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 世 响
(福建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我说,故我在
——教育与对话辩证法
毕 世 响
(福建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摘要:柏拉图的哲学是对话,对话是哲学的原型,也是教育的原型,孔子的教育也是对话。对话哲学和对话教育,是用言说或者语词引导人的灵魂从意见世界上升到知识世界,那才是灵魂发生的转向,灵魂转向正是教育的定义。哲学对话是修辞,修辞是两个人灵魂的契合与沟通,在教育上,最高的修辞是达到辩证法的境界。人是会言说的政治动物。谈话,对话,演(言)说,是教育的原型,教育用言说把人的灵魂引导到一个真理世界,犹如上帝用语词创造世界。当代教育,把学生和老师弄得不会说话,也不会写作。甚至,当代教育,人真的并不会谈话。然而,说话与文字,却是两个世界。
关键词:说话;修辞;辩证法;教育
一、教育中的人:不在自己,在自身以外
文字也许是人类最堕落的发明,文字使人类陷入万劫不复。文字的能力有限,它不能把世界的无限描摹出来,文字最多能够达到真实世界的某些部分,远不能达到世界的全部,我们却把文字的描述,当做世界的真实与全部。就像埃及法老说的:“至于教育,你所拿给你的学生们的东西只是真实界的形似,而不是真实界的本身。”这是我们权衡文字最根本的道理。
在柏拉图的《斐德若》中,苏格拉底对他的朋友斐德若讲了一个埃及神话:
我听说在埃及的瑙河克剌提斯附近,住着埃及的一个古神,他的徽帜鸟叫做白鹭,他自己的名字是图提。他首先发明了数目,算数。几何和天文;棋骰也是他首创的,尤其重要的是他发明了文字。当时全埃及都受塔穆斯统治,他住在上埃及的一个大城市,希腊人把它叫做埃及的忒拜。这城市的神叫做阿蒙。图提晋见了塔穆斯,把他的各种发明献给他看,向他建议要把它们推广到全埃及。那国王便问他每一种发明的用处,听他的说明,觉得是好的就加以褒扬,觉得是坏的就加以贬斥。据说关于每一种发明,塔穆斯都向图提说了许多或褒或贬的话,细说是说不完的。不过轮到文字,图提说:“大王,这件发明可以使埃及人受更多的教育,有更好的记忆力,它是医治教育和记忆力的良药!”国王回答说:“多才多艺的图提,能发明一种技术是一个人,能权衡应用那种技术利弊的是另一个人。现在你是文字的父亲,由于笃爱儿子的缘故,把文字的功用恰恰说反了!你这个发明结果会使学会文字的人们善忘,因为他们就不再努力记忆了。他们就信任书文,只凭外在的符号再认,并非凭内在的脑力回忆。所以你所发明的这剂药,只能医再认,不能医记忆。至于教育,你所拿给你的学生们的东西只是真实界的形似,而不是真实界的本身。因为借文字的帮助,他们可无须教练就可以吞下许多知识,好像无所不知,而实际上却一无所知。还不仅此,他们会讨人厌,因为自以为聪明而实在是不聪明。”[1]169
所以,文字成为人类最大的矛盾,它不能揭示真理,它顶多是修辞。文明社会,不得不用文字代替说话的时候,思想家则对文字采用了阴谋化的手段,德国哲学家尼采说,深刻的思想是喜欢戴面具的。这一点,生动地体现在古代著作中,古代著作是立体的,话中有话,孔子修《春秋》以微言大义开启着哲人言说的春秋笔法。孔子编《春秋》,在记述历史时,施展修辞手法,暗含褒贬,成为中国以后修史的第一范式。北宋欧阳修组织编修的《新唐书》《新五代史》,都是遵循春秋笔法范式,现在的史学,往往也以春秋笔法为范式。左丘明评价说:“《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贤人谁能修之?”(《春秋》笔法,文在此,义在彼,文字简约,含义另有所指,懂得避讳,记载却客观详尽,又含蓄深远,记述与评价一体,善者留名,恶者遭谴。不是圣人谁能够这样修史呢?)
