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与边缘之间:巴别尔小说价值辨析*①

2016-04-13 08:09王树福
关键词:思想内涵

王树福

(1.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2.黑龙江大学俄罗斯语语言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中心与边缘之间:巴别尔小说价值辨析*①

王树福1,2

(1.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2.黑龙江大学俄罗斯语语言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黑龙江哈尔滨,150080)

摘要:作为20世纪享有盛誉的小说大师,巴别尔在俄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其小说价值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其一,在叙述诗学层面,它融合现实主义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的诗学理念,策略性地使多种文学传统和多样文化因子融为一体;其二,在文体美学层面,它以审美的力量消弥严肃文学与通俗小说的范畴界限,开创了俄国犹太文学的新局面;其三,在人文思想层面,它把阳光幽默的南俄写进20世纪俄国文学,为该世纪上半期的俄国犹太人撰写了一部悲伤的编年史;其四,在文化反思层面,它见证着离散及漂流的年代里,知识分子与作家共同的悲剧命运。巴别尔小说不仅可以触摸1920-1940年代俄国的社会历史和思想态势,亦可考察从“白银时代”文学向苏联文学的范式转型。

关键词:巴别尔小说;小说叙述;文体美学;思想内涵;人文反思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1.009

作为“一个具有巨大、丰富天赋的作家”②К.ПaуcToBcкий,“Hecкoлькo cлoB o Бaбeлe”,BocnoMиHаHия o Бабeлe:CбopHик,CocT.:A.H.ПиpoжкoBa,H.H.ЮpгeHeBa,M.:КHижHaя пaлaTa,1989,C.44.,“一位臻于完美的故事大师”③[俄]德·斯·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刘文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24页。,20世纪俄国犹太作家伊萨克·巴别尔(Иcaaк Бaбeль/Isaac Babel,1894-1940)其人其作在世界享有盛誉,广为传播。④参见以色列涅盖夫本-固里昂大学比较文学系教授伊弗拉姆·西歇尔(Efraim Sicher)于2014年7月,为纪念巴别尔诞辰120年而编撰的《巴别尔(1894-1940)作品目录清单:翻译与研究》,网址:<http://web.stanford.edu/group/isaac_babel/bibliography/works_and_criticism.pdf>;И.Э.Бaбeль,CoбpаHиe coчиHeHий В 2-х momMx,M.:Aльд,ЛиTepaTуpa,2002,C.505-24;I-saac Babel,The Complete Works of Isaac Babel,New York:Norton,2002,pp.1059-72;等等。德国当代著名批评家、有德国“文学教皇”之誉的赖希—拉尼茨基(Marcel Reich-Ranicki,1920-2013)认为,巴别尔曾数度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本应如伊万·布宁一般荣膺1933年度诺贝尔奖⑤转引自PaйHхapд КpуMM,Иcаак Бабeль.Биoгpафия,M.:Poccийcкaя пoлиTичecкaя эHциклoпeдия(POCCПЭH),2008,C.5.;法·伊斯坎德尔、康·帕乌斯托夫斯基、伊·爱伦堡、瓦·霍达谢维奇、格·蒙布里特、阿·纽伦堡、米·佐林、维·什克洛夫斯基、格·马尔科夫、维亚·波隆斯基等闻名一时的作家纷纷撰文,或回忆与巴别尔的难忘交往,或叙说巴别尔对其创作的影响,或书写巴别尔的创作经历,或评述巴别尔的性情为人,或评价巴别尔的文史价值⑥CM.:BocnoMиHаHия coвpeMeHHикoв,CocT.:A.H.ПиpoжкoBa,H.H.ЮpгeHeBa,M.:CoBeTcкий пиcaTeль,1972;BocnoMиHаHия o Бабeлe:CбopHик,CocT.:A.H.ПиpoжкoBa,H.H.ЮpгeHeBa,M.:КHижHaя пaлaTa,1989.。总之,“巴别尔现象”已然成为一个国际性的文学符号和文化现象。①参见王树福:《去民族化与扩展普遍性:巴别尔在欧美的研究变迁》,《国外文学》2013年第3期,第71-79页。2014年6月23-36日,由俄罗斯科学院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主办的“21世纪历史和文学语境中的巴别尔”(И.Бaбeль B иcTopичecкoM и лиTepaTуpHoM кoHTeкcTe:XXI Beк)国际学术研讨会在莫斯科隆重举行。参会人员来自俄罗斯(莫斯科、圣彼得堡、喀山、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等)、乌克兰、美国、法国、德国、以色列、巴勒斯坦、阿塞拜疆等不同国家,会议主题涉及巴别尔小说诗学、版本学、史料学、思想史、犹太思想、身份认同、文学与电影等不同方面。(参阅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网页,网址http://old.imli.ru/nauka/conference/babel.php)这部分证明巴别尔在俄国和国际斯拉夫学界的重要性和关注度。如此一来,在从“白银时代”文学到苏维埃早期文学的范式转换和美学嬗变之际,巴别尔小说(以《敖德萨故事》《我的鸽子窝的故事》《骑兵军》为核心)的价值何在?表现在哪些方面?何以至今仍为主流文学史和思想史所认同,为后世文学界和知识界提供丰厚的创作经验和思想资源?

