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继东
(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4)
文学综论
清代考据学视阈下的《管子》研究表征
郝继东
(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4)
有清一代,考据是其学术标签。《管子》是明清以来学以致用的读本。通观清代考据学者研究《管子》的文献,并结合有清一代的学术环境来分析,不难发现考据学者研究《管子》的一些共性:由于文字高压而去政治化,但又试图表达经世致用;由于以子证经而形成札记体,但又因考据而泥于考据等等。分析考据学家对《管子》的研究特征可以感知清代学者的学术取向。
清代;管子;考据;表征
有清一代,考据学在学术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因考据而产生一大批学者和学术成果。考据学是以考据为主要研究手段而形成的一门学问,其学者可称之为考据家。乾嘉时期的大多学者以考据学为主形成了颇具特色的学术流派,我们称之为乾嘉学派,此学派后来也包括整个清代的考据学者。朴学是指清代考据学者的学术思想主要回归到汉代以来的朴实学术风气上来,形成的著作以实学为主。因此,考据学、乾嘉学、朴学是对同一学术群体从不同角度的称呼,笔者以为同实而异名。以下所述有可能会有互称之处。
作为影响有清一代的学术,考据学有其自身独特的学术风格,并以独特的学术研究方法和研究成果影响了清以后的学术世界。在《管子》研究上,考据学也表现出一贯的特色。如果我们观照整个有清一代乃至前后的学术流变,就会发现《管子》的研究在这一学派的眼里具有不同于其他学派、其他诸子研究的独特学术魅力。
一
在清代学术高压政策的影响下,学者遵循去政治化的学术研究规约。
受清初封建专制文化高压政策的影响,再加上统治者的政治利诱,乾嘉及以后的学风较之早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清代早期学术大师们的“务博”“求实”学风虽在,而“经世致用”的学风却在文字狱等政策的打压和其他学术因素的影响下渐渐内隐,许多知识分子由积极入世的“外王”走入了修身养性的“内圣”,埋头于故纸堆,从事古籍的校勘、注释、考证等工作。杨绪敏、安超曾撰文认为,“但是应该看到,乾嘉学者在治学的过程中,往往只能进行一些脱离实际的繁琐考据,满足于一事一物的孤立考证,对一些重大问题无法做出带有规律性的解释,更无法将他们对某些问题的认识提高到哲学的高度(戴震例外)”[1]。从学术发展史的角度来看,乾嘉学者在学术研究上脱离政治是时代的必然,但如果说乾嘉学派的学术研究脱离现实则为过激之辞,它是适应时代需要而形成的特有学风,有其义理的曲折主张。
明末清初之际,学风由空疏转而求实,以顾炎武为代表的学者举起朴实大旗,一反明末之空疏学风,并提出“经世致用”的主张。从学术思想的角度看,顾氏对朴学的张扬是新时代学术变革的要求,也是学者试图“以学治国”的表现,可以说走的正是“外王”的路子。但清初的政治策略并不能让这些饱学之士获得政治认可的机会,而他们的学术成就反而受到了清朝统治者的青睐。于是客观上出现了两种结果:一是明末空疏的学风得到了扭转,朴学、实学得以流行;二是“以学治国”的试图受到打压,脱离政治的纯学术却得到了承认并宣扬,清初文字狱等就是前者的体现,组织编撰大型图书及在全国兴办书院就是后者的注脚。
乾嘉学者对《管子》的研究,依然遵循着去政治化这一学术规约,即便是在学术空气较为自由的清代中后期。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清廷的政治打压,虽然清代中后期有相对学术自由,但学者依旧对文字狱等政治迫害心有余悸,再加上民族矛盾的逐渐深入,乾嘉学者仍不敢大胆地提出自己的主张,而是做借助考据之功复原古籍之事;二是考据手段对义理发挥的限制,考据是一种求真务实的治学方法,虽然“由文字训诂而义理”“训诂明而后义理明”是乾嘉学派的终极任务,但多数学者是实践了前者而轻视或忽视了后者,当然在求真上比前代更进了一步,但在义理发挥上是一种倒退。总之,考据学者的《管子》研究,从总体思想上仍然是就学术而学术,由考据而考据。当然,其对《管子》的整理研究之功,还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刘仲华认为:“清代考据学者试图通过文字训诂以阐明圣贤之道这种学术逻辑的建立,致使清代学者对先秦古籍的研究从群经开始,接着为求证经学,又涉及先秦诸子。诸子之中最先遭遇到的是儒家阵营之内不受欢迎的《荀子》,接着是儒家以外的‘异端’,如《墨子》《老子》《管子》等。”[2]刘氏的评价是从宏观的角度探讨整个先秦诸子的,但也涵盖了对《管子》的评价。而去政治化的学术规约无疑使考据学者只问学术而不及其余,其积极意义是《管子》的基础研究取得了相当大的进步,并为后世深入研究做好了储备。