古希腊哲人则喜欢用隐喻,不直接言说真理。按照有些学者的理解,古人知道,直接言说真理是危险的。自从发明了文字,人类一方面进入启蒙状态,另一方面却陷落到文字的圈套里面。当代教育尤其没有能力衡量文字的利弊,这个时代,教育与文字的关系益发迷惘了,教育普及,互联网普及,激荡出一个全民用文字写作的恶果:全民写作,遍地作家与学者,却没有一篇文字能够拿到世界上去说话,没有一篇文字能够流传。这个浪潮,把人类陷入对文字倚赖、对科技倚赖的境地。人天生不吃饭不能活,人不穿衣不能活,人不住房不能活。当下接受了教育的人,手不在电脑和手机上搔爬,也不能活。文字和科技,成为整个人类能不能再存活下去的最大危机。反过来,人类却欲陷入完全依靠文字和科技活下去的悲凉境界,文字和科技,似乎要把人在人类的地位,挤到了人以外去。这是教育普及和互联网的杂交儿,它恰恰证明,我们的教育进入了文明以来最低迷的境界。人类最大的问题是:人不在自己,或者说,人附加在自己以外的某个玩意儿上,换句话说,人得用自己以外的东西挣得自己的生存,才能证明自己是存在的。也就是,人不能依靠自身生存,人得依靠自身以外的力量生存。动物能奔跑,能飞翔,有皮毛,不需要烧火做饭,不需要穿衣。人,就像《旧约·创世记》中耶和华神对亚当说的那样:“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吃的。……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因为你是从土而出的。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人不是带着文字来到世界上的,人来到世界以后,在人身上,越要通过人为的教育一类的手段增加东西如文字等,越说明人本身的无能。人越是依靠某种不是生而有之的技能生存,人就越陷落在那个技能之中,最终陷落的是人自己。
二、教育的天:属天的思想家与属人的思想家
文明社会之文明,一大标志是文字,埃及法老塔穆斯却认为文字会溺陷人类。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孔子、苏格拉底、佛陀等,都是述而不作,他们都以对话或者谈话作为思想,而不是以文字作为思想,他们没有写过文章。他们的谈话是门徒记载传世的。说话是人的原型,文字是人的拐杖。凡是以说话趋进真理的人,都是属天的思想家,如孔子、苏格拉底、佛陀;而以文字进真理的思想家,如孟子、柏拉图等,则是属人的思想家。
教育内容永远都是属天的思想家和属人的思想家的思想。在教育普及的时代,教育内容则是祖述思想家的思想,人类不再有思想,也不再有思想家,人类只能触摸思想家的思想。思想家与人的关系,是天与人的关系,人的诞生,是带着思想的诅咒或者祝福,那个诅咒或者祝福,规定死了人的规格,人就只剩下成长、衰老与死亡了。或者说,人类只能好好地活,好好地死,人类没有能力做别的事情,甚至人类都没有能力知道自己能够想什么,能够干什么。人的诞生,就是人顶着思想家的思想来到人世间,这样的思想规定着人的一切,人没有本事改变丝毫。所以,“人,归根结底是味道和境界,人一来到人世间就具足一切,教育不能增加人的丝毫,不能减少人的丝毫,教育不能在人之外团弄出一个人来”[2]49。
所以,教育是思想意义上的勾当,当今学校,可能更是教学,不是教育。
三、教育的意义与权利:说话
属天的思想家述而不作,属人的思想家又述又作,人类越往后,越要依靠文字过活,教育只就陷落在文字的圈套里翻跟头了。但是,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一是佛讲究悟性,语言文字不能完全表达悟性,二是语言文字要有着落,有着落的语言,怎么能够表达佛家的“虚”“空”呢?用语言文字表达就失去了佛理的真相,也就是佛家说的“着相”,所以禅宗主张“道断语言,不立文字”。佛事业是属天境界,佛可以“拈花微笑”,众生事业是学佛的属人事业,那么,人只能用语言文字了,一旦我们达到佛的境界,我们也就成为属天的佛了。
