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金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4)
论王熙凤的疾病书写
庄金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4)
王熙凤是《红楼梦》作者着意刻画的人物,前八十回中,她的出场次数远超宝黛,其人物形象具有极强的隐喻作用。王熙凤的患病与她的性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身上的不同疾病隐喻着其多样性格的不同侧面。此外,王熙凤的患病与家族兴亡密切相关,尤其是贾府抄家之后,其家族地位下降,疾病接踵而至,贾府无力也无心医治,凤姐身体江河日下乃至身亡。本文旨在以疾病隐喻理论为切入点,探讨王熙凤的疾病书写与其性格以及家族兴衰之间的复杂关系。
王熙凤;性格;疾病;红楼梦;隐喻
“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1]1疾病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也是每个人都会拥有的基本体验。
早期医疗技术落后,人类对疾病无法予以科学的解释,往往运用巫术来治病疗疾,这个过程中就会杂糅先民们的主观解释,将疾病神秘化,赋予它种种隐喻。中医文化中,疾病从未与隐喻剥离,当它进入文学领域,它就不仅仅是一种生理现象的简单描述,更是蠡测历史文化的重要窗口。爬疏文献,我们可以发现,有关疾病的文学叙事贯穿了我国古代文学各个层面,起自《诗经》迄至明清小说,随处都可见到疾病描写的影子。明清时期,心学的发展以及市民阶层的扩大使得文学作品更加关注现实人生,其中最明显的表现之一就是关于人的身体和情志的描摹所占篇幅大大增加了。
《红楼梦》在疾病描写方面非常突出,“其中涉及的医药卫生知识共290多处、5万余字,使用的医学术语161条,描写的病例114种,中医病案13个,方剂45个,中药125种,西药3种。据统计,120回的《红楼梦》,细致描写或明显涉及疾病与医药的就有66回,占55%。”[2]疾病成为刻画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的有力工具,为各色人物的表演提供契机,从而表现不同人物之间纷繁复杂的社会关系,反映个人、家族以及整个社会的生存状态,为全书的主旨表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红楼梦》中很多人物的典型性格以及悲剧命运都是在疾病描写中得以显现的。集“假恶丑”与“真善美”于一身的“真的人物”王熙凤也是其中之一。凤姐非凡的才智与争强的性格帮助她披荆斩棘登上了家族权势的巅峰,但也引发疾病,把她推向了人生的谷底。患病是王熙凤由权极一时走向黯然落寞的标志,她将管家的权力交出后,贾府日渐不支,因而王熙凤的患病又是贾府由盛转衰的转捩点。由此可见,疾病不仅在塑造人物时至关重要,对揭示创作意图也大有裨益。
王熙凤是《红楼梦》中塑造得最精彩、最成功的人物典型,她聪明机智、关爱姊妹、疼惜女儿、杀伐决断、刻薄狠毒、贪赃枉法,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圆形人物”。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说:“惟有圆形的人物才宜于扮演一个悲剧性的角色而不受时间长短的限制,才能够使我们产生除了幽默诙谐和恰如其分以外的任何感觉。”[3]王熙凤正是一个制造了种种不幸,又被不幸淹没的悲剧人物,她的超人才干与多面性格正是其悲剧命运的根源。
《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曾这样品评道:“运筹谋划的竟无一个”“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而“王熙凤就是一个濒于灭亡的统治阶层的执行者。”[4]151王熙凤出身比较显赫,当时四大家族中,其他三家都已在走下坡路,只有王家的王子腾身居高位,仕途一片光明。自幼充作男孩儿养的王熙凤对人情世故颇为通达,嫁入贾府后,她聪明能干,深谙逢迎往来之道,颇得贾府实际掌权者贾母欢心,在姑母王夫人的支持下,成为了贾府实际的管家奶奶。
凤姐是贾府内部生活结构中从屋顶直贯地面的一根支柱,但绝不是运筹谋划者,她只会为自己的私利谋划,这根“柱子”自己早已腐朽,她的贪权好利、自恃和狠毒无时无刻不在蛀蚀这个奄奄一息的封建大家庭,直到自己和它一起消亡。
1.1 恃才逞强的性格与疾病
凤姐聪明过人,但她不识字,对闺阁中吟风弄月的消遣没有太大兴趣,她的精神生活就只剩下了物质享受和争权夺利。秦可卿去世,贾珍请凤姐协理宁国府,“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的凤姐一口应承,拼尽全力,料理丧事,“忙的凤姐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得清净。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虽然忙碌至此,但是她“心中倒十分欢喜,也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画得十分整肃。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叹者”。(第十四回)她是全身心地享受着这种支配他人的过程的,但她的悲剧也正埋根于此。欧阳修早就指出:“揽事多管,以招罪累。”