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柳青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 100081)
西方饮食人类学研究述评与发展前瞻*
蔡柳青
(中央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北京100081)
[摘要]饮食是物质文化与社会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通过梳理西方饮食人类学的文献追溯其发展历程,重点对其最新发展动态进行述评,从研究对象和内容、理论和方法论等方面揭示了西方饮食人类学的新变化。以期从理论探索和学术实践中促进饮食人类学在国内的发展和进步。
[关键词]饮食人类学;研究述评;方法论;发展前瞻
人类学对食品与饮食文化研究较早。对人类学家而言,食品研究从来都不仅限于吃喝、营养、摄入与消化,把一个地区或群体的食品和饮食方式、习俗置于历史性流动的大背景之中,以获得一种理解个人生活和群体文化的独特视角,才是饮食人类学自始至终的主旨所在。从19世纪发端至今,将食物作为文化事项进行研究的人类学著作层出不穷,包括法国年鉴学派、社会学派、政治历史学派在内的学者,分别以饮食与仪式象征、饮食的文化政治学、食品与记忆、食品生产的工业化与全球化、食品安全与保障以及食品与社会变迁为研究内容,出版了一系列饮食人类学著作。经过两个多世纪的发展,西方饮食人类学在研究内容、理论和方法论体系上基本趋于完善。饮食人类学家把食物看成是理解社会生活和关系的一个重要方面。不仅研究食物的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更倾向于把食物看成是一种交流、产生意义和叙事的特殊领域或承载物。本文通过梳理西方饮食人类学文献,对当前西方学术界围绕食品与饮食展开的理论和学术探索进行综合评述,为中国饮食人类学的学科建设提供借鉴与思考。
一、西方饮食人类学的发展历程和最新动向
(一)发展历程
作为物质文化与社会生活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人类学对食品的研究由来已久。泰勒(Edward B.Tylor)是世界上第一位专业的人类学家,也是第一个思考饮食与文化关系的学者,他认为烹饪是人类出现后才普遍发展出来的一项技能[1]。波克(John Bourke) 在1885年写了第一篇有关饮食人类学论文,标题为《新墨西哥祖尼印第安人的尿舞》,这篇论文探讨了“可食用性”的定义,他从历史的维度解释祖尼人喝尿这一看起来很肮脏的行为,其实是一种文化遗存,与早期部落民族求水的行为类似。真正开创了食品与饮食人类学研究的当属史密斯(William Robertson Smith)和 马勒里(Garrick Mallery)。史密斯与马勒里是同一时代的人,以《旧约》为主要研究对象,他在1889年发表《闪米特人的宗教》一文,通过研究闪米特人的献祭,发现该仪式具有共生性特征,对社会功能构建具有独特意义;马勒里1888年发表的《礼仪与膳食》,借助对古文物的研究以及各种族文化的比较,试图以餐桌礼仪的发展为突破口,探索人类在文明进程中,习俗在日常生活中的起源、形成过程和发展特点。这两篇具有开创性意义的著作都具有功能主义特点,不过作为马林诺夫斯基的学生,理查德(Audrey Richards) 的功能主义观点运用最充分,发展出一门详细且具有纲领性特点的饮食人类学学科。她在东非本巴族与营养学家合作开展研究,采用功能主义方法,探讨食品交换与部落社会凝聚力的建构,以及这种社会关系建构在满足人们的营养需求方面所扮演的角色。
在大萧条和二战时期,饮食人类学转向食品在实际生活里的应用价值研究,即从营养学的角度,运用生物和物理学的方法研究食物的健康和医学价值,议题大多涉及食品的营养标准、食物安全体系及食物生产的政治经济背景等。战后时期,文化生态学方法渐渐占据人类学研究的中心位置。20世纪60年代初,这种方法被运用到食品研究中来,由此产出的民族志纷纷关注世界各个角落的社会群体食品的获得、分享以及再分配行为。生态学派奠基人哈里斯(Marvin Hariss)用文化生态学方法对世界各族群的食品选择偏好、禁忌和带有传统文化特色的盛宴进行解释,并据此建立了该学派的声誉[2]。
