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康纳的生态唯物史观管窥

2016-04-13 20:26薛勇民
关键词:奥康纳唯物史观生产力

贾 婕,薛勇民

(1.太原科技大学 华科学院,太原 030024;2.山西大学 哲学社会学学院,太原 030006)

作为美国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詹姆斯·奥康纳通过重新解读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结合当今的生态问题,着力构建生态唯物史观体系,通过生态视角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力图展示一种能够综合唯物主义自然观和历史观的新历史观、方法论,以一种全新的理论视野重新审视当代社会发展,思考人类文明进程中需要共同面对的新问题。

一、生态唯物史观的建构

奥康纳认为,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潜在地包含着生态学的理论内涵。他指出,在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下,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家虽然深刻地指出了资本主义的发展对于自然的负面影响,认识到了“资本主义的反生态本质”[1]6,但是却没有进一步挖掘自然生态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重要影响。奥康纳的工作是要弥补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在生态学方面的理论空场,把自然纳入历史唯物主义研究的核心范畴。他认为,要彻底完成对当代资本主义的审视,就必须进行历史唯物主义的“重构”,即建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奥康纳决定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拯救”。

生态马克思主义者的重点主题就是将文化和自然的范畴与马克思主义的劳动主题进行结合,并融为一体。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性运动看作历史变迁与发展的动力和促进因素,即生产力决定着生产关系,当生产力的发展受到生产关系的阻碍时,旧的生产关系必须让位于新的、更高形态的生产关系,从而实现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和谐发展,促进生产力的进步。奥康纳认为,这种唯物史观具有技术决定论倾向,强调科学技术的决定性功能,而缺乏文化与自然的维度,对于自然社会的说明是片面化的。为此,奥康纳指出,唯物史观不仅要关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维度,还要“立足于对具体的、历史的文化和自然形式的研究”[1]61, 即唯物史观必须关注自然与文化在社会历史、物质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必须将文化与自然的内涵纳入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内容之中,以便建构生态唯物史观。

重构历史唯物主义、建构生态唯物史观的第一步就是要“对协作和劳动关系模式与历史变迁和发展之间的关系进行探讨”[1]68。在历史唯物主义中,马克思始终将协作看作最基本的生产力要素,并且社会历史发展的经验也证明了由协作方式的发展而带来的生产力的发展。从历史的发展进程来看,每一种新型生产关系的产生无不带来协作方式的发展。然而,在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历程中,具有“技术决定论”倾向的马克思主义者将协作模式看作为一种生产力,而那些受卢卡奇影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则将协作模式作为一种生产关系,认为“劳动者的分工和生产关系模式是由一个在一个工厂中‘建构共识’或趋向合法性的需要所决定的”[1]64。奥康纳则综合了两种观点,认为协作模式既可以被作为生产力也可以被作为生产关系。协作模式是被技术、财产、权力、文化规范等四重因素决定的。由此,奥康纳就以协作概念为介入点,将文化与自然的要素引入到了唯物史观的基本范畴之中,与社会劳动一起影响着社会历史的变迁与发展,完成了生态唯物史观建构的第一步。

传统唯物主义语境下的协作模式过于强调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内涵,而忽略了劳动协作模式中的文化与自然内涵。因此,弥补这种理论不足,突出劳动协作过程中所蕴含的文化与自然的维度,就成为奥康纳建构生态唯物史观的第二步。这一步是重构历史唯物主义、建构生态唯物史观的重要步骤,具有丰富的理论内涵。

首先,文化不再只是由社会发展的经济基础所决定的上层建筑的一部分,而是与社会的基础即经济的发展交织在一起的。在传统唯物史观中,劳动的水平与发展受制于技术的发展状况,技术因素被看作为劳动关系中的单方面决定性因素;而在以阿尔都塞为代表的老左派看来,权力因素被看作为劳动关系的单方面决定因素,而这两者都是片面的,忽略了文化实践不仅是自上而下的,同时也是自下而上的,不存在文化实践的空场。欧洲的阶级合作主义、日本的集体主义以及美国的个人主义的生产模式,证明科学技术在一个社会发展中的充分运用是与特定的文化把它动员与利用起来的能力直接相关的。因而,人类社会的劳动关系内在地包含文化因素,受到文化实践、工艺水平、技术以及维持劳动价格稳定的能力等因素的影响与制约。不仅生产关系而且生产力也属于文化因素,他们所组成的劳动关系是由多种因素决定的,例如文化实践、技术和工艺水平、维持劳动价格稳定的能力等。