[5]姚燮也认为“好卖弄能干”是凤姐一生受苦处。凤姐雷厉风行,首先就要震住那些作威作福的下人们:“错我一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清白处治。”(第十五回)树立权威是处理事务的先决条件,但“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有时候适得其反,凤姐此时仰仗的只是贾府的财力以及家长们的支持,更何况平日里,凤姐想尽办法克扣仆人们的工钱放高利贷,下人们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待到贾府被抄,“难为无米之炊”的凤姐处处出错,失去长辈的器重时,下人们也都作践起她来了。平日里威重令行的凤姐自尊受到了伤害,“愈想愈气”,这也加重了她的病情,直至香消玉殒。
1.2 贪权好利的性格与疾病
凤姐对腐朽的贾府认识得很透彻:“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再不趁早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第五十五回)但她苦苦支撑贾府并不像探春那样兴利除弊,而是为了以权谋私,为自己的将来谋出路。在中饱私囊方面,她也“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她日夜辛劳,拼着自己的一人的精力,为个人私利而奋战到底。”[4]163
凤姐对钱财的痴迷已臻于癫狂的地步,为了三千两,拆散张家的女儿与某守备的儿子,导致二人自杀;挪用家中钱财放高利贷;丈夫贾琏要鸳鸯偷取贾母的银器,也要先许下给她的好处。为了钱财,凤姐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为了继续攫取财货,凤姐必须紧紧地抓住权力不放,即使在她小产后不得不将管家权交给李纨和探春,她也时刻在关注着家中的动静。她很清楚自己“骑上虎背,虽然看破些,一时也难放宽”,病情越重,越要勉强支撑,这样又反而加重了病情,直到死亡依然不肯放松支配权。
平日里的作为使凤姐换上了疑心病。她一向自诩:“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第十五回),但在八十八回中小丫头因为晚上听到三间空屋子中似有人出气儿的声音而害怕时,“将近三更,凤姐似睡不睡,觉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惊醒了,越躺着越发起渗来,因叫平儿秋桐过来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当凤姐弥留之际,看见尤二姐和一男一女来索命,素来不信“阴司报应”的她也只得请刘姥姥为她祈福禳灾,以驱散内心的恐惧。
1.3 狠毒善妒的性格与疾病
“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6],这是封建礼教对妇女的基本要求。即使王熙凤能力出群、深得家长们的欢心,依然无法逃脱“夫为妻纲”这条锁链的束缚。第四十四回,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情,有“醋缸、醋瓮”之称的凤姐撞破后,“气的乱战”,开始撒泼。但她的发泄对象并不是贾琏,而是平儿和鲍二家的。当众人赶来,她有所收敛,转向贾母处告状。贾母却不以为然地说:“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青,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定不这么着?从小儿是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叫你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了!”其言语口气显然对凤姐撒泼吃醋不合礼法的行为有所嗔怪。凤姐由此明白了:丈夫无论做了什么,妻子都必须恪守妇道,嫉妒只会给自己招来灾祸,正如《大戴礼记》云:“妒,为其乱家也,去。”[7]嫉妒是犯了七出之条的,如果继续撒泼耍赖,即使你能力再强,平日再受宠,当权者也不会支持你。因此,她在处理尤二姐事件时就显得异常地冷静。
荣格曾经提出过“人格面具”理论。[8]它指一个人表现于外的,出现在公众场合中的“自我”,而真正的内部的自我却隐藏在面具之后。人格面具最主要的功能就是将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以伪装展现于人前,从而获得社会认同。而按规则行动,则是演员最基本的修养。
面对贾琏偷娶尤二姐这个既定事实,受制于礼法的王熙凤无法发作,争强好胜的性格又使她不能容忍丈夫的背叛,在这种压抑中她的人格逐渐扭曲了。她开始戴上伪善的面具,一步步将尤二姐逼上绝路,但自己绝不沾一点血腥。她成功了,做出了种种亏心事却还赢得了贤惠的名声,但也给自己留下了心理阴影,为日后撞鬼卧病乃至身死埋下了祸根。
凤姐的身体健康状况也是贾府兴衰的晴雨表。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是贾府最辉煌的阶段,这也是王熙凤精力最为充沛,积极投身家族管理的黄金时期,第十五回协理宁国府可以说是王熙凤最风光的瞬间。