我国学者彭兆荣认为[3],现代饮食人类学的奠基者当属英国的约翰·伯内特(John Bumett)和法国的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从20世纪50年代起他们便开始对饮食文化和食物所隐含的意义展开研究。尤其是列维·斯特劳斯,他借助语言学分析法,以神话为例,论证各文化事项中普遍存在着一种概念化结构。在《神话学:生食与熟食》中,提出二元对立的分类方法,其中,“生/熟”是多次出现的对照组,他认为“生”属于自然的范畴,“熟”属于文化的范畴。其追随者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基于对《利未记》和《申命记》有关食物禁忌的研习,从洁净、污秽和禁忌方面试图理解文化及其表征,发现食物禁忌主要是根据分类和象征性界限而设立的,是部落社会保持自身独立性和群体认同的方式。虽然,结构主义曾受到强调对饮食习惯做出物质化解释的文化生态学派的挑战,但20世纪80年代出版的两本书,因其所持的折衷态度而成为平息该纷争的转折点。一本是古迪(Jack Goody)在1982年出版的《烹饪、菜肴与阶级:一项比较社会学的研究》在社会历史学框架下对高级烹饪和低级烹饪之间的差别展开讨论,“将特定的食物体系作为独立的文化表述方式”[3]。西敏司(Sidney W.Mintz)1985年发表的《甜与权力》,以加勒比海岸的蔗糖种植业为研究对象,追溯了蔗糖从奢侈品到工业化生产的普通商品的发展过程,并将英国人对蔗糖大规模的消费置于经济、文化和政治的宏观背景下。该两本著作的共同点在于,重新运用历史学和文化分析学的方法分析物质化生产的行为,说明物质条件和符号象征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的。
(二)最新动态
随着世界环境的变化,饮食人类学的研究议题和旨趣也不断更新。如今西方的饮食人类学研究已经成熟到可以作为解决理论和研究方法问题的重要手段。例如针对落后的发展中国家食品供应与季节及仪式冲突关系的讨论,尝试克服食品资源周期性和协同性问题等。如今,食品呈现全球化和工业化的趋势,同时也出现了反对食品体系全球化的呼声。例如:意大利和日本正在进行的“慢食运动”以及美国社会发起的提倡农业市场直销贸易的本土食品运动;社会和经济环境的变迁对食物的生产、分配、消费以及生物技术、人类移民带来的影响;反之,也包括食物的流动对社会阶层区分和现代性进程的影响。这些议题均给饮食人类学提供了新的研究机遇。不难发现,早期饮食人类学著作更多是关于物质生产和文化历史性的叙述。近现代人类学对食品的研究则涉及性别、身份认同、象征、感官与记忆、食品生产与全球化、食品政策与安全等多个方面。
2013年5月,在印第安纳大学布鲁明顿校区举办了题为“食品研究与饮食人类学的未来”学术研讨会,汇聚了来自美国、英国、比利时和意大利等16所大学食品领域内的学者,对如何把食品研究置于高等教育培养以及除饮食人类学之外更广泛的学术氛围中去展开讨论,目的是使食品研究趋于规范化并且能解决实际性的问题。不可否认,虽然对食品和饮食文化的研究在欧美国家历史悠久,但尚有许多未被探究的话题。例如:食品研究如何与营养学、农业可持续发展和食品科学工程此类已发展完善的学科契合还有待探究;新兴的道德诉求如食品生产和消费造成的环境破坏、土壤和水质污染、食品安全问题该如何解决。此外,尚未在全世界形成一种研究食品和人类饮食文化的学术潮流,亚非国家在这方面的资料尤其缺乏。参会的学者们一致认为,饮食人类学的长远发展需要与其他学科合作,继续发扬人类学传统有效的研究方法,遵循马林诺夫斯基开创的参与观察的调研方法,灵活运用格尔茨“深描”的民族志撰写模式,深入分析主体对象的社会文化意义。同时在理论和方法上相互借鉴和补充,发挥饮食人类学解释并解决社会问题的能力。
二、饮食人类学的研究内容
从生理需求来说,没有人可以脱离食物而生存下去,而作为社会文化的重要载体,食物也被用来改变或者建立新的社会关系。人类学很早就对食物满足人基本需求的功能,食品所承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表征以及杂糅着生产、获取、烹饪、分享等复杂的文化机制开展过一系列的研究。我国学者彭兆荣把饮食人类学的研究途径归纳为四个主要方面[3],每一种路径意味着不同的研究内容:(1)以哈里斯为代表的唯物论主张,认为饮食是为了满足人类基本的生理需求;(2)注重探索不同民族和部落饮食文化的精神内涵、宗教信仰和禁忌,揭露特殊饮食文化的符号象征意义,这一研究取向以萨根(E Sagen)为代表;(3)以萨林斯为代表的人类学家提倡一种文化相对论的主张,尊重每个文化的饮食体系所呈现的特性,但又不失社会结构和功能上的整体关联性;(4)韦娜(Annette B.Weiner)强调食物在生产、分配一系列环节中在结构上的不断变更而带来的社会关系和自然资源的再生产。笔者在借鉴彭兆荣归纳的基础上,着重强调了饮食的社会文化功能和意义,同时阐述了饮食人类学最新的研究内容。