其次,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内在地包含自然系统的要素,即自然系统是生产方式的有机组成部分。奥康纳指出,传统历史唯物主义将自然界作为生产过程的合作者、人的活动的对象与条件,强调自然界作为一种客体的受动性,从而忽略了自然界的内生系统,它作为一个合作者,是一个自主的合作者。自然系统的特征同时内嵌在建筑和交通行业的协作模式之中。建筑物是需要空间的,这就限制了在建筑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作为生产力的)协作的种类。不仅如此,人类的身体作为自然系统的一部分也决定了生产力的某种协作是可能的,某种协作方式是不被允许的。因而,人类通过技术对于自然系统的改造并非肆意妄为,而是建立在自然本身发展规律之上的。同样,作为以生产力为基础的生产关系也包含着“自然”这一内生元素,受到自然规律的内在制约,“‘自然’的生产关系……对任何一个既定的社会形态或阶级结构的发展,提供更为多样的可能性”[1]74。奥康纳在强调自然内涵的基础上扩大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内涵,他不仅将自然作为生产力中的核心要素,而且作为生产关系的内涵,生产关系的选择与采用不完全是由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所决定的,自然为生产关系以及社会形态的选择提供了多样可能性。

最后,自然、社会劳动与文化不是各自独立的因素,而是处于一种辩证的关系之中。一方面,三者之间具有辩证统一的关系。具体而言,社会劳动不仅建构于文化规范和文化实践的基础之上,也建立在自然系统的基础之上,同时,社会劳动的形式又会决定和调节文化规范与文化实践以及自然系统,如家居什物在被出售的时候总是被说成“很有用的”,公司也总将它的工作环境说成是“有人情味的”。另一方面,文化与自然的因素对立统一并相互融合,最后又融合进社会劳动之中,“从物质的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的社会关系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文化生态学和生态文化学的客观存在”[1]77。也就是说,社会劳动与社会关系之中包含有文化与自然因素,自然因素存在于经济活动的全过程之中。

可以看出,奥康纳通过对“协作”“文化”与“自然”这三个概念与唯物史观关系的阐释与分析,将“文化”与“自然”的概念引入到了唯物史观的核心内核,为深入思考生态问题在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与状态提供了理论视角,也为他的生态马克思主义的建构奠定了理论基础。

二、生态唯物史观的拓展与局限性

在对唯物史观进行文化与自然维度上的重构后,奥康纳依此对当代资本主义的生态危机以及根源进行了分析与批判,并拓展了生态唯物史观的社会维度。在奥康纳看来,当代的生态危机源于资本主义的第二重矛盾,这种矛盾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不同,具有自身的内涵,属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生产力),与资本主义生产的条件”[1]257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有自己关注的主题与问题域。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强调资本主义由于对剩余价值的过分追求导致不可避免的生产过剩的经济危机,而资本主义的第二重矛盾则关注资本在积累过程中对自身的生产条件的损坏和毁坏所导致的资本再生产的障碍性危机,即资本的生产不足的危机。奥康纳举例说明了这种危机的表现,“酸雨对森林、湖泊及建筑物构成破坏……损害了城市自身的条件,从而也破坏了人们的利益。”[1]266传统的历史唯物主义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看作社会历史发展的基本矛盾,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由于社会化大生产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必然要导致一种生产相对过剩的经济危机。然而,在奥康纳看来,资本主义社会在追求资本扩张的过程中出现了另一种矛盾,即资本的不断积累和扩张与自然无法进行自我扩张的矛盾(毕竟资本主义的物质生产是向自然不断索取的过程),而由此矛盾所导致的危机既是一种资本生产不足的危机,也是一种生态危机。由此,奥康纳将引起这种危机的矛盾表述为资本主义的第二重矛盾。