二
由于考据理论的成熟,《管子》研究文献中出现了考据学方法的规模化运用。
明末清初理学的式微和乾嘉时期的学术延展给了考据学者更多的压力与动力,他们既要考虑同旧有的宋明理学风格迥异,也要照顾学术的延续与继承。因此,学者们试图找到二者的平衡点。于是,他们将儒学仍定为亘古不变的研究对象,但研究手段有所变化,考据成为重要的研究方法被提到相当高的位置。美国学者艾尔曼认为:“清代学者不仅注意学术进步的连续性,还追求学术的独创性。尽管宋明理学也推崇学术发明,但直至清代,学术创新才成为明确的学术目标。考据研究各个领域都面临着‘发前人所未发’的压力。……考证是四库馆臣审议其著录图书的标准之一。‘发明’‘心得’则是他们评判古今图书的另一标准(如同资料引用、史料考证等)。人们鼓励学者们超越前代的学术成就,充实已有的学术定论。”[3]因此,考据方法的运用是作为有别于理学空谈的重要方法论而提出的,是学术的创新,其目的是对宋明理学说解的纠偏,最终目的是建立新的学术研究体系。
清初顾炎武曾主张博学于文,并在经学之外对诸子有所重视。他作《著书之难》一文,说:“子书自《孟》《荀》之外,如《老》《庄》《管》《商》《申》《韩》,皆自成一家言。至《吕氏春秋》《淮南子》,则不能自成,故取诸子之言汇而为书,此子书之一变也。”[4]他对那些自成一家之言的子书青眼有加,也就是强调了立言的重要性。乾嘉学者以博学为第一要务,应当是受到了顾炎武的启发。而考据的形成条件之一就是这种博学兼采的学风。另外,考据学的显性表现是重视实事求是、无征不信的考证方法,立论一定要有证据,而且要广征博引,故有“言必有征,典必采本”[2]104之说。
乾嘉时期,考据达到了规模化运作的程度,就以四库馆臣为例,据李杰援引清代学者张之洞《国朝著述家姓名录》介绍,四库馆臣中学者虽然多达360人,但实际著述者仅21人,这21人除7人外,均为汉学派,即所谓考据家,并在四库馆内担任要职,“充分发挥考据学派的特长,都为《四库全书》的编纂做出了重要贡献”[5]。《四库全书》的编纂是清代重要的学术活动之一,得到统治者的大力提倡,其中所用的编纂人员多为考据学者,不难想见当时考据风气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管子》的研究虽然在不同时期的考据学者表现为不同的研究内容和研究成果,但其研究方法却极其相似,这种方法便是考据。考据讲求实证,而实证在当时又被认为是科学的方法而大量使用,并逐渐形成无所不用其极的情形。我们看乾嘉学者的《管子》研究,大多表现为繁琐的考据,最为典型的是王绍兰的《管子地员篇注》,注一句而动则千言万言,因此郭沫若《管子集校》称其为“说颇滋蔓”[6]。笔者认为,考据的繁琐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在后学看来,这样的成果为他们的研究提供了充足的基础材料。现代《管子》研究一派繁荣局面,大多得益于乾嘉学者扎实的考据成果。
三
由于以子证经学术理念的影响,子学研究并未出现规模化。因此在研究体式上,学者自觉运用札记体的学术研究范式。
一般来说,札记是读书时摘记的要点和心得体会及见闻的单篇文章,汇集多篇成书,仍称“札记”。而清代乾嘉学者多采用这种形式对诸子研究进一步总结。美国学者艾尔曼认为:“宋明理学家的多数作品是抽象的思辨的记录,它们大多采用问答、格言、辩论、诗歌等著述形式。理学信徒逐字逐句地把朱子、王阳明的谈话内容记录下来,尊为其学说思想加以传播。与之相反,从17世纪的顾炎武到19世纪的学海堂学生,清代学者都十分推崇札记体,用以记录偶尔碰到、读到乃至听到的有价值的史料。清代考据学者运用札记册子,收集与有关选题相关的史料。“事实上,札记体本身即是清代学者重要的著述形式,又可被视为供其他学者引用的资料性著作。”[3]122以札记为考据学最终表现形式,是与宋明理学以问答、格言、辩论、诗歌为著述形式最大的不同。