所以,在属人的世界里,人尽管有那么多的权利,但所有的权利还原到最后是说话的权利,说话成为人类的最本质存在。人类进入有文字系统的教育时代,说话也就成为教育的最根本的方式与价值。这个说话,不是闲聊,不是一般的独白,是人与人之间的对话。《论语》和柏拉图的著作,都是以对话为思想。当代一般的老师和学生,甚至不会谈话,更不知道谈话是教育的本原。现代人一说起教育,会觉得老师在学生正襟危坐的教室里,按照书本讲解,再按照教学大纲布置书面作业。哲学家伽达默尔说:“虽然我们说我们进行一场谈话,但实际上越是一场真正的谈话,它就越不是按谈话者的任何一方的意愿而进行。因此,真正的谈话绝不可能是我们意想进行的谈话。一般来说,也许这样更正确些,即我们陷入了一场谈话,甚至可以说,我们卷入了一场谈话……谈话具有其自己的精神,并且在谈话中所运用的语言也在自身中具有其自己的真理,这也就是说,语言能让某些东西显露出来和涌现出来,并使它们继续存在。”[3]
我们真的不会说话吗?我们用语词给事物命名,就是把语词落实在那个命名的事物上,也就是语词要有着落,没有那个事物,当然也就没有指代那个事物的语词。说话在根本上就是语言与存在的关系。人说话的本质,是把语言的真实(语言的真实即思维),着落于真实的存在,也就是说话的前后都要有所指称,有着落,语言的每一个字指称着一个存在,也就是语言的每一个字都落在一个存在上。当一句话的某一个部分,或者全部,没有着落的时候,这句话就是假话,尽管这句话和真话比较接近,它最多算做真话的影子,而不是真话。我说“张三是一个学生”,是因为有张三那个活生生的人,在毛毛雨小学上学,他爸爸是张二,他妈妈是李四,他的班主任是王老师。“张三是一个学生”就是真话;我说“张三能像鸟儿那样飞到树上”,张三是毛毛雨小学的那个学生,他是存在的,像“鸟儿那样飞到树上”是虚妄。张三确实能够爬到树上,但是,他绝对不能“像鸟儿那样飞到树上”,“人爬到树上”只是有点像“鸟儿那样飞到树上”,因为人不能飞翔是常识。所以,“张三能像鸟儿那样飞到树上”这句话就是假的。
柏拉图把世界分为用感觉器官感受的感觉世界和用理性认识的理式世界。感觉世界的一切事物,既存在又不存在,因为都是生灭变化的,不是永恒的,宇宙也会消失,更不要说一朵花一个人了。而且,感觉世界的一切事物都是复合物,即都由许多因素构成,一个因素的败坏,会导致整个事物的败坏。我们对感觉世界和感觉世界里的任何事物,只能形成“意见”,意见有对有错,都不能达到真实,因为,感觉世界本身不完善,知识应该是对完善的认识。而且,我们在感受感觉世界的时候,没有办法脱离具体的事物,换句话说,我们的思维,甚至我们的灵魂,都缠绕在具体的事物上,没有具体的事物就不能思维。就像儿童学习加减法,他们开始的时候,只能把“1+1=2”,类比于“1个手指头(苹果……),再加上1个手指头(苹果……),是两个手指头(苹果……)”。到了一定的年龄,就把手指头(苹果……)彻底甩掉了,能够抽象出数字“1,2……”
我们认识理式世界,形成知识。理式世界是纯粹的真实,也就是知识,不包含具体的事物,理式是单一纯粹,是绝对。所以,我们在理式世界的思维,就是纯粹的理式与理式的关系,不是事物与事物的关系。所以,人说话着落于感觉世界,只能形成有真有假的意见,说话着落于理式世界,就形成知识与真理。教育是把说话着落于理式世界,以知识说话。
四、教育的说话:修辞
