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民生
春节是中国最盛大、最热闹的一个古老传统节日,有着丰富的社会历史文化内涵。春节是在不断的历史演变发展中得以确立的,节事、节物随着时代变化经常更新、增减。在经济、文化大发展的宋代,在经济、文化高峰所在的宋代京师汴京,这一节日呈现出异彩,并深远地影响了后代,那就是木板年画的创制与普及。
木版年画的出现,是雕版印刷、年画、造纸术三种工艺发展、融合的结果。前提是手工业发展,雕版技术提高,城市人口的密集和文化需求的增多,对新年喜庆和美术作品年画有更多、更高的追求,商业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的自由发展、绘画水平的提高与人才的众多,也使木板年画行业的兴起成为可能。
雕版印刷是我国古代一大发明,大约创始于唐朝,唐朝中后期普遍使用。典型事例是唐文宗太和九年(835),东川节度使冯宿报告:“准敕禁断印历日版。剑南、两川及淮南道,皆以版印历日鬻于市。每岁司天台未奏颁下新历,其印历已满天下。有乖敬授之道,故命禁之。”①(宋)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一六〇《帝王部·革弊二》,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932页。南方不少地区民间已经广泛使用印版印刷每年的日历,显然因为需求众多,销售利润丰厚,而且发行早于朝廷颁布新历的时间,令官方尴尬,因而予以禁止以维护日历的权威性。由此透露出朝廷似乎仍使用传统的抄写方式传录,故而速度远远慢于板印。之所以有此推测,是因为一直到北宋真宗时期,朝廷才开始板印日历。“国家三年一修郊礼,必有肆赦,寇莱公尝议模印以颁四方,为众所沮而止。其后,外郡覆奏赦书字误,沂公始举寇相之议,令刑部锁宿雕字人模印颁行。因之,日官乞每年颁历日亦雕板印行。旧每岁募书写人,所费三百千,今模印则三十千。仍有沮议曰:‘一本误则千百本误。’沂公语之曰:‘不令一字有误可矣。’自尔遵行不改。”②(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一,景德二年九月戊午注,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1366页。宋真宗前期寇准担任宰相时,就提出板印南郊大礼的赦书,但被保守的众官所抵制,没有能够实行。景德年间王曾出任宰相后,才落实板印,同时也促进了发行量更大的日历板印发行。结果不仅速度提高,成本大大降低,仅是原来抄写费用的十分之一,从而极大提高了官方推广应用雕版印刷的积极性。至此,官方雕版印刷才广泛展开。
版画随之相伴兴起。敦煌石窟中发现唐懿宗咸通九年(868)的木刻本《金刚经》,其中就有木版印制的佛像,是已知最早的木版画。宋代进入雕版印刷史上的黄金时代,书籍刻印迅速发展,板印技术不断提高与普及,板印神像也普遍流行。如开封的寺院里就存有不少佛像印版,供人们摹印。熙宁六年(1073)正月,日本僧人成寻在开封太平兴国寺“从当院仓借出五百罗汉模印,七人各一两本摺取”;三天后,又“借出院仓《达摩六祖》模摺取”。③[日]成寻著,王丽萍校点:《新校参天台五台山记》卷六,煕宁六年正月廿五日,正月廿八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5、528 页。意思是从寺院仓库中借到五百罗汉和《达摩六祖》像的印板,自己印制若干本折叠收藏,带回日本。宋徽宗朝的节日期间,开封市场上大量发放板印神像:“日供打香印者,则管定铺席,人家牌额,时节即印施佛像等。”④(宋)孟元老著,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三《诸色杂卖》,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73页。香印即给香料造型和印字的模具,与板印图画同属一个工艺,专业制造、销售者逢节日则兼印佛像等免费发放给顾客。
接着考察年画。古代年画即“门神画”,是年画中最早、最主要的一个类别,也是本文所述狭义的年画,为我国独特的一种绘画体裁和常见的民间工艺品之一。门神起源于汉代门户上所贴的“神荼”、“郁垒”等神像,是最早的新年习俗之一,逐渐发展普及。而年画形成于独立画种,最迟当在五代北宋之际。⑤薄松年:《中国年画史》,沈阳:辽宁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6页。不过尚是手绘的图画。早期的年画如南朝时期的荆湖地区,据当时的《荆楚岁时记》记载:“岁旦绘二神,披甲持钺,贴于户之左右,谓之门神。”北宋中后期的吕原明(吕希哲)《岁时杂记》云:“除夕图画二神形,傅于左右扉,名曰门神户尉。”⑥(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五《绘门神》,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9页。所言“图画”的门神,难以判定究竟是手绘呢?还是板印呢?然而,既然木板年画是新形式,理应有不同表述,仍言图画,似与前代一样为手绘的门神。
