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红
(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声波中传递的人性之光——《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中的创伤与救赎
王晓红
(西北民族大学文学院,甘肃兰州730000)
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是美国作家安东尼·多尔(Anthony Doerr)所作,这部作品获得了2015年美国普利策小说奖。评委会称“这是一部由二战恐怖而激发创作的富有想象力又错综复杂的小说,通过简短优雅的篇章,探索人类本性和技术之间相互矛盾的力量”。在声波的引导下,德国少年维尔纳通过救助法国少女玛丽洛尔获得了自我救赎,折射出被战争“献祭”的人们所经历的创伤之痛,在良知的诘问与反思下,人们最终在他者建构的关系当中获得了自我救赎。
战争;创伤;救赎;“光”
《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取材二战时期,自幼失明的法国少女玛丽洛尔和德国少年维尔纳在战时经历了不同的遭遇,最终在收音机声波的牵引下相遇,并互相传递力量与温暖,找寻内心的归宿与救赎。作品开篇以“片段式”的写作方式
展开,运用“AB—AB”的二元写作方式穿插分述两位小主人公的成长经历,在吸引读者好奇心的同时也给了读者思考的空间。失明的玛丽洛尔跟随要保护宝石“海之焰”的父亲来到叔祖父的城市圣马洛,少年维尔纳因为想要改变煤矿工的庸碌人生偶然成为了一名德国特种技术师,通过电波侦查来破坏敌军的电台,切断敌人的联系,本应作为敌对的双方却通过声波联系在一起,处在人性挣扎边缘的维尔纳通过救助失明而无助的玛丽洛尔最终获得救赎。战争对于成长中的德国少年们,无异于一场灾难性的“盛宴”,在这场“盛宴”中,陨落的是承载生命的躯体,发光的是人性深处的良知。作为战争中的“祭品”,他们如被亚伯拉罕献祭的“以撒们”,没有选择的权利与自由,在“献祭”思想的灌输与恫吓下,承受着压抑的极权体制和自我内心良知的双重压力,在两者的冲突与夹缝中默默体验着战争带来的创伤。
“以撒献祭”一直都是希伯来文学中亘古不变的母题之一,而在《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中,这一母题被诠释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下,战争中的“以撒们”如同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对于自己的命运毫无掌控之力,“二战”为正在成长中的德国少年们无疑带来了一场生命洗礼的“盛宴”,在充满狂热的“熔炉”中,义务与责任和每一个青少年的命运绑在一起,他们无法逃脱的是战争对个体精神的禁锢和对自我良知的扼杀。
在国家政治宣传的鼓动下,十三岁的汉斯和十四岁的赫里波特已经成为了希特勒青年团团员,他们已从蹒跚学路、哭哭啼啼的幼童成长为“衬衫里揣着领袖明信片、手指嘎嘎响的暴力少年”[1],当他们在场时,埃莱娜夫人的法语说得也越来越少。“生则忠诚,战则勇猛,死而无畏”[2]是每一个国家青年团员自豪的口号。国家成为一个庞大的“洗脑机器”,吞噬着少年们的心智和良知。维尔纳为了摆脱终生成为一名煤矿工人的命运,经历了家庭调查、身体测试、人种鉴定等各种考试之后,终于成为了舒尔普福塔学校的一员,但他始终无法忘记的,是那个大孩子“站在舞厅高处的平台时瞬间血色全无的脸,他摔下来的过程和人们的无动于衷”[3]。收音机成为国家的政治宣传工具,收音机里不断传来这样的呼喊:“德国人民的勇气、信心和乐观不是在日益高涨吗?新信仰的光辉不是正从时刻准备的牺牲中冉冉升起吗?”[4]二战时期的德国纳粹主义逐渐膨胀,国家号召自己的儿女积极为国献身,他们与被亚伯拉罕献祭的以撒面临一样的命运,不同的是,他们在政治意识形态下自觉忽视自我个体存在的意义,逐步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下的杀人机器。