当教育依靠说话进行的时候,这个说话,就发展为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活动:修辞。在苏格拉底那里,修辞术是某种靠言谈来引导灵魂的技艺。哲人修辞的目的则是说服富有爱欲的少数人引发自己灵魂的转向,转向真实的世界。修辞成为教育的根本言说。亚里士多德说,“修辞术的定义可以这样下:一种能在任何一个问题上找出可能的说服方式的功能”。亚里士多德把修辞说得很详细:“由演说提供的或然式证明分三种。第一种是由演说者的性格造成的,第二种是由使听者处于某种心情造成的,第三种是由演说本身有所证明或似乎有所证明而造成的。当演说者的话令人相信的时候,他是凭他的性格来说服人,因为我们在任何事情上一般都相信好人,由于这个缘故,我们对于那些不精确的、可疑的演说,也完全相信。但是这种相信应当由演说本身引起,而不应当来源于听者对演说者的性格预先有的认识。……演说者要掌握这些方法,他要能作逻辑推论,要能分析人的性格和美德,还要能分析人的情感以及产生情感的原因和方式。修辞术实际上是论辩术的分枝,也是伦理学的分支,伦理学应当称为政治学。由于这个缘故,修辞术貌似政治学。”[4]24-25亚里士多德的这番话,完全是教育的道理和政治的道理。修辞是基于知识、灵魂、真理,是一套哲学。
柏拉图的著作,归根结底是修辞,柏拉图的教育思想,归根结底也是由修辞形成的辩证法,在柏拉图思想里,辩证法是最高教育。所以,不懂得修辞,就不懂得辩证法,不懂得辩证法,就不懂得教育。柏拉图著作中的修辞是曲折的,此处试图勉强理解其中的几个含义。
1.柏拉图把苏格拉底当做自己的说话人,本身就是一种极其高明的修辞,那是一种近乎“役使鬼神”的勾当。叫别人替自己说话,这是最哲学的智慧。现代人写作,唯恐人家不知道那是自己说的话,谁也不会把自己的思想寄托在他人身上。真正的思想都不是亲自出来说话,而是像神庙里的神,通过巫师说出神的旨意那样。
2.柏拉图的著作,前后矛盾的地方可谓比比皆是。就修辞本身来说,他似乎在《高而吉亚》中反对修辞,在《斐德若》中又讲究怎么修辞。只要说话或者写文章,就必然修辞。又如,他在《王制》(即《理想国》)中,要驱逐诗人,可是,他本人的本质就是一个诗人。实际上,这些都是柏拉图耍的修辞花招,就像辩证法一样,柏拉图的辩证法主要是对话辩证法,还有思辨辩证法。我们不妨把柏拉图的修辞叫做“行为修辞”,大概和现在的“行为艺术”一样,以哲学的“是”来装扮世界。
3.柏拉图的著作,本身用了很多隐喻、神话,是典型的修辞。而许多地方语焉不详,叫人很费猜疑。全世界范围内都在注释柏拉图,实际上都是在极其勉强地说话——正如我的这个logos一样。我们不会怀疑柏拉图没有本事把话说清楚,是他不肯说清楚,一旦说清楚,危险立至。洞穴里的囚徒走出黑暗,直白地盯着太阳看,会把眼睛看瞎,他得看水中的倒影,夜间看天象,他不再直接看太阳,而是看他的内心,这都是有意遮蔽着另外一个存在。
4.《斐德若》前面讲灵魂,后面讲文字,乍一看,没有关联,恰恰却是修辞的本质:灵魂、真理与语言(logos)的关系。语言着落于人的灵魂,语言引导灵魂达到真理。那么,就说话的两方来说,是两个人的灵魂之间的说话,然而,一个人的灵魂不能赤裸裸面对另外一个人的灵魂,要语言在中间作中介。所以,一个人欲对另外一个人用修辞引导,就得契合那个人的灵魂状态,这就是教育上的“因材施教”。一个老师对几十个学生说话,为什么有的学生极其喜欢这个老师的说话,有的学生极其不喜欢这个老师的说话?是老师的灵魂与学生的灵魂不契合,当然也是学生的灵魂与老师的灵魂不契合。一般的教育道理,不能在灵魂契合的高度看待老师的说话;在《斐德若》里,他说文学家要有三个条件:“第一是生来就有语文的天才,其次是知识,第三是训练。”[1]159修辞在于抓住灵魂的本质,“文章的功能既然在感动心灵,想做修辞家的人就必须知道心灵有哪些类型”[1]163。
