说,有时是一米六,有时是一米六一。丰丽丽笑着说,你们警察说话真幽默,是尺子不准还是你人不准?马三跳说,我也说不准,可能是热胀冷缩吧。丰丽丽笑得更厉害了,讥讽他说,你如果蹦起来量,还可能是一米八五呢。当然,丰丽丽自己也不算高,但一个女人,一米五八的个子也还说得过去了。换句话说,正是因为丰丽丽自己的身高不是特别优势,她才把身高作为择友的刚性条件。如果找男朋友和自己相差无几,这眼光不是高度近视吗?这不是成心和自己的婚姻大事过不去吗?所以,在丰丽丽心里,男朋友的其他条件皆可适度放宽,唯身高没商量,低于一米六五免谈。对不起,小马哥不在考虑之列!
小马哥。
马三跳如果足够敏感的话,从丰丽丽这样袖珍的称呼里就应该领会了女孩的心思。马哥前面非要加个“小”字,意义就非同小可了,就不可小觑了,就昭然若揭了,就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还用得着说其他多余的话吗?
单就跳舞来说,丰丽丽一开始并没把和自己配对的马三跳放眼里。跳舞,对一个护士女孩儿来说是件轻车熟路的事情。丰丽丽想当然地认为,警察成天冲冲杀杀,马三跳肯定不行吧。可是,丰丽丽错了。她没想到马三跳是戏校毕业,即使多年不登台,但腿脚上的老底子还在,腰肢上的灵动劲儿还在。在一个专业出身的戏子面前,丰丽丽的优势变成劣势,她成了配对姐妹中最大的倒霉蛋。她自以为是的那些娴熟的舞技在马三跳眼里总是存在瑕疵,有的甚至只算得三脚猫功夫。在马三跳别有用心的指导下,丰丽丽不得不心悦诚服,拿出一种虚怀若谷的姿态接受这个矮个子警察的不吝赐教。从辩证的意义上看来,一个错误的选择恰恰成为她的幸运。她也从骨子里承认和小马哥跳舞让她长进不少。且拿舞台效果来说,他俩的配合就堪称完美,无可挑剔,丰丽丽有马三跳领舞算是出尽了风头。她和小马哥的绝配也让姐妹们艳羡不已。大家都有一种顺理成章的认识,这对年轻人从舞蹈出发,一定会继续朝前走,一直水到渠成地走进婚姻的殿堂。可是,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它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拌出的每个日子,而不是舞台上的风光三五分钟。所以,小马哥的舞蹈功夫再好,也不能让丰丽丽放弃原则,成为她选择他做男朋友的理由。无怪乎节目之后,尽管马三跳以各种借口向丰丽丽示爱,均遭她言简意赅的回绝,你怎么就不长高一点儿呢?哪怕再高出两公分,一切都好商量!
听听,小马哥不争气,只因为少长两公分,那就没商量了。
四
然而,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有舞台上做戏的成分,甚至和作家的想象力不谋而合。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彻底颠覆了丰丽丽的爱情观,令她再也找不出拒绝马三跳的理由。
马三跳和同事值班夜巡。按照既定路线,人民医院的那条巷子本该是下一轮巡逻的路段,可开车的马三跳不知怎么甩动盘子就抄了进去。后来有人说,那段时间马三跳迷恋上丰丽丽几乎到了鬼使神差的程度,他的许多行为达到心有灵犀的境界,相当于作家灵感来袭时的神来之笔。就在巡逻车刚刚拐进人民医院路口时,马三跳和他的两哥们儿同时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他下意识地踩了一脚油,警车飙出去没多远,果然发现两歹徒从摩托车上跳下去正对一名女子实施抢夺。女子走人行道,坤包斜挎右肩上,两寸高的鞋跟敲得地砖橐橐响。这样夜行的女人是飞车抢夺者下手的理想目标。紧随其后的摩托车停下后,两歹徒饿狼一样扑上去。真是无巧不成书啊,被抢者正是要去接夜班的丰丽丽!警车抵近歹徒时,他们尚未得手。丰丽丽也不怕事,她拼命护住包,还把一名歹徒的手腕子狠咬一口,痛得那家伙哇哇乱叫。马三跳停车稍慢一步,两同事跳下去就摁住其中一个,另一个见势不妙拔腿便逃。马三跳入警后还没正经八百操练过,他早就有些手脚痒痒了,这机会求之不得,哪肯放弃!他像一阵旋风卷了出去,只追出三十多米,硬是把抢劫同伙给擒了回来。马三跳受了皮外伤,距离目标不到一米时,他一个扑跳动作把逃跑歹徒压在身下,麻利地给他戴上手铐。
哎呀,小马哥受伤啦!赶快去处理。马三跳对自己的手、踝关节挫伤浑然不觉,是丰丽丽突如其来的叫声唤醒了他的疼痛。他夸张地咧咧嘴,让丰丽丽扶他上车。他的左手臂搭在丰丽丽浑圆的肩膀上。香波的气味从丰丽丽头上飘进马三跳的鼻孔。他微微侧过脑袋,有些迷醉地吸着,脑海里顿时出现眩晕的感觉。当他意识到这样的机会弥足珍贵时,搭在肩上的左手自然往下滑落,漫游到了人家蜂腰上。丰丽丽想摆脱腰际多余的手,却有些不忍心。这种情形下,量他小马哥色胆再大,也不敢有什么大便宜可占。于是,事情变得乖张起来。从旁的角度看上去,丰丽丽和马三跳分不清究竟谁搀扶谁了。
