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侃
芦笛岩旁桃花江畔,风景秀丽,人文荟萃。在唐代,这里曾经产生过广西第一个状元赵观文。2008年7月,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授予出生在这里的画家阳太阳“人民艺术家”称号。阳太阳在油画、水彩画、中国画等领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为中国美术创作事业和广西美术创作事业的发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是漓江画派的开拓者、旗手和领军人物。庙门前村正在兴建阳太阳广场,这里将竖立画家的铜像。我来这里采访,向产生过大文学家、大美术家的高山流水致敬,深切感受这里丰厚的历史文化积淀,融融的民间文化气息。
远远地听到从张家里村传出的古色古香的音乐声,循声进村,径直来到观文楼前(以赵观文名冠之的村文化室)。村民们唱的是《桃花江龙船歌》(又称“小河歌”),一块黑板上标注着“催艄”、“饮酒”、“喊兵”、“得胜”、“收兵”等唱段的内容,另外一块黑板上写着“彩调小段”,有16句之多。这并不是我们熟悉的传统彩调段子,而是新编唱词,其中有几句是:
春寒料峭手足亲,
天爱地护共温馨。
弟兄姐妹同心结,
忠爱娣仁甚欢欣。
古乐新声芦笛唱,
非遗盛世逢大运。
美丽中国世纪梦,
光明山舞永光明……
芦笛岩就在光明山的半山腰,此山亦是张家里村的后山。
这段彩调充分表达了作者与乡亲们的兄弟情义。我刚念完,那位陪同我们村演出队女队长就说:“这是徐老师写给我们村的,我们把它谱成彩调来唱。”言语中有几分感恩和自豪。我忙问:“徐老师,哪个徐老师?”她说:“就是叠彩区的徐老师。”“是徐承翰老师吗?”她说正是他。
我熟悉徐承翰老师,因为我曾是他的邻居。那时,大约是上世纪50年代末期,他和我都从湖南来到桂林,同住在八角塘这条不起眼的小街上。他大我一轮,我上小学,他已经是“社会青年”,在街道做着不领工资的“扫盲校长”工作。因而我一直到现在还叫他“徐校长”,他发表作品也经常用“笑长”这个笔名。1959年10月,他经过考试成了城市公社专职的扫盲教师、街道干部,这才在桂林扎下根。他家学渊源,从小就热爱音乐。他在桂林市首创街道老青少三代歌咏队,每周教唱一首歌,那时我就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学唱歌了。我有感于此,写了一则消息,发表在1961年8月29日的《桂林日报》上。
为了活跃群众文娱活动,三皇公社文化站每周星期二举行红歌教唱晚会。开展这项活动几星期来,先后教唱了《红色娘子军连歌》《洪湖水,浪打浪》《毛主席走上天安门》等。到会的有五六十岁的老人,也有几岁的小娃娃。
我还知道徐老师一直未离开过基层,他上过多所音乐函授学校,在好多位音乐家门前拜师学艺。他创办了叠彩音乐学校, 又创意和实施了辖区多项音乐活动,培养过很多音乐人才,现在有的已经成为大学教授。他共创作了500多首歌曲,出版了桂林童谣《月亮巴巴》等。更为奇特的是,在1990年叠彩区人大选举中,他在预选不是候选人的情况下,竟选成了区人大副主任。后来他就在这个职位上退休了。他是桂林市群文工作年限最长、经验最丰富、功底最扎实的“文化符号”,值得我们景仰。
我决定采访他。可是,他住院了。但他没有拒绝我的采访。于是,今年八、九月间,我在桂林市第二人民医院他的病榻前两次和他长谈,记录下他与芦笛岩、桃花江古乐的不解情缘,还原出一段历史。
1980年,在中央有关部门的部署和领导下,《中国民间歌曲集成》等十大文化集成工程在神州大地铺开了。桂林市也组成了本市民间音乐的普查、收集与整理小组。这是一个专业性非常强的技术活。桂林音乐家朱克坚、马永忠、徐承翰3人接受了这一光荣的任务,共同工作了3个月。采风很辛苦,多数时候要等到农民收工后,他们才摸黑进村,和农民细说慢谈。一辆旧单车,一支手电筒,一个砖头似的录音机伴随着他们走南闯北。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他们行进在乡间的小路上。当时桂林有9个公社,他们全都走遍了,生怕遗漏了“瑰宝”。
采访要列重点,他们经多方调查了解,下乡之前,就听说芦笛岩下有跳神(即乡人傩)的风俗。当他们走进窑头大队部一了解,果然名不虚传。有一位名叫张荣双的民间艺术家在冷冻厂做工。这样,他们十分荣幸地结识了这位芦笛岩下的奇才。老张师傅,当年55岁,中等身材,目光炯炯,声音明亮,言语和善,表情生动,很好接近。他曾经多次参加省市会演,十分理解音乐家的工作性质,爽快地答应了录音请求。于是,在临时搭起的录音棚里,开始了双傩笛齐奏、双傩鼓伴奏所营造的36神72相114首大型组曲美妙无比的音乐录音。
徐老师对我回忆,这是多么奇妙的音乐!其结构之宏大,旋律之新颖,节奏之别致,调式之多采,气势之不凡,是任何我们已知的地方音乐语言所不能取代的,傩就是傩,体系完整,自成一家。只有在张家村于家庄半山腰上的世界级大自然艺术之宫芦笛岩才能听到,才能对它做出最绚丽而恰当的诠释与演绎。采访的四位民间艺术家双笛双鼓的表演是如此的默契、和谐、自如,炉火纯青。尤其是张荣双的超强记忆,这一百多首曲子及唱词他从从容容地倒背如流,轻轻巧巧地指挥若定,令人惊叹,令人折服。记得当年已76岁高龄的于志成师傅说过,从他家先祖的墓碑上得知明朝嘉靖年间他家就有人从事南乐的演奏了,可见这套傩乐历史之悠久,家传之渊远。我们今天称之为“芦笛古乐”岂不是实至名归了吗?