5.修辞引导灵魂达到真理。真正的修辞,是语言引导人的灵魂达到真理,说话双方的灵魂相互契合。这样的修辞,既可以直接将一方引导到真理,也可以用迂回的方式,如柏拉图与人对话常常用的迂回方式。灵魂的相互契合,应该是指说话的一方(主要是主动方),对说话的另一方(可以称为被动方)的灵魂的引导,企图去把握甚至控制对方的灵魂。老师就是用正义的语言,把学生的灵魂引导到真理境界。《斐德若》中柏拉图与斐德若的对话,就是柏拉图把斐德若引导到一个高尚的境界,斐德若竟然分不清楚文章的低下,一味称赞。经过柏拉图的说话,最终他知道什么样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因为,柏拉图用灵魂马车的比喻使他知道,说话是灵魂境界的提升。
6.如果修辞并不引导人的灵魂达到真理,而是把对方引导入一个谬误,以欺骗和隐瞒为目的,就会使对方的灵魂落入某个圈套。柏拉图批评的智术师的修辞就是这样,政治家或者野心家的演讲,就是这样。希特勒以他极具煽动性的演讲,把德国普通人民和一些大知识分子,都骗到了纳粹主义的黑暗中。
7.哲学家在为世人寻找生存之路的时候,首先得给自己留一条活路,不能都像苏格拉底那样积极而且有些愉快地赴死,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不再寻死。但是,在人的社会里,既要说话又不被处死,得有些智慧才行,哲学本身就是爱智慧。这也是教育的一个本意,既要教人引导出智慧,又要自我保护。“面对城邦的威胁和迫害,哲人要么选择自我保存,要么毫不关心自己的生命。选择自我保存,有两个保险的办法:要么沉默或隐居,不说话,不写作;要么通过说话或写作启蒙大众,使所有人变成哲人。现代启蒙运动选择了后者,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哲人为了自我保存而发动的一场运动。当然,也许还有第三个办法,即隐微的写作,这就需要修辞术:修辞术是自我保存的基本工具。”[5]
五、最高教育:对话辩证法
修辞与辩证法是互为表里的哲学功夫和教育功夫。“辩证法一词源于古希腊,它的基本含义大致有以下几种:(1)对话、交谈、讨论、争论;(2)推理;(3)使用语言或某种方言。而且在古希腊这三种含义中又以第一种含义,即‘对话、交谈、讨论、争论’最为常用和根本。在哲学史上第一个使用‘辩证法’这一术语的是苏格拉底。据色诺芬说,苏格拉底是经常使用‘辩证法’的践行者。苏格拉底说,‘辩证法’这个词就是人们聚在一起,共同讨论,按照事物的本性进行选择而得来的。因此必须作最大努力做好准备,进行充分的研究;因为这会使人成为最高尚、最能领导和最能推理的人。”柏拉图是辩证法的创始人,柏拉图的辩证法是对话辩证法,以后又有后代哲学家如黑格尔发展出思辨辩证法,“黑格尔的思辨辩证法正是对否定之物的展开论述。他的哲学方法或科学方法即为思辨辩证法;他通过对‘意识’的规定提出了至关重要的命题是‘否定的东西也同样是肯定的东西’,因为‘否定的东西构成真正辩证的东西’,即思辨之物,亦为辩证之物。因此,只能于对立环节的统一中把握对立环节,即于否定之物中把握肯定之物。思维规定的内在否定性为一切自然与精神的生动性之根本”[6]。
这里讲的辩证法是柏拉图的对话辩证法,“苏格拉底—柏拉图还做出了生动的演示:首先设定一个谈话的主题,并假设人们对这个主题都有所了解;然后从某个比较一般的角度,为谈论这一话题寻找到一个为讨论双方所共同认可的前提,根据这一前提推论出某种结论,从而断定先前的假设只是虚假的论断;找出反例,论证这样的推论也不完全成立;于是,再以早先的假设的预设前提为反思的起点,重新提出一个更一般的且被认可的假设,根据这一假设得出新的推论;再找出反例……以此类推,直到穷尽各种可能。——这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对话的真正目的:拆穿所有的虚假结论,直到人们对所谈论的话题有所领悟,直到文章感动了心灵”[7]。
