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冯现冬
唤醒生命“自觉”*
——对教育本质的思考
●冯现冬
教育的本质不在于“外铄”,而是对于生命“自觉”的唤醒。本文从“教育”的词源学与本体论入手,探察教育的“自觉”本质,并把教育“自觉”分为三个层次:一是唤醒学生“原初本性”的自觉,二是唤醒学生“现实生命”的自觉,三是唤醒学生“自我实现”的自觉,从而揭示了教育的过程实质上就是一个学生发现自我、发展自我和实现自我的生命历程。
教育;自觉;原初本性;现实生命;自我实现
自从柏拉图提出“学习即回忆”的思想以来,在教育的历史上便开启了内发论与外铄论之间的持续争论。柏拉图认为,教育的根本目的并不是向学习者传授外部知识,而是唤醒受教育者内心深处的记忆,使他们重新回忆起那些已被遗忘的知识。虽然柏拉图的观点不乏唯心主义的成分,但他指出了教育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活动,而不是相反。这或许是他带给我们的最有价值的启示与思考。反观当前的大学教育实践,依然奉行着外烁的教育模式,特别是新建本科院校,虽然强调所开设课程的应用性,但教师的教学方式仍以固定的知识传授为主,学生不爱听、教师教得累的现象渐渐成为课堂教学的常态,大学教育也日渐缺少了曾经的灵魂和精神。这种教育现状的改变,直接取决于施教者对教育本质的理解。因此,笔者认为有必要追本溯源,重新思考教育的本质问题,借以审视当前大学教育现状,探寻教育有效性的实现路径。
什么是“教育”?我国古代教育者认为,教者,“上所施下所效”,[1]“先觉觉后觉也”。[2]育者,“养子使作善也”,[3]“可以赞天地之化育”。[4]也就是说,教育是先觉者采取一定的手段使后觉者觉醒,促其生命得以成长。古人又说:“学,觉悟也。”[5]《段注》曰:“冖下曰覆也。尚童矇,故教而觉之。”[6]学的意思是使处于蒙昧状态的人觉醒。从原初本义上来看,“教”、“学”同源,其本义都在于“唤醒”、“使人觉醒”。《大学》开篇即指明大学教育的宗旨,朱子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秉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7]朱熹认为人的光明之德是得之于天而生生不息的,但由于人的性情不同、欲望太多而总是被遮蔽,处于昏暗不明的境地;而教育就是依循人的天性,唤醒其最初的德性,使之达到一种生命的自觉。
西方语言中的“教育”一词,源自于拉丁文educare,意思是“引导”、“导出”,在德语中,“教育”(erziehung)一词则带有“引导、唤醒”的意味。也就是说,西方更强调教育是一种把受教育者内在潜能转变为现实可能性的活动,强调的是“顺势引导”。即把人所固有或潜在的原初生命力自内而外地引发出来,从而变成现实的存在与发展状态。
无论是中国古代还是西方的语言系统,“教育”的原意都是强调内发、使觉醒,认为受教育者原本具足,教育的功用是去蔽和唤醒,从而促进其自觉意识,得到持续的发展。这就决定了我们所采取的教育手段应该是引发、唤醒,而不是传递、灌输。德国文化教育学派斯普朗格认为:“教育绝非单纯的文化传递,教育之为教育,正在它是一个人格心灵的 ‘唤醒’(Erweckung),这是教育的核心所在。”[8]教育的本质不在于知识的灌输与强制的塑造,而在于激活文化本身所蕴含的生命因素与个性体验,以此来唤醒学生的心灵,使学生心有所动,从而激发他被遮蔽的自我意识、生命意识,促其整个人格的全面觉醒。雅斯贝尔斯进一步指出:“教育只能根据人的天分和可能性来促使人的发展,教育不能改变人生而具有的本质。但是,没有一个人能认识到自己天分中沉睡的可能性,因此需要教育来唤醒人所未能意识到的一切。”[9]教育并不是脱离了人之本性的东西,教育不能塑造人,而只能唤醒人,让学生作为一个觉醒者去自主追求他理应成为的一切。
教育的本质在于唤醒学生的生命自觉。在教育过程中,学生生命的自觉往往具有层级性和个体差异性。笔者试从唤醒学生“原初本性”的自觉、“现实生命”的自觉和“自我实现”的自觉三个层次去探寻教育“自觉”的唤醒内容,展示学生心灵发展的层级与差异,使教育更好地发挥其本质功能,并朝其应有的目标迈进。
(一)唤醒学生“原初本性”的自觉
“原初本性”的自觉是学生自我生命意识的觉醒,即哲学上所探索的“我是谁”这一永恒命题。在我国教育的历史上,教育最初称作“启蒙”或“开蒙”,有一个在孩童的额头上点朱砂的仪式,象征着开启蒙昧、启发觉醒。也就是说,学生自此开始告别懵懂无知的状态,走上探寻心智觉醒的道路。这是教育的本义之所在。但是,在我国学生的原初本性从一开始就受到不同程度的压抑;特别是一些新建本科院校,教师很少关注学生的内心世界,照本宣科的授课方式使学生处于被动接受状态,上课玩手机睡觉等现象越来越严重,坐进教室的唯一动力就是为了考试及格拿毕业证,功利性的目的瓦解了课堂讲授所应具有的魅力。如此恶性循环,很多同学大学毕业了还不知道自己究竟真心喜欢什么。因此,呼吁教育回归其应有本质已经迫在眉睫,我们需要能够唤醒学生自我生命意识的教育,并且通过教育使学生发现真正的自己。
