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物质文化视角看“孔子删诗”争议

2016-04-16 21:00魏伯河
福建江夏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司马迁诗经孔子

魏伯河

(山东外事翻译职业学院国学研究所,山东济南,250031)

语言·文学

从物质文化视角看“孔子删诗”争议

魏伯河

(山东外事翻译职业学院国学研究所,山东济南,250031)

在《诗经》研究史上,对于孔子是否曾把当时流传的三千多篇诗删定为三百零五篇,历来聚讼纷纭。原因在于,肯定与否定双方都仅仅是从前代文献中寻找某些文本依据,主要纠结于孔子之前古诗能否有“三千余篇”的问题,而没有能从物质文化视角进行分析论证。如果兼顾物质文化要素来重新认识孔子的“删诗”,可知孔子对《诗》肯定做过系统的整理编订,但并没有对《诗》的篇章大加删削。这一问题启示我们,在阅读、研究古代典籍的时候,要时时提醒自己,必须充分考虑物质文化要素,尽可能避免犯“以今律古”的错误。

诗经;孔子删诗说;物质文化;以今律古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先秦时期称《诗三百》或《三百篇》,也简称为《诗》。古往今来的学者,大都认可孔子(前551—前479)对《诗经》进行过系统的整理。孔子认为,《诗》是修身养德、语言训练的必读书,也是从政的必要训练和准备。他整理《诗》的直接目的,是用作教材以教授学生,并要求学生学以致用。其更深广的目的,则是保存经典的历史文化,服务于“克己复礼”的目的。至汉代立五经博士,《诗》列于其中,从而获得“经”的地位,后世习称《诗经》,至今犹然。但在《诗经》的研究史上,对孔子整理《诗经》时,是否曾把当时流传的三千多篇诗删定为三百零五篇,则聚讼纷纭,各执己见,成了著名的一大公案。

一、“孔子删诗”争议的由来

一般认为,“删诗说”最初出于司马迁(前145—前90)。在《史记·孔子世家》里,司马迁是这样说的:

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1]1936

这是司马迁对孔子整理《诗》的过程的完整记述。先是“去其重”,然后是“取可施于礼义”,最后是“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即“正乐”。后来东汉的班固(32—92)、王充(27—约97)、郑玄(127—200)都同意司马迁的这个说法。到了唐代的孔颖达(574—648)编写《毛诗正义》,在为郑玄的《诗谱序》作疏时,才开始提出不同的意见。孔颖达说:

如《史记》之言,则孔子之前,诗篇多矣。案:书传所引之诗,见在者多,亡逸者少,则孔子所录,不容十分去九。马迁言古诗三千余篇,未可信也。[2]

孔颖达的说法,已经出现了误读,因为他明显忽略了孔子工作的第一道工序:“去其重”。不过,他也只是说孔子不会删去这么多的诗,并因而怀疑到司马迁“三千余篇”说法的可信性,并没有径直否认孔子曾经“删诗”。

傅斯年(1896—1950)是不认可“孔子删诗说”的。他认为:司马迁的记载“和《论语》本身显然不合。‘诗三百’一辞,《论语》中数见,则此词在当时已经是现成名词了。如果‘删诗三千以为三百’是孔子的事,孔子不便把这个名词用得这么现成。且看《论语》所引诗和今所见只有小异,不会当时有三千之多,遑有删诗之说?《论语》、《孟》、《荀》书中俱不见。若孔子删诗的话,‘郑卫’、‘桑间’如何还能在其中?所以太史公此言,当是汉儒造作之论。”[3]

傅氏的意见,基本概括了前代反对“删诗”说的主要理由,也揭示了争议的缘起,是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的记载,而争议的焦点,还是孔子之时有没有多达“三千余篇”的诗,孔子是否曾把原存的《诗》只选择了十分之一。他们普遍忽略了“去其重”,或者虽有留意,但认为重复的只能是少数的、个别的篇章,“不容十分去九”。