不要忘了木板年画是印在纸上的,还必需与手绘不同的纸张。比如除了柔韧耐久、最好经得起日晒雨淋外,表面还应平滑洁白,易受墨色。宋元时期“为中国传统造纸技术的全面成熟阶段”,宋代造纸业获得大发展,出现了世界上第一部关于纸的专著——苏易简的《文房四谱·纸谱》,并进一步扩大了原料来源,多用桑树皮、楮树皮、竹子、芦苇、麦秸、稻草、海苔、藤等纤维植物造纸,尤其是竹纸的兴起和皮纸的全面发展,影响最大。⑦卢嘉锡总主编,潘吉星著:《中国科学技术史·造纸与印刷卷》,北京: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85页。质量也大有提高。所谓“唐纸则硬黄、短帘”。①(明)朱谋垔:《画史会要》卷五《古绢画》,朱和平、郭孟良主编:《中国书画史会要》,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45页。宋代纸张的显著特点是:柔韧耐用,厚实光白,不易受潮,没有抄纸晾晒时留下的厚薄不均的帘痕,深受后代的赞赏:“宋纸柔韧敌唐绢”,②(清)祁寯藻:《谷曼谷九亭集·后集》卷一〇《宋拓蜀石经残本歌》,太原:三晋出版社,2011年版,第385页。“宋纸于明望之无帘痕”。③(明)陈继儒:《陈眉公著作集·妮古录》卷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4页。明代祕阁书籍中的宋板书,“多以官府文牒翻其背以印行者,如《治平类篇》一部四十卷,皆元符二年及崇宁五年公私文牒牋启之故纸也,其纸极坚厚,背面光泽如一,故可两用。若今之纸不能尔也”。④(明)张萱:《疑耀》卷三《宋纸背面皆可书》,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9-50页。明人高濂指出:“松江近日谭笺,不用粉造,以荆川帘纸褙厚,砑光,用蜡打各色花鸟,坚滑可类宋纸。”⑤(明)高濂:《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卷中《论纸》,成都:巴蜀书社,1988年版,第528页。则是宋纸有坚滑的特点。明人李日华说道:“余见松雪公书多矣,此卷独得白宋纸,坚细润滑,莹然如玉,宜其书之化而不覊,终七千余言,而无一滞笔也。”⑥(明)李日华:《六砚斋笔记·六砚斋三笔》卷一,上海:中央书店,1936年版,第7页。强调了宋纸具有“坚细润滑,莹然如玉”的特点。纸张产量和质量的大发展,为木板年画的诞生与普及奠定了良好的物质基础。
年画制作形式发生巨大变化的时间是在北宋后期,地点是在首善之地的东京开封,木板年画应运而生。
传说中能打鬼驱除祟的钟馗神像,是最早的门神。相传唐玄宗曾久病不愈,因梦见钟馗捉鬼而康复,便命后世誉为画圣的吴道子将其图画,并颁发官府,以辟邪驱鬼。到了北宋后期,开始印制普及。熙宁五年(1072),宋神宗将皇宫中所藏吴道子画的钟馗像颁出,“令画工摹搨镌板,印赐两府辅臣各一本。是岁除夜,遣入内供奉官梁楷就东西府给赐钟馗之象”。⑦(宋)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三《杂志》,沈括原著,杨渭生新编:《沈括全集》,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85页。最珍贵的绘画作品得以刻板印刷,不仅颁赐朝廷高官,还在除夕夜再次颁赐,无疑具有门神年画的性质,成为木板年画最早的确切历史记录,也是木板年画的首次朝廷印刷发行。
不久,开封民间便呈现出普及的趋势。孟元老记载:“近岁节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卖干茄瓠、马牙菜,胶牙饧之类,以备除夜之用。”⑧(宋)孟元老著,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一〇《十二月》,第943页。这条最早记载民间木版年画的珍贵史料,揭示了以下四点历史意义:其一,这些年画是模板印制的;其二,这些年画以门神为主,还有钟馗等辟邪、吉祥的神像和春联;其三,这些年画是用于除夕张贴的;其四,热闹的年画市场反映了木板年画商品化、普及化,既表明除夕贴年画已成民俗,也意味着木版年画制作的产业化。
可以肯定地说,民间木板年画绝非宋徽宗时期突然出现,开始时间应当更早,熙宁年间宋神宗板印钟馗门神颁赐大臣,应是顺从民俗的举动,也即当时民间已有。但从上文引用吕希哲《岁时杂记》所言门神仍多为手绘而论,可知其时板印尚未普及。陆游载:“吕公论著,实崇宁、大观间。”⑨(宋)陆游:《陆游集·渭南文集》卷二八《跋吕侍讲岁时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253页。即《岁时杂记》记录的内容,集中于宋徽宗前期的1102-1110年之间。到了政和(1111)以来的孟元老时代,⑩孟元老于崇宁二年(1103)随父到京时,尚在幼年:“仆从先人宦游南北,崇宁癸未到京师,卜居于州西金梁桥西夹道之南。渐次长立,正当辇毂之下。”(孟元老著,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序》,第1页)只有“渐次长立”成年以后,才能有识见记忆。且该书为南宋高宗绍兴中所追记,因此应是政和至宣和(1111-1125)以来的见闻,与吕希哲所记正相先后。才在开封普及。由于没有发现确切史料,只能笼统地说木板年画兴起于北宋后期。
既然是追求吉祥喜庆的年画门神,不会是单纯的黑墨颜色,应当是彩色艳丽的。1973年在西安发现的金代版画《东方朔盗桃图》,就采用淡绿和淡墨两色套印,有关学者认为“开彩印版画之先河”。⑪薄松年:《中国年画艺术史》,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页。就发现的实物而言,该论断并无不当。但实际上,北宋已有复色或套色木刻年画。皇祐元年(1049),宋仁宗“敕待诏高克明等图画三朝盛德之事,人物才及寸余,宫殿、山川、銮舆、仪卫咸备焉。命学士李淑等编次序赞之,凡一百事,为十卷,名《三朝训鉴图》。图成,复令传摹镂版印染,颁赐大臣及近上宗室”。①(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六《训鉴图》,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1页。将如此复杂的绘画刻成版画实属高明,更值得注意的是“印染”二字中的“染”字,印出的可能是彩色版画。再者,至少到北宋后期,开封等地出现了雕版印染技术。