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与禁忌

黄馨平

摘 要：床作为一个特殊意象在《在切瑟尔海滩上》多次出现。那张雪白而狭窄的四柱大床不仅是一个男女主人公赤诚相对，最终爆发冲突的场所。同时也是在20世纪60年代英国中产阶级社会中无处不在的严肃道德传统的对青年的束缚和压抑之下，男女主人公渴望释放感官欲望的象征。本文通过对“床”意象的解析，阐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青年心理的本相。

关键词：床；意象；心理；欲望；禁忌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12-0-02

一、西方文学批评理论中的“意象”

“意象”是一个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理论中的概念，早在《周易》中已有：“观物取象”“立象以尽意”之说，《周易》所指的“象”是卦象，本用来解读万物变化发展规律，而后扩大到文学、哲学范畴。运用明喻，暗喻，隐喻和象征的方式，将抽象而难以言表情绪、思想和理念的加诸于外在的物象之上，情绪和理念在客观载体中得到充分的表达。

在西方文学语境中，意象是一个同时属于心理学和文学的复杂概念。在心理学中，意象表示有关过去的感受上，知觉上的经验在心中的重现或者回忆。意象可以是视觉的，也可以是听觉，嗅觉和味觉的。在文学研究中，20世纪初以庞丁为代表的一批现代诗人受到东方古典诗歌的影响而创立了“意象派”，将意象定义为“一种能在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情的复杂经验”[1]，是一种“各种根本不同的观念联合”。而理查兹在1924年版的《文学批评原理》中已经有对意象的定义：“人们总是过分注重意象的感觉性。使意象具有功用的，不是它作为一个意象的生动性，而是它作为一个心理事件与感觉奇特结合的特征。”[2]它的功用在于重现难以表述的感觉、意念和状态。

意象的表现主要通过象征和隐喻。象征作为一个文学术语，一个较为准确的定义是：“甲事物暗示了乙事物，但甲事物本身作为一种表现手段，也要求给予充分注意。”象征的特征是一種事物的个性中半透明地体现着共性，在短暂中半透明地反映着永恒。文学术语隐喻是传递信息的手段，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感知、体验、想象和理解此类事物的心理行为、语言行为和文化行为，主要方法有类比，双重视野，揭示无法理解诉诸感官的意象和泛灵观的投射，不同的时代偏重不同的方法。象征和隐喻的主要区别在于，象征具有持续而重复的意义。意象“意象”可以被转换成一个隐喻一次，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见不断重复，那么它就成为了一个作家在创作中所持续使用的，具有特定意义的象征。在小说《海滩》的“床”意象塑造中，作者同时使用了隐喻和象征的方法。

二、麦克尤恩与《在切瑟尔海滩上》

伊恩·麦克尤恩的小说在当今的英语文坛上被视为文字纯正，高贵的典范。同时作者本人也以娴熟丰富的叙事技巧而声震文坛。1975年发表的第一部中短篇集就获得了毛姆文学奖。此后他的创作生涯近乎一帆风顺——《阿姆斯特丹》获布克奖，《时间的孩子》获惠特布莱德奖，《赎罪》获全美书评人大奖。

《海滩》是麦克尤恩的第十部作品，小说为读者上演了一个仅仅维持了8小时的婚姻，作者将在8小之内发生的事件写成八万五千字的中篇小说，其中包含达三万字“无性”的性描写，充分展示了作者纯熟的写作技巧和深厚的功力。单数章节叙述现实中正在进行的蜜月旅行，穿插男女主人公天差地别的个性与爱好，还有彼此在与对方家长相处时的尴尬经历。双数章节叙述二人的天差地别的身世背景，为现时发生的激烈矛盾提供多方面原因。单双数章节中都会不时出现对六十年代社会环境的描写，以英国从世界一流大国沦为落魄的二流势力为大背景，核裁军运动，反战游行，充斥着摇滚乐和尖叫的流行酒吧，高雅清冷的音乐厅……