但细读上引《史记》文句之后可以发现,在司马迁的记载里,其实并没有出现“删”这个字。涉及到的与“删”有关系的字眼,只有“去其重”的“去”和“取可施于礼义”的“取”二字。也就是说,所谓“孔子删诗”的说法,严格讲来并非出自司马迁。当然,有“去”、有“取”,自然可以认作在编辑过程中有所删除的证据。记载中又明确标示有“三千余篇”和“三百五篇”这样两个差距甚大的数字,乍看之下,似乎表明孔子在整理《诗经》时有大量删除的行为。

查孔安国(约前156—约前74)《尚书序》,其中有云:

先君孔子生于周末,睹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而修《春秋》。[4]

传世的《古文尚书》(东晋梅赜所献)之真伪,历来颇有争议。所以这篇序是否孔安国原作,自然也难以定论。如果以其为伪,其说亦不晚于东晋。如果相信其真,可知明确提出“删诗”说的是略早于司马迁的孔安国,他的说法或许就是司马迁的依据之一,因为司马迁曾从孔安国学习。现在一些新的出土文献,证明所谓“伪古文尚书”,其实未必真的是“伪”,此一问题颇为复杂,这里不去详论。但孔安国只是说“删诗为三百篇”,并没有说原来有诗多少篇。

到了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面明确说:

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5]1708

在《汉书·叙传》里,他还写道:

伏羲画卦,书契后作;虞夏商周,孔纂其业。纂书删诗,缀礼正乐。[5]4244

前引指出:孔子对古诗的整理,在去取方面,是“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划定了时空范围,不在这一范围的似乎就被“删除”了。后引则明确提出“删诗”的说法,成为大家公认的“孔子删诗说”正式问世的标志。

在《汉书·礼乐志》里,班固还说:“王官失业,雅颂相错,孔子论而定之。故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5]1042“论而定之”,自然指的是编订过程,其中包括了删选的可能。与其同时代的王充则谓:“《诗经》旧时亦数千篇,孔子删去重复,正而存三百篇。”[6]王充所说的孔子“删诗”,强调的是“删去重复”,即司马迁所说的“去其重”;当然也包括“正”的工作,即文字和韵律的校正。

宋代以降,关于孔子是否“删诗”的争议渐趋热闹而终无定讞。支持“删诗说”的著名人物,有欧阳修(1007—1072)、程灏(1032—1085)、王应麟(1223—1296)、马端临(1254—1323)、顾炎武(1613—1682)、赵坦(1820年前后在世)、王崧(1752—1837)等人;反对“删诗说”的阵营还要大一些,有郑樵(1104—1162)、朱熹(1130—1200)、吕祖谦(1137—1181)、叶适(1150—1223)、朱彝尊(1629—1709)、王士禛(1634—1711)、赵翼(1727—1814)、崔述(1739—1816)、魏源(1794—1857)、方玉润(1811—1883)等人。现代的主要反对者,是梁启超(1873—1929)、胡适(1891—1962)、钱玄同(1887—1939)、顾颉刚(1893—1980)等各家。各家具体观点,似乎各有道理,但均没有确据。为省篇幅,不再一一论列。

这样看来,这一问题在唐代以前并没有什么争论,唐代孔颖达也仅仅是有所怀疑而已。真正的争论是从宋代开始的。而从宋代计算,迄今也已一千多年。

历览关于这一问题的古今论争,我们可以发现,对“孔子删诗说”的争议,和每一时代的学术风尚也颇有关系。宋代古文运动兴起,理学研究深入,人们对古代文献的整理、考辨愈趋深细,学者们理解不同,由此便会产生争议。明清两代,学术文化更加成熟,尤其考据学空前发展,争议便继续深入。“五四”以来,疑古之风甚盛,对“孔子删诗说”持否定意见者居多;而当代学者近年的研究,由于思想的不断解放,加之有了郭店楚简、上博简、清华简等一批新的出土文献资料,对此持肯定意见的又呈增多之势,而争议则一直存在。尽管各方均自以为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仍不能有效地说服对方,以致无法取得一致的意见。而综观各方的研究和争议,可以发现,彼此的论据都是从前代文献中找到的某些文本依据,且主要纠结于孔子之前古诗能否有“三千余篇”的问题,而极少有能从物质文化的因素进行分析论证者。