政和三年(1113),宋徽宗诏:“后苑作制造御前生活所翻样打造缬帛,盖自元丰初置,以为行军之号,又为卫士之衣,以辨其奸诈,遂禁止民间打造。日来多是使臣之家雇工开板,公然打造,更无法禁。仰开封府候指挥到,除降样制并自来民间打造二红相缬外,并行禁止。其外路亦不许打造、客旅兴贩入京。违者以违御笔论,许人告,赏钱三千贯文。所有缬板,许人陈首,赴府送纳焚毁。仍令出榜,委四厢使臣告示后,限五日,有犯依此施行。”②(清)徐松:《宋会要辑稿·刑法》二之六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316页。由此可得到的信息是:1.朝廷染制专用彩色花纹绢帛,用于皇帝护卫部队特殊军服以及部队行军的号令旗帜之类,说明比较复杂;2.一些官员私自雇工雕制军队专用印版,民间则前此一直有相对于大红的“二红相缬”,即用相州(今河南安阳)著名的茜红颜料雕版印染技术和产品;3.雕版彩印技术与年画漏版印刷一致,为版画、木板年画的出现与发展提供了技术和佐证,并使复色或套色木刻年画成为可能,也即宋代开封的木板年画是二色或更多色彩。
关于汴京套色木板年画,比较确切的证据是:“靖康已前,汴中家户门神多番样戴虎头盔,而王公之门,至以浑金饰之。”③(宋)袁褧:《枫窗小牍》卷下,《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4781页。显然是套色门神,至少贵族之家的门神套印了金色。虽然史料中并未显示“番样门神”即少数民族模样的门神是板印而成,但既然是汴京居民的门神“多番样”,少说也有数万户乃至十余万户,便可以断定不可能是手绘而是批量印制。由此还可以看出,当时开封门神图案不是长期不变,而是时有创新,店家通过新奇的门神博取顾客欢心,竞争市场。
北宋灭亡以后,包括木板年画在内的京华文明在汴京烟消云散,但并未消亡,反而成为迅速扩散全国的契机。例如,宋室的北狩南渡最为典型。朝廷南下到杭州后,“都下自十月以来,朝天门内外竞售锦装、新历、诸般大小门神、桃符、钟馗、狻猊、虎头,及金彩缕花、春帖幡胜之类,为市甚盛。……至除夕,……及贴天行贴儿财门于楣,……率多东都之遗风焉”。④(宋)周密:《武林旧事》卷三《岁晚节物》,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7页。与汴京情景一脉相承。向北方的传播是同一历史背景的另一种方式。金兵灭宋以后,在汴京大肆掠夺:“又取索帑藏所有,应礼乐之具,服用之物,占天之璇玑,传国之宝玉,上自珍异,下及粗恶,悉取之。工匠、人口、医官、乐工、妓女、内侍,以至后苑、八作、文思院及民工,悉取之,约十万口。父子夫妇,生相别离,及提老携幼,系累而去,哭声动天地。”⑤(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九九,《杂著·私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33页。其中包括图籍版刻:“金人既破京城,金帛、子女、象马、宝贝尽为掠夺……又取图籍、文书与其镂板偕行,其所欲不在是也。当时下鸿胪等取经板一千七百片,是时,子砥实为寺丞,使之管押随行。”⑥(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七七,靖康二年正月二十六日,第585页。这些理应包括年画雕版和艺人的人口均被带到现今北京、东北等地,木板年画因此大规模地传播到北方各地。
自靖康二年(1127)汴京沦陷后,长期没有再见到有关木板年画的史迹。一方面固然是元气大伤,工匠等要么被掳掠走,要么南下逃难;另一方面是残存、恢复的木板年画作为寻常事物不再引人注目,没有被人记载或没有流传后世的记载。如此星转斗移,一直到清代,在开封城西南45华里的朱仙镇,才又强劲崛起。
元代开挖的贾鲁河,北接黄河,南入淮水,成为中原地区南北漕运的一条干线,明末全线通航后,位于中枢的朱仙镇因而逐渐兴盛起来。明末清初惨遭战火之后,复又萧条。康熙十四年(1675)有官员路过朱仙镇,看到的仍是“镇经寇氛,白骨青燐,残烟破灶,举目萧然”。①(清)曹烨:《曹司马集》卷五《星轺书上》,己卯六月四日庚寅,《清代诗文集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6册第283页。其恢复则是在康熙后期,有“闾阎栉比;清波极目,舟楫充盈。南控陈桥,西通尉氏,仿佛当年古汴京”的记载。②(清)陈维崧:《陈维崧集·迦陵词全集》卷二四《经朱仙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498页。其后遂成为中原的商业重镇,盛极一时,乃是当时华北地区最大的水运码头之一。2014年在朱仙镇乡政府院内发现的清代光绪八年(1882)河南巡抚李鹤年撰写的《朱仙镇新河记碑》,开篇即言:道光以前“自荥阳西南诸山溪,合京、须、索、郑之水,东流至祥符,经朱仙镇达周家口,复合沙、颍诸水,委输于淮,以元臣贾鲁实治之,遂名贾鲁河。往时舟楫畅行,上可抵京水镇;以故,朱仙镇百货充牣会城,因之号繁富焉”。③转引自陈隆文:《从<朱仙镇新河记碑>看贾鲁河水运的历史价值——水利碑刻与中原水环境变迁研究之一》,《中原文物》,2014年第1期。一度成为与湖北汉口镇、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齐名的中国四大名镇之一:“朱仙镇,天下四大镇之一也。食货富于南而输于北,由广东佛山镇至湖广汉口镇,则不止广东一路矣;由湖广汉口镇至河南朱仙镇,则又不止湖广一路矣。朱仙镇最为繁夥,江西景德镇则窑器居多耳。”④(清)沈传义修,黄舒昂纂:《祥符县志》卷九《市集》,开封市地名办公室重印光绪二十四年刻本,第59页。由于水路交通的优势,俨然四大名镇之首。