比起小说中的其他意象，如哥特式豪华大别墅，破旧荒凉的农舍，“床”意象蕴含着更广阔的思想和情绪内质，并非仅是“身体安眠”或者“灵魂依偎”这样寄托情感的场所，而是旧时代严肃道德的凸显，是原始欲望的苏醒，也是男女主人公心灵的孤岛。有评论如此：“他们（爱德华与弗罗伦斯），被困在一座孤岛上，岛就是一张床的尺寸，托起这座岛的海，却像人生那么浩瀚。”[3]P202

三.《在切瑟尔海滩上》中的床意象

1.原始欲望的苏醒

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的那张床位于蜜月套房中的卧室里。在共进晚餐的当下，两人心里都浮出隐隐的不安和躁动，因为一会儿“他们将一起躺在四柱大床上，向彼此袒露无疑。”[3]P7爱德华根本无心于精致的晚餐，他所有的想法可以浓缩成一个点，那就是扔下烤牛肉，用一连串的吻淹没他的新娘弗罗伦斯，然后两人一起赤身裸体地躺在隔壁房间那张雪白的四柱大床上去，共同面对那教人敬畏的经历。而一贯在性方面严肃冷淡的弗罗伦斯看到隔壁房间的四柱大床，也意识到了：“在结婚的时候，对这一条她就已经完全首肯了。她已经同意，这样做是对的，对她做这样的事情并没有错。”[3]P3于是违心提议“要不我们可以一起躺到床上去。”[3]P34他们在结婚之前所有对“性”的遥遥预想和揣摩，还有无法掩饰的敏感和紧张，在这张床的诱惑和催逼下终于显露无遗，因为这是一张专门为新婚夫妇设置的，合情合理的床。但是他们明白自己与父母早已身处不同的时代，他们此刻已经拥有了对自己人生的支配权，但却没有做好接受这张“床”的准备，床隐喻着两人原始欲望的苏醒。可以说，这张床，是作者为故事发生精心设置的一个完美场景。

2.性的禁忌

作者在故事一开头就写明：“透过敞开的门，看得见隔壁房间里有一张四柱大床，很窄，床罩纯白，其铺展的平整程度颇为惊人，仿佛这活儿不是人类的手能做成的。”[3]P3只要他们在床上一动弹，床架就会发出幽怨的声响，就像一直小羊羔可怜兮兮的呻吟。床柱上撑起一块灰黄色的百褶布，弗罗伦斯猜想：“摆着块布是为了激发人们缅怀那个充满了冰冷的石头城堡和电典雅爱情的古老英国。”[3]P113此处的Courtly Love指的是中世纪骑士对贵妇人严肃而高贵的爱情观念，无关肉体，可以为爱献出生命。这张过于精致平整维多利亚式大床如同紧闭的大门，将这对新人拒于千里之外，是性禁忌的隐喻。

这张床是维多利亚时代严肃道德的体现，维多利亚时代道德力量建构在承认人性贪婪和懒惰的基础上，中产阶级普遍认为节制和禁欲是做人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逐步培养简朴，清洁，严禁和恭顺的行为习惯，这些习惯深深扎根在中产阶级的心目中。道德力量的强大和广泛，带来了社会的成功进步。增强了宗教的力量，减少了怀疑和虚无。同时为一个肮脏污浊的世界带来了光明和秩序。因此在二战后保守党的统治之下的繁荣年代，维多利亚时期的严肃道德观念仍被英国的中产阶级社会广泛接受并遵循，其中一个明确的表现就是对“性”的禁忌，维多利亚时期的中产阶级社会保持对“性”的绝对厌恶，认为女性不应该拥有性的乐趣，医生告诉贵妇人和年轻女子：正当的女人没有性的要求。维多利亚时代的人的性观念非常原始，夜间遗精被认为是一种疾病，手淫遭到神明的谴责，性交过度导致性能力丧失。女孩对性一无所知，男孩则从仆人、寄宿学校的同学和妓女那里学到性知识。但事实上，过于苛刻的道德观念违背人性的基本欲求，造成的结果是下层社会直接无视一切道德，淫乱无序和上层社会假冒伪善，中产阶级因其巨大的财富拥有量而成为占据道德制高点和话语霸权。二战后，自由的新时代虽然已经来临，但旧道德的复归仍然势力强大。那张雪白的四柱大床狭窄而过度整洁，根本就不是一个蜜月婚房应有的温馨，反倒极其呆板，僵硬。造成尴尬氛围的凶手就是“性”这个十恶不赦的罪人，爱德华和弗罗伦斯时刻都在自由和欲望的边缘上挣扎，最终成为禁忌的牺牲品。