二、不可忽略的物质文化因素

《诗经》与许多其他的古代典籍一样,是我们宝贵的文化遗产。其所以宝贵,当然是就其精神文化价值而言。但各种非物质的精神文化遗产,却必须借助于物质载体,才能产生、保存和流传下来。也就是说,它们必然要受制于物质条件和物质基础。以文字、书籍而论,也不例外。

早期的甲骨文、钟鼎文“书写”起来是何等艰难,是可以想见的,因而那时还不可能有后世“书籍”的概念。即便书写材料到了竹简的时代,“书籍”以及卷、册的概念已经产生,但由最初的用刀具在竹简上刻画(当时称为“契”),到发明了笔墨之后用笔在上面书写,也需要漫长的进化过程,何况那时候书写的还是结构繁复、笔画弯曲、写法并不一致的篆文呢!而我们所有的先秦文献,就是在这样的物质条件下生产出来的。在纸张发明之前,人们只能用简牍作为书写材料。由于竹简不能太宽,而文字不能太小,一支竹简上一般只能写一行文字,那么,一篇较长的文章就要使用大量的竹简,而竹简多了,就会显得特别笨重。很有名的例子是,史书记载,秦始皇(前259—前210)执政时,每天批阅的竹简都在120斤以上;①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 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58页。而到了西汉中期,东方朔(前161—前93)上书汉武帝,一份长篇奏议就用了3000支竹简,以至于要两个力士抬着上殿。②司马迁《史记·滑稽列传》:“(东方)朔初入长安,至公车上书,凡用三千奏牍。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仅然能胜之。”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05页。那么一部或多部书籍需要的竹简之多,当然可想而知,而要保存它,需要的空间也必然相应地宽大。这就意味着,甚至决定了,那时即便有私人藏书,也必然数量十分有限。③我国西周时期“学在官府”,至春秋时期开始有少量私人藏书。或许有人会说,那时不是只有简牍一种书写材料,还有缣帛。写于缣帛上的,称为“帛书”。查阅先秦文献可以发现,早在《晏子春秋》中,就有“著之于帛,申之以策”[7]的记载;《墨子·兼爱下》篇里,也有“书之竹帛,镂于金石”[8]的话。可知早在春秋时期,帛就被作为书写材料使用。缣帛质地轻软、剪裁随意、易于携带和存放,较之竹木简牍,优点甚多,应该便于收藏。然而,我们不应忘记,缣帛类丝织物在古代是长期作为实物货币使用的,相当珍贵,因而用帛作为书写材料,无疑是一种奢侈的行为,所以在现实中使用并不多。例如前引《晏子春秋》的话,是记载齐桓公厚赏管仲的,属于国之大事,在书写材料的使用上却并不相同:存于国家档案的才用缣帛,通告诸侯用的还是简策。可以想见,士大夫们在书写时,用的主要还是简牍。

