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小说中女性与艺术的精神关联

2016-04-13 12:44赵蕾
绥化学院学报 2016年8期
关键词:宗璞灵魂生命

赵蕾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047)



宗璞小说中女性与艺术的精神关联

赵蕾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0047)

宗璞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常常与艺术相连,呈现出女性与艺术间的独特精神关联。艺术之于女性是“一处没有屋顶的房间”,她们从中既回归自我又触碰现实。女性在艺术苦难中往往呈现出对苦难的精神救赎,彰显出在历史沉浮中的自我价值与社会价值。对艺术的执着追求过程也是女性自我认同的寻根之途。宗璞以个人化的精致笔触实现了对女性主体的生命钩沉与时代篆刻。

女性;艺术;精神救赎;自我认同

当代女作家宗璞的作品独特而深邃,透过她那颗知识分子的敏感心灵和真挚而充满美感的文字,可以揣摩出中国当代历史的发展脉搏,感受那份发自内心的情感和“人”心灵深处的重重历劫和嬗变。女性是宗璞小说中最主要的书写对象,这些女性形象常常与艺术相连,以无限丰富的艺术生命形态呈现女性在历史中的在场,对时代的钩沉与篆刻绵延在女性对艺术和自我敏锐的生命感觉中。

一、艺术之于女性——“一处没有屋顶的房间”

宗璞笔下的女性形象多为艺术工作者,如舞蹈演员、大提琴演奏家、画家和作家等,宗璞善于发掘这些女性与艺术之间微妙的精神契合点,并指向更为广阔的现实空间。戴锦华在《没有屋顶的房间》中说:“写作之于我,是一处没有屋顶的房间。它是一种裸露,又好似一份庇护;是一次规避,又是某种触摸。它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是生命本身的一部分。”[1]正如写作之于戴锦华的意义,宗璞小说中女性所从事的各项艺术事业,也为她们创造出这样一处“没有屋顶的房间”,既拥有属于自己的钟情、诗意一隅,又能够触摸到窗外历史现实的天空,并以女性独特的生存感悟和精神状态实现自我在历史沉浮中的生命意义与社会价值。

宗璞发表于1962年的小说《不沉的湖》以书信体的形式塑造了苏倩这一年轻舞蹈演员形象。她的年轻生命属于她钟爱的舞蹈事业,几年来在舞蹈团的勤学苦练和一次次登台的完美演出,使她的内心和舞姿一同日复一日地成长和丰盈起来。在她内心深处,舞蹈是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她的艺术梦想与革命事业紧密相连,立志要用艺术为社会主义事业服务。经历了左腿受伤、告别舞台的重重打击后,她仍以艺术赋予她的坚韧品质为舞蹈事业尽自己的一份力,内心永远起伏着一片春波荡漾、温暖的、不沉的湖,呈现出女性在艺术修炼中逐渐成熟起来的修养与人格。小说《弦上的梦》的故事发生在1975—1976年间的“文革”尾声,大提琴女教师慕容乐珺与19岁女孩梁遐因大提琴而结缘,两人在大提琴的悠扬琴声中拉近了彼此心灵的距离。“文革”的战火和硝烟还在无尽地伤害着她们和身边的亲人,身为艺术家本就具有人类精神标本的丰富性、复杂性,经历过悲痛、惶恐、焦虑等重重精神磨练,艺术的琴弦与她们心系祖国命运的心弦沟通相连,两个女性完成了由胆怯、自保、畏惧到坚定、勇敢、投身奉献的自我转变之路,共同演奏出一曲光华万丈、与日月争辉的时代乐章。相对于《不沉的湖》《弦上的梦》如舞蹈、大提琴声般昂扬、喷薄的艺术基调,宗璞写于十年后的小说《米家山水》则以静制动,像一幅正在完成的水墨画般徐徐塑造了米莲予这一娴静淡雅的女画家形象。她以画画为生,更是以之滋养自己的灵魂,画上清风习习,心头火光熠熠,内心拥有与中国传统文化相契合的精神境界。她更是以画画的形式亲近祖国的山山水水,实现从父辈那里继承来的对祖国的热爱。小说以女性的眼光往回看,重新审视艺术家在“文革”中遭受的种种荒诞与磨难,从而探讨艺术家如何在社会转型中,如时代感应器般经历着精神的裂变与审美的变迁,并在绘画的诗意境界中寻求尽洗铅华后的诚与雅、坦然与释怀。中篇小说《三生石》静美的文风依旧,只是多了愤懑与反思,也多了一份彻悟人生的淡泊。女主人公梅菩提在大学教书,也是能写小说的作家,“文革”期间因写了赞颂爱情的小说《三生石》而遭受批判,又因长期身心的积劳患上乳腺癌,与邻居兼难友陶慧韵在囹圄中相濡以沫,互相慰藉着坚守心灵的一丝温情。她们虽经历着外界的刀光剑影,身心都已千疮百孔,但在对苦难模式的选择中,她们依然能够保持内心的平和,以娴静而坚韧的微笑面对一切痛苦,在苦难中恪守灵魂的完整与生机,最终菩提得到了三生相知的恋人。小说以主人公女作家在“文革”期间深入体肤的精神炼狱过程实现对失落的“人”的一种精神呼唤。

