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长青(1.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 新媒体文学委员会,北京 100048;2.爱读文学网,北京 100041)
民间叙事传统与网络文学创作
吴长青1,2
(1.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 新媒体文学委员会,北京 100048;2.爱读文学网,北京 100041)
摘 要:网络文学的民间性延续了明清以来中国传统文学平实化与平民性的特点,也有着十分典型的草根性。这可以从网络文学的发展阶段论中找到理论依据,同时我们还可以从明清以来古代文学历史典籍的考察中发现网络文学与民间叙事传统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有叙事主体与叙事传统之间具有一种理论上的高度契合,我们才能得到一种肯定的合法结论。
关键词:网络文学;叙事民间性;叙事主体;传统;阶段论
引文格式:吴长青.民间叙事传统与网络文学创作[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16,33(2):27-30.
从诞生之日起,网络文学就充满了民间性。这里的“民间”是指区别于体制框架范围内受到文化制度规训的创作生态。纵观近二十年网络文学的发展,我们可以循着这样一条路径—以网络文学作为文化市场主体地位的形成以及创作者职业化身份确立的依据,进行关于网络文学创作的内部研究。
(一)自发阶段
这一阶段的网络文学创作者多数是处于社会变革前沿的敏感青年,他们对社会具有较强的敏感度和社会参与意识。当他们的生存境遇与社会生态经历某种碰撞之后,本能地需要表达一种诉求。同时,网络技术的发展为这部分带有自娱性质且不满足于现状的青年提供了发声的可能。不可否认,网络的互动性使得读者的参与迅速转化为创作者的创作激情,这批作者自然也就成为当时的网络文化精英。
与之对应的是20世纪90年代传统作家的写实主义创作、小市民写作、个人化写作和一部分官场反腐力作进入巅峰时刻,学界的文艺思潮向“日常生活审美化”倾斜。游走在体制边缘的一部分青年直接投入底层文学的创作,这批作者目前除了一部分仍活跃在体制内,成为高校教师或期刊编辑,绝大部分人销声匿迹于生活的无边海洋之中。而以网络文学“三驾马车”—李寻欢、宁财神、邢育森—为代表的一批人靠早期积聚起来的名气,则转身投入影视改编或出版人之列。
吊诡的是,这一时期网络文学与底层文学对社会的观照的视角分野并不太明显,但因立场不同,结果产生了巨大的差异。网络文学挖掘生活中冷、生、僻的素材作为创作资源,跳出日常经验,以反讽、调侃作为主要叙事策略。底层文学则是以青年知识分子为创作主体,将现实社会的贫富不均、社会正义的缺失以及贪腐的无孔不入作为主要创作素材,并以“新左翼”的姿态将矛头直接对准苦难本身。但底层文学未能真正触及苦难根源,而是刻意将苦难诗意化、意识形态化,结果导致了没落。网络文学以娱乐和自虐、自谴的陌生面孔出现,它们以草根自居,与民间一起沉浮,继而使网络文学成为一种亚文化。因此,这一阶段的网络文学创作基本不受文学期刊和文艺思潮的影响和左右,成为一种新型的“潜在写作”。
(二)自觉阶段
这一阶段主要以大型文学网站资本经营为主导的经济形态的建立为标志,包括原“盛大文学”模式基础上的网站签约作家制度的建立,新型文学商业发展模式将文学转化为商品,并确立以营销为主体,通过多种手段促使文学商业化市场地位的形成,等等。根据国内最大的网络原创文学平台阅文集团(原“盛大文学”)之前公布的“寻找中国100座文学之城”榜单,在全国3 229座城市中,上海、北京、广州、深圳、杭州、武汉、成都、重庆、天津、南京暂列前十。“盛大文学”曾对旗下的“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红袖添香网”“榕树下”等七家网站110万名作者的IP地址进行统计,广东以136 367个排名第一,浙江、上海、江苏三地以106 798个、93 851个、82 952个分列二、三、四位[1]。