纸张发明并普遍用于书写之后,④过去人们依据《后汉书·蔡伦传》的记载,一直把蔡伦当作纸的发明人。现在看来,这是有失准确的。20世纪30年代以来,在新疆、甘肃、陕西等地出土了很多西汉时期的纤维纸,证明早在西汉初年人们已经可以用纸作为书写材料,从而把造纸术的起源提前了281年,而蔡伦在造纸史上的地位则由发明人相应地降低为改良者。但在蔡伦对纸进行改良之前,纸张没有被广泛使用则应该是没有疑义的。书写材料极大地降低了成本,也使书籍的制作和流通变得容易了许多,书籍的传播和文化的传承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但此后一直到南北朝期间,印刷术尚未问世,我们的文化史仍然属于“手抄本时代”。也就是说,书籍的复制、传播要全靠抄写来实现。在抄写过程中,文本随时会发生或大或小的变异,直接影响着作品的准确性。而我们大量的唐前文献,就是这样靠手抄制作、复制,然后保存、流传下来的。直到隋唐时期,雕版印刷术问世之后,⑤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云:“雕本肇始于隋朝,行于唐世,扩于五代,而精于宋人,盛于明清。此余参酌诸家,确然可信者也。”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60页。这样的说法应该是符合印刷术发展实际的。这一问题才开始得到解决,而手抄的方式仍与之并行。而印刷术大行于世后,人们心目中“书籍”的概念便与此前大不相同了。至于后来,由人工雕版手工印刷到近代以来的人工检字机器印刷,直到现在的电脑排版机器印刷的纸质文本、电脑写作直接发布于互联网上的电子文本,每一个不同的物质文化阶段,人们对“书籍”的理解都是各不相同、甚至相去甚远的。现在的青少年,对清代以前的线装刻本已经相当陌生,其实只不过刚过百年,在历史长河中几乎只是瞬间而已。不须说,中间跨越的年代距离越远,在理解上就会越隔膜,造成误解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美国学者、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宇文所安(Stephen Owen,1946—)在1998年为北大百年校庆所作的《瓠落的文学史》⑥该文发表于《中国学术》2000年总第3期,后收入宇文所安自选集《他山的石头记》,田晓菲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版,第1-18页。等许多文章和演说中,一再强调,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者要充分认识物质文化因素在书籍文献的生产制作和保存传播方面的作用,避免犯以今律古的错误。这的确是极有价值的忠告。而国内众多的研究者却囿于传统习惯,往往忽略这方面的因素。

我们了解了古人写作或编订书籍的物质条件,从物质文化的因素,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重新推论孔子对《诗经》所做的工作,可以有不同的发现。试想,孔子整理《诗经》时,他所能搜集到的《诗》的原本,绝大部分应该是写在简牍上的(不排除有极少数写于缣帛之上)。即便以传世的三百零五篇计算,书写这些诗篇和乐谱⑦先秦时期的记谱方式自秦以后即已失传,但肯定有其一套完整、实用的文字或符号记录系统,而不会是仅靠口耳相传。,所需要的简牍数量就已相当可观;如果加上用以校对的各种复本,数量还会再增加若干倍,决非古人所谓“学富五车”之“五车”可以容纳得下,遑论总量多达“三千余篇”的更大型文本?再加上其他典籍,则孔子的私家藏书就不止是“汗牛充栋”了。然而,以那时的物质条件,这能有多大可能呢?

笔者对“孔子删诗”的观点是:孔子对《诗》做过系统的整理编订工作,但并没有对《诗》的篇章大加删削,理由如下。

第一,孔子极有必要对《诗》加以整理。

《诗》的文本不是孔子的创作,而且也不会是由他第一次将《诗》搜集成书,在此之前,周王室及主要诸侯国就应该有供贵族子弟和士大夫使用的若干种文本,这是没有疑问的。但孔子教学生以《易》《书》《诗》《礼》《乐》《春秋》六艺,六艺中的其他5种大家都相信经过了孔子的编订(《春秋》据说就是孔子所作),《诗》自然也不应例外。而在当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1]1935的背景下,不要说一般的士大夫,即便是诸侯国能保存的《诗》篇也已经有限,何况此前是否曾有一部(套)通行于周王室和各诸侯国的标准文本,本身就大可存疑。这只需通过《左传·昭公二年》记载的“韩宣子聘鲁”所说的“周礼尽在鲁矣”,[9]1935就可以得到证明。因为如果各国都有周代礼乐的通行文本或标准制式,韩宣子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还有此前《襄公二十九年》的“季札观乐”,[9]866-867也值得从新的视角加以观照。季札的评论历来被认为是《诗经》研究的重要资料,但由这一资料可以发现,鲁国乐工演奏的许多诗篇,季札这时是第一次欣赏到,是他在吴国以及其他出访的诸侯国所未曾见到的。不妨设想,如果有通行的、为大家所熟知的标准文本,季札的评论还能算是如何高明、多么精彩,值得详细载入史册吗?换言之,季札所做的那些评论,岂不成了自作聪明的浅薄炫耀,甚至是欺鲁国无人了吗?考虑到当时物质文化的发展水平,笔者认为,在孔子之前,不可能存在一个收诗三千余篇的超大型文本。而散见于各国的多种《诗》的版本之间,固然有不少篇章或许是相同的(主要应为《周颂》和大、小《雅》及二《南》等部分的若干篇章),而风诗,则肯定以本国为主,因此篇章多寡、内容歧异、文字舛互,都难以避免;当然也不会有合理、统一的分类和顺序。因此,亟有加以整理之必要。