元妃省亲后,贾府衰象渐露,疾病也开始向几位主人公侵袭。第二十五回,马道婆受赵姨娘之托,做法令贾府中最受当权者贾母疼爱的贾宝玉和王熙凤“中邪”。这是王熙凤第一次罹患比较严重的病症,也是书中具有重要意义的隐喻。宝玉和凤姐的病症各不相同:宝玉是“口内乱嚷,尽是胡话”,而凤姐则是“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犬杀犬,见了人瞪着眼就要杀人”。其实,这种病态恰恰是二人不同性格的贴切表现。“疾病隐喻是一种双向的映射结构,一方是难以治愈、危及生命的疾病,另一方是某种被认为丑恶、淫邪的坏事物。通过其间建立‘相似性',疾病隐喻既可以轻易地把某个所谓的坏事物描绘为邪恶的,又使某种疾病的邪恶和道德色彩得到进一步的强化”[1]32。凤姐的持刀癫狂症状正是她毒辣、暴戾性格的突出表现。作者通过疾病将凤姐最真实、最主要的一面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后来癫僧给二人治病时说:“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为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了。”声色货利正是宝玉和凤姐二人的病根所在,也是整个贾府更是整个行将崩溃的社会的病源。这是作者借癫僧之口在向两位当事人和贾府提出警告,“天下第一淫人”贾宝玉的病根是贪恋声色,而“脂粉队里的英雄”王熙凤则是过分贪图货利,贾府众人莫不如是。
癫僧和跛道治好凤姐的精神疾病后,她的身体状况却每况愈下。第五十五回开篇即点明了凤姐的病情:“因年内外操劳太过,一时不及检点,便小月了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大夫用药。凤姐儿自持强壮,虽不出门,然筹画计算,想起什么事来,就叫平儿去回王夫人,任人谏劝,他只不听。”此时凤姐的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正如入不敷出,只剩下空架子的贾府。曾经财大气粗的贾府从凤姐手里交到探春手中时就已经奄奄一息了,已经到了要缩减哥儿姐儿们的纸张脂粉钱的地步。王熙凤在拼尽全力蛀蚀贾府的同时也在消耗着自己身体,二者由盛转衰的步调是一致的。
等到贾府被抄,当权者贾母去世时,整个家族行将崩溃,而王熙凤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弥留之际的凤姐处境十分凄惨。在第一百一十回,平儿“看着凤姐的样子实在是不能好的了”,而“贾琏近日竟象不与他相干的”,“回来也没有一句贴心的话”。自己的至亲之人丈夫尚且如此,其它人就更不关心了。“邢王二夫人回家几日,只打发人来问问,并不亲身来看”。凤姐临终之时,既没有钱也没有人去请医生,只有刘姥姥替她求神祷告。自己平日倚靠的长辈和丈夫都不顾她的死活,只有平儿始终陪伴着她。讽刺的是,凤姐生前主持过秦可卿的丧事时,排场颇大,她自己的身后事却只能由平儿变卖首饰,草草发送。
贾府衰败之时,整个家族处于绝望之中。抄家之后,他们已被彻底击垮,任由疾病肆意侵袭。贾政与清客程日兴闲聊时也提起“家运不好,一连人口死了好些,”此时的贾府已为疾病征服,疾病肆虐,象征着贾府的彻底衰败。
“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写到王熙凤的就有五十二个回目,远比写宝黛钗的笔墨多”,她是作者匠心独运的一个人物。作者在塑造这一人物时多次运用了疾病隐喻。王熙凤贪赃枉法是为了满足物质享受,让自己身心愉悦,但正如老子所言:“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凤姐以身体健康为代价,拼尽精力攫取财货,但种种疾病也随之而来,而疾病带来的焦虑不安又使其人格更加扭曲,二者相反相成,最终毁灭了凤姐的身心以及整个家族。“王熙凤的一生大起大落是和贾府的兴衰紧紧地连在一起的”,她由活力四射至身死人亡的一生,象征着贾府由盛转衰的沧桑变幻。
[1]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
[2]段振离.医说红楼·前言[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2.
[3]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朱乃长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公司,2002:125.
[4]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151.
[5]欧阳修.欧阳修全集[M].李逸安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1816.
[6]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140~141.
[7]大戴礼记[M].高明注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77:16.
[8]C·G·荣格.心理类型学[M].吴康,丁传林,赵善华译.西安:华岳文艺出版社,1989:521.
责任编辑:周哲良
I20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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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94(2016)06-0041-03
2016-09-15
庄金(1991-),男,江苏无锡人,南京师范大学2015级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