速途研究院发布的《2015年网络文学市场年度综合报告》分析了2012—2016年我国网络文学用户的规模走势,报告认为,凭借“泛娱乐”的概念,网络文学在为影视、游戏等领域提供IP(知识产权)的同时,也接受了从这些领域转化而来的大量读者用户。2012年中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为2.33亿人,在网民中渗透率为41.3%。此后网络文学用户在网民中的渗透率持续走高,2015年国内网络文学用户规模达到3.5亿人,渗透率首次过半。预计2016年国内网络文学用户规模将达到4.5亿人,较2012年,四年时间里增长近一倍,届时渗透率将达到64.3%。
由此可见,初始阶段网络文学创作者的创作激情与网民的互动参与及激励密不可分,而第二阶段则具有明显的职业化写作特征。这可以看作是网络文学发展的分水岭。
职业写作制度的形成,文学阅读市场主体的确立,特别是官方的认可,使得创作者获得了足够的话语权和文化资历。这使他们取得了与传统作家进行平等对话的历史机遇,同时,他们也能够以平等的姿态与传统作家一同分享社会认同与价值认可。
网络小说的类型化和长度问题,是关涉网络文学发展至关重要的两大理论问题。某种意义上说,网络文学的类型化是读者接受、文学表达和作者创作意愿等因素共同达成的自由选择的结果,同时包含了作者主动创作为主导、受众参与创作的互动过程。网络文学创作的即时性,决定了网络文学的生成具有速成性,这为创作者制造了强大的创作生态危机:一是怎样连续不断地把故事讲下去,二是如何在以“迎合”受众意志为主导的创作生态中保持自身的独立性和个性化,三是超长的创作有可能会对创作者的身体健康造成不良影响。这些都是当下网络文学创作中的现实问题。
作为一种探索,较早阶段的类型化创作实践给网络文学带来了喜忧参半的社会效应:一方面如《盗墓笔记》《鬼吹灯》《明朝那些事儿》《杜拉拉升职记》《裸婚》等一批精品获得了相应的社会认可;另一方面,网络文学的泛娱乐性,却又成为被坚持纯文学观念的人士诟病的主要原因。
网络文学的叙事资源基本上都取材于民间,大量类型小说,特别是仙侠、灵异、玄幻和穿越小说的叙事模式和叙事情态乃至情节设置与明清小说传统有着某种程度的暗合,堪为网络文学创作的奇观。这里面固然有网民参与带来的文学狂欢、文化异质乃至虚无变味的另类文化色彩,但不可否认的是建立在民众认同(或称契合网民心理)基础上的民间叙事同时获得了超强人气的社会效应。
通过对网络文学受众群体多侧面的研究,我们能够分析出中国基层社会文化消费的不同层次需求,“点击量”和“覆盖面”可以作为理论分析的硬性参考数据。这也是以往传统文学不曾有过的数据指标。传统纯文学阅读基本靠文学期刊的种类和图书出版的数量来统计,相较于网络文学的传播和电子出版物的增量,期刊发行量和传统图书出版量却是连年下降,这已是业内公开的事实。这也意味着网络文学的发展有着强大的社会基础与时代特征。
网络文学创作量与其消费密不可分。传统文学的创作具有不可逆的特性,作家可以居高临下,可以自以为是,甚至可以对读者不屑一顾,而网络文学创作却具有强大的可逆性与读者互动参与性。可以下这样的论断:之前没有一种艺术样式能够像网络文学那样与读者之间有着如此亲密的关系。笔者以为,这种互动共荣的民间参与精神才是真正的最广泛的民间性。海量的网络文学创作如果离开了民间的呼应是无法进行下去的。王德威在其《被压抑的现代性—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一文中对清末小说的现代性进行了总结,其中第一条就是:自19世纪中叶以来的狭邪小说,虽为“五四”学者所诟病,却在开拓中国情欲主体想象上,影响深远。这些作品杂糅了古典情色小说的两大传统—感伤及艳情—而能赋予新意。如《品花宝鉴》总结了古典以来“余桃断袖”的主题,竟向《红楼梦》《牡丹亭》借鉴,敷衍成一大型浪漫说部。又如《花月痕》为反写才子佳人的素材,因而成就“才子落魄、佳人蒙尘”的凄艳故事。《海上花列传》作者韩邦庆为百年前一群上海妓女作“列传”;《孽海花》中花榜状元赛金花以淫邪之身,颠倒八国联军统帅,扭转国运,是20世纪最暧昧的神话之一。[2]这样的叙事传统在网络文学中得到了延续与传承。上溯到古代,这也是中国自小说文体诞生以来的传统创作手法。它与创作者的主观创作意识密不可分。谭帆认为:明末《欢喜冤家》《孤掌绝尘》《宜春香质》《弁而钗》《载花船》等话本小说在文体形态上普遍出现入话体制退化、叙事韵文运用大量减少、体制章回化、篇幅大增、情节更加丰富曲折等“适俗化”现象。这种文体形态变化的主要成因是晚明以来,书坊对通俗小说创作和传播的控制,以书商及其周围下层文人为主体的创作队伍有着独特的创作指归,浓厚的商业传播意识和读者接受意愿无疑是其中最为首要的因素,故而文体的变化实际表现为对小说商业传播性的考虑和对普通市民审美趣味的迎合。[3]当下创作环境与上述创作情形虽然有着天壤之别,但是基本逻辑有着高度的一致性。以“多酷文学网”的创作方法指导为例:“关于故事构架”明确要求作者遵循以下写作方法:“网文写作关键就是情节冲突的设定,建议开头一万字直接放上男女主角的大矛盾和冲突,背景故事可以随之后情节慢慢交代,绝对不能一上来先放枯燥的背景人物,也不建议动不动从小时候开始写,如有这方面的需要,可以做插叙,人物的虐点和情感冲突很关键。另外,不要太注重文字,不要咬文嚼字,文笔是重要的,但光有文笔在网站上成绩不会好,情节更关键!不要大段景物描写,不要纯粹烘托气氛,一切都要为故事情节服务。”[4]