教育需要唤醒学生“原初本性”的自觉。或许我们仍旧可以从古人的教育思想中汲取智慧。《大学章句序》中说:“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而教之,以复其性。”[10]生而为人,莫不具有先天之性,然而,这个先天之性也是需要我们自己去发现。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很容易迷失了自己,正如三千多年前刻在戴尔波伊神庙入口处铭刻的箴言——认识你自己,这是人对自我生命本体存在的追问,说明了人人都渴望找到自己本性所指引的终极命运。这就产生了教育。让先觉醒的人作为教师,去引导、唤醒仍旧蒙昧的人的心灵,使他回归自己的本性并由此指引自己未来的发展,所谓“先觉觉后觉也”。那么,人的本性,究竟是什么呢?朱熹认为,性乃“未发”之情,[11]“未发”即处于蒙昧、沉睡状态,这就需要教育来“发”之。朱熹又说:“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12]先觉者启发后觉者发现自己的原初本性,唤醒其自我生命意识,从而能够主动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以实现自己最大的潜力与可能性,这是教育应尽的责任。所以,教育的本质功能应是培养、完善人之本性,使人的一生能够按照适合自己原初本性与内在潜能的方式过他自己的生活。
(二)唤醒学生“现实生命”的自觉
“现实生命”的自觉就是在教育中唤醒学生的自我生命感与现实心理动机,让学生在所从事的学习与探究中由被动转为主动,促其自求自得。人的原初本性觉醒之后,已经具有初步的自我意识。他开始感觉这个世界的新鲜,想要体验更多。人认识世界的途径便是体验,而生活经验、生命体验具有局限性,它是随着年龄、学识的增长而逐步增长的。作为先觉者的教师,因其拥有更为广阔丰富的人生阅历与生命体验,加之广博的专业知识,使教师的教育活动得以实现,所谓“先觉觉后觉,暗者求于明而师道立矣。”[13]教育在本质上就是“先觉者”与“后觉者”之间的双向活动,前者通过唤醒施教于人,后者经由体验问道于师。觉醒的教师是教育得以存在的前提,当学生认知心理结构的半封闭状态被打开,心灵因共鸣而被照亮,他就会在学习过程中蓦然感受到一种息息相通的喜悦,曾经被遮蔽的部分瞬间为他敞开,他在此发现了一个从未经历过的新鲜世界!这种恍然发现的生命体验让他产生继续往下探索的强烈渴望,由此,在学生的心灵层面达到自求得之的教育效果。
《大学章句序》中说:“其学焉者,无不有以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而各勉焉以尽其力。”[14]学习要建立在唤醒学生自我生命意识的基础上才是有效的。每一位学习者,都有自己的特点,都有自己隐藏着的潜质。作为教育者,就是要引导学生发现自己的潜质。当学生立足于自身的发展来学习,就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帮助学生走在发展自己的路上,这也是彻底解决学生被动学习的根本之道。因此,教育应该与学生个人的发展相联系。如果教育仅靠外铄,不仅扼杀了学生主动探寻的乐趣,而且,也剥夺了学生自我发现、自我发展的权利,与教育的初衷背道而驰。通过外铄而获得的知识,因其外在于学生心灵,终将在时间的浪淘下归于湮灭。李泽厚认为,孔子的最大贡献在于他用实践理性精神来阐释中国古代传统文化,而正是这种实践理性成分使得孔子的仁学思想没有因历史的磨蚀而变得黯淡无光。比如,孔子答宰我“三年之丧”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15]孔子把一种本来没有多少道理可讲的古代封建礼仪制度予以实践理性的心理学阐释,从而也就把原先属于外部的强制性规范,变为主动性的内在欲求。[16]同理,教育完全可以通过引导、体验、陶冶、建构等富有实践理性的方法,借助课程内容来唤醒学生主动性的内在心理欲求,从而化教师的“外铄”为学生的“自得”。教,是为了唤醒学生学的自觉,促进学生的“自觉”、“自得”与“自悟”。因此,在教育活动中,教师的重要性不在于“教”,而在于“发”,在于“引导”与“唤醒”。教师要在教育中引导学生主动去收集、设计、体验、展示、活动、发现,以追求自我现实生命的主动发展。
(三)唤醒学生“自我实现”的自觉