19世纪俄国著名幽默讽刺作家米·萨尔蒂科夫-谢德林(M.Е.CaлTBкoB-ЩeдpиH,1826-1889)曾指出:“有这样一些文学作品,它们的面世曾获得了普遍的轰动,渐渐地被人们遗忘,被送进档案馆。然而,不仅是当代人,甚至是遥远的后代人,都没有权力忽视这些作品,因为在这种情形下,文学就是一种真实可信的文献,根据它可以轻而易举地重建时代的典型特征,而辨认出时代的要求。”②M.Е.CaлTыкoBa-ЩeдpиHa,CoбpаHиe coчHeHǔ:в 20 moMаx.T.5,M.:XудoжecTBeHHaя лиTepaTуpa,1966,C.455.经由巴别尔的小说,不仅可以“重建时代的典型特征”,触摸1920-1940年代俄国的社会历史和思想态势,而且可以“辨认出时代的要求”,考察从“白银时代”文学向苏联文学的范式转型。当代俄国学者的观点也部分印证着这一看法:“最近一些年代,在小说方面巴别尔变得愈来愈受关注。原来,受欢迎的证据是丰富多彩的,小说家不再是‘研究者的财产’,其本人也成为小说人物。不过,巴别尔很早就让评价者高兴异常。”③ВaдиM КoBcкий,“Иcaaк Бaбeль:HeпoддeльHaя жизHь и бeллeTpиcTичecкиe пoддeлки”.Bonpocы лиmepаmypы,2002№.3,C.73.作为不同于历史的“一种真实可信的文献”,巴别尔小说不仅具有小说叙述和文体美学价值,而且体现出人文思想和文化反思价值,在20世纪俄国文学史和世界文学史上有着不可低估的价值和影响。

巴别尔小说的叙述之美

早在1920年代,“山隘派”著名文艺理论家阿勃拉姆·列日涅夫(AбpaM ЛeжHeB,1893 -1938)就目光敏锐,见识高远,高度评价巴别尔的小说创作。他认为巴别尔是第一位描写日常生活的俄国犹太小说家,在20世纪俄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巴别尔是第一位以俄国作家、至少是第一位散文作家的身份,进入俄国文学的犹太人。直到现在,我们仅仅是把犹太作家强加入俄国文学。(……他们的作品)与其说是艺术吸引读者,不如说是民族细节更引人注目。只有在巴别尔的手中(犹太人的)敖德萨生活才获得诗学价值。……《敖德萨故事》和《我的鸽子窝的故事》证明,他能够超过趣闻轶事或者民族风情限制的趋势。④AбpaM ЛeжHeB,“И.Бaбeль”,Пeчаmь и peвoлиция,1926,№.6,C.85.

与契诃夫和纳博科夫一样,巴别尔是一个看上去很难与俄国文学传统分离的作家;尽管可以从中找到某些片断与其他作家相似或相近,但谜一样的系列小说集《骑兵军》的大纲,在俄国文学中却是史无先例可循的。⑤Patricia Carden,“Chelkhov,Babel and the Lesser Tradition in Russian Literature”,Modern Language Studies,Vol.3,No.2(Autumu,1973),p.76.在苏维埃早期文学一切尚处于百废待兴之际,在从白银时代文学向苏联文学范式转换之时,巴别尔的凝练华美的《骑兵军》甫一问世,就引起轰动性效应,获得众多作者的模仿和大众读者的瞩目。与“结构松散、杂乱无章、行文诘屈聱牙、刺激神经”的过时文体不同,巴别尔的小说创造了新的古典式文体,故事结构明晰,叙述讲究修辞,追求朴素明晰。虽然“他已经刊印的作品暂时还不算多。可是,如果说他受到密切关注,他的作品被广泛阅读,这未必是夸大其词。已经写了不少评论文章和意见,这些文章和意见引发了文学的和非文学的热烈争论”①[俄]亚·沃隆斯基:《伊·巴别尔》,刁绍华译,《在山口》,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119-120页。。