“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堆土,而油光满面、体形肥胖的校长是陶艺师,他要塑造四百个一模一样的陶罐”[5]。负责野外训练的指挥官巴斯蒂安校长是“严厉和残暴成性的代名词”[6],在他的胁迫下,一个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被训练成新的暴力制造者,他以暴力威胁和逼迫着“士兵们”所谓的“勇敢”,鼓舞每一个人向列队中表现最差的弗雷德里克毫无顾忌地挥舞橡皮管,直到弗雷德里克向他否认自己并不是最差的学员。一名劳工因为偷了一升鲜牛奶成为囚犯,巴斯蒂安校长把这个“次等人”拿来练习男孩们的勇气,要求从教官到学员依次对这个已经冻僵了的囚犯泼冷水,每一次泼水都伴随着欢呼声,却只有弗雷德里克拒绝了这样的行为,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学员们开始怀着鄙弃和仇恨的心报复弗雷德里克。在舒尔普福塔学校这个国家这个“大熔炉”下,尚未成年的孩子们被贴上了“杀人机器”的标签,开始履行自己的“义务”与“责任”。“当我们在一个群众运动中丧失了自我独立性,我们就得到了一种新自由——一种无愧无疚地去恨、去恫吓、去撒谎、去凌虐、去背叛的自由”[7]。在狂热激情的煽动和绝对权力的恐吓下,个体的自我平衡被彻底推翻,这种疏离自我的过程则释放出更可怕的激情。学员们在巴斯蒂安校长隐形权力的默许下肆无忌惮地报复弗雷德里克,每位学员必须抽出自己的软肋,他们“也必须学会消灭军队里的劣势”[8]。始终坚持初心的弗雷德里克以脑损伤的结局被迫送回家,但没有任何人受到责罚。领导者以国恨家仇的名义倡导父母们勇敢献出自己的“以撒们”,父母们则以爱的名义鼓舞“以撒们”勇敢参战,为国献身,争得荣誉,“以撒们”只有通过自我疏离的方式去承受来自父母和教官的双重压力,否则,就如弗雷德里克一般,遭到来自同伴的无情嘲弄与打压。在“为国而战”的信仰与口号下,父母和孩子同时沦为领导者的“忠实信徒”,而“一个有力的群众运动会培养其追随者的罪恶感”[9],报复弗雷德里克的学员只有听从巴斯蒂安的命令,自动抵制个体内心的良知召唤,才能更顺其自然地“行凶”,否则,一旦良知回归,带给生命个体的只能是无法弥补的罪恶感,而这种罪恶感觉醒之后的命运归途是这群信徒所无法承受的,所以他们只有选择通过打压费雷德里克的方式去维护“空虚”的信仰,以打压反抗势力叫嚣着自己的“胜利”。
玛丽洛尔的叔祖父艾蒂安年轻时与哥哥作为通信兵一起参战,因为亲眼目睹了哥哥的身亡自己却无能为力而无法原谅自己,终日躲在自己的小屋,故意切断与外界的联系,意识丧失了原本的整合状态,陷入精神恐惧当中。这种“创伤后应激障碍”作为战后创伤的一种反映方式,成为困扰像艾蒂安一样的参战人员的精神障碍。作为“一战”老兵的于贝尔·巴赞,战争中的炮火使他面目可怕,失去了鼻子、左耳和左眼,只能用一副铜面具遮住他残缺的半边脸。可怜的老人被人视为“疯子”,靠着马内科太太的施舍苟活着。
“献祭”在战争中成为一种恫吓反抗命令的士兵的工具,同时也是一种激发士兵们狂热情绪的一种方式。在恫吓与狂热下选择的命运逐渐疏离自我,最终成为战争中的“祭品”和领导者的“工具”,孤独承受着尚未泯灭的良知的折磨。弗雷德里克因坚持良知的选择被折磨成脑损伤,维尔纳亲眼看到朋友被惨打却无能为力,对因其侦查出电台而被福尔克海默杀死的人们的愧疚感是作为成长中的维尔纳不能承受的,在监视和恫吓之下,他小心翼翼地温存着仅有的良知抚慰自己的心灵,无奈而痛苦地挣扎着战争带给他的难以愈合的创伤。
“熵”在热力学定律中指“体系无序或混乱的程度”,豪普特曼博士对维尔纳作出了这样的回应:“生活是混沌的,而我们代表的则是混沌中的秩序。就算说到基因,也不例外,我们在控制物种的演变。淘汰那些任性的,抛弃那些无用的。这是帝国的伟业,是人类有史以来最辉煌的事业。”[10]十六岁的维纳尔同一堵堵防风的麻布袋所组成的“尸墙”被送上战场,开始作为一名德国特种技师监听敌国的电台并予以摧毁。维尔纳把舒尔普福塔学校作为逃离既定命运的跳板,但却不幸跳进了另一个“魔窟”的陷阱。参战后的维尔纳搜寻到一个非法信号时,福尔克海默就负责将其解决掉。但维尔纳反思这样做的他们到底造就了一个如何的秩序,梦里孤儿院“炉火旁的箱子里放着十二具婴儿的尸体”[11]是他对自己所在的队伍所造就的秩序的感受。