木版年画的制作,不知从何时开始,逐渐成为镇中主要的手工业生产。令人遗憾的是,作为不受官方、文人重视的成千上万项民间技艺中的一项,关于朱仙镇木板年画的资料,包括地方志在内的文史古籍,均无记录。迄今能见到的有关最早文字,也是民国以前唯一确切的第一手资料,是现今朱仙镇山陕会馆内所存乾隆三十三年(1768)《重修关帝庙碑记》中的有关踪迹,即捐资名录中出现了门神行业:
门神作房
隆盛号 捐十四两九钱
崔义和 捐十四两四钱
李同兴 捐十二两五钱
李合盛 捐十二两一钱
安玉盛 捐七两六钱
陈九如 捐六两六钱
阮永成 捐六两五钱
北义和 捐六两三钱
陈永庄 捐五两九钱
义盛号 捐五两二钱
和同昇 捐四两
武功号 捐二两
南永庄 捐一两一钱
陈盛美 捐九钱
以上共捐一佰两
门神作房
众匠公捐六十两⑤《重修关帝庙碑记》,许檀编:《清代河南山东等省商人会馆碑刻资料选辑》,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6-27页。
在重修关帝庙时,作为当时该镇与皮毛业并列的两大手工业之一的“门神作房”隆盛号等14家捐资,金额为100两,加上“门神作房众匠公捐”银60两,共160两,总数超过了251家皮坊的捐资总额147两,表明单个门神作坊的规模、产量与营业额远远超过皮坊业。⑥许檀:《清代河南朱仙镇的商业——以山陕会馆碑刻资料为中心的考察》,《史学月刊》,2005年第6期,第99页。值得注意的是,在所列20余行业、地区的名单中,唯有门神作坊出现两次,即有“众匠公捐”。这表明,朱仙镇至少有14家较大的木版年画作坊,而且经济效益良好,工匠收入和地位较高。就一个镇而言,根本用不着如此多的年画作坊,无疑是行销外地的制作中心。由此还可得知,“门神”是其主要产品,也是年画的代名词。还应指出的是,现存朱仙镇山陕会馆(大关帝庙)、河东街小关帝庙碑文9通,年代从康熙三十三年(1694)至乾隆四十年(1775),其中有捐款名录者7通,唯有乾隆三十三年的《重修关帝庙碑记》出现有门神作坊。
民国时期的一项调查,进一步保留了乾隆年间的盛况:“红纸门神系旧时过新年之消用物,为镇中最著名之特产。往昔盛时,业此者三百余家,出品盛销于临近各省,大有独占市场之势。”①李步青、廉方:《岳飞与朱仙镇》,开封教育试验区教材部民国23年版,第126页。所谓“红纸门神”,在此实为两个行当,红纸一般是用于书写对联、喜字等,与门神配套使用。②据(明)无名氏著、孔宪易校注:《如梦录》(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0页)记载,明代开封有红纸店。乾嘉盛世期间,该镇拥有红纸门神店铺300余家,产品畅销周边各省,几乎垄断了市场,是名副其实的年画制作中心,当地最具有代表性的特产。这一辉煌,永远镌刻在中国木板年画的历史丰碑上,使发端于开封的木板年画有了一个精彩的延续。这条资料关于清朝时期的回顾,虽非信史实录,而是得自百年以后的民间传闻,属于二手资料,但应当有所依据,有一定的价值和可信度。结合乾隆三十三年(1768)《重修关帝庙碑记》考察,当年正是鼎盛时期,为何与后代回忆的300余家相差很多,只有14家门神铺呢?或许有两个因素可以解释。一是这14家只是捐款者,还有未捐款的店铺。因为所捐是山陕会馆关帝庙,“□如朱镇河西有关圣帝君庙一座,由来已久矣。……考之石记自康熙初年□至于今,皆系山陕也”。③《重修关帝庙碑记》,许檀编:《清代河南山东等省商人会馆碑刻资料选辑》,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9页。那么,似应是山陕商人投资开设的门神铺才踊跃捐资,其他门神铺没有或不便参与。但碑中列作坊610余家,或分行业,或分地区如高平各号、太原各号、翼城县各号、曲沃县各号、绛州各号,似已包括全部山陕商号,门神作坊等或许并非山陕商人投资,而是当地较大的门神作坊。其二,300余家的数据可能有夸大之误。究竟如何?更竢详考。
清朝后期,随着交通条件的变化和机器印刷的发展,朱仙镇的盛况一落千丈。民国二十三年(1934)的朱仙镇仅余红纸、门神店铺60余家:“后以营业渐衰,逐渐歇业,迄今仅红纸商店二十余家,门神商店四十余家而已。且多秋后开作,出品甚少。”而且从业者迫于生计纷纷改行,“即现今营业情形,亦难长此保持矣”。④李步青、廉方:《岳飞与朱仙镇》,开封教育试验区教材部民国23年版,第126页。这条资料是记载民国前期朱仙镇年画的唯一文字史料,弥足珍贵。再往后的历史更是每况愈下,直至消失殆尽,直到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总而言之,北宋开封是木板年画的发祥地。这也是美术史界的共识:“年画形成于宋代”,“其艺术形象基本定型,历代虽有变化而大同小异,一直延续到辛亥革命后”。⑤王树村主编:《中国年画发展史》,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4、79页。“汴京年画,最早把雕版印刷工艺运用到制作中,使年画的制作工艺有了质的飞跃,汴京年画是中国木版年画的源头。”⑥黄雅峰:《年画》,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1年版,第52页。木板年画是宋代城市文明、市民文化和印刷术、美术、造纸术发展的共同结晶,为春节文化和民俗增添了更多的喜庆和文明。在手绘时代,一般人家尤其乡村山庄,很难每年请人绘制或购买门神等年画,只有木版年画的出现,成本降低、发行量大,才使得家家户户张贴年画成为可能,促进了年画风俗的形成。门神年画这一汴京元素,成为中华节日文明的重要符号之一。