20世纪初,俄国文学历史传统的革新和现代新文学流派的兴起,共同造就了20世纪俄国文学的第一次辉煌。各种文学流派的艺术手法互相渗透,彼此借鉴,呈现出综合发展的趋势。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经历了各种新流派的冲击,向着表现形式多样化的方向发展。20世纪二三十年代,俄国文学主要有三种不同的创作倾向,即再现客观的现实主义倾向、表现主观的现实主义倾向和讽刺性的现实主义倾向。②黎皓智:《回眸20世纪俄苏文学:传统与艺术经验》,《国外文学》1997年第2期。“再现客观的现实主义倾向”(以巴别尔、马雷什金、维肖雷、绥拉菲莫维奇等为代表)突出小说艺术的叙述性本质,以再现外部世界的广阔性为创作的最高追求,通过外在行为来显示人物性格,与“表现主观现实主义倾向”(以法捷耶夫、列昂诺夫、费定、肖洛霍夫等为代表)和“讽刺性现实主义倾向”(以布尔加科夫、普拉东诺夫、左琴科、伊里夫和彼得罗夫等为代表)彼此渗透,互相影响③黎皓智:《回眸20世纪俄苏文学:传统与艺术经验》,《国外文学》1997年第2期。,共同构成二三十年代俄国丰富多彩的文学画廊,为苏联文学的发展和兴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就小说叙述技巧而言,巴别尔以悖论式艺术风格和复调式叙述策略,为早期苏联小说提供了精致圆润的叙述典范,提升了苏维埃早期文学的质量,并为小说的兴盛创造了必要条件。以第一人称“我”作为故事叙述者或讲故事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塑造人物性格形象;每部小说单独成篇,彼此之间独立,虽没有贯穿始终的情节和线索,但人物和事件前后呼应,相互关联,由此构成一部有特定思想内涵的小说集。这种随意灵活的点线式结构方式与别具一格的写作体裁,上可以追溯至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甚至是开一代小说风气之先的普希金的《别尔金小说集》,下启则可见诸于阿斯塔菲耶夫(В.П.AcTaфьeB,1924-2001)等人的创作。特里丰诺夫(Ю.В.TpифoHoB,1925-1981)等其他作家也多次谈及巴别尔式的“点线勾勒法”对自己创作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当代俄国著名作家罗辛认为:“巴别尔的作品也影响了整整一代苏联作家的创作,像50年代特罗耶波斯基的小说《农艺师手记》、70年代阿斯塔菲耶夫的著名环保小说《鱼王》以及以《滨河街公寓》震撼文坛的特里丰诺夫的写作。”④孙越:《巴别尔:这个掏心窝子的猎人——与俄罗斯作家罗辛的对话》,《中华读书报》2001年2月14日。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Цаpь-pыба,1972-1975)在写作形式、构思谋篇上与《骑兵军》颇多相似之处:它由12篇彼此独立但又相互关联的中、短篇小说组成,由叙述者“我”串联起全作各篇小说,由此组成一部别具一格、独具色彩的长篇小说。《鱼王》中作品或是作者回乡的经历,或是途中的触景抒情,或是回西伯利亚探亲的见闻感受;作品或描述叙述,或分析议论,或夹叙夹议,或述而不议,各自独立成篇,情节完整,又体系严整,浑然一体;作品文笔抒情优美,意境深邃,融抒情与哲理于一炉,从不同侧面提出保护大自然,保持人之本性,维持生态平衡的主题。

就小说叙述理念而言,巴别尔融合传统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两大文学主潮的诗学理念,策略性地使多种文学传统和文化因子融为一体,为苏联早期文学树立了可资借鉴的创作榜样。在大量继承19世纪俄国和欧洲各国文学传统的同时,巴别尔积极借鉴和吸收以俄国白银时代文学为代表的现代主义手法,在多元文化交汇和融合的语境中进行积极的小说创作。他的小说创作并不固步自封,画地为牢,而是兼收并蓄,博采众长,独树一帜,自成一家,呈现出比较鲜明的多元文化特质。巴别尔小说是不同民族文学/文化相融合、碰撞、渗透、交融的产物与结晶,是民族文学/文化面向世界文学/文化时的一种主动选择与有机结合,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小说创作、身份认同、历史书写、文学自在等普世价值与一般意义。换言之,巴别尔小说是俄国现实主义文学与现代主义文学的结合,是文学特殊性与普遍性的融合,更是异质文学融合的鲜活表征。因此,可以如此评价:“巴别尔是苏联20年代最富有特色的短篇小说家之一。他的小说结构匀称,情节发展疾速,风格冷静,语言优美简洁,遣词造句千锤百炼,善于使用句号,以写韵律散文和碎句散文著称。”①张英伦等主编:《外国名作家大词典》,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年,第75页。

简言之,巴别尔的艺术风格是独一无二的。相对诸如普鲁斯特、莫泊桑、契诃夫、纳博科夫等其他短篇小说家而言,无法像用“普鲁斯特式”、“莫泊桑式”、“契诃夫式”、“纳博科夫式”一般,用固定术语来恰切地形容巴别尔的小说创作。不仅如此,即使在巴别尔的小说中,风格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时常变化,不断求变探索,很难用一个词来概括②Peter Constanine,“Foreword”,The Complete Works of Isaac Babel,New York:Norton,2002,pp.29-33.。故此,“巴别尔是为数极少的、走出自己的方式、从不重复自己的作家之一”③Peter Constanine,“Foreword”,The Complete Works of Isaac Babel,New York:Norton,2002,P.32.。

巴别尔小说的文体之特

在1890-1930年间的俄国文坛上,描写犹太主题的俄国犹太作家并不少见。普遍说来,他们既没有巴别尔对艺术的恒心和才气,也没有对俄语的熟练而巧妙的掌握,更没有对历史真实的策略性叙述。“巴别尔是唯一一个以引人注目的艺术而直到今天仍被认同的作家,尽管他被迫沉默了将近二十年。他的声音是极为个性化的,是美妙动听的。”④Encyclopedia of World Literature in the 20th Century,Steven R.Serafined,Vol.1,L-R,Farmington Hills:James Press,1999,P.179.