第二,孔子有能力和条件完成《诗》的编订。

孔子应该是当时最有学问、个人藏书也最丰富的人,他不仅有动机、而且有能力对《诗》进行系统的编订,这一点想来不会有太大疑义。更重要的,还在于他有机会搜集到多种《诗》的文本。他在鲁国有多次任职的经历,和鲁国的太史、太师等知识精英应有密切交往,有机会接触鲁国的官方藏书,否则便不可能据鲁国史籍自作《春秋》;他带着弟子周游列国,一方面固然在于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同时在进行“征文考献”?有了多种不同的文本,便有了进行校勘、重加编订的条件和可能;甚至他极有可能在周游列国期间即已随时进行《诗》的整理工作,否则,何以“自卫返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1]1936须知以那时的物质条件,编订这样一部收录三百余篇诗歌的选集,不仅要校勘文字,而且要逐首正乐,总要积年累月才能完成,其艰难程度,绝非现代人所能想象,更不可能像当今这样轻而易举。而在当时,除了孔子之外,其他人不具备这样的条件,而且推究起来,他们也缺乏从事此项工作的动机。

第三,孔子的编订首先应该是“去其重”。

孔子把各种书写于竹简、木牍上的《诗》的抄本搜集到手后,会发现其中大部分都是重复的。那么,作为整理、编订的第一步工作,便应该是“去其重”,即把重复的篇章去掉;当然也不排除像有的论者指出的“删除同一版本中内容相近、主旨相类的不同篇目”。⑧如徐正英《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与孔子删<诗>相关问题》指出:“此前,人们通常多将司马迁的‘去其重’理解为孔子编定《诗经》时,删除不同版本中的重复篇目。《周公之琴舞》证实,司马迁所称孔子‘去其重’还有一层意思,指孔子编订《诗经》时,还删除同一版本中内容相近、主旨相类的不同篇目,每一类仅保留少量代表性的作品于《诗经》之中。”《文学遗产》2014年第5期。“经过宋代以来不少学者的努力,现已从传世文献中辑得‘逸诗’一百一十四首(句),清华简之外,从出土文献中新得‘逸诗’(包括逸句、篇名) 五十四首,两者共计一百六十八首,已占今本《诗经》的一半多”,[10]可证明孔子确曾删诗。在“去重”的过程中,加以检校,还会发现有不少的脱简、错简及文字书写的错误,因此还要进行大量的文字校对和篇章对接的工作。我们还应该想到,各种抄本书写的字体也会颇不相同,因为那时还在秦始皇实行“书同文”之前数百年。然后才是把经过校对、整理的每一篇诗,按照“可施于礼义”的要求,做适量的删减,编订出合理的顺序,使其结合起来能够表达近乎统一的思想,即孔子自己所说的“《雅》、《颂》各得其所”,“一言以蔽之:思无邪”。[11]通过“《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的记述来看,可知孔子特别重视每一部分的开篇之作,借以起到统领的作用。第三步的工作,则是对所有诗篇“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即进行正音、作乐,使其适合于演奏或吟唱。这些诗篇本来就是可以歌唱的,但因为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而且十五国风不少属于民间歌谣,杂有各种方言土语和俚俗的曲调是不可避免的。经过了孔子统一的弦歌和修正之后,便都合于雅正的标准了。这样的过程,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很可能需要数年的时间,其中作为校本的材料,应该是不断更替的,否则,孔子的书房里就不可能容纳得下。