关于开封木板年画,数十年来成为热门话题,美术史、工艺史、文学史、民俗学、戏剧史等学界多加关注,论著众多。但正因为如此,角度、方法、价值观、学术规范不同,有关成果难免泥沙俱下,出现一系列问题,有的是个别谬误,有的是普遍误解。就笔者接触到的包括学位论文在内的诸多有关论著而言,发现一些可怕的现象:那就是作者并不阅读、研究史籍原典,而是不假思索地转引、转抄他人论著(无论材料还是论述),且习惯性地不注出处或没有确切的出处,乃至以讹传讹、信口开河,致使真像混乱,假象辉煌。其实,凡不注资料来源的论断,均不成立;凡无可靠、确切出处的证据,均属无效。按说这些论断都可不屑一顾,但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又不能置之不理,因其普遍存在,流传甚广,产生着严重的误导,这就需要以历史学的方法和规范予以澄清、梳理、辩驳。
美术史等学界的众多著作,几乎众口一词,认定宋代开封等地的“纸画”就是木板年画。如王树村:“宋代的年画泛称‘纸画’或‘纸画儿’。分手工绘制和木版刷印两种”;“光绪年间年画又被称作‘画片’或‘纸画’……考溯起来,其实光绪时‘纸画’,源于宋人习称。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即有‘纸画儿’一词,泛指年节之时张贴的民俗画,亦即年画”。①王树村:《中国年画史》,北京: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第59、10页;王树村、王海霞著:《年画》,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5页。又云:“这一时期,经营民间绘画的‘画市’以门神、灶君、钟馗、纸马等为主要题材的‘纸画儿’和专事生产纸画作坊的出现,反映了以‘纸画儿’为泛称的宋代年画作品,已由宗教崇拜物转化为世俗商品,并渗透到社会各个角落。”②王树村主编:《中国年画发展史》,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第14-15页。华觉明、李绵璐主编:《民间技艺》(北京:中国社会出版社,2006年版,第199页),肖丰、陈晓娟编:《文化资源与产业文库 民间美术与文化创意产业》(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8页),胡俊涛编著:《中国民间美术概论》(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3年版,第165页)等,均沿袭此说。朱伯雄:“北宋首都汴梁的大相国寺庙会是图画买卖的重要场所,有人设摊以画象为业,被称为‘纸画儿’的年画市场设在南门外及州桥之西。”③朱伯雄主编:《世界美术史(第四卷)古代中国与印度的美术》,济南:山东美术出版社,1990年版,第325页。无不言之凿凿,煞有介事。然而,所有人的这一论断均未解词,更无论证,无疑都属于推想。事实上,宋代古籍中根本找不到“纸画”就是年画乃至木板年画的任何证据。从有关汴京纸画的史料中,可以看到的是:
(东角楼一带的瓦子)瓦中多有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④(宋)孟元老著,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二《东角楼街巷》,第145页。
至州桥投西大街,乃果子行。街北都亭驿(大辽人使驿也),相对梁家珠子铺。余皆卖时行纸画、花果铺席。⑤(宋)孟元老著,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二《宣德楼前省府宫宇》,第82页。
州桥之西,谓之果子行。纸画儿亦在彼处,行贩不绝。⑥(宋)孟元老著,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三《天晓诸人入市》,第357页。
(冬至)御街游人嬉集,观者如织。卖扑土木粉揑小象儿并纸画,看人携归,以为献遗。⑦(宋)孟元老著,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一〇《大礼预教车象》,第883页。
解读史料,有四点认识:其一,纸画销售已成单独的文化产业,有固定街区、专门店铺经营。其二,纸画销售时间不分季节时令,与“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等一样,全年“兴贩不绝”,而门神的销售与张贴一样具有很强的时间性,集中销售于除夕以前数天(零售)或两三个月(批发)的时间特征。⑧民国时期,朱仙镇年画作坊通常是每年农历九月九日开始批发,十一月十五开卖(冯骥才主编:《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朱仙镇卷》,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4、303、304页)。民国时期广东海丰有一句谚语说:“不怕灯猴上行,只畏门神睏官町!”“灯猴,即置在神座旁的竹制豆油灯架,在十二月上旬即有人沿街挑卖;门神,则在廿四五间才有人摆卖。”(舒怀:《我也谈谈旧历新年——海丰的——》,《民俗》,第五十三、四期)前引孟元老说得清清楚楚:到十二月份“近岁节”才“印卖”年画,而按陈元靓的记载更具体:“《东京梦华录》:交年日已后,京师市井,皆买门神、钟馗、桃符、桃板……以备除夜之用。”自腊月二十四交年节以后才开始销售,仅提前六天。⑨(宋)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三九《卖备用》,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31页。按:所言“交年日已后”与《东京梦华录》所载不同,恐为陈元靓所改。其三,虽然有“时行纸画”,即根据不同时令、节日变化创作销售应时应景的绘画作品,理应有新年时期的绘画,但无法断定是板画。其四,冬至时御街游人购买的纸画,携归“以为献遗”,是送人的礼品,而不是张贴的门神之类。就礼节而言,一幅轻薄的门神画是不好当做礼品的;就世故而言,自家的门神也不好由别人赠送;再者,此时送年画在时间上未免也太早了吧?