警察将丰丽丽送到医院后,押着歹徒要离开。丰丽丽不让小马哥走。她说,你的伤要处理一下,气温这么高,会感染发炎的。马三跳说,没事,这点伤不算什么,只当蚂蚁咬一口。医院院长闻讯赶来,听完丰丽丽的介绍,院长对人民警察舍身勇救女护士的精神大加点赞,听说这个小马哥还是丰丽丽上次的舞蹈搭档,更是额外关照,特地指定丰丽丽临时调整岗位,负责护理马三跳,直至他康复出院。马三跳还要推辞,院长上升到高度说,小马啊,这可不仅仅是你和小丰的事情,它体现出来的是人民警察和我们医护人员之间的鱼水深情,我要代表全院向你表示感谢和敬意。英雄流血但不能流泪,你就安心休养吧。丰丽丽欣然接受院长的安排。她是发自内心的愿意,没有半点勉强。当然,这还涉及马三跳的单位批假。那几年,公安局的单身男警察大量积压,局长和政委正琢磨着怎样把这个难题解决掉。当时选择和人民医院结对子出节目,就是看好医院年轻女护士多,资源可资配置。可是,不知是男警察普遍不受人待见,还是他们主动出击不够战斗力太弱,一场节目下来,成功率几乎为零。现在,听说马三跳有希望实现零突破,局长拍板说,这个病假必须得批,消化一个算一个。
实话实说,这点皮外伤,对马三跳来说真算不上什么,以前练功早就习以为常,大不了涂点外用药,休息几天就好。但是,马三跳再没拒绝,他认为这是个机会。
马三跳受到院方高规格待遇,住单独病房。这给一桩爱情的酝酿成熟营造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小丰,你应对歹徒的方法是错误的,今后不要和歹徒对着干。
丰丽丽对小马哥表示不理解。她说,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应对呢?
马三跳说,你把包给他们。
这话不像从你们警察嘴内说出来的。丰丽丽骄傲地说,如果不是我奋起反抗(她指的是咬那一嘴),歹徒就得手了。
丢点财物有什么要紧?如果出现其他意外,后果就不堪设想。那可是些亡命徒,他们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丰丽丽不解,你这不是让我放纵犯罪吗?我们每个公民都应该勇敢站出来和犯罪行为做斗争。
马三跳认为丰丽丽完全没领会他的意思,如果按照她的观念讨论下去,就太形而上了,太不解风情了。他说,退财免灾。生命是至高无上的人权,它比什么都重要。何况你又这么年轻漂亮。
你认为我漂亮?再矜持的女人面对男人的夸赞都会很上心。
是的,你是我心中的女神。
丰丽丽脸颊落满烟霞。她显得有些不自在,稍稍忸怩说,比我漂亮的女孩子多了。你的话言不由衷,有水分。
马三跳说,我承认世界上漂亮女孩多得跟天上的星星一样,数都数不过来。可是,每个男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女神。我心中的女神就是你。在我的宇宙里,你才是那颗最明亮的星星。
他的话让丰丽丽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起来。丰丽丽的脑袋里像飞进一群蜜蜂,嗡嗡一阵响。然后,她以一种嗔怪的口气转移话题,你自己呢?人家都跑了,还一个人追,你怎不想想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马三跳嘚瑟道,我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丰丽丽说,我还真以为你人民警察英雄本色呢,原来动机不纯。
说真话,我和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要时刻注意保护自己。我的职责就是抓坏人,保护人民。
那我问你,如果不是我,换成别人你会不会去追坏人?
马三跳笑了一下。
丰丽丽知道自己给小马哥出了道难题。她说,不管怎样,我都要感谢你。
我需要的不是感恩,在你面前,我是一个贪心不足的人。
丰丽丽羞赧地走到窗台,撩开半边帘布,阳光争先恐后地跳进来。从窗台望出去是一抹低矮的缓坡。山坡被分成两半,左边一片蓊郁的树林,生长着枫树、樟树等亚热带树种,树龄应该不小了吧。右边是一片橘园。蓬勃的橘树都已挂果,又恰逢收获季节,漫山遍野的金黄。丰丽丽深吸一口来自大自然的饱满气息,说,天气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