(一)食品交换
人类学的经典民族志里,几乎每一个社会都有将食物作为“礼物”来交换的现象。饮食人类学家对人们得到食物的手段、交换的对象以及食物在充当社会媒介物的过程中发生的变化等议题感兴趣。大约在40年前,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就人们如何交易、订契约、交换、讨价还价以及实践的社会意义质疑古典经济学思想[4]。他认为,简单将获得食物归纳为满足人类基本需求的唯物论假说是不妥的,“食物的社会性价值远远超过其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揭示出食物所具备的文化要素的功能。食物互惠性交换因为受到那些具有高度象征性的社团(如宗教团体和部落社会)的重视,成为特殊社会群体赖以发展的价值。这里的食物已超越了物质上的意义,使用价值远远抵不过其在“道德上的用途”。人类学家通过研究人们与食物之间的互动关系,揭示食物作为礼物交换的媒介是如何被不同的族群和区域认知、界定并用来建构和表达社会关系的,并解释食物所具有的社会功能。
(二)食品与认同
民族国家的、种族的、性别的认同是人类学各分支学科中研究最普遍的议题。食品对认同感的形成至关重要,人类学家通过研究不同社会群体的饮食方式和规范,考察他们在阶级属性和组织结构上的差异。20世纪50年代开始,列维·斯特劳斯和道格拉斯着重探索隐藏在文化和饮食背后的意义之网是现代饮食人类学研究的开端。Claude Fischler认为,要解释食品与认同的关系要从两个维度着手:一个是从生理的浅表性需求到文化内涵的满足,也可以说从营养学功能延伸到更广的文化体系和象征意义;第二个维度从食品象征性的角度强调个人与群体认同的关系,从心理学和社会学角度探讨饮食文化的精神内涵。首先,食物与每个人的生命息息相关,是自我的一部分;其次,食物被一个社会群体共同分享,奠定了族群认同感的基础。在共同体同一身份的建构中,无论是对一个群体进行整合还是区分,食物总占有有力的位置。如基督徒一起享用圣餐代表他们是一个共同体;在旧世纪中贵族阶级吃白面包,农民吃黑面包也是身份差别的表现。
(三)宗教仪式里的食物
彭兆荣认为,一个社会乃至一个国家,仅靠简单的饮食内容和体系来巩固社会关系网络和权力结构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借助宗教仪式来维持严格的饮食制度[3]。通过仪式建立特殊的社会伦理和饮食规范,不仅能巩固某些阶层的权力,还能维持国家的团结。19世纪,第一批写食物的人类学著作便是以宗教仪式展开,考察的内容包括食物禁忌、饮食规则、动植物崇拜和仪式献祭等。某些原始部落社会禁止食用图腾动物,人类学家认为,这种规定是一种纪念仪式,是祖先对过去屠杀动物的罪过的忏悔;也有学者认为,图腾动物代表着祖先,除了一年一次的仪式献祭,平日里不允许宰杀食用。圣餐在基督教义里是由最后的晚餐这一典故延伸而来,宗教人类学对此的解释是圣徒享用上帝的血和肉以获取能量,是维系圣徒关系、宣扬教会精神的粘合剂。列维·斯特劳斯(Levi-Strauss)认为,一个社会用动植物作为仪式象征的主体不是出于“好吃”,而是“好想”,并提出二元对立的分类方法[5]。在《神话学:餐桌礼仪的起源》一书中,他写了一篇《烹饪人类学概述》的文章,认为食物和烹饪是使文化和政治问题在每日的思考中变得切实的、可触摸的直接途径,人们在处理食物的过程中产生对食物营养、信仰、礼节等各方面的思考,逐渐建立一套经得起反复推敲的认知逻辑。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中把“对立”的观点引用到食物禁忌中,认为洁净与否的概念存在结构性对立,有助于维持社会秩序和社会再生产[6]。两者的作品对解释与食物有关的日常实践具有重要意义,将实践脱离繁冗的宗教仪式的解说,置于人类伟大的想象力中。
(四)饮食研究与社会变迁
社会变迁对个人及特殊社会群体带来的变化和影响一直是人类学界研究的主题,饮食人类学尤其注意到用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来考察社会环境的变化对饮食结构和模式的影响,由此延伸出食品政治学、消费学和生态学等议题。如今,越来越多的年轻劳动力外迁,传统家庭结构改变,必然会给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儿童带来营养和健康上的问题。景军(2000)关注孩子饮食习惯的变化,探讨中国由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以及加入全球经济一体化后对孩子、父母和家庭生活和饮食会带来怎样的影响[7]。Michael Mikulak(2013)考察了伴随食物运动产生的效应以及食物发展的历史对环境造成的影响,以此来研究食品所包含的政治经济学因素。他还进一步探究可持续的食品运动能否解决健康、生态环境和本土经济发展的问题。陈运飘注意到饮食人类学在当下经济生活中的应用性,从文化生产者和消费者的互动中了解人们对饮食文化和价值的认同[8]。