清代纪昀认为:中国古代小说有两种传统,形成两种“叙事观”,即“著书者之笔”和“才子之笔”。前者重在记录,是“既述闻见,即属叙事”,不可“随意妆点”的笔记体小说的叙事特征;后者追求虚构,是可使“燕昵之词,媟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的传奇体小说的叙事特征。①盛时彦:《〈姑妄听之〉跋》,转引自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72页。显然,网络文学创作属于纪昀所言的前者。
从知识谱系上考察,网络文学创作的每一个时期基本均是建立在民间基础上的平民化叙事。与底层创作主体不同的是,网络文学创作者的身份焦虑显得无足轻重,后者既不充当代言人,也不以启蒙者的高姿态示人,而是以一种类似遗忘者或是隔世者的梦境呓语的创作方式出现。要么是纸上谈史,要么是画饼充饥式的乌托邦,再不就是横空出世的离奇狂想。具体表现为:
一是在叙事伦理上,网络文学潜藏着巨大的同情和安慰。网络文学作家没有体制保障,很多人生活在底层,生存有一定的压力,即使一些专业领域的人士进入网络文学写作的行列,他们的知识视野依然与民间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以民间的立场写作,自始至终保持着一种强烈的反叛意识。他们与传统创作的路数有着很大的歧见,但是仅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网络文学的价值归于其内蕴的与大众同悲同喜式的认同性。当然,一味的趋同极易造成文本的同质同构,这也是网络文学难以获得主流学界认可的直接原因之一。
二是市场主体接受与民间保持高度的统一。网络文学来自民间,民间血统使得网络文学始终行走在民间的大道上,写民间,为民间写,是网络文学不变的定律。在接受美学看来,没有情感的共通,创作与接受不能在同一主体上形成潜在的对话关系,这样的叙事会轻易遮蔽另一方而造成另一方的不均衡,终将无法唤起艺术接受主体的共鸣。但是高质量对话的前提是高端写作者与高端接受者之间必须有对应的一面,否则谈网络文学的艺术性将是一场白日梦。
三是创作形式灵活多样,体现出技术革命的本质。西方叙事学者曾这样评价电脑时代的叙事学:传统叙事不仅离不开现实与虚拟的对照,也离不开两种虚拟形式的相互作用:作为潜力的虚拟和作为反事实或赝品的虚拟,前者可以在同一世界里实际化,后者只能在另一现实中表现。[5]笔者所理解的另一现实是区别于经验世界的写作。网络文学的类型化写作某种意义上是先验基础上的超现实手法。既非现代主义的,也非魔幻现实主义的,而是虚拟了一种远离现实的个人化的绝对世界。这是网络文学类型化创作的关键之处,同时是它与传统“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背道而驰的创作手段。阎连科在他的《发现小说》一书中专门论述了所谓的“神实主义”创作方法,以示区别于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网络文学的类型化写作可以看作是对传统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颠覆性反叛。笔者以为,网络小说创作与阎连科的“神实主义”创作方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四是出版机构与数字化技术的介入使得网络文学的发展进入了经典化的积累时期。毋庸置疑,网络文学迈上经典之路是符合文化发展逻辑的。在中国现实的语境下,若没有体制的关注和出版机构的参与,网络文学的发展势必会受到一定制约,特别是在经典化过程中需要一定的扶持和引导,这更是体现了网络文学的灵活性、包容性和融通性,同时也是使网络文学逐步走向成熟的理由之一。