《史记·孔子世家》云:

孔子语鲁大师:“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纵之纯如,皦如,绎如也,以成。”“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1]1936

孔子的这番话,应该是在《诗经》整理完成之后才说的,因而不无自得之意。据此可以推定,司马迁所谓的“三千余篇”古诗,应该是孔子所搜集到的此前各种抄本的总篇数;而所谓“去其重”的“其”字,所指代的正是“古者诗三千余篇”。因为如果像某些论者认为的那样,此前有一个收诗三千余篇、每篇诗的内容各不相同的超大型文本,孔子是利用这一文本进行删定,就不应存在“去其重”的问题。“三千余篇”这一数据,指的应该是所有抄本的总数;而这一数据的来源,应该出自孔子后人、或者其弟子或再传弟子之口,极有可能是他曾师从的孔安国,不过因文献失传,我们已无法见到罢了。孔子搜集到的这些抄本,一方面存在着大量的重复,另一方面每一抄本也肯定存在着篇章不同、内容残缺和其他种种问题。经过孔子的系统整理和编订之后,《诗三百》才成了完整的、雅正的、适合于吟诵的教科书,直至被后世尊为儒家的经典。

我们通过班固《汉书·艺文志》里所说“(《诗经》)遭秦而全者,以其讽诵,不独在竹帛故也”[5]1708的话,还可知道,孔子编定之后的《诗三百》,其主要传播渠道是“讽诵”,即吟咏、背诵,家弦户诵。秦火之前,“著于竹帛”者当然是有的,但不会很普及。换言之,《诗》在先秦的传播,主要靠的不是文本。这样的传播方式,显然也是受制于当时的物质条件,制作不易,携带亦难。而这种传播方式,却使《诗经》侥幸躲过了秦人焚书之祸。而通过“讽诵”得以保存的《诗经》,是否还完整地保存了孔子整理的原貌,是可以存疑的。汉代传《诗》者还有鲁、齐、韩三家,今传者唯《毛诗》,无从比照,实为憾事。

除了上述的理由之外,我们还可以通过刘向(约前77—前6)校书来推论孔子删诗的情景。⑨近年已有部分学者对此做过探讨,见刘毓庆《先秦两汉诗经著述考》,载夏传才主编《诗经研究丛刊》第二辑,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6页;又见刘毓庆《历代诗经著述考》(先秦—元代),北京:中华书局2002 年版,第10-12页;马银琴《两周诗史》,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412-424页。此处参考了以上各家的有关论述。

我们知道,从春秋末年到西汉末年,时间跨度近500年。在这两个时间节点上,各有一位对我国古代书籍进行整理的文化巨匠,即孔子和刘向。刘向生年约比孔子晚474年,卒年约比孔子晚485年,二者相距在480年左右。尽管年代久远,但因为那时中国书籍的制作方式和传播形式变化还不算很大,从物质文化的因素分析,两者校订图书的情况也应该有相似之处,故可以进行类比论证。

我们可以先来看看西汉后期的刘向是怎样校订《孙卿书》(即《荀子》)的。

在《孙卿书录》一文中,刘向这样向汉成帝汇报他校理《孙卿书》一书的情况:

护左都水使者、光禄大夫臣向言:所校雠中书《孙卿书》凡三百二十二篇,以相校,除重复二百九十篇,定著三十二篇,皆以定,杀青,简书可缮写。[12]

当时刘向用以校对的《孙卿书》有322卷,其中重复的就有290卷,占比高达90%!有趣的是,这一比例与“孔子删诗”的比例竟然基本一致:从3000多篇中“定著”305篇,也是十取其一,淘汰率高达90%!刘向所做的主要工作是“除重复”,孔子的首要工作也是“去其重”。