(五)食品消费与政治
对食品消费实践与习惯的研究在北美过去20年间发展迅速,大多探讨食物是如何变成一个具有重要性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主体。西敏司的《甜与权力:蔗糖在现代历史上的地位》是通过某种特殊商品勾勒出国家乃至世界历史进程的经典人类学著作,该书重点在考察物——糖的生产、消费对改变资本主义和工业历史上发挥的作用,并展现权力分层与支配关系。这样的研究旨趣部分是受到布迪厄关于实践和惯习的后结构主义理论的影响和启发,将不同阶层的惯习、主观愿望和权力支配阶层的政治生活、消费认同联系起来。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对“品味”进行深入研究,用“好品味”和“差品味”将社会群体分类区别。在他看来,食物显然是一个世界性的事物,是可以共享的、感知的且被塑造的,不过“品味”和“惯习”却是独特的、难以改变的[9]。后来研究食物的学者多采取“惯习”和“差别”两种理论对性别、种族、族群认同甚至国家、公民权进行扩展研究:对某些食物的认知和偏好是个人在惯习引导下的自然选择,国家则扮演着控制生产、消费和分配的角色,利用商品塑造、挑战以及改革群体的政治身份、经济地位和族群认同。可见,小到一个国家公民的食品选择,大到国家与国家之间的食品生产、供应、交换关系,都需要置于政治权力、文化意义的社会整体中来考虑。
(六)食品全球化——研究内容的新变化
食品跨区域、民族、国家交易的现象已经历数百年,围绕食品生产、消费、分配环节一直是人类学亘古不变的话题,多以家庭、小型社区和特定族群为研究对象,考察外部环境的变化和渗透对传统社会饮食习俗和文化的冲击,以及当地人对变迁的适应性表现[10]。20世纪90年代开始,人类学转向食品的跨区域流通,探讨全球化生产和国际化贸易对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的农业结构和食品体系带来的影响,也有部分学者考察流动人口与食品文化传播,全球化生产下的性别和劳资关系(主要以女性劳工为研究对象),包括考察从墨西哥到加拿大从事西红柿制造加工(出口)的女性劳工的生存状态,孟加拉国对虾出口贸易体现的女性劳工密集化的特点等。还有的人类学家探讨推动食品全球化发展的驱动力,发现大型的跨国企业借助对食品的投资和宣传,控制着世界食品的生产、分配和消费。在北美,呈现高度工业化特征的饮食模式使美国人的肥胖问题越发显著,也带来其他健康隐患。华琛(Waston)记录了东亚国家对美国快餐文化的接纳和后者的文化适应过程,探寻中国人和其他亚洲国家的消费者为何会在比当地消费水平昂贵得多的餐饮上舍得付出的原因[11]。闫云翔(Yan)认为,快餐连锁店在中国都市迅速发展与新兴的城市中产阶级为了寻求身份再建立、体验跨国文化的心理有关,代表西方潮流文化的快餐便成为他们消费的普遍去处[12]。全球一体化给人类造成的危害已逐渐受到学术界的重视,总结出一系列本土经济纳入到世界食品体制中的代价。随后,后现代消费主义和观念兴起,意大利和其他国家发起了旨在减缓过快的生产与消费的“慢餐运动”,这些现象均给饮食人类学提供了机遇和挑战。总体来说,人类学家反对把食品全球化当成一种经济上处于绝对支配地位的发展趋势,主张必须在广阔的社会文化和权力场域中对全球化的利弊考量,扩大饮食人类学的研究领域,提高反映和解决现实问题的能力。
三、饮食人类学的研究方法和理论视角
(一)整体观