跳舞、拉琴、画画、写作,从事这些艺术活动对于女性来说是“一处没有屋顶的房间”,呈现出艺术之于女性的意义。她们首先拥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可以在钟爱的艺术海洋里不被打扰地舒展自我、审视自我,返回自己的身体,守护心灵的一片绿洲;但并不因此而与世隔绝,她们时时能透过屋顶触摸到动荡不安的社会现实,与波诡云谲的时代风浪下的祖国同呼吸共命运,以艺术赋予她们的智性与创造力钩沉自我在历史中的生命形态与独特价值。她们在颠倒众生的年代里以柔弱而坚韧的品性坚守了人性所应具有的真善美禀赋,书写着保存了一座具有艺术美感的生命雕像的历史。

二、艺术苦难与精神救赎

对艺术事业不遗余力地热爱与追求构成宗璞笔下女性的生活方式甚至生命本身,但在风云动荡、颠倒黑白的社会现实中也是因为艺术而给她们招致了不幸与灾难。宗璞从女性个人化的视点和角度切入历史,展现了在历史与现实中不断为男性话语所遮蔽的女性生存本态,描绘出一个所谓“大时代”的女性苦难历程,并由此聚焦于女性对苦难的理性反思以及承受苦难的自我救赎、乃至社会救赎的可能与力量。《不沉的湖》中苏倩在一次演出中左腿不幸受伤,她将永远告别她视为生命的舞台,艺术的大门才刚刚开启就突然对她关闭,这对一个年轻舞者的打击是沉重的,她曾几度颓唐和迷惘。在对苦难的一次次追问中苏倩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内心,在她心目中,舞蹈事业与革命事业是紧密相连的,她曾经用舞姿来向人们传递时代风尚和社会正能量,这曾带给她勇往直前的无限力量,现在虽不能跳舞,但只要初衷不变,仍可以以其他方式为革命尽一份力。她在周围人的鼓励下重拾生活的勇气和信心,病痛痊愈后退居幕后,负责舞蹈编排工作,在对苦难的直视与反抗中她获得了精神的救赎和一份心灵的彻悟:

“在我永远不能跳舞了之后,我仿佛倒更懂得了舞蹈。虽然不能跳舞,我不是在为舞蹈事业尽我的一份力么?就是在我跳舞的时候,不是也有别人在尽这一份力么?这是少不得的。而在这当中,也有着层峦叠嶂,山外有山,峰后有峰。”[2]

女性在自我救赎之后,也完成了对此岸人生的再度发现与确认。苏倩依然如那“明眸善睐,长袖善舞”的舞者一样实现着她年轻生命的价值,始终保持着积极进取、无所畏惧的生活力量,舞蹈赋予她的涵养与禀性将在她一生的潜意识中蕴藏。

如果说苏倩面临的是个人苦难,那么宗璞笔下更多女性面临的是历史和社会赋予她们的苦难,而这一苦难的展示空间多为“文革”。《弦上的梦》以“文革”尾声的天安门事件等为现实背景,对女性细腻心绪的捕捉纤毫毕现,描写了当代青年梁遐与艺术家慕容乐珺如何在对苦难的展示、追问和承担中逐渐看清现实与自我,拨通了心底的一根弦,唤起了内心深处对人类社会的责任与背负,在精神救赎中孕育出琴弦与心弦相通的时代梦想。当朋友告诉慕容乐珺,有人要审查她和梁遐的关系时,她的眼里闪现出坚定的执着:

“你告诉他们,她是我的女儿!我认她做我的女儿!”[3]