20世纪二三十代俄国文学由多声向单声转换之际,巴别尔的小说创作模糊了文学范畴归属,消融了文学界限组合,形成独具一格的现代主义式的现实主义文学。就范畴所属而言,巴别尔小说虽然描写革命与战争等时代主题,字里行间却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既不完全属于主流文学,也不完全属于边缘文学,而是模糊了主流文学与边缘文学之间的范畴;就界限组合而言,巴别尔小说文笔简洁洗练,叙述干净紧凑,具有很高的艺术审美价值,起承转合处充满民间俗语与格言警句,借用大量具有时代特征的雅俗共赏的语言,既不完全归属严肃文学,也不完全归属通俗文学,消融了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的界限。正因如此,美国当代作家、评论家辛西娅·奥捷克认为:“巴别尔是20世纪堪与卡夫卡相比肩的欧洲作家:他们在语言、风格和气质方面各不相同;但是他们兴奋点的彼此相交于思想观点。他们每个人都是内心意识剧烈动荡的犹太人;每个人年轻时都目睹过屠犹暴行,卡夫卡在文明的布拉格,巴别尔则处于曾严厉推动合法限制犹太人的沙皇统治之下;他们都创造了一种现代主义文学风格(a type of literary modernism),掀起一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活动,这种风格不可磨灭,无人可模仿;因为令人惊奇的多样化经历是彼此分开的,不可复制的,故此在巴别尔散文的源泉中,没有作家能有力地声称是他的追随者。”⑤Cynthia Ozick,“Introduction”,The Complete Works of Isaac Babel,New York:Norton,2002,pp.13-14.

在20世纪世界文学之林,短篇小说取得前所未有的成绩。在创作实绩上,短篇小说成果丰硕,名作如林,名家辈出;在发展态势上,势头旺盛,拥有世界性品格与普遍性价值;在艺术形态上,以完整的故事、波折的情节和冲突的性格而见长,以片断的情境、破碎的细节和奇特的对话而取胜,不同观点和技巧相互渗透彼此借鉴。⑥周启超:《不俗的成绩,亮丽的景致:20世纪外国短篇小说艺术》,《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在20世纪俄国上半叶,精悍短小的“故事体”或“讲述体”(cкaз)小说,回应着此一时代破碎凌乱的情绪特征,成为彼时彼刻作家青睐的创作文体,在众多不同的文艺流派和大相径庭的文学团体中,兴盛一时。高尔基、阿·托尔斯泰等新浪漫主义者,布宁、扎伊采夫(Б.К.ЗaйцeB,1881-1972)、安德烈耶夫(Л.H.AHдpeeB,1871 -1919)等古典散文传统的承继者,库普林(A.И.КупpиH,1870-1938)、阿韦尔琴科(A.T.ABepчeHкo,1881-1925)等新现实主义者,索洛古勃(Ф.К.Coлoгуб,1863-1927)、布留索夫(В.Я.БpюcoB,1873-1924)等现代主义者,以及巴别尔、左琴科等独立不倚的一流作家,在很大程度上都积极实践着故事体小说的创作①[俄]叶·德米特里耶娃:《二十世纪初的俄罗斯故事体小说》,周启超主编:《白银时代·小说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第1-8页。,且以短篇小说创作而闻名于世。可以说,白银时代是20世纪俄国短篇小说名家辈出、精品独多、收获颇丰、繁荣空前的季节②周启超:《不俗的成绩,亮丽的景致:20世纪外国短篇小说艺术》,《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

作为叙事文学中的一个最为灵活、最具弹性的文类和品种,短篇小说的艺术手法、艺术功能、艺术理念在20世纪的百年变迁中不断吐故纳新,更迭轮回,求新求变,流光溢彩。传统短篇小说中的核心元素——诸如故事性、情节性,在20世纪现代主义潮流中遭遇挑战,发生嬗变。非情节型小说或无故事型小说应运而生,在表现内容上呈现出“内向化”,在表现形式上具有“散文化”,在表现意境上体现“象征化”。③周启超:《不俗的成绩,亮丽的景致:20世纪外国短篇小说艺术》,《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不过,20世纪短篇小说的蓬勃发展,并没有完全颠覆情节型小说和故事型小说的生活与发展空间,并没有淹没乃至窒息它们的美学理念和艺术技巧。19世纪短篇小说对故事完整性、情节波折性、性格冲突性等要素的重视,与20世纪短篇小说对片段的情节、破碎的细节和奇特的对话等特质的青睐,可谓各得其妙,各居其所,各有千秋,相得益彰。以短篇小说创作而饮誉世界文坛的一流作家,在法国有安·莫洛亚(Andre Maurois,1885-1967)与马·埃梅(Marcel Ayme,1902-1967)等,在美国有厄·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1899-1961)与舍·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1876-1941)等,在俄国有伊·布宁(И.A.БуHиH,1870-1953)与巴别尔等,在意大利有路·皮兰德娄(Luigi Pirandello,1867-1936)与阿·莫拉维亚(Alberto Moravia,1907-1990)等,在阿根廷有豪·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等,在日本有芥川龙之介(Akutagawa Riunosuke,1892-1927),诸如此类。无论在艺术技巧层面上,还是在诗学理念层面上,短篇小说的创作艺术都得到重大进步与明显提升,审美形态获得多姿多彩的展示与五彩斑斓的革新,呈现出形态的多元化、手法的多样化和风格的复调化特征。

