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凌云
一个傍晚,一条河。
河的两岸分别驻扎着两支部队。天黑下来的时候,天气也越发燥热起来。河的左岸有一个士兵从兵营里偷偷溜到河边,剥光了衣服,痛快地洗起澡来。
这时对岸也有一名士兵来到了河边,把衣服脱了,跃入水中。河太宽,又值黑夜,谁也不知道河的两岸有两个人在洗澡。
两个士兵尽情地在水中享受着河水带来的清凉和惬意。盛夏的天,小孩的脸。真是说变就变,河的上游忽然山洪暴发,洪水说到就到,毫不知情的两名士兵来不及跑到岸边,就光溜溜地被洪水骤然卷走。
第二天,等他们醒来时,才发现各自被绑在一根木桩上,身上已穿上了衣服。他们眼前是一座大厅,大厅上方的横匾处写着“杀虎寨”三个大字,两边分别站着一排手持鬼头刀的山匪。两个士兵的前面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扣着两只大海碗。大厅的正中有一位腰插短枪的中年女子,显然她就是女寨主。女寨主坐在虎皮椅上,不怒而威。
“我看过你们俩的手了,你两个都是摸枪的人!说,你俩叫什么名字?是白军还是红军?”女寨主问。
“坐不改名,行不改姓,我叫大龙。红四团三排士兵,闹红的,头上顶的是红星!”绑在左边的大龙大声回答道。
“我叫大豹。也是……闹红的。”绑在右边的士兵刚想说他是白军,但一想到白军被称作“刮民党”,忙改了口。
“错了,你们虽然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但你们骗不了老娘!从你俩眼神中可以看出你们并不认识。这说明你们当中有一个是红的,一个是白的!”女寨主说,“你们是红的白的并不重要。现在,你俩人面前的碗里有两个燕子花粑粑,一个有毒,一个没毒。你们把它吃了!老娘有一个女儿,你们当中活下来的,就和我女儿成亲。倒下去的就自认命薄!”
“听到没有?照我们大当家的话做。要是磨磨蹭蹭的我就干脆点了你们当中一个!”二当家刀疤脸恶狠狠地冲大龙大豹扬起手中的短火,“伙计们,给他俩松绑,让他俩吃粑粑!”
大龙大豹被松了绑,推到了桌前。大龙昂首挺胸,冲女寨主说:“大当家,我们红军战士枪林里来弹雨中去,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何惧吃一个燕子花粑粑?我若是吃到了毒粑粑,死之前我想告诉你们,我们红军才是救中国百姓于水火中的革命队伍!”“好,有骨气!”女寨主站起身来,一指大龙面前的燕子花粑粑,说:“你就吃这个吧!”大龙伸手抓起粑粑,张嘴就吃了起来。大豹犹疑了好一阵,想到要是吃到了毒粑粑,反正也是死,就横下一条心,大声对女寨主说:“寨主,我刚才说错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其实是国军士兵,是116团二营的。”然后他毅然拿起了燕子花粑粑。
大厅里众人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大龙和大豹,谁也没有出声。没多久,大龙的身子像一截树桩一样轰然倒下。“谁死就认命!给我把大龙拖到外面的荒坡上去。”女寨主命令道。“准备喜宴,恭喜大豹做杀虎寨的姑爷!今晚就让他和我女儿圆房。”立即有两个拿鬼头刀的大汉拖起大龙出去了。寨里匪兵一片欢呼,纷纷开始杀猪宰羊操办喜宴。
大豹从又惊又怕中回过神来,喜从天降,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再说被拖到荒坡上的大龙,他蜷伏在草地上。这时一阵薄雾袭来,清脆的鸟鸣在林中响起,大龙不久竟悠悠醒转过来。这时他才知道女寨主给他吃的并不是毒药,而是一般的蒙汗药。“女寨主为什么要这么做?”大龙不解。
大龙爬起来,沿着陡峭的山道往山下走去。刚走到一个岔路口,忽然从路旁钻出一个持枪的男人,正是二当家刀疤脸。