那么,究竟什么是纸画呢?孟元老记述的纸画是汴京民间口语,就是与绢画对称的纸本画。“纸画,顾名思义,就是在纸上画出来的图画。《五牛图》是目前国内所见最早的纸画。”⑩苏豫编著:《中国文化常识与趣闻随问随查》,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2年版,第100页。这一话题涉及一个历史转折:宋以前的画,多是绢本即绢画,“由于初期抄纸规格不大,也不大适于绘大幅画,在唐与五代之前,绘画几乎都是绢本……从五代至元代是纸本绘画逐渐取代绢本的历史时期,其原因是:纸的质量不断提高;抄幅逐渐扩大;多幅纸之间的粘接技术臻于完善;泼墨画、没骨画等流行使纸的适画性优于绢本;人们认识到纸的保藏寿命比绢更长;纸的制造技术与产量的提高使其价廉易得,以适应本时期画家辈出的需求”。①王菊华等:《中国古代造纸工程技术史》,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22-223页。北宋正是纸画新兴时期。造纸业的发展降低了成本,提高了产量,为书画普及提供了物质基础,新兴的纸本画日益增多。清人所藏元代梅道人《墨竹卷》,所用“宋纸极坚韧,画为四段,每段竹不多,而墨气漉漉,溢于笔外”。②(清)方薰:《山静居画论》卷下,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年版,第104页。好画出自好纸,优良的纸张为绘画的提高提供了新条件,使水墨画的魅力得以更好体现。故而,美术界也有人指出:“宋纸能忠实的反应纸的晕墨特色及纸材料精湛的制作工艺都会成为宋代绘画发展的媒介。宋代绘画所达到的顶峰也体现着画者对宋纸的追求。”③杨力:《论宋代中国画的媒介——宋纸》,《现代装饰(理论)》,2013年第10期。物美价廉的宋纸促进了绘画艺术的发展,也拓展了绘画市场,是绘画达到顶峰的物质基础。
广泛兴起的纸画由于比绢本画价格低廉,也经久耐用,适合广大市民购买收藏,故而成为新兴图画市场的宠物。且看这些表现:“刘宗道,京师人。作照盆孩儿,以水指影,影亦相指,形影自分。每作一扇,必画数百本,然后出货,即日流布。实恐他人传模之先也”;“杜孩儿,京师人。在政和间其笔盛行”。④(宋)邓椿:《画继》卷六《人物传写》,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版,第76-77页。都是高产乃至批量生产的画家,得益于纸画市场的发达,因而涌现出大批民间职业画家。至于所谓的“纸画儿”,就是“纸画”的儿化音,表示便宜和普遍,还包括喜爱。
总的来说,纸画可能包括年画,但绝非年画、木板年画的泛称,不能以此来论证木板年画。退而言之,即便属于广义的年画,也无法表明是版画。
学界有论者曾将纸马与门神混为一谈,使其研究走向歧途。例如:“……又据无名氏的《如梦寻》记载:‘州桥之西,谓之果之行,纸画儿也在此行贩不绝’,‘纸马(门神)铺遍布全城’。这是我国有关民间年画为内容的有据可查的最早文字记录。”⑤袁汝波:《朱仙镇木版年画的兴衰以及抢救价值》,《美术》,2003年第2期;蔡惠姝:《中国农村民间年画考略》,《农业考古》,2009年第4期。何物《如梦寻》?世无此书,“寻”实为“录”之误植,应为《如梦录》。事实上,第一条史料根本与明人无名氏的《如梦录》无关,出处实为宋人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原文是:“州桥之西,谓之果子行,纸画儿也在彼处,兴贩不绝。”⑥(宋)孟元老著,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三《天晓诸人入市》,第357页。实属张冠李戴。如前所述,纸画并非木板年画。至于“纸马(门神)铺遍布全城”之语,包括《如梦录》在内的所有史籍均无此条,恐为臆造或误引。检阅《如梦录》,“纸马铺”“纸马”出现过11次,⑦(明)无名氏著,孔宪易校注:《如梦录》,第 30、33、36、38、42、45、46、48(2 次)、56、75 页。据此似可以说是“遍布全城”了,或为后人概括之语。这还不是主要问题,最关键的是,纸马并不是门神的别称。
关于纸马一词,《辞源》有简明的解释:“后世纸上画神像,涂以彩色出售,祭赛既毕即焚之,谓之纸马。”⑧《辞源(修订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2410页。也即纸马是祭祀时用于焚化的图画和用纸等糊扎的人、车、马、房屋等冥器。之所以用纸,就是便于制作、便于焚烧,节省费用。“纸马,古代又称作甲马,是画在纸上供神、佛骑用的神马。宋元时期有专门卖纸马等冥器的店铺,就叫做纸马铺。但是纸马铺内卖的不仅仅是纸马,而是卖与祭神丧葬有关的各种纸制品。”⑨尚园子、陈维礼编著:《宋元生活掠影》,沈阳:沈阳出版社,2002年版,第244页。