所谓“自我实现”的自觉,体现了教育的终极目标,也就是说,通过教育来唤醒学生自觉地追求生命存在的价值,以使自己在整个人生的旅程中能够过一种主动的生活、智慧的生活。唤醒学生“原初本性”的自觉是引导学生在探寻“我是谁”的哲学命题,“自我实现”的自觉则是启发学生对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进行追问,回答了“我要到哪里去”的问题。人生的终极目的在于追求自我实现,这同样需要教育来追寻、唤醒、激发受教育者的潜能,并使之得以充分的发挥。马斯洛认为,自我实现是指“人对于自我发挥和自我完成的欲望,也就是一种使人的潜力得以实现的倾向。这种倾向可以说成是一个人越来越成为独特的那个人,成为他所能够成为的一切”。[17]也就是说,自我实现是人的潜能的充分实现。马斯洛提出了需要层次理论,认为人的最高层次的追求就是自我实现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同样可以通过教育来实现。当教育唤醒了受教育者的自我存在感,使之走在了一条主动发展自我的路上,那么,学生在这个过程中会很自然地走向自我实现。人本主义心理学家认为,自我实现的基本特点在于自发性、主动性、创造性,人的成长性动机推动自我实现者走在自我完成的路上。而自我实现的最高境界是高峰体验。在教育过程中,当受教育者最接近其真正的自我,潜能发挥到最大程度,外部知识世界与他的自我心灵世界在某个共鸣点上达到完全的契合,学生在提高核心素养、窥探世界奥妙的同时也发现了真正的自我,进而感受到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震颤与欢欣,犹如站在高山之巅,瞬间获得一种人性的解放,心灵自由照亮了他们的一生。
唤醒学生自我实现的自觉与我国古代教育思想在内质上是相通的。都是注重人文化成,追求完美的理想人格,乃至止于至善。自我实现者其实就是有德性、有主体价值和自由意志的人;自我实现者的学习动机并不是源自于外部功利,而是为了完善自己,抵达自己生命的极致,是践行为己之学,而非为人之学。反观现在的教育,对功利化的追求掩盖了教育理想性的光辉,对技术化的强调造成了教师普遍的职业倦怠,无暇顾及自身的提升,更疏于考虑教育最重要的功能——对学生精神和人格的养成与培育,最终培养出一些有知识而无文化、有能力而无担当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综上所述,教育的本质在于唤醒学生“原初本性”的自觉、“现实生命”的自觉和“自我实现”的自觉,这是一个人生命成长的渐进历程,体现了教育过程的连续性。大学是培养学生成才并最终走向社会的前站,如果我们不注意培养学生的自觉意识,那么学生以后就可能再没有机会去发现自我、发展自我和实现自我。他可能会谋到一份赖以维生的职业,然后“泯然众人矣”。这种结果,并非大学教育的初衷。因此,唤醒学生的生命自觉,培养具有独立意识和创新精神、能够自我发展和自我实现的人,仍然是教育最终的追求目标。
[1][3][5][6][东汉]许慎.说文解字[M].李翰文译注.北京:九州出版社,2006.272,1209,272.
[2]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225.
[4][7][10][11][12][14][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金良年今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41,6,3,24,58,3.
[8]邹进.现代德国文化教育学[M].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2.73.
[9][德]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M].邹进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65.
[13]周敦颐.元公周先生濂溪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3.58.
[15]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188.
[16]李泽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55-56.
[17][美]亚伯拉罕·马斯洛.动机与人格[M].许金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29.
(责任编辑:刘君玲)
山东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计划项目“文学解读与唤醒教育研究”(J14WD12);山东省教育科学规划课题“体验式文学教育研究”(ZC15038)。
冯现冬/山东青年政治学院教师,教育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博士后,主要从事课程教学论、文学教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