考据学者采用札记体的著述形式不单单为了追求和明清理学风格上的不同,而是另有原因,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以子证经的研究初衷。清代以经学为中心的学术建构依然有强大的话语场,它必然要求学者在学术研究时以经学为主,这导致学者在扩大学术视野时难以脱离经学的束缚。因此,当诸子研究重新恢复学术生命时,便以“以子证经”或者坦白地说是以被利用的身份出现,即使在道咸以后,也摆脱不了为经学服务的干系。刘仲华将清儒“以子证经”用途列为四端:解经、古音、训诂、辨伪,并于训诂下有一段比较精要的论述,兹引于下。
一般来讲,六经与先秦诸子的产生时代,早于史书和文集。也正因为经、子的时间更与三代相符或相近,所以治小学者往往特别重视六经与先秦子书中的证据。至于六经,自汉代以来,一直是训诂的主要对象和材料来源,对于先秦诸子的重视则不够多。明末清初以后,考据学逐渐兴起,尤其是音韵学与训诂学发达起来。清儒治小学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除了立足于六经以外,更注重于先秦子书以及其他书籍。他们不仅援用子书的材料进行音韵训诂学研究,而且对众多子书进行训诂注释。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讲,清儒对子书的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清代音韵训诂学的发达[2]122。
“以子证经”正说明了诸子在学术研究中的地位,而正由于处于这样的地位导致诸子研究成果的形式便以札记体为主。札记体的研究比较符合以经学为中心的诸子研究观念,即博搜广考经学以外诸子的客观需要,当材料被累积成书时,其原有的札记形态仍然保留在著述中。
清代中期学者王念孙父子,后期学者俞樾、孙诒让,他们对诸子的研究乃以札记的形态呈现。王念孙的《读书杂志》中有《管子》札记的部分,俞樾的《诸子平议》中有《管子》札记的部分,孙诒让的《札》也有《管子》札记的部分。这些都是比较典型的札记体研究。如果我们把目光转向其他乾嘉学派《管子》研究者,就会发现札记形式是他们研究的共性。比如戴望有《管子校正》24卷,表面看似乎是著作形态,但实际上仍保留着札记形态的影子,或者说保留着由札记而成书的形成过程。戴望博览群书,于《管子》版本及校释著作皆有所涉猎,就其《管子校正》编撰的形态来看,即以各本及研究著作为参照,以自己的心得体会为总结,有则出注,无则不出,体现了札记式的自由。当然,在最后辑集刊刻时,经过了后期的加工,使其更加规范及有规律性可言。可见,考据家在《管子》研究中都普遍接受札记体写作范式,形成了在形式上较为自由的札记体著作。
四
由于《管子》是一本实用之书,在政治高压下,学者们对经世致用思想以内隐的方式表达。
前面提到,乾嘉学者在著述时往往有去政治化的思想倾向,致使有些学者认为其脱离现实,如前面所提到的杨绪敏、安超的观点。笔者认为,这样的评价过于严刻。乾嘉学者之学风并不是严重脱离现实,而正是出于对现实社会的考虑而做出的无奈选择。更何况他们校勘、注释、考证的终极目的是“明义理”,其真实意图乃与“经世致用”暗合。
汪高鑫先生曾对“通经致用”(笔者按:应与“经世致用”类同)有很好的注释,兹引如下。
所谓“通经致用”,顾名思义,是指通晓经术以求致用。这个“经”,是指以“六经”经传为主要代表的儒家经典;而这个“用”,其具体内涵即为儒家所说的“立德”与“立功”,或者说“内圣”与“外王”,前者主要是指个人的儒家道德修养,后者则是指用经术经世干政。在“通经”与“致用”二者关系中,“通经”是“致用”的前提,而“致用”则是“通经”的目的。在中国经学发展史上,“通经致用”一直是作为一种中心观念和核心价值被加以标榜和提倡的[7]。
汪氏认为,无论是通经、立德、内圣,还是致用、立功、外王,二者虽然有明显的不同,但二者研习的是相同文本的儒家经典,遵循的是儒家共同的伦理道德和价值观念。从上述观点我们可以认为,乾嘉时期学者表面上追寻的是通经、内圣的路子,但也不排除他们通过对经典的习得而达到致用、外王的诉求。
之所以对经世致用之说作如此多的叙述,是为了更好说明考据学者的《管子》研究成果是对这一思想的隐性表达。前面我们提到,乾嘉学者的《管子》研究遵循着去政治化的学术规约,但去政治化并不等于不关心“致用”。其实,乾嘉学者热衷于《管子》研究的原因即是《管子》具有极其丰富的“外王”内涵。黎翔凤先生的《管子校注》对《管子》的义理有过总结,他说:“《管子》树义有五:曰政治,曰法令,曰经济,曰军事,曰文化。政治以《牧民》为主,……法令以《法禁》《任法》《明法》《重令》为主,……经济以《国蓄》为主,……军事以《参患》《七法》为主,……文化以《幼官》《水地》为主,……别有故事,在政治理论之外而兼有其内容,以《小匡》为主,……主要者不过六七篇,为全书之纲领,而《幼官》则为脑神经中枢,理论体系由是出焉。”[8]可见,《管子》中多为王道、霸道之学。如果我们将古代学术分为“内圣”与“外王”两个方面的话,乾嘉学者对《管子》的研究恰好是二者巧妙的结合,表面是“内圣”,即“独善其身”;内里是通过《管子》的内容来暗示学者们经世致用的企图。因此,与其他子书的考据略有不同的是,《管子》一书内容的独特性,决定乾嘉学者对其考据的独特性,除了“证经”、“证史”、提高自身修养之外,还有学者们“兼济天下”、建功立业思想的隐性表达。