在《会饮》中,苏格拉底说出了一个逐步上升的美的阶梯[1]273,这个逐步上升的美的阶梯,就是典型的辩证法。我试图按照这个辩证法来教育儿童形成“美”的知识:
1.先认识美的个别形体
(1)花的美
教儿童认识一朵花(如玫瑰)很美。
教育儿童认识另外一朵花(如油菜花)很美。
教育儿童认识另外一朵花(如菊花)很美。
……
这样每朵花的美是不一样的:有的花美在香味,有的花美在形状,有的花美在颜色,有的花美在季节,有的花美在喻义——儿童就像花园里的花朵。
也可以考虑,深化“花很美”的意境:教育儿童认识吊兰很美,吊兰不是花,是草,教育孩子在中国的文化中,花草是放在一起的。
(2)小动物的美
一只小猫是美的。
一只小狗很美。
小猫和小狗的美,与花的美不一样,小猫和小狗的美在于可爱,在于他们是人的朋友与伴侣,几乎可以当做“一家人”看待。
(3)一座很美的房子
房子的美是什么?房子的美与花、小猫、小狗的美的不一样是什么?
(4)风景很美,天上的云彩很美
风景的美,天上云彩的美,房子的美,花的美,小猫、小狗的美,又有什么不一样?
2.长得美的男人与女人
同样,人的美,风景的美,天上云彩的美,房子的美,花的美,小猫、小狗的美,又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是人,一切美都是人的立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人才是最要紧的。
3.社会制度的美,道德美,人性美
这样的美相对于前面那些个别形体的美,即以感觉世界中的具体事物为说的美,是抽象的美。人的认识能够达到这个水平,美的意境才能烘托出来。
进一步讲,社会制度的美,道德美,人性美,与人的美,风景的美,天上云彩的美,房子的美,花的美,小猫、小狗的美,又有什么不一样?
4.我们生活中的一切事物,说起来都是美的
我们一思考就会发现,生活中的一切事物,说起来都是美的。
5.即使丑恶的事物,也有美的成分在里面
如大便的形状也是美的,现在有些餐厅竟然把食品做成大便的样子,把吃饭的盘子做成马桶的样子,竟然顾客如云;另外,大便是上好的肥料。
6.美是宇宙的普遍道理
那么,美就是宇宙的普遍道理,无物不具有美的性质。
7.关于美的学问
以上六条关于美的教育,都是在具体事物的生活感受与逻辑推理基础上的说话。前面五条,实际上还有关于事物的另外一个说法:我们是在“美”上说话,花有美的性质,花的属性远远不止一个“美”,还有许多其他属性,而且,致命的是,花还有“不美”的属性。同样,小猫、小狗、房子、天上的云彩、风景、人、社会制度、道德、人性,都有美的性质,也有不美的性质,它们的属性不止一个。这些事物是复合性质的存在,不是单一性质的存在,它们任何一个都不能代表“美”。因为说任何一个具体的事物(如,花、房子)代表“美”的同时,也可以说它代表“不美”,它们只是具体的事物而已。通过它们不能形成“美”的知识。
花的知识是能够包含花的一切,只有完美的花,才能形成关于花的知识。可是,在我们的感觉世界中,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完美的花,那么,也就不可能形成关于美的知识,只能形成关于美的意见。同样的道理,其他任何事物也都不完美,也只能形成美的意见,不能形成美的知识。意见有对有错,知识是绝对正确。
所以,要知道美,就必须知道关于美的学问,这个学问,就是哲学。
8.美自身(美的理式)
我们前面说的一切美,实际上都不是纯粹的美,甚至不是美,那只是一种俗物罢了。而且,这些事物如花朵只能存在很短的时间,不是永恒,天地是大美,可是,宇宙也会消亡。那么,有没有绝对的美——那个美本身是绝对的,又不消亡?