北宋开封的清明节时,“纸马铺皆于当街,用纸衮叠成楼阁之状”,⑩(宋)孟元老著,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七《清明节》,第626页。所摆设的正是冥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有“王家纸马铺”,门前所陈列的纸马楼宇便是形象资料。南宋时纸马铺经营范围有所扩大,每到十二月,临安城内的“席铺百货,画门神桃符,迎春牌儿,纸马铺印钟馗、财马、回头马等,馈与主顾”。⑪(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六《十二月》,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50页。钟馗等是可当做门神、年画的,但非纸马铺正业,也不是出售,只是促销纸马冥器的一种经营手段,数量不会太多。正经的“门神桃符,迎春牌儿”,是由其他店铺赠送的。
可想而知,纸马是服务于死者的“丧葬白事”,而门神是服务于生者新年的“喜庆红事”,纸马是焚烧的,瞬间消费;年画是张贴的,使用一年,完全是阴阳两个天地,互相避讳的。试想人们欢天喜地去买门神,却看到许多冥品,必有忌讳回避。虽说年画中的灶神、神马百佛等也是用于焚烧的,①冯骥才主编:《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朱仙镇卷》,第262、263页。不少地区的纸马包括一些喜庆的吉祥图片,②张道一:《纸马三题——纸马正名·纸马为用·心灵慰藉》,《年画研究》,2013年00期。属于广义的纸马,属于木板年画,但也与门神没有关系。年画包括一部分纸马,但纸马铺主业不是可做焚烧的年画,即便到年底临时销售部分门神,也不能用纸马铺的多少来论证门神等木板年画的繁荣与否。
有权威的表述指出:“开封为明王朝封建王族控制的中心城市,人口多达37万。城内一些街道散布着年画作坊和‘纸画店’,著名的大相国寺和府城隍庙,每逢阴历腊月都有年画出售。其中,尤以府城隍庙内画店的年画销售最为红火。所以,在明统治的277年间,开封的木版年画有了新的发展。”③冯骥才主编:《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朱仙镇卷》,第23页。之所以称其权威,是因为出自冯骥才主编的《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朱仙镇卷》,属于有组织的集体项目,具有总结乃至官方性质。然而,此言差矣。
该论断不注史料出处,但根据其第二、三句话所述的情况,其史料来源唯一的可能就是记述明代后期开封城池形胜、周藩衙署、街市贸易、祠庙古迹、风俗礼仪、典章制度等的著作《如梦录》。但遍检该书,并未见年画作坊的线索,也无“纸画店”一词出现;大相国寺中的记载只字无关年画,府城隍庙内外只出售有“时画”,④(明)无名氏著,孔宪易校注:《如梦录》,第53、54页。不能断定属于年画。倒是有“画匠铺”的记载,但显然与木板年画无关。明代开封有“腊月请灶神……门神、对子”的记载,以及“年时,有天地神棚、家堂神圣、供养祖先、门神、春联、黄钱、吊钱、百事大吉、钟馗、富灰、挡众木……等仪”。⑤(明)无名氏著,孔宪易校注:《如梦录》,第81、86页。可以确认的是新年贴门神的风俗一直盛行,无法得知的是其年画从那类店铺购买。至少可以说,明代开封没有专门的年画店铺,更不要说木板年画的门神了。因此,明代开封年画“最为红火”、“有了新的发展”之说,是没有任何依据的,实属“莫须有”。
关于朱仙镇木板年画的地位,许多论者都认为其是“中国木版年画的鼻祖”或“中国木版年画的源头”。例如:“朱仙镇木版年画距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诞生于唐,兴于宋,鼎盛于明,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被誉为中国木版年画之鼻祖”;⑥曹天生编著:《淮河文化导论》,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94页。“朱仙镇年画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是中国四大木版年画之一,历来为国内外美术界重视和敬慕,被誉为‘中国木版年画的鼻祖’……朱仙镇木版年画始于宋代,迄今已有800多年的历史,是中国木版年画的发源地”。⑦张月琴编著:《民间年画》,太原:山西经济出版社,2009年版,第113页。这一论断,无论在史实上还是在语句上深究,都是错误的。