人类学作为一门综合性的学科,擅长将所有的文化要素整合在一起叙述。“在饮食人类学的研究中,坚持整体论的视角,是十分重要的做法。”[13]因此在研究一个小型社区里人们的饮食习惯和风俗,探讨特殊食物的功能和象征地位时,需要将其放在家庭、社会、政治动态和精神世界做整体性考察,并挖掘各方面和文化层次间的联系。2006年贝斯特(Theodore Bestor)所著的《新筑地:世界中心的鱼市》可以说将整体论方法运用到极致。正如作者本人所说,这是另一本关于日本市场的书,是一本描述贸易和经济组织如何嵌入日本文化与社会潮流中并受其影响的民族志,也是讲述经济体系和市场本身是如何在文化与社会资本的恒产与循环中被创造出来的民族志。作者从文化、历史、经济、烹饪、制度以及社会的角度对筑地鱼市的现在和过去的面貌做了详细描述,建构了筑地鱼市场在日本历史上和世界经济体系中的地位。当然,随着人口的不断迁移,国际贸易的增加,食物资源、饮食习俗、烹饪文化也发生了变化,要求人类学家不能单限于传统社区的研究,代之以宏观视野看待当前国家和大型社会区域的食品体系,探讨新型的生产消费模式对本土社会饮食文化的冲击[14]。威尔克(Richard Wilk)2006年对伯利兹食品的研究便结合了民族志、考古学以及历史学的资料,从整体的角度探讨了全球化进程与本土烹饪、时尚与传统之间共生共荣的关系[15]。
(二)跨文化比较研究
跨文化研究是人类学应用最广但操作起来相对复杂的一种基本研究方法,该方法从大型社会里抽取充足的样本,经过主体假设、数据测验等方法分析问题之间的关联性与否。在早期饮食人类学的著作里,不乏用跨文化比较研究的方法来考察食品供应的波动性与解决冲突的仪式之间的关系,社会合作所包含的文化价值在不同社会里的认同形式以及社会各层级针对不同的食品在供应与储藏方面的计算与控制等等。案例研究是比较方法中最简单的一种形式,通常被用来支持或者批判那些基于个别例子而得出的结论。例如,为了佐证蔗糖在英国迅速发展是具有政治经济要素的论点,西敏司在《甜与权力:蔗糖在现代历史中的地位》最后一章将英国与法国的政治和经济发展历史做对比,探讨糖在强化英国的殖民统治、促进海外贸易和市场发展上的地位,总结出了16世纪英国社会各个阶层痴迷蔗糖的主要原因:糖不是一种普通的商品,而是难得的舶来品,一旦夺得蔗糖生产的主动权,便可促进航海业、财政收入和整体国力的提升[16]。
(三)田野工作
田野工作,又称民族志方法,由英国社会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开创,成为人类学独一无二的研究方法。美国人类学家基辛认为:“田野工作是对一社区及生活方式从事长期的研究。从许多方面而言,田野工作是人类学家最重要的经验,是人类学家收集资料和建立通则的主要根据。”具体来说,民族志方法即是对人和文化所做的一项系统研究,要求人类学家与研究对象同地生活一年以上的时间,学习当地语言,参与当地的节庆或祭祀仪式,努力从研究对象的角度思考其行为模式和文化意义。调查结束后,研究者以客观书写的方式将搜集到的资料整理,形成一部描述社区文化、阐释意义的文本。具体研究方法包括实地调查、参与观察法、深入访谈法、主客位法等[17]。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围绕食品种类和饮食文化的民族志数量有所增加,多以饮食的象征功能性、食品政治学、食物的性别、食品生产和消费的全球化特征、社会变迁中食品保障与安全问题为研究对象。食物在现代已然变成一个越来越重要的话题,很多大学也开设食品研究和饮食人类学课程,并鼓励学生结合区域调查、定量与定性结合等多种方法,扩展食物研究的领域,创作独特的和应用型的饮食人类学民族志。
以上讨论了西方饮食人类学的发展历程、最新动态、研究内容以及具体方法,对于理论视角的探讨在这里主要分成三大部分:一是整体论,与上述的整体研究方法类似,主张将某一特殊的文化现象和要素放到具体的社会体系下去解释,同时不能忽略各要素之间的隐秘联系。二是文化功能理论视角。功能主义理论由马林诺夫斯基和拉德克利夫·布朗共同创立,认为任何一种文化现象,包括社会制度、思想意识、风俗习惯以及具体的物质存在,都具有满足人类生活需要的功能,且每一个现象都不是孤立存在和发挥作用的。不过学者陈运飘提醒我们,文化的功能是个逐步积累和丰富的过程,其内涵是随着社会变迁而变化的。三是在对食物符号和饮食文化象征意义的讨论方面,陈运飘认为可以用社会学的建构主义理论来阐释[13]。该理论的代表人物专业背景各异,但在对建构主义理论的认知上高度统一:强调个体的主动性在建构认知结构过程中的关键作用,并考察人是如何构建社会秩序和赋予其意义的。
总之,纵观西方饮食人类学发展两百多年的历史,由最初研究食物的生产、分配和消费等基本内容,到把食物看成是一种交流、制造意义和象征符号的特殊承载物;由单一运用人类学方法研究各群体的饮食习俗和文化特点,到创造性地将营养学、生物学、政治经济学方法结合来分析食物中的角色分配、文化资本以及社会变迁对食物体系的影响,该学科在西方已基本形成完善的理论和研究方法,并开拓了新的研究领域。概言之,西方饮食人类学发展的最新变化有四点:第一,它已成为一门具有自身独特性和代表性的学科,强调学科之间的合作研究新环境下的食品现象和问题;第二,饮食人类学家坚持长期的田野调查,运用“深描”的写作方式研究区域性食物体系的能力显著提高;第三,寻求理论上的创新,开创饮食人类学在实际问题解决上的应用性,为人类学的长远发展做贡献;第四,扩大了食品的传统研究领域,研究主题涵盖了人类社会的各个方面,更多运用跨文化比较、多点民族志方法。这些变化说明饮食人类学在西方学术界的地位进一步加强。