奥康纳指出,马克思的生产条件概念包含有三种要素,即外在的物质条件,社会生产的公共的(主要指诸如运输工具等)、一般性的条件,生产的个人条件(主要指劳动者的劳动力)。除了以上三个方面,奥康纳将“都市空间”以及其他的空间形式也包括在生产条件的范畴之中。简言之,“生产条件包括商品化或资本化了的物质和社会行为”[1]258。依奥康纳之见,一方面,虽然“条件”这一范畴主要是在“客观的”含义上被理解的,但又不能忽视条件所具有的“主体化”意蕴及其在历史中的生成性。这样,以自然与生态系统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生产的扩大与资本的积累就必然要受到生产条件的限制,而这种限制是在社会结构内部生成的,因此,资本主义的第二重矛盾是内在于资本主义制度之中的。另一方面,这些生产条件不是为了资本而被生产和再生产出来的,而是为了资本被买卖和利用的,因而它们就具有了一种虚拟的价值。为此,在资本与自然的关系中国家的介入就成为一种必然,而这一介入的后果是资本主义生产条件的政治化,这意味着,资本对于生产条件的获得依赖于资本的政治力量等因素。如此一来,资本主义的生态危机就不仅是社会经济发展的问题,而且是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的问题或者说文化价值的问题。

奥康纳对生态危机以及导致这一危机的资本主义第二重矛盾的考察与分析是在进一步重构唯物史观的基础上进行的,拓展了生态唯物史观的理论视域与社会内涵,同时展现了其唯物史观理论的生态学意义。

尽管奥康纳建构并拓展了其生态唯物史观理论,丰富了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但不可否认的是,由于对马克思唯物史观的误读与曲解,其理论观点不可避免地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一) 对文化和自然在社会发展中的作用定位不当

奥康纳认为文化与自然因素在传统历史唯物主义中是“缺席”的,他将这两种因素纳入到历史唯物主义之中,并揭示了它们的重要功能,为解决生态危机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路和方法,却过分夸大了其作用,背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

首先,对文化的理解具有唯心主义的倾向。在奥康纳的文化—劳动—自然模型中,文化作为一种独特的力量贯穿于社会历史发展的整个过程。文化不仅作为上层建筑的组成部分而存在,而且融入了经济基础之中,生产力与生产关系被赋予了特定的文化内涵。奥康纳对马克思主义的这一改造虽然意在反对经济决定论,突出意识的能动作用,却违背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文化是观念性的存在,是由物质派生出来的,是第二性的,作为上层建筑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因此,奥康纳过度强调文化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有倒向唯心主义的倾向。

其次,对自然的认识具有客观主义的倾向。在奥康纳所建构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新体系中,“自然”是另一个重要的基础性范畴。自然是永恒运动的物质世界,是人类社会存在的前提和基础。奥康纳重点突出了自然界及其客观规律在人类社会存在与发展的重要影响,本意旨在维护马克思主义的唯物主义原则,但是却和地理环境决定论一样,过度强调了自然及其规律的功能,强调自然本体论,主张以自然规律为基础建构理论体系,弱化了在社会历史发展中其他因素的作用。经典马克思主义则认为地理环境即自然虽然是社会产生和发展的必要条件,只能对社会发展起到促进和延缓作用,并不能对社会发展起决定作用,只有生产方式,才是社会发展的决定性因素。

(二)对社会基本矛盾及发展模式的判断失误

就奥康纳而言,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是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人类社会形成以来,在具体的社会发展过程中,作为对立统一的人与自然之间就不同程度地发生着矛盾,并表现为不同的矛盾形式,只是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条件下,资本与工业尤其是科学技术的结合,使得征服自然的能力大增,导致人类对自然资源索取的无限性与地球生态资源的有限性之间的矛盾突出,成为当代社会的主要矛盾之一。但是这种矛盾并不是社会的基本矛盾,不能从根本上决定资本主义的社会发展方向。奥康纳认为人与自然的矛盾超越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矛盾,成为资本主义的基本社会矛盾,则混淆了资本主义社会各种矛盾的性质与地位。