孔子之整理《诗经》,工作应与其类似。尽管孔子的书籍整理,属于个人的学术行为;刘向的校理中秘,属于利用皇家图书馆的职务行为,但基本程序不会区别太大。据此我们可以推论,所谓“孔子删诗”,其第一步也是最基本的工作,不过是淘汰那些重复的篇章罢了;而所谓古诗“三千余篇”,只能是孔子搜集到的各种抄本的总数。

三、“删诗”争议产生的原因探讨

根据以上的探讨,可知“孔子删诗”问题发生长期争议的原因,主要在于后人“以今律古”,忽视了当时书籍的生产、制作、传播与后世造纸术、印刷术发明并推广后的情况之间的巨大不同。由此不难明白,为什么在唐代之前没有人对“孔子删诗”说产生误解、提出异议,正是由于那时的人们还没有完全告别简牍书籍的阅读和写作,并且对于此前整理图书的过程比较了解的缘故。而对“孔子删诗说”的质疑是从唐代的孔颖达开始,须注意这时不仅造纸术早已盛行,书写材料除了有特殊需要者外,都已改用了纸,而且雕版印刷技术也已问世,当时人们的“书籍”概念已经和后世(至少清末以前)相去无几了!

当代学者无论赞同还是反对“孔子删诗说”者,大多纠结于“三千余篇”之数:反对者坚持认为孔子之前没有“三千余篇”的诗,因而认定孔子不可能删诗,司马迁所说有误;而忽略了司马迁所说的“去其重”,即整理书籍会需要多种抄本,“三千余篇”不过是多种抄本的总数。赞成者误以为孔子手中先有一个收有三千多篇诗的原本,然后在此原本的基础上大加删削,只保留了三百零五篇,也忽略了“去其重”,这显然是以现代人编定某种选本的情景去推想两三千年前的古人了。他们没有虑及孔子时代一部(套)收录三千余篇诗(诗的文句之外应该还有乐谱)的书籍该有多大的体量;此前在诸侯国各自为政的局面下,能否有条件编辑这样一部内容覆盖如此全面的大书;即便有这样一部大书,能否进入私人收藏领域等一系列与物质文化有关的因素,而仅仅从时空方面作想当然的推究。例如,姜书阁以为:“《史记·孔子世家》云:‘古者诗三千余篇’,学者多不信,我则认为完全可能,此则可以周王朝版图之广与年代之久而比例推计之者。”[13]这至少忽略了分封制与郡县制的区别。分封制时代,周王室虽为“天下共主”,但众多诸侯国其实是各自为政的。即便所有各国加起来能产生那么多诗,也是不可能统一编订成那样大型的诗歌总集的。邵胜定也认为:“‘三千余篇’这个数字,除去大小《雅》和《周颂》,除以十五(《国风》有十五),每国计应有诗一百八十余篇。说各国关于《诗》的载籍,平均辑诗一百八十余篇,应该是合乎情理的。原数和现存数的差额,就是孔子所删的。”[14]这样的计算题当然并没有做错,但是这各自独立、篇章互不重复的三千余篇诗,在那周室衰微、各国纷争的时代,有没有可能汇集在一起,以供孔子“删除”之用?只要考虑一下当时书籍的制作和传播条件,就知道是完全不可能的了。张志和则以为:“司马迁所言古诗‘三千余篇’并不为妄。自上古至春秋有诗三千,这个‘三千’乃是概略而言诗歌之多,非谓当孔子之世有现成的诗三千。非删诗说者认为孔子删诗‘不容十分去九’,其误解恰在于以为孔子时仍有诗‘三千余篇’,而主删诗者其误亦在于此。殊不知,时移而事易,新诗在不断产生,旧诗亦在不断消亡。至孔子之时,诗歌之流行见存者当不过数百首而已。”[15]此说考虑了发展变化的因素,把“三千余篇”之数消解为“数百首”,好像颇能言之成理。但问题依然存在,既然诗歌在不断产生和消亡,那么是什么人、以何时为限断、是根据什么统计出来古诗共有“三千余篇”的?按照这样的推论,说古诗不少于三万余篇不也是可以的吗?可为什么司马迁言之凿凿称为“三千余篇”呢?事实上,认为当时诗歌应有数万篇的也确有其人,如翟相君就认为:“从西周到春秋前期,前后历时五百年。这五百年间,可能会产生数万篇诗,到孔子时代保存三千余篇并不算多。国风存诗160篇,其创作时间约200年,平均一年不到一篇。强大的齐国存诗十一篇,秦国存诗十篇,难道十几年才创作一篇诗?在孔子时代,像齐、秦这样的国家,假定存诗一百余篇,能算多吗?地处中原的曹、桧仅存诗四篇,楚、蔡等国连一篇也没有保存下来,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由此观之,司马迁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并不算言之过分,也一定有所依据。”[16]诸如此类看似不无道理的算计,都是没有考虑到当时物质文化所达到的发展水平的缘故。在他们心目中,似乎觉得,既然《全唐诗》可以收录唐代诗歌四万余首,春秋时存在收录诗歌三千余首的诗集没有什么奇怪。殊不知古今迥异,前非后比也。