刀疤脸狞笑着说:“红军郎,这么急走想归队呀?还是我送你一程,去阎罗殿报到吧!”说着刀疤脸举起了手中的枪。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取我性命?”大龙问道。
“反正你也是死到临头了,告诉你也无妨。女寨主她敬佩你是条汉子,所以不忍取你性命。我呢,今天却是非取你性命不可。我是杀虎寨二当家的不假,但现在已是国军委任的伺机策反的少将。时下国共两军对峙,大战在即,女寨主若是不肯领着队伍归了国军,她也得死!现在你明白了吧。”刀疤脸说完,扣响了手中的枪,大龙像一片叶子一般跌下了山崖。刀疤脸得意地狂笑一声,收枪离去。
大厅里,彩灯高挂,大厅一侧的洞房门前贴着鲜艳的喜字。大豹穿着新郎服,旁边正是遮着头巾的新娘,也穿着艳丽的新衣服,由两个伴娘扶着。奇怪的是在婚礼主持人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声中,只见新郎官在躹躬,那新娘却一动不动,仿佛极不愿意似的。最后是送入洞房,新娘也是由两个伴娘抬进去的。到了洞房,大豹惊奇地发现房里的横梁上竟然垂下来一条长长的系着扣子的布带绳子!大豹麻着胆子挑开新娘的头巾,细一看,不禁吓得跌坐在地。那新娘竟然是一位已死去多时的女子,她苍白的脸上化着淡妆,显然这只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女干尸。
大豹吓得跌跌撞撞想冲出洞房门来,但门口早就有几名精壮大汉把守住。这时一把竹椅放在洞房门前,女寨主坐了上去。面对着大豹,女寨主说:“看到这根布绳子,你一定很奇怪吧?那好,你先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有位十八岁的姑娘,名叫荷花妹。她爱吃燕子花粑粑,也特别会做这种粑粑。燕子花,顾名思义,就是每年燕子飞来的季节,开在荒坡田坎或林地旁的一种花草。把这种花草采回来,放在石臼里捣烂,再加入糯米、蜂蜜、黄豆粉搅拌均匀,然后拿出来放到簸箕里,把它们捏成一个个圆圆的粑粑,放在蒸笼里蒸熟后,就成了又香又软又甜的燕子花粑粑。
正是三月的一天,山地间的燕子花开得正艳。荷花妹独自一个人挎了只篮子下山摘燕子花。没多久她就摘了满满的一篮。然后她步入旁边的林子间休息,躺在草地上尽情地享受着三月和煦的阳光。谁知这时林中有几双贼眼已悄悄盯上了她,那是三个国军士兵。一个士兵猛地扑了上去,压在了荷花妹的身上。其余的两名士兵也帮着按住荷花妹的手脚。荷花妹拼命挣扎,可哪是这三名恶狼的对手,扭打中荷花妹扯掉了一名士兵的肩章。最后还是被这三名士兵轮奸了!三名士兵离去后,荷花妹撕烂身上的衣服结成布带,在一棵树上吊死了。
荷花妹的母亲见女儿许久还没有回来,就一路去寻找,终于在林子里找到了,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的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枚肩章!母亲悲痛欲绝,喊了一声‘我可怜的女儿呀,就晕倒在林子里。”
洞房前的女寨主用手一指大豹。“我就是那个姑娘的母亲!就是你们这些禽兽不如的白军士兵强暴了我的女儿荷花妹!报应循环呀,苍天有眼,一场山洪把你赤条条送到了我的寨子前,让我得以给我的女儿报仇。今晚,我就用我女儿上吊的布带来吊死你,也赏你个全尸,让你死在我女儿的面前。来人,把他给我吊起来,然后大放鞭炮!”两名壮汉立即上前来,把已吓得瘫软的大豹套上布结。
鞭炮噼噼啪啪炸响,这时谁也没有想到,大厅一侧的二当家刀疤脸偷偷抽出怀中的短火,瞄准了女寨主。
枪响了,刀疤脸却倒了下去。一个人从窗下站起身来,提着枪来到了大厅,然后他从刀疤脸的身上搜出了一份委任状,把它递给了女寨主。
“是你!大龙?”女寨主一脸的惊讶。她把委任状看完,一把就撕了个粉碎。“我早就觉得这刀疤脸不对劲,果然是个想投靠白军的内鬼!”女寨主说。
“寨主,谢谢你先前放我一条生路,你给我吃的燕子花粑粑,那里面并没有放毒药,而只是一般的蒙汗药。可我后来却差点命丧在刀疤脸的手上!他亲口对我说他已是国军委任的伺机策反的少将,女寨主你若是不肯领着队伍归了国军,你也得死!然后便开枪把我击落山崖,所幸只是被击中了左肩。我负痛包扎好伤口,从山崖下爬了上来。”大龙顿了顿,又说,“我想,这寨中有白军的内鬼,那么女寨主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就悄悄潜回到了寨子,在洞房旁的墙壁边蹲下身来,密切注意着刀疤脸的一举一动,果然刀疤脸欲图谋不轨。”
大龙转过身来,大声地对着大厅里所有的人说:“我在这里要跪谢寨主的活命之恩!”说完就要跪下,女寨主忙伸手扶住大龙。“红军郎,好样的!没想到那刀疤脸竟对你我都想下毒手。这种人死不足惜。”
大龙这时对女寨主说:“这国军士兵也只是个当兵的,寨主,并不是他强暴了荷花妹。我有个不情之请,想求寨主放了他。”大豹一听大龙这么一说,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女寨主的面前,痛哭着磕起头来大呼“饶命”。“大龙,难得你如此深明大义,说的话也不无道理。”女寨主踱了两步,拿定了主意,她转身对大豹说,“那好,我问你,你愿不愿意脱离白军,入伙杀虎寨?这样我就饶你不死!”大豹忙瞌头回答说:“大豹愿意加入杀虎寨,谢寨主不杀之恩!”
女寨主把大龙拉到她的身边,把他的手高高举起。“兄弟们,白军不仁不义,大龙说得对,红军才是救中国百姓于水火中的革命队伍。今晚我宣布,我们这支队伍,从此就姓红了。明天都跟着老娘我下山闹红去,打他那狗日的白军!”大厅内顿时一片欢呼。
大龙把手中的枪丢到桌上,说:“寨主,原谅我下了你哨兵的枪,没有它我还真杀不了刀疤脸。”女寨主哈哈一笑:“我应该谢谢你的相救之恩才对。”
随后大龙拉着大豹的手,对女寨主说:“我想当着寨主的面,在这杀虎寨和大豹结成兄弟。”“好,拿酒来。”女寨主吩咐道。大龙和大豹端起酒碗,在杀虎寨前的大厅中双双跪下,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待站起来时,大豹已是感动得泪流满面。
杀虎寨的人马下山投了红军队伍,被编入红四团三连,女寨主任连长。一次三连单独执行任务,不料竟与国军一个营遭遇,在数倍于自己的敌情前,女寨主果断命令抢先占据山头。战斗很快打响,红三连战士如一只只猛虎,个个奋不顾身,阵地前敌人的尸体堆积成山,小山头就像一只浸在鲜血里的血馒头,战斗异常惨烈,红三连的战士一个一个倒下了,子弹全打光了,最后,女寨主也倒下了。敌营也只剩下了十一个人,他们全部冲到了红三连阵地前。血泊中,谁也没有想到,这时竟然还有两个人相互搀扶着缓缓站了起来,那是大龙和大豹!敌人齐刷刷把枪全举起来对准了他俩。
这时敌营长站了出来,他冲大豹说:“大豹,这是你原来所在的部队,116团二营。你是我的兵,这场血战中,我看到了,你是一条真汉子!只要你愿意归队,可以饶你不死,我还是你的营长,大家也都是你的兄弟。”
大豹扶了扶被鲜血染红的军帽,又弯下身艰难地把倒在地上的几个战士一个一个扶立起来靠在自己的身旁,然后大豹面对着齐刷刷端着枪的敌军士兵和营长一字一顿说:“营长,我早就明白了,谁才是我真正的兄弟。”大豹用手指着满山倒下的红三连战士的尸体,又用另一只手把大龙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你们看明白了,他们才是我的兄弟,你们开枪吧!”
“大豹,好兄弟!”大龙和大豹把手高高擎起。
阳光中,大龙和大豹军帽上的红五星以及旁边被扶起来的红三连战士尸体头上的红五星在鲜血的映照下,刺得敌军营长睁不开眼。“开枪!”营长命令道。然而,许久,谁也没有开枪。
一阵风吹来,传来呼呼的响声,大家一齐望去,只见山头上三连的那面红旗,血一样鲜红,正在猎猎风中,迎风招展。高高擎起手的大龙和大豹望着红旗,笑了。
这时,枪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