在世界文学视野和文学谱系中,巴别尔对俄国叙事小说艺术的继承与突破,对世界小说叙事艺术的巨大贡献,在于他以娴熟的艺术将富有地域性和民族性的文学特质审美地统一在一起,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法和诗学理念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形成多样化的复调小说。巴别尔在20世纪俄国小说史上占有不可或缺的经典席位,在世界小说史上享有重要的文学声誉,在于他以审美的力量消弥了严肃文学与通俗小说的范畴界限,以布鲁姆所谓的“娴熟的形象语言、原创性、认知能力、知识以及丰富的词汇”④[美]哈·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20页。,模糊了主流文学与边缘文学的艺术界限。巴别尔对俄国乃至世界作家小说创作的极大启示和重要意义,对处于动荡转折时期知识分子立身处世的多样启示,在于他在小说艺术中以悖论式艺术风格描写社会生活中的重大主题,回应当下时代文化中的关键现象,以复调式叙述策略来巧妙而隐蔽地表达自己对人性的关怀、对现实的观照和对历史的思考。

作为具有比较强烈的犹太民族意识的俄国作家,一方面,巴别尔以历史变迁、社会发展、思想激荡的进程中的重大现象(革命和建设)为创作主题;另一方面,他以具有强烈地域性的族群共同体(南俄犹太人)为观察对象,抒发胸怀,表达心意。由此,巴别尔和他的小说创作引起来自各方的普遍关注。阅读他的小说,虽然“不会使人变好或变坏,也不会使公民变得更有用或更有害”,却能“让我们知道如何对自己说话和怎样承受自己”,“增进内在自我的成长”。①[美]哈·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年,第20页。在给读者带来无限的审美愉悦和精致的语言快感的同时,巴别尔小说还可以引导读者思考更宽广的文化向度与历史记忆等不同层面的问题。由此,巴别尔的小说不仅仅具有强烈的文学价值,而且包含着深厚的文化意蕴。

巴别尔小说的思想之光

20世纪20年代,随着内战的逐渐结束,苏联国内社会生活日益稳定,文学创作日益活跃,文艺团体蓬勃发展,呈现出明显的多元化局面。普拉东诺夫的小说《切文古尔》(ЧeвeHгyp,1929)尝试采用意识流手法,散发出精神分析理论的气息和反乌托邦的色彩;左琴科、布尔加科夫和普拉东诺夫积极实验夸张怪诞的手法,曲笔反映现实针砭时弊;皮里尼亚克的《荒年》(Гoлый гoд,1920)用自然主义式笔法描写社会阴暗面,关注人的精神世界和思想变化;扎米亚京的小说带有强烈的印象式色彩,彰显超越阶级的人道主义;巴别尔以《骑兵军》关注战争的惨烈和人性的复杂,曲折表达对历史文化的思考;帕斯捷尔纳克从语言角度入手,对诗歌做出大胆的试验和革新,成为俄国先锋派诗歌的前导;沃洛申(M.A.ВoлoшиH,1877-1932)追求诗歌的新形式和新手段,带有神秘主义气息和象征主义色彩。彼时彼刻的文学创作潮流表现出比较鲜明的试验特色和浓厚的求新趋向,“使得这个时代有一种特殊的风光,连文学方面都受到熏陶,洋溢着积极的、创作的精神”②[美]马·斯洛宁:《现代俄国文学史》,汤新楣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289页。。