[1]杨绪敏,安超.明清学风嬗变之大势及对学术的影响[J].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3):117-121.
[2]刘仲华.清代诸子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102.
[3]艾尔曼.从理学到朴学[M].赵刚,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142-143.
[4]顾炎武.日知录[M].陈垣,校注.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7:1406.
[5]李杰.乾嘉学派与《四库全书》[J].图书情报工作,2004(4):45-49.
[7]汪高鑫.论“通经致用”的经学传统[J].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96-102.
[8]黎翔凤.管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21.
Characterization of Guanzi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extology in Qing Dynasty
Hao Jidong
(Collegeof LiberalArts,Shenyang NormalUniversity,Shenyang Liaoning110034)
The textology was an academic label in the Qing dynasty.Guanzi was a textbook which was put it practical use since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By studying the documents of Guanzi throughout the Qing textology and combining with academic environment to analysis of the Qing dynasty,it is not difficult to find some common characteristics gained by textology researchers.They were depoliticized by high-pressure cultural policy,but they tried to express the idea of practical utility;they proved Confucian classics with zhuzi and formed Liji;they also used themethods of textology research but localized by it.It’s possible to have perception of the Qing dynasty scholars’academic orientation by textology.
Qing dynasty;Guanzi;textology;characterization
I206.2
A
1674-5450(2016)04-0112-04
2016-04-26
郝继东,男,内蒙古通辽人,沈阳师范大学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汉语与文献研究。
【责任编辑:杨抱朴 责任校对:赵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