维尔纳时刻惦念着妹妹尤塔,因为尤塔总是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但他偶尔也会憎恨妹妹的那些品质,“也许她是他生命中的‘不纯净’”[12]。尤塔在维尔纳的生命中扮演着不可缺少的角色,也是其不能放弃良知底线的最终牵绊。在离开孤儿院时,维尔纳期望摔毁组装的收音机保护尤塔的安全却遭到她的误解。维尔纳的内心变化随着地点和环境的改变经历了三次“冲击”。第一次“冲击”是他进入舒尔普福塔学校后所接触的现实,极端的专制主义和强权主义对个体自由的任意践踏,使他逐渐“被习惯”随波逐流;第二次“冲击”是他作为特种技师被派去战场的经历和遭遇,火车上堆砌的麻袋“尸墙”使初上战场的他受到巨大震动,后来在搜寻非法电台时的一次偶然失误使得一对母女无辜丧生,使其自责内疚而痛苦;第三次“冲击”则是其与玛丽洛尔在圣马洛的相遇,玛丽洛尔在维尔纳最初听到的声波中的出现重新唤起了维尔纳久违的良知的洗礼,帮助玛丽洛尔成为其最后获得救赎的唯一方式,玛丽洛尔重新使他拾起最初的良知,也给予他重新面对一切的勇气。
“一个武士似乎还必须将自己非人化,而后才能够变成一部杀人机器,卓有成效地泯灭诸如罪恶、恐惧感和同情心之类的人之常情”[13],福尔克海默正是作为一部“杀人机器”的典型代表,是豪普特曼教授身边纯粹的暴力工具,每次当维尔纳发现非法电台时,福尔克海默总是第一时间“清理现场”,使一切恢复平静。作为作品中典型的“杀人机器”,福尔克海默早已变得麻木,而维尔纳的良知却潜移默化地呼唤着福尔克海默人性的逐渐复苏。“海之焰”被赋予神奇的传说与魔力,拥有它的人可以得到永生,但他爱的每一个人都将噩运缠身,永无终止。德国军师长冯·伦佩尔身患重病,却不惜一切代价寻找“海之焰”,希望“海之焰”能维持自己的生命,却在不断地肆意践踏着别人的生命。
舒尔普福塔学校的少年们不断被索取,也被灌输成为战争“献祭品”的思想,战争吞噬了他们的父亲,他们被时刻灌输“为国而战”的自豪与荣耀,成为领导者私心下的铺路石。为了满足身为军人的父亲的期望,热衷研究鸟类的弗雷德里克在冷酷而残苛的学校里承受着非人的折磨。“不合群”的弗雷德里克终于被残暴的巴斯蒂安校长和他训练出的“机器”们的残暴冲击下“被退学”了。喜欢研究鸟类的弗雷德里克所代表的恰恰是与极权主义相对抗的自由主义。巴斯蒂安校长是暴力与专制的代表,而弗雷德里克本身所象征的自由必要受到专制强权的疯狂打压。弗雷德里克拒绝向被吊着的“囚犯”泼冷水的行为是对巴斯蒂安校长专制权力的公开挑战,而更多像维尔纳一样的人在弗雷德里克面前显得无比内疚和羞愧,弗雷德里克的行为无疑是对泯灭人性的专制权力的控诉,更是对正在被锻炼中的“杀人机器”的无情鞭挞与讽刺,弗雷德里克成为众多学员迫切地为自己所谓的信仰寻找突破口的惩罚对象,他们需要相信自己的信仰和原则是绝对正确的,这样,他们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向前,无疑,弗雷德里克是对他们信仰的威胁者和前进道路的绊脚石,所以,他必须被铲除。弗雷德里克的“翅膀”被极端暴力的巴斯蒂安硬生生掰断了,舒尔普福塔学校这个“大熔炉”摧毁了灵魂的自由,以可怕的邪恶的力量侵蚀并吞噬着少年们年轻的心灵。“弗雷德里克们”正是被“亚伯拉罕们”献祭的“以撒”,他们同样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在《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中,个体的自我寻求被压抑,每个人都处在他者建构的关系中承受着良心的谴责而无法自拔,最终也在他者建构的关系中得到自我救赎。怯弱胆小的外祖父艾蒂安年轻时作为通信兵同哥哥一起执行任务时亲眼目睹了哥哥的死而留下终身阴影,无法原谅看着哥哥死去却无能为力的自己,多年来一直躲在自己的小屋里,从不出门。马内科太太六十年来一直默默照顾着受伤的艾蒂安。在法国遭到德国入侵时,马内科太太正如她的假名“刀锋”一样,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捍卫着法国的自由。当勒布朗先生深陷囹圄,马内科太太病逝之后,艾蒂安祖父终于被马内科太太的精神所鼓舞,而玛丽洛尔的存在,重新激发起艾蒂安祖父对生活的勇气与希望,迫使并鼓舞他跨出家门,加入到战斗当中。艾蒂安重新燃起的参战勇气正是马内科太太和玛丽洛尔所赋予的。