巴别尔通过系列小说集《敖德萨故事》(1923)赢得不菲的文学声誉,而简练的文字表述、清丽的话语形象、瑰丽的艺术风格、多变的艺术手法、非凡的意象剪接、斑斓的色彩呈现,则开启了通向《骑兵军》的叙述之途。通过《骑兵军》(1926)对哥萨克骑兵的印象式描写,巴别尔终于确立了凝练的语言和独特的风格。在相当程度上,巴别尔小说反映出苏联早期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蕴含着相同的诗学诉求或相近的主题、文风、手法,展现着彼时彼刻文学艺术的试验求变和探索求新的特色。俄裔美籍学者亚·茹尔科夫斯基认为,巴别尔在主题(比如妓女、品茶、战争等)等方面继承了俄国文学传统,受到托尔斯泰等经典作家的诸多影响,同时与以莫泊桑为代表的法国文学联系紧密,一改19世纪俄国文学悲伤、沉重、忧郁的文风,给1920-1930年代的俄国文坛带来一股前所未有的青春、阳刚、幽默、快乐,开苏维埃早期小说一代风气、写法、叙事、意蕴之先,在很大程度上革新了俄国小说诗学。③[美]亚·宙克沃斯基:《妓女与喝茶:巴别尔小说中的俄国和西方母题》,王立、铁晓娜译,《俄罗斯文艺》2004年第1期。此处“宙克沃斯基”译为“茹尔科夫斯基”为佳。若尔科夫斯基(A.К.ЖoлкoBcкий/A.C.Zholkovsky,1937-),当代俄裔美籍著名语言学家、文学研究者、作家,著名文学-文化研究学术研究期刊《新文学评论》编委之一,在欧美斯拉夫学界广为人知,颇有影响。1959年毕业于国立莫斯科大学语文系,1969年在莫斯科大学东方语言研究所获得语言学博士学位,1979年移居美国,曾在欧洲数所重要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先后任教蒙特利尔大学(1977-1979)、阿姆斯特丹大学(1979)、康乃尔大学(1980-1983)、南加州大学(1983-)。先后著有《主题与文本》(Themes and Texts,1984)、《漫游的梦》(Блyждающиe cHы,1992,1994)、《巴别尔》(Бабeль/Babel,1994,与M.Б.雅姆波尔斯基合著)、《左琴科:怀疑诗学》(Mиxаил ЗoщeHкo:Пoэmика Heдoвepия,1999)、《俄国诗歌论文选》(ИзбpаHHыe cmаmьи o pyccкoй noэзии,2005)、《巴别尔的一篇半小说》(Пoлmopа pаccказа Бабeля,2007)等近30部学术著作,发表近200篇学术论文以及一系列回忆录、访谈。详情参阅http://dornsife.usc.edu/alik/。巴别尔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了善与恶、爱与恨、美与丑的交织,在动荡的年代将平凡的人与事、生与死、情与思的并置写得非同一般,其作品可谓是“黑海的欢乐与圣经的忧伤之结合”(翻译家戴骢语)。巴别尔以充满色彩的生花妙笔,把俄国南方灿烂的阳光带进了20世纪俄国文学,也为20世纪上半期的俄国犹太人的命运撰写了一部悲伤的编年史。就内容而言,巴别尔的创作目的,或许是通过对充满矛盾统一的生活场景的描写,来表达对时代的嘲讽(也包括自嘲);就形式而言,或许是通过时代和现实所提供出的多样化资料和狂欢化素材,来实现声音与意识、叙述技巧与文学体式的复调,营造文学、审美和文字的狂欢①刘文飞:《巴别尔的“双重身份”:〈敖德萨故事〉》,《大公报》第841期。。这应该是巴别尔在20世纪俄国文学中的独特价值和意义所在。

巴别尔的小说具有显而易见的艺术审美价值:“他的人物语言色彩之鲜明,情感冲突之激烈,情节展开之急剧,场景更换之突兀,细节描写之细腻,故事结构之严谨,叙事笔调之冷峻,乃至他对作品精雕细刻反复修改的创作态度都独具风格,深受好评。”②周启超:《不俗的成绩,亮丽的景致:20世纪外国短篇小说艺术》,《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2003年第3期。同时,他的小说也具有深远宽广的人文关怀价值:

对稍后的苏联作家,伊萨克·巴别尔尚未有显而易见的影响。除在苏联时期这种学徒身份在政治上的不受欢迎之外,他的声音具有异乎寻常的独特性,任何人想仿效他的风格都是很困难的。然而,这种独特性正是他的(个人和艺术魅力)力量之所在。他比其他同时代苏联作家更巧言善辩,在20世纪剧烈变化这一时期,他坚持并高举着个性主义意识的回音(the reverberations on the individual consciousness)。在可以公正地谈论革命的俄国当下,巴别尔关于革命事件的观点已然进入主流话语。在所有伟大的文学中,他所从事的问题已远远超出即时的历史语境,包含着更为广阔的关系问题。在一个充满暴力变化的敌对世界,如何过一种真正的人生,成为一个永恒的问题,并随着变化速度在俄国的促进和加剧而变得更为急迫。这一问题,是巴别尔所有作品中最根本、最重要的主题,而他所达到的诚实真挚和艺术特质,则确保了他得到适当而中肯的评价。③Charles Rougle,“Isaac Emmanuilovich Babel”,Russian Prose Writers between the World Wars,edited by Christine Rydel,Vol.272,Thomson:The Gale Group.Inc.,2003,P.20.

简言之,伴随着20世纪初的社会革命、文化启蒙和思想解放,在从多元复调性文化局面向一元单声道文化范式转换之际,巴别尔以鲜明的个性式话语从主流的集权式政治话语中悄然逸出,树立不同于主流话语的精英反思式品性,体现出不同于主流价值观念的族群特色和利益诉求。巴别尔在20世纪俄国的接受研究与意识形态、社会改革和思想论争之间的关系,给世人提供了一个观察百年来俄国社会精英和时代话语走向的思想标本④王树福:《巴别尔接受史:俄罗斯精英话语的裂变与重组》,《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6月29日。。