3.心靈的孤岛

“他俩一动弹，那床就悲悲切切地吱吱叫，那是其他在这里顺利度过蜜月的夫妻留下的余响，这些人肯定比他们俩要得心应手。”[3]P111无数新婚夫妇在这张窄小的床上度过了幸福的夜晚，但这件事而在爱德华和弗洛伦斯那里就变成了一个永远过不去的坎儿。爱德华从寄宿学校的同学那里听来了很多撩人心弦、绘声绘色的故事，他也相信在自己庄严肃穆的恋爱过程之外，有一个声色绮靡的感官世界。弗罗伦斯的女伴们总是毫不掩饰地谈起自己的性经历，也认定弗洛伦斯早已有过这种体验，对此她不否认只是为了融入这个圈子。事实上“这些年来，她既封闭在自我中独处，又匪夷所思地隔绝于自我之外，从来都既不想、也不敢回头看一眼。”[3]P71

此刻两人的内心敏感而脆弱不堪，他们在不停地鼓励，说服自己，同时也对即将到来的事情充满畏惧和怀疑，因此任何外界的物理变化此刻都变得巨大而富有深意，这张吱吱叫喊着的床象征他们内心深处的孤独。对性的无知和恐惧只是孤独的暴露点和根源之一。他们的孤独源自新时代的自由风气和传统的清规戒律之间的冲突，而他们总被后者无以伦比的强大力量拖拽着难以向前。

“富足的950年代的心境是科学的而不是浪漫主义的，是实用主义的而不是理想主义的，充满了自我满足，享乐主义、布尔乔亚和保守主义。”[4]P575这种心境普遍存在于中产阶级和体制内的富裕群体，他们拥有郊区别墅，工作时间朝九晚五，喜欢音乐剧和意大利咖啡馆。这种节制而有序的心境在当时社会有巨大的为稳定力量。“对于50年代末的年轻人来说，这种心境意味着陈腐自大、不着边际、微不足道和令人窒息，驱使他们要呐喊、激动、行动和妄为。”[4]P575他们拥有的仅仅是表面上的自由，时代狠狠地拖着他们的后腿。“虽说眼下就爱德华和弗洛伦斯两个人，却又一千条心照不宣的清规戒律仍然在发挥作用。”[1]P21麦克尤恩如是描写二人在房间内的尴尬情形，传统的力量强大到让他们不需要订立什么契约就必定遵循着一切旧时代的道德准则。这种服从意识隐匿于内心深出并且时时刻刻在发挥作用，加上他们的羞怯、无知，缺乏经验、没有耐心，共同造成了这桩婚姻悲剧。

结语：

小说中的人物心理不仅直接体现在语言和动作中，同时也体现在与人物密切相关的事物上。《海滩》中的床是作为文化背景和人物心理交叠渗透的立体意象出现的，因此也是整个小说物理空间的重心。通过对床意象的分析，我们能够触碰到男女主人公内心的孤独的根源，理解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英国青年人的普遍焦灼、迷茫与孤独。

参考文献：

[1]韦勒克 沃伦 文学理论[M].刘象愚 刑培明 陈圣生 李哲明 译 三联书店 1984.

[2]韦勒克 沃伦 文学理论[M].刘象愚 刑培明 陈圣生 李哲明 译 三联书店 1984.

[3]伊恩·麦克尤恩 在切瑟尔海滩上[M].黄昱宁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8.

[4]克莱顿·罗伯茨 戴维·罗伯茨 道格拉斯·R 比松 英国史[M].潘兴明等 译中国出版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