正是因为网络文学融合了一定的民间智慧,才显现出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如果离开了“民间”这一最重要的文化因素,网络文学必将成为无源之水,所有的努力终将昙花一现。随着移动阅读和数字出版的发展,网络文学与大众的联系必将更加紧密。网络文学日趋经典,它们所构建的一切必将成为真正民间意义上的中国文学的一部分。
参考文献:
[1] 广东是网络文学的“风水宝地”[EB/OL].(2010-09-21).http://gaozhou.gdwenxue.com/Html/?1147.html.
[2] 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18.
[3] 谭帆.论中国古代小说文体研究的四种关系[J].学术月刊,2013,45(11):107-117.
[4] 多酷原创男频写手写作参考[EB/OL].(2013-08-21).http://wenku.baidu.com/link?url=H3ps3kqzQ1_LrnIwhV9xl8jSxiJ_5zi5HxiQ FED86fBmDp9wjTJSYEe15y-gQKCRwNCWX5rwJG8o34PQw8KugmCMlM8sTqOJ6JuA3PIgJGK.
[5] 赫尔曼 戴卫.新叙事学[M].马海良,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67.
(责任编辑:石 娟)
Folk Narrative Tradition and Online Literary Creation
WU Changqing1,2
(1.New Media Literature Committee, Chines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Research Association, Beijing 100048, China; 2.Love Reading Literature Website, Beijing 100041, China)
Abstract:The popular nature of online literature is a continuation of the plain and civilian characteristics of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literature since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Online literature also has a distinctive grassroots flavor.Theoretical basis can be found in the development stages of online literature.Meanwhile, we can also find that there is a close connection between the online literature and the folk narrative tradition by studying the ancient literature and history since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Only when there is a high degree of theoretical agreement between the narrative subject and the narrative tradition can we come to a positive conclusion that is justifiable.
Key words:online literature; folk nature of narration; narrative subject; tradition; theory of stages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7931(2016)02-0027-04
DOI:10.16217/j.cnki.szxbsk.2016.02.006
收稿日期:2015-12-20
作者简介:吴长青(1970—),男,江苏射阳人,副研究员,硕士,研究方向:网络文学及数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