奥康纳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的主要危机已经从经济领域转移到了生态领域,生产条件与生产方式冲突所导致的生态危机已经远远大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冲突所导致的经济危机,从而上升为主要矛盾。垄断资本主义危机的具体表现形式发生了改变,从产能过剩的危机转化成了受地球生态有限性制约的消费领域的危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生态危机可以取代政治、经济危机,一跃成为资本主义最为主要的危机。事实上,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和经济危机直接导致了生态危机的产生和加剧,生态危机只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一种结果,经济危机才真正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密切相关,才是深层批判的真正对象。奥康纳对生态危机的批判,仅仅是对问题的表现与后果进行了批判,并没有达到对问题本质上的批判与对生态危机根源的揭示,因而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生态危机与人类的命运。这种做法也说明了以奥康纳为代表的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在社会危机问题上的局限性。

三、简评

奥康纳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以生态的角度阐释了唯物史观,为发展唯物史观提供了新的视野。奥康纳把生产条件作为同样重要的范畴补充到传统社会发展理论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范畴中去,看到了资本主义制度对人与自然的双重损害,认识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人与自然的这种对立,进而丰富了生态社会主义关于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理论想象。

传统理性主义“宣扬主体性意识,突出人的能动性,将人看作自然的中心,却导致了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和破坏”[2]45。要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必须在公有制的基础上调整人与人的关系,同时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而实现人类的解放与自然的完整。“人们世界观、价值观和文明精神的深刻变革,与人类文明的进步必然随着人们对自然的态度的变化与人与自然关系的重大调适而出现。”[3]19奥康纳等生态主义者在马克思主义整体论思维前提下,坚持了多元化的价值取向。奥康纳把自然、社会、人放入一个由复杂网络联结起来的生态系统中,坚持整体性思维,却放弃了本质主义和还原论的思维方式,不再追求事物背后的永恒不变的单一本质,不是把人与自然的关系进行简单的还原,即还原为人的本性或还原为经济关系。奥康纳所试图构建的生态唯物史观让我们认识到了一种创造性、多样性和开放性思维方式的重建方式。事实上,在新的历史发展条件下,唯物史观不能只研究阶级和阶级关系、人与人的关系,还需研究人和自然的关系问题,需要把人、社会、自然环境、生态资源等问题纳入研究视野,寻求解决这些问题的途径,只有这样,唯物史观才能深入人心,并保持生机和活力。奥康纳的生态唯物史观无疑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有益的启示。

但是我们也要看到,生态唯物史观在强调人与自然关系重要性的同时,却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尤其是生产关系的基础性作用,误解了马克思唯物史观的社会基本矛盾原则。实际上,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不是孤立的,其存在与发展要受到社会基本矛盾与社会形态发展的制约。在资本主义社会,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处于尖锐的对立状态,这根源于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的不可调和性。要结束这种状态就必须推翻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通过否定之否定,走向人类社会的最高阶段——共产主义社会。“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人道主义,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4]81资本主义的终结,共产主义的实现既涉及人与自然之间矛盾的解决,更关涉人与人之间矛盾的消解,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真正解放。如果侧重于从人与自然的关系即生态危机来批判当代资本主义,把社会政治学的基础建立在生态哲学之上是不牢靠的,也是不全面的。奥康纳等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恰恰犯了这样的错误,他们试图用体现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危机替代体现人与人关系的经济危机并把前者当作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危机,企图通过生态革命来颠覆资本主义,实现社会主义,只能是一种美好的想象。这种状况体现了奥康纳生态唯物史观理论的不成熟性与空想性,需要引起我们的注意与反思。

[1] (美)詹姆斯·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M].唐正东,藏佩洪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

[2] 薛勇民.走向生态价值的深处:后现代环境伦理学的当代诠释[M].太原: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

[3] Arne Neass. Self Realization: An Ecological Approach to Being in the World. John Seed, Thinking like a Mountain: Towards a Council of All Beings. Philadelphia: New Society Publishers, 1998.

[4]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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