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 岩,李媛媛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266100)
中晚唐诗人的湘妃情结
鞠岩,李媛媛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青岛266100)
中晚唐诗人将湘妃意象大量入诗,具有鲜明的湘妃情结。中晚唐湘妃诗以怀古为主,多凭吊追慕之作,情感基调愁怨幽恨。从宏观而言,吟咏湘妃是中晚唐怀古咏史风潮的组成部分;从微观来看,湘妃传说与潇湘山水、屈贾情怀等共同激发着诗人的怀古诗情。诗人借湘妃之杯酒,浇胸中之块垒。其中,屈原其人其诗,对于联结湘妃意象与中晚唐诗人有着重要的作用。
湘妃;怀古诗;中晚唐;屈原
湘妃,即娥皇、女英,帝尧的女儿,后嫁与舜为妻,以贤德聪慧闻名。她们同潇湘发生联系,源于一段凄恻动人的传说:“昔舜南巡而葬于苍梧之野,尧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协哭,泪下沾竹,竹文上为之斑斑也。”[1]4二妃在伤心绝望之下,投湘水而死,化为湘水之神,故得名湘妃。二妃与虞舜生死相随的凄美爱情传说给予后世文人骚客无穷的诗兴。
据现存文献资料,湘妃传说始自尧舜时期,至汉魏已基本定型,但大规模以湘妃为题作诗吟咏的现象却出现于唐代,尤以中晚唐为盛。为了论述便利,我们姑且把这些以湘妃意象及相关事物,如湘妃祠、湘妃庙、湘妃像、湘妃曲、斑竹等为主题的诗简称作“湘妃诗”。诗人对湘妃意象关注与否,最直接的体现即是湘妃诗数量的多寡。唐前,湘妃诗以颂、赞体为主,数量极少。初盛唐时,宋之问、李白、常建等人曾赋诗湘妃,然总计不过寥寥数首而已①初盛唐以湘妃为主题的诗作比较罕见,湘妃传说及相关意象并未受到广泛关注。笔者据《全唐诗》统计,只有宋之问《谒二妃庙》、李白《远别离》、常建《古意三首(其二)》三首诗作是典型的湘妃诗。。至中晚唐,湘妃诗腾涌而出,一时蔚为大观。杜甫、刘禹锡、元稹、孟郊、钱起、李端、李贺、刘长卿、朱庆馀、杜牧、李群玉等诗人均有湘妃诗存留。笔者据《全唐诗》统计,唐代湘妃诗数量在90首左右,而中晚唐诗作占十之八九。此外,运用湘妃典故的诗歌更是不可胜数。
中晚唐诗人将湘妃意象大量入诗,为后人开拓了一个新的诗歌领域。唐代以后,湘妃诗创作依旧不绝如缕,其中不乏有试图冲破藩篱、另辟新境者②另辟新境者,如明人金圣叹《湘夫人祠》:“缘江水神庙,云是舜夫人。姊妹复何在,虫蛇全与亲。搴帏俨然坐,偷眼碧江春。未必思公子,虚传泪满筠。”此诗是金圣叹仿杜甫《湘夫人祠》之作,诗中湘妃却是一个坐于神坛却思迁艳遇的虚伪女子。此类具有翻案批判意义的湘妃诗出现较晚,且比较罕见。,但总体风格仍与唐代一脉相承。那么,处于关键阶段的中晚唐,此时的诗人何以关注湘妃,在诗中体现了怎样的湘妃情结?本文试图就这些问题进行探究。
中晚唐湘妃诗以愁怨感伤为情感特征,多抒情咏怀之作,具有深情感人的艺术效果。同为吟咏古代著名女子的事迹,以昭君诗、杨妃诗为参照进行比对,可以看到湘妃诗的独特之处:对于杨贵