一是800多年的历史显然不能称之为源头,因为至晚在北宋后期的11世纪中,开封就有了木板年画。如从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算起,距今940余年;即使从孟元老记载的时代——宋徽宗崇宁二年到宋钦宗靖康二年(1103——1127)算起,也有900年左右了。由此可见论述者的漫不经心,只是信口转述,并不深究。至于说朱仙镇木版年画“诞生于唐”之类,在诸多论著中经常出现,更是无稽之谈——拿不出任何论据。“鼎盛于明”之说,也是有论无据。学界的论述全是明代朱仙镇曾因贾鲁河的开通而一度兴盛,没有任何史料记载有关年画之类的片言只语。只是推论应该有,学术上无法成立。有著作言:“明末,全镇有年画店约300余家,年产年画300余万张,行销于邻近各省。”⑧冯骥才主编:《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朱仙镇卷》,第15页。除了产量外,其他完全抄自民国时期追溯清朝乾嘉年间的情形,仍属于推论到明代;至于年产量数据,尽管众多论著都引用(只是更多言为清代的年产量),其实仍无明确可靠的史料依据,当出于民间传闻。即便此数据是最为鼎盛的乾隆年间的产量峰值,细究起来并不辉煌。试想,按300余家门神作坊计,每家不过年产1万张;按1户人家平均两座门计,需要两对4张门神,那么300余万张门神只覆盖75万余户人家;再按1家5口计,仅涉及375万余人口,不足嘉庆年间河南2749万人口的13%,①曹树基:《中国人口史》卷5《清时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03页。连河南境内也远远垄断不了。这与四大年画产地的地位不相称,也与“出品盛销于临近各省,大有独占市场之势”的记载不相称。比照同时期的另一年画主要产地天津杨柳青,仅其中“戴莲增”一家画店,每年印制年画就有数百万张。②吴自立主编:《中国传统木版年画》,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页。疑朱仙镇此数据有误。
二是“朱仙镇木版年画始于宋代”的说法于史无据,也完全是推论,不能将汴京的源头直接蔓延至朱仙镇。中国所有的木板年画都始于宋代,并非只有朱仙镇。朱仙镇木版年画延续了北宋汴京年画,并以构图饱满、线条粗犷、古朴夸张、浑厚艳丽的特色重振汴京年画雄风,一度引领了全国木板年画,成为具有代表性的四大年画之一,具有独特的历史地位。但其有史料记载的年代目前只能追溯到乾隆年间,虽然可以认定该镇前此若干年一定有木版年画的源头,但作为一个行业形成于什么时期是没有依据的。有关学者已对此提出正确的批评,③祝仲铨:《<中国木版年画集成·朱仙镇卷>批评》,《中国图书评论》,2009年第3期。需要指出的是,该文所针对的该书“制造出‘朱仙镇木版年画是中国木版年画的源头’这样一个忽悠读者的‘神话’”,属于书评作者自己概括总结出来的。遍阅全书,其实并无“朱仙镇木版年画是中国木版年画的源头”之类的直接表述。这里不再多论。作为开封郊外城镇的朱仙镇无疑是开封的一部分,开封可以包括并代表朱仙镇,朱仙镇却不能包括并代表开封。在中国古代年画史上,开封木版年画是凤头,朱仙镇木版年画是豹尾,虽然中间有着金、元、明三朝500余年的史迹空白,但首尾照应,交相辉映,仍可以构成一个历史传承的链条。没有开封年画,朱仙镇年画就没有悠久的根源;没有朱仙镇年画,开封年画就没有茂盛的支脉。只能按历史记载说开封是中国木版年画的发源地,才符合历史,符合逻辑。
中国木板年画的诞生,得益于北宋京师开封浓郁的文化氛围、密集的雕版技术和绘画人才,以及生活水平、审美水平提高的百万市民对新年喜庆、美术作品的更高、更多需求,属于京师文明综合性的产物。作为中国年俗文化的形象载体,体现了广大人民的生活风貌、思想感情和审美趣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物美价廉的木板年画开始逐渐贴遍神州大地的家家户户,不可或缺,使新年的节日更加红火;人们的心理增加了喜悦感和安全感,有利于身心健康;促进了版画的普及与提高,新增了一个手工业门类,600年后清朝乾隆时期开封朱仙镇木板年画的鼎盛,就是一个辉煌的证明。
严格地讲,关于开封木板年画的历史资料,确切的、直接的只有四条:一载沈括《梦溪笔谈·补笔谈》卷三《杂志》,二载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一〇《十二月》,三载朱仙镇山陕会馆乾隆三十三年(1768)《重修关帝庙碑记》,四载李步青、廉方《岳飞与朱仙镇》。宋代史籍中的“纸画”可能包括年画,但不能当作年画、木板年画的泛称,纸马也不是门神等主要年画的别称,只有清代史料的朱仙镇木板年画不能称之为中国木板年画的鼻祖。尽管相关史料奇缺,但学界的研究也不能捕风捉影。否定、排除、质疑了诸多史料,有利于年画史研究的健康发展。自然科学的研究强调结果的可重复性,社会科学的研究至少应强调论据的可查证性:即任何论点,必须有可查证、可靠的依据和史料来源。可以大胆设想,但必须小心求证,否则便会出现泡沫化的虚假繁荣现象,对学术研究有害无益。优化学风,在当前恐怕比增加成果更加迫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