这句发自内心灵魂的呼喊,不仅传达出慕容乐珺对人生信念的再次拥抱,更重要的是显示了知识分子在时代洪流中的真正价值所在。小说在展现女性艺术家在历史进程中的精神历程与心灵取舍的同时,女性细腻真切的情愫也融入对宏大历史事件的叙述之中,呈现出了历史的另一种风貌。

《米家山水》则以回忆的方式叙述苦难,对“文革”中遭受的苦难并没有直接展现,但历经苦难洗礼后心灵的救赎却一直贯穿于女性的思想乃至灵魂之中:

“朝霞绚烂,照着小房间里一片宁静自得。这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莲予一笔一笔地画着。她会画出许多张不只完成而且成功的画,而且她终究会在温柔地照耀着全世界的无边的星空里,同海的女儿见面。”[4]

富有童话般浪漫色彩的纯美境界构成女性纯净赤诚的心灵,在艺术对创伤性记忆的清理和疗救中,米莲予安然自得,超然象外,画中清风徐来,心中水波兴起。她在自己的那间“没有屋顶的房间”里时时仰望星空,把那向往中的星空一笔一笔画进画中,画成永恒,期待着灵魂会挣脱一切世俗的束缚,升向画中童话般的绚烂星空,与海的女儿见面。情感、沟通、相连、善意等因素投入女性独有的言说方式之中,写出了女性对苦难的诗性升华般的精神救赎,其中也蕴含了从生命本体和文化造就意义上对女性灵魂的深层叩问。

《三生石》中的精神救赎体现于主人公对“人”的灵魂的审视与追溯。一本名为《三生石》的小说使梅菩提成为牛鬼蛇神,她遭受了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和批判,周围人与人之间以狠毒无情作为最高的革命道德,身体和灵魂都濒临刀下,梅菩提的心逐渐“硬化”起来。当她把凝聚着她生命的文稿付之一炬的时候,心也随之化为灰烬。宗璞细致地描写了人物的“心硬化”以及克服“心硬化”的过程,身为作家又书写作家,既能观照小说中的作家形象的精神图景,也能或隐或显映照出作家自身的精神镜像:“这是那一时代的普遍而深刻存在着的,是一种时代的痼疾,强调阶级斗争,批判人性论、人道主义的结果。我自己很喜欢我的这一发明:‘心硬化’,更准确一点应是‘心灵硬化’或‘灵魂硬化’,这是比任何生理器官上的硬化更可怕的。”[5]与方知的相识相知使梅菩提的心触碰到柔软,重拾对生活的希望和信心,在死亡旁边,他们窥见了对方的灵魂,也洗涤着自己涂满尘垢与血痕的灵魂。他们相信终究还有明月穿过重重阴霾照下来,生活就如同菩提在《三生石》中写的那样,不论如何使人绝望,但依然是美好的,经历过苦难的人,却再也不是原来的人。这不仅仅是对灵魂的安慰与许诺,更是对生的执着和战胜苦难的信念,正如梅菩提所言:

“我当初也是心硬化初期患者,现在才知道只有不硬化的血肉的心,是世间最真实的。”[6]

历经磨难的女性,岁月的重重洗礼赋予她睿智与练达的品格。在对苦难灵魂的追溯和审视中,梅菩提和方知也实现了对苦难的超越和精神救赎,他们坚信纯净、坚韧、充满血肉的灵魂散发出的光彩能够洗涤世间的一切病痛与灾难,而他们也将在苦难中获救和重生。这种知识分子的精神境界,在灾变之际凝聚成治愈政治异化与心灵疾患的珍贵良方,并升华为更为深广的人性救赎。

女性在艺术生命与时代浪潮中面临的种种沉疴与苦难,意味着女性身份在文化夹缝中求生存的艰难和渴望。正是在对苦难的审视与救赎之中,女性主体以一己之躯见证历史之相,以一己之力担负历史之重,实现了在历史沉浮中的自我价值与社会价值,并流露出对人类精神的终极关怀。她们把思想和灵魂的柔软与坚韧篆刻进历史长河之中,微弱的、然而用力摇曳着的火光,足以照亮后人前行的道路。

三、艺术追求与自我认同

宗璞笔下的女性形象在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之中,实现着女性主体的自我认同。“女性写作中的自我认同是指女性自我的身份和价值在社会文化的整体框架和秩序中的求证和确认。”[7]宗璞在小说中把女性主人公的主体位置作为归依的视点,女性自我认同的主观能动性得以保持。这些女性在对艺术事业的追寻与时代苦难的承担中,也在不断完成着对自我的认识与内省、探索与重塑,由此挖掘出一条女性自我认同的寻根之路。