西方饮食人类学的迅速发展,对我国的人类学学科建设有很好的启示作用。我们需要从以下几方面着手:第一,将食品研究置于具有中国饮食文化特色的社会文化背景之下,灵活运用西方饮食人类学的理论和方法研究;第二,大力培养学科体制内和其他具有跨专业背景的学生,形成多样化发展模式;第三,建立以各区域为基础的食品研究实验室,探索独特的教学研究方法,经验与实证相结合;第四,不仅要在学术教育界传播食品研究的知识和动态,也要扩大其大众影响力,使普通民众对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饮食文化有所了解;第五,国家和相关机构应扩大对食品研究的支持,拨给研究和培训资金,鼓励各学科学者打破传统研究思路和方法,跨越学科屏障以共通交流,营造一个良好的学术研究氛围。我们期待着中国饮食人类学发展的大时代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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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卷第1期(2016年1月)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SOCIALSCIENCESJOURNALOFUNIVERSITIESINSHANXI Vol.28No.1(Jan.2016)
*山西省软科学研究计划项目“农业产业化中和谐人际交往机制研究”(2013041064-03)之中期研究成果。
Review and Development Prospect of the Modern
Anthropological Research of Food in the West
CAI Liuqing
(SchoolofEthnologyandSociology,MinzuUniversityofChina,Beijing100081,China)
[Abstract]Diet is a basic component of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life. Presenting the literature about the dietetical anthropology in the west and tracing back to its development, this article made a review about the latest development trend in the field, and revealed the new changes in the study the research target, its content, theory and methodology that it involves, intending to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and progress of the dietetical anthropology in China by way of both theoretical research and academic practice.
[Key words]dietetical anthropology;study and review;methodology;development prospect
[中图分类号]C95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285(2016)01-0026-06
[DOI]10.16396/j.cnki.sxgxskxb.2016.01.006
[作者简介]蔡柳青(1987-),女,江苏南通人,中央民族大学博士研究生;美国印第安纳大学2013—2015年公派研究生,师从Richard Wilk。研究方向:饮食人类学。
[收稿日期]2015-10-31 2015-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