巴别尔小说的文化之思

巴别尔以极具个性的文艺创作,表达着文学的多样诉求和自己的深层考量,见证着离散及漂流的年代里知识分子与作家共同的命运,书写着历史的残暴如何改变文学以及文学批评的经验。此外,巴别尔还是20世纪集权主义悲剧的一个重要象征。由此,巴别尔所有作品,包括以前不为人知的手稿的收集、整理、编辑和出版,具有重要的启蒙意义。在巴别尔已然拥有不朽文学声誉的今天,阅读巴别尔小说是一种意义深远的体验。⑤Richard Bernstein,“Isaac Babel May Yet Have The Last Word”,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Jul 11,2001.同时,巴别尔还是20世纪历史时代的最佳例证之一:他的小说断断续续,充满印象感,与普鲁斯特和卡夫卡同属一个范畴;巴别尔是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自然主义者,他如同真正经历过的那样去描写世界,但却以一种将客体和观念人格化的眼睛来描写亲身经历,同时夸大人性的复杂和畸形。①Richard Bernstein,“Isaac Babel May Yet Have The Last Word”,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Jul 11,2001.

巴别尔的小说象征着剧烈世变之下,复杂人生之中,芸芸众生之下,一个知识分子所做的现实决定:虽然离家弃乡,颠沛流离,逃离了母体文化,他在异质文化中反而成为自己族群文化的代言人,并为母体文化添加了一层浑厚的世界向度。不仅如此,巴别尔小说形象地展示了一位年轻而博学的犹太知识分子,如何因为革命战争而改变人生轨迹,被迫走南闯北背井离乡,坚守着自己的人生原则;塑造出一位本色的良知作家,在肃杀冷酷的集权时代隐蔽而巧妙地思考小说与人生、文学与历史、族群与国家等层面之间的关系。由此,身处剧烈转型和文化变迁时代的知识分子,需要福柯所说的“不屈不挠的博学”,借用萨义德的话:“这包含了一种戏剧感和起义感,善用一己罕有的发言机会,博取观者的注意,比对手更具有才智、更善于辩论。既没有职位要守护,又没有地位要巩固、防卫的知识分子,具有某种根本上更令人不安的特质;因此,自我嘲讽(self-irony)多于自吹自擂,直言坦率多于吞吞吐吐。然而,不容回避的则是无可逃避的现实:知识分子的这种代表既不会使他们成为权贵的朋友,也不会为他们赢得官方的头衔。这的确是一种寂寞的处境,但是总比凑在一起漠然处世的状况要好。”②[美]爱德华·W·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8页。这种自我身份定位的立场对“知识分子遭遇政治”或身处“权力中的知识分子”而言,有重要的启发意义和价值。

作为“一位无与伦比的短篇小说大师”③В.C.БaeBcкий,Иcmopия pyccкoй лиmepаmypы XX вeка:КoMneHдиyM,M.:Языки CлaBяHcкoй КульTуpы,2003,C.134.,在今天,“巴别尔被广泛视为20世纪最重要的短篇小说作家,苏联时期无可置疑的短篇小说大师。在1920年代中期,他就已经取得相当可观的文学声誉,到1939年在斯大林清洗中被捕为止,一直是苏联文坛上风靡一时的人物,如果不极端地以作品数量来算的话。”④Charles Rougle,“Isaac Emmanuilovich Babel”,Russian Prose Writers between the World Wars,edited by Christine Rydel,Vol.272,Thomson:The Gale Group.Inc.,2003,p.4.同布尔加科夫、扎米亚京等同时代作家类似,巴别尔生前名声鹊起,享誉一时,却因为独特的写作方式和不合时宜的言论作品而归于沉寂。时光变幻,其身后因作品的恒久价值而重被发现,回归文学史,成为20世纪上半期文学史中的重要作家。巴赫金曾言,“每个时代都会按照自己的方式重新推重一批属于最近的过去的作品。经典作品的历史生命,实际上就存在于对它们在社会意识形态上进行重新推重的过程之中”;在“新的背景下”,作品展开“越来越新的内涵因子”。⑤M.M.БaхTиH,Bonpocы лиmepаmypы и эcmemики,M.:XудoжecTBeHHaя лиTepaTуpa,1975,C.231-232;M.M.БaхTиH,Эcmemика cлoвecHoгo mвopчecmва,M.:ИcкуccTBo,1979,C.331-332.伴随对作品追补性的发掘和诠释性的解读,巴别尔的文学声誉也发生偏移变迁,在20世纪俄国文学史上逐渐由边缘走向中心,由幕后走向前台。这种重新发现与价值评估的趋势,在欧美斯拉夫学者撰写的俄国文学著述中得到鲜明体现,在俄国学者近来推出的文史著述中得到部分验证。

在多元文化氛围中,20世纪俄国犹太作家巴别尔的双重性身份,给他带来无法回避的对身份认同和文化归属的焦虑,其小说创作也体现出不同文化彼此交融、碰撞、渗透、共生的特质。由此,他的小说在保留若干犹太痕迹或犹太气质的同时,表现出非犹太性的创作倾向。巴别尔以与众不同的方式最大限度地把犹太性和世界性、俄国特色和欧洲特色整合为一体或协调一致,在一定意义上成为世界化的作家或具有世界性的文学现象。一如美国斯坦福大学斯拉夫系教授格·弗瑞丁所总结:

作为一位短篇小说大师,巴别尔可能是俄国取得第一流真实声望、享有广泛国际声誉的第一位苏维埃散文作家。他继续影响——直接通过他的作品,也通过文艺批评和学术著述——我们今天的文学。尽管拥有许多称赞,作为一个在同时代人眼中是天资极高、有神秘倾向的人,巴别尔仍然是俄国现代主义中最难以理解的作家之一。即使是他的文集也是不确定的,从来未能完全编选。然而,他希望被广为人知的作品,实际上也是他最著名的作品,却在苏联从1926年问世以单行本发行了35版,并已经被翻译成欧洲的几乎所有语言。与文学声望相反,公认的巴别尔遗产却极为简洁紧凑。从开始到完成,绝大部分的作品都是在1921-1926年间完成,它包含三部主要故事集、两部戏剧和一些短篇小说草稿——所有这些恰恰刚好可以组成一部平均大小的文集。它们所有大约占巴别尔现存创作的一半:电影手稿、早期小说、报刊速写、一本译作和少数在巴别尔生前仍未能发表的故事。①Gregory Fredin,“Isaac Babel”,European Writer:The Twentieth Century.Ed.George Stade.Vol.11.New York:Scribner’s Sons,1983,P.1885.

中心与边缘之间的魅力

作为“苏联文学界一位很善于博采众长的专家”②孙越:《巴别尔:这个掏心窝子的猎人——与俄罗斯作家罗辛的对话》,《中华读书报》2001年2月14日。,巴别尔小说价值主要体现在:在叙述诗学层面,它融合现实主义文学和现代主义文学的诗学理念,策略性地使多种文学传统和多样文化因子融为一体;在文体美学层面,它以审美的力量消弥严肃文学与通俗小说的范畴界限,开创了俄国犹太文学的新局面;在人文思想层面,它把阳光幽默的南俄写进20世纪俄国文学,为20世纪上半期的俄国犹太人撰写了一部悲伤的编年史;在文化反思层面,它见证着离散及漂流的年代里知识分子与作家共同的悲剧命运。巴别尔其人其作充满难以言说的悖论和难以言尽的谜语,如同中心里的边缘,主流中的支流,官方中的民间,异端中的主流,同类中的异端。他一直游离于犹太文化与非犹太文化、俄国文化与非俄国文化、知识分子与非知识分子之间,徘徊在官方文学与民间文学、革命文学与非革命文学、主流意识与非主流意识之间。作家爱伦堡指出:“巴别尔和谁都不像,也没有人可能会像他。他总是按自己的方式写自己的东西;他和其他作家的区别不仅仅在于其独具特色的写作手法,而且还在于对世界的独特理解。”③Илья ЭpeHбуpг,“И.Э.Бaбeль”,ИзбpаHHoe,MиHcк:MacTaцкaя лиTepaTуpa,1986,C.3.可以说,巴别尔“构成了20世纪俄国文学中最难解的谜之一,他的身份、经历和创作风格都体现出了某种意味深长的‘双重人格’”④刘文飞:《巴别尔的“双重身份”:<敖德萨故事>》,《大公报》第841期。。总之,巴别尔其文其作常常超越语言、逻辑和文学流派的藩篱,成为20世纪俄国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其情其思往往超越时空、族群和意识形态的桎梏,成为后人应对潮流和安身立命的思想资源。正是多元文化的对立与交融、矛盾与统一、对抗与汇集,成就了作为“国际”而非“民族”⑤[俄]亚·沃隆斯基:《伊·巴别尔》,刁绍华译,《在山口》,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年,第143-144页。现象的巴别尔小说。

责任编辑:寇金玲

Between Center and Edge:On the Value of Babel’s Novels

Wang Shuf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Hubei,430079;
Center of Russian Language,Literature and Culture,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Heilongjiang,100870)

Abstract:As a famous master of fiction in the 20th century,Isaac Babel occupies an important place in the history of Russian literature and the value of his novels is mainly reflected in the following four aspects.On the narrative poetics,it integrates the poetic ideas of realistic literature and modern literature,and blends many kinds of literary traditions and cultural factors into one.On the style aesthetic,it eliminates the boundaries between the serious literature and popular fiction with its aesthetic power,and creates a new situation for Russian Jewish literature.On the humanities,it takes the sunny and humorous south Russia into the 20th century Russian literature and writes a sad chronicle for Russian Jews during the first half of the 20th century.On the cultural reflection,it bears witness to the tragic fate of the intellectuals and writers in the age of the dispersion and the drifting.In a word,through Babel's fiction,we can not only touch Russian social history and ideology from 1920 to 1940 years,but also study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Silver Age literature to the Soviet literature.

Key words:Babel’s fiction;narrative;style and aesthetics;ideological connotation;humanistic reflection

基金项目:①本文为湖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认同与疏离:巴别尔小说研究”(2013201)、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研究”(13&ZD128)和华中师范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重大培育计划项目“文学伦理学批评实践研究”(CCNU14Z02005)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王树福(1980—),男,山东临沂人,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博士,湖北文学理论与批评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

*收稿日期:2015-12-15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73(2016)01-008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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