一方面,这些女性拥有了自我,才进一步完成着对自我的认定。“要想能够写作,要想能够取得一点什么成就,你首先必须属于你自己,而不属于任何别人。”[8]已完全脱离对男性社会和家庭的依附状态,这些女性形象不再是象征性的客体,而是开始获得生命的本体力量;她们确立自我,正视欲望,掌握命运,持守个性尊严,与时代角力抗衡;她们不断激活着生疏的力量,在艺术领域里散发出生命活力和人文情怀,并在对时代苦难与自我灵魂的正视和反思中获得主体意识的觉醒,呈现出“飞翔”的姿态。值得注意的是,宗璞小说中塑造的男性形象往往是“符号化”的,呈现出从“启蒙者”(如《不沉的湖》中的老徐、《弦上的梦》中的梁峰、毛头)到“灵魂伴侣”(如《三生石》中的方知、《米家山水》中的萌)的身份转变过程,体现了宗璞在创作中从对革命言说方式的有意靠拢到对一种和谐平等两性关系的追寻和向往。

另一方面,她们自我认同的追求是千差万别的。有为了政治上的归属,表现为对革命者身份的寻求与探询(苏倩、慕容乐珺、梁遐);有为了灾变之际人道主义的吁请,表现为对知识分子身份的改造与重塑(梅菩提、陶慧韵);有为了民族精神的传承,表现为对文化身份的优先确认(米莲予),等等。所有这些,都意味着女性的自我认同之路蕴蓄着强烈的探询自我与主体身份的愿望和自觉,展现出女性在艰难地浮出历史地表、与男性共同拥有广阔的天空之后,在理解社会方面所达到的广度和深度,在确认、表达、质疑自我方面的现代性价值取向,其终极关怀是建立一种更合理的人类生存方式。尽管在自我认同的过程中她们面临着重重艰难与困惑,但她们自我行动的动力过程本身是值得肯定的。

四、结语

艺术是用形象来反映现实但比现实有典型性的社会意识形态,艺术中凝聚着人类生命存在的本质与精神活动的规律,正如苏珊·朗格对艺术下的定义:“艺术是人类情感的符号形式的创造”[9]。宗璞笔下的女性形象于时代灾变之际对艺术之美的追求过程中也深深铭刻着自我的精神历程,坚守一处圣洁的心灵方舟,以艺术作为媒介完成自我意志的创造与升华,并在艺术苦难与灵魂救赎中实现自我认同,由此体现出女性意识在时代际遇中的觉醒与进步以及女性作为“主体”的价值想象。这其中也渗透着宗璞对艺术的诗意栖居,并且以“审美”的方式呈现出她所体验的历史过程和精神探询。宗璞以其历劫者的本色与柔情完成着对女性主体的生命钩沉与时代篆刻,她笔下的女性形象与艺术的独特精神契合之处,使得女性在承受苦难和自我认同的寻根之途中感悟到人格的完整和尊严。

[1]戴锦华.没有屋顶的房间.印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9.

[2]宗璞.不沉的湖[A].宗璞文集(第二卷)[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6:64.

[3]宗璞.弦上的梦[A].宗璞文集(第二卷)[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6:118.

[4]宗璞.米家山水[A].宗璞文集(第二卷)[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6:147.

[5]施叔青.又古典又现代——与大陆女作家宗璞对话[J].人民文学.1988(10):106.

[6]宗璞.三生石.宗璞文集(第二卷)[M].北京:华艺出版社. 1996:430.

[7]王艳芳.女性写作与自我认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18.

[8][法]西蒙·德·波伏娃.妇女与创造力[A].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144.

[9][美]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51.

[责任编辑王占峰]

The Spiritual Connection Between Women and Art in Zong Pu’s Novels

Zhao Lei
(Faculty of Arts,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7)

The image of women in Zong Pu’s novel and art are often connected,showing a unique spiritual connection between women and art.Art in women is“a room without a roof”,which will return to self and touch the reality.Women in the art of suffering often show the suffering of spiritual salvation,highlighting the self value and social value in the history of the ups and downs of the roots and the way of the pursuit of the art of women’s self-identity.Zong Pu’s life and times of female subject are realized in carving with personal delicate strokes.?

women;art;spiritual salvation;self identity

I206.6

A

2095-0438(2016)08-0058-04

2016-04-05

赵蕾(1992-),女,河南平顶山人,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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