真正的美是绝对的美、纯粹的美、完全的美,是美自身。美除了是美自身以外,不具有其他任何性质,或者说,其他任何性质都不能加在它的身上。我们前面已经说清楚,从花到人性,都不是纯粹的美。我们一般所说的花很美,似乎“美”只是附丽或者附加在花身上的一个性质罢了。在我们的感觉器官感受的这个感觉世界中,这样的美不存在,它存在于我们的理性认识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叫理式世界(理式idea,也翻译成理念、理型、相、形式等),是一个纯粹的世界。柏拉图说:“这种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它不是在此点美,在另一点丑;在此时美,在另一时不美;在此一方面美,在另一方面丑;它也不是随人而异,对某些人美,对另一些人就丑。还不仅如此,这种美并不表现于某一个面孔,某一双手,或是身体的某一其他部分;它也不是存在于某一篇文章,某一种学问,或是任何某一个别物体,例如动物、大地或天空之类;它只是永恒地自存自在,以形式的整一永与它自身同一;一切美的事物都以它为泉源,有了它那一切美的事物才成其为美。”[1]272-273
所以,形成美的知识,绝对不是从我们所看到的具体的花、猫、狗、房子、风景、云彩、人、社会制度、道德、人性中归纳出来或者分析出来的东西。我们有这样的经验:我们见到的事物越多,一方面我们越能够从那些众多的事物中归纳出一些带有共性的东西;而另外一方面,我们还可能被那些众多的事物淹没了,反而更不能知道事物的本质。所以,一个80岁、90岁的老年人,一辈子经历了那么多的人,甚至经历了好几个时代,并不意味着他或者她,已经知道了人的本质,或者社会的本质。当我们的感觉器官被众多的、具体的事物包围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恰恰是离开这些乱哄哄的事物,进入沉思状态,用灵魂来思考,而不是用感觉器官去感受。“‘概念’是从客观事物的诸多属性中‘抽象’、‘概括’出来的,是通过‘普遍化 ( g e n e r a l i z a t i o n ) ’活动‘综合’的结果,体现了事物本质的一面,所以可以通过‘分析’予以界定;然而,‘理念’的出现是希腊人探究万物之‘本原’或‘原本’的结果,作为‘本原’或‘原本’,它类似于‘原子’,本身就是一种终极的存在,不是综合出来的,所以也不能通过‘分析’予以界定;尽管它也有‘本质’的一面,可以作为‘种属’概念和事物的‘形式’原则,但作为‘本原’或‘原本’,其价值性、目的性的意味却是主导性的,而‘理念’的这一方面更是‘定义’所无法企及的 。”[8]
那么,通过美,我们的灵魂就沿着一个阶梯,从感觉世界上升到理式世界。这个时候,我们的灵魂只享受美本身,不再被具体的事物所羁绊。这样的教育,就是辩证法教育,“辩证法像墙头石一样,被放在我们教育体制的最上头,再不能有任何别的学习科目放在它的上面是正确的了,而我们的学习课程到辩证法也就完成了”[9]301-302。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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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艳秋】
中图分类号:G42;G4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600(2016)04-0086-06
作者简介:毕世响(1963—),男,江苏沛县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教育学原理研究。
收稿日期:2016-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