笔者的此番考论,目的并不在于试图为这一纷争做出最后结论,而在于提示当今的学者,在阅读、研究古代典籍,尤其在需要知人论世的时候,时时提醒自己,要充分考虑物质文化的要素,尽可能避免犯以今律古的错误。

[1] 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 李学勤.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8.

[3] 董希平.傅斯年诗经讲义稿笺注[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9:10.

[4] 阮元.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110.

[5] 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6] 黄晖.论衡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90:1129.

[7] 汤化.晏子春秋(卷七)[M].北京:中华书局,2011:511.

[8] 吴毓江.墨子·兼爱下[M].孙启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3:178.

[9] 李梦生.左传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0] 徐正英.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与孔子删《诗》相关问题[J].文学遗产,2014,(5):19-28.

[11]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11.

[12] 严可均.全汉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382-383.

[13] 姜书阁.诗学驳论五题[J].中国韵文学刊,1995,(1):1-14.

[14] 邵胜定.由书传称引考《诗》的历史形态——兼证司马迁孔子删诗说的可信[J].上海大学学报(社科版),1991,(5):57-62.

[15] 张志和.孔子删诗说新议[J].南都学坛(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1):65-68.

[16] 翟相君.孔子删诗说[J].河北学刊,1985,(6):85-90.

(责任编辑 林曼峰)

ON " Poems deletion by Confucius "from the Material Culture Factor,

WEI Bo-he
(Shandong Vocational College of Foreign Affairs Translation,Ji'nan,250031,China)

In the history of the study of book of songs,there were many divergent opinions on whether Confucius cut 3000 poems to 305,for both sides were only found the basis in the previous literature. The main entanglement is that,did Confucius really have "3000 articles"? Few demonstrators can analyze it from the material cultural factors.To reunderstand Confucius's deletion from both material and literature factors,we know that Confucius definitely had done systematic compilation on the poems,but didn't do substantial deletion.This question reveals that we should always remind ourselves of the material and cultural factors in reading and studying the ancient books and records,so as to avoid possible mistakes such as comments on the past from the current view.

Book of Songs;poems deletion by Confucius;material culture;comments on the past from the current view

I207.22

A

2095-2082(2016)04-0086-09

2016-08-08

魏伯河(1953—),男,山东宁阳人,山东外事翻译职业学院教授,国学研究所所长。

猜你喜欢
司马迁诗经孔子
孔子的一生
孔子的一生
专家学者为“司马迁与《史记》研究”栏目三十周年题词
诗经
现代诗经
现代诗经
人故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假如司马迁没有《史记》
那些年,我们读错的诗经
如果孔子也能发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