艾蒂安作为“中间人”用声波中的《海底两万里》将两位主人公的命运连结起来。电台里的声波作为最初帮助维尔纳逃出煤炭工的命运的使者,玛丽洛尔在危机时刻通过艾蒂安的电台用声波传递出的《海底两万里》使“罪孽深重”的维尔纳回到初心,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救助玛丽洛尔。艾蒂安的电台改变了维尔纳的命运,而玛丽洛尔却使得维尔纳坚守住了初心与良知。经历战争的维尔纳通过救助玛丽洛尔而获得内心的救赎,重新找到了生而为人的意义与勇气。玛丽洛尔最后给维尔纳的“钥匙”正是代表了两位主人公的和解与相互理解。
作品中的尤塔如局外人一般客观地静视着周围的变化,她对维尔纳参加舒尔普福塔学校表示反感与厌恶,她害怕哥哥维尔纳成为被“洗脑”的空虚狂热者。她鄙弃着周围被“格式化”的一切。当德国遭到反击,俄国人以他们同样厌恶的手段报复着手无寸铁的德国百姓,欺凌他们的儿女。孤儿院未成年的尤塔和双胞胎姐妹及埃莱娜夫人同样未能避免噩运。经历了战争的尤塔最终活了下来,战争带给她的创伤使她无法原谅混战中的士兵,她一直逃避哥哥维尔纳身为德国士兵身份的事实,她不曾对人提及维尔纳,更是害怕曾经善良的维尔纳也变成了同侮辱她的法国士兵一样,对别人也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恶。最终,在尤塔和玛丽洛尔的相遇中,玛丽洛尔被维尔纳救助的经历使尤塔怀有愧疚与憎恨的心获得了救赎,而她的救赎者便是维尔纳。当维尔纳死后的遗物被转达给玛丽洛尔时,尤塔的第一反应是这些东西是哥哥维尔纳从玛丽洛尔那里抢来的,当她得知真相时,终于重新获得接受维尔纳的勇气。维尔纳没有放弃他内心深处良知的底线,没有放弃自己最初的善良。尤塔通过玛丽洛尔理解了哥哥维尔纳,消除了她一直以来对维尔纳的误解。
《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带有深刻的隐喻与讽刺意义,“光”象征了一切美好的事物,却又极带讽刺意味,与当时黑暗的年代形成鲜明对比与落差感。收音机中的声波是国家政治宣传的声音与监听敌军信息的重要技术手段,但同时也成为人们寻求“自由之光”与相互联系的重要渠道。“光”能带给人希望与明亮,但人们内心的“光”不一定能被看到,却一定能被感知。“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多少暗示着作家的惋惜与无奈,在充满黑暗的年代,“光”会被压抑并受到遏制,战争的创伤触动着每一个人,无法承受的内心最终通过他人获得良知的宽恕。“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鞭挞了战争对个体的人的戕害,也是对人性良知的赞美,因为在“看不见”的时空中,“光”才越耀眼。
[1][2][3][4][5][6][8][10][11][12][美]多尔.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M].高环宇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40, 59,125,36,133,163,163,231,339,254.
[7][9][美]埃里克·霍弗.狂热分子:码头工人哲学家的沉思录[M].梁永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3,82.
[13][美]林肯(Lincoln,B.).死亡、战争与献祭[M].晏可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219.
责任编辑:周哲良
I712.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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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2094(2016)04-00114-04
2016-05-10
王晓红(1990-),女,河南林州人,西北民族大学2014级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