徐老师说,正如芦笛岩一个洞天套一个洞天游人随着导游渐入佳境一样,他们在录音的瞬间休息时问几位师傅:“你们会唱龙船歌吗?”谁知他们一听兴奋极了,又为我们揭开了桂林民间音乐的另一层美丽的面纱:“会!我们小河(指桃花江)龙船歌13首半,大河(指漓江)龙船歌8首,我们小河歌好听得多啊!”第二天,张荣双师傅又请对小河歌十分内行的张九连师傅来助阵,5个人现场为采风的音乐家们演唱了小河龙船歌。这些歌后来都被收进了《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广西卷》,并得到了高度的评价:“这两套龙船歌在我国民俗音乐中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是不可多得的民族文化珍品。”(见该书第562页)
这时我说,那么好的桂林傩乐(跳神音乐),好像在上世纪出版的《中国民间歌曲集成》中并未收入,是什么原因?徐老师的回忆带着苦涩,他说,从1980到2001年的20年里,这一套举世无双的美丽套曲及其录音带躺在我们的抽屉里,被认为有“迷信色彩”,没人敢来问津。因此当他进入古稀之年后,常常为此内疚,觉得对不起当年热情传授古乐给他们的四位民间艺术家,千百年的优秀音乐就断送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了。
然而,时代在前进,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被埋没的金子总会发光。2001年初,机会来啦!桂林市艺术研所接受了编辑《中国民间音乐集成·桂林卷》的任务,而且又请他们3人参加编纂工作。他们接受20年前傩乐被指为“迷信”的教训,就从音乐演奏形式出发将之改名为《桂林双傩笛齐奏曲集》而被采纳编进了《桂林卷》。我听到这里,心情极不平静,我望着这位病榻上的老人,他的双眼正放送着智慧的亮光,是他们的“规避”使傩乐得以公开出版。
在重新订正《桂林双傩笛齐奏曲集》时,徐老师与籍贯于家庄的音乐家于润发(任职桂林雁山区文化馆馆长)一起重返张家里村采访,村口迎接他们的只有张三九一位老人了。其他三位老人,尤其是他们中年龄最小的张荣双,也没等到听到报喜就走了。然而,老当益壮的87岁的张三九,仍然为他们吹起了《公王》(又名《令公》),感人的旋律在芦笛岩下芳莲湖边响起,引来了热爱南乐的乡亲们。不久,徐老师将新编的《桂林双傩笛齐奏曲集》复印本工工整整地装订好,并题上十六个字的赠言:“芦笛古乐,代代传承;古为今用,五彩纷呈。”送到张家里去。张三九老人十分高兴,想教儿孙们学习。徐老师还表示如果他们读谱排练有困难的话,他会随叫随到的。事后听说,就是在他们访问后几个月,张三九老人也走了,那次见面竟成永别。
非物质文化遗产终于得到抢救。徐老师本以为这件事已告一段落,他也安心了。可是,2007年3月9日一个电话打过来:“你是徐老师吗?我是张家里新上任的村长,我们建起了一座三层楼的文化室,组织了彩调队,我们还想把村里的南乐搞起来。可是你送给我们的那本歌谱弄丢了,你还有吗?”当天下午,年轻的张建新村主任开着一辆面包车,将村里老少三代文艺爱好者近十位代表带到徐老师家里,听他讲张家村的文化底蕴和当年老前辈如何教他们南乐的故事。徐老师非常感动,将此事告诉了正在病中的马永忠老师,他翻出了当年录音的母带请人刻CD碟。他们真正从灵魂深处感悟到,张家里村的现任领导有远见卓识,在创建文明村的时候想起了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想起了当年进村采风的音乐家,想起了以新的理念来诠释与弘扬乡土文化。
就在这次会面后一个月,清明节的晚上,徐老师代表27年前去该村采风的3位音乐家,将一本完整的《桂林双傩笛齐奏曲集》和CD碟赠送给村委会和文化室,该村民间老艺术家演奏演唱的傩乐和桃花江龙船歌——芦笛古乐还乡啦!27年前本村的张荣双、张伙弟、张三九和于家村的于志成四位已故民间老艺术家的双傩笛齐奏曲114首及桃花江龙船歌13首半的演奏演唱录音与曲谱,在该村新建的观文楼二楼大厅展示和奏响。这是乡村盛大的节日,老乡们奔走相告,纷纷前来聆听老前辈唱奏的美轮美奂的天籁。尤其是老艺术家的亲人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往事历历,情难自已,久久围坐,相视微笑,沉浸在这如此古老而又如此亲切的音乐之中。
徐老师最后对我说,民间艺术家们交到我们手里的艺术瑰宝,终于走出书斋回到了故乡,回到了亲人之中,后继有人,再放光彩,我们也就放心了。
啊!芦笛古乐——双傩笛齐奏曲、龙船歌、彩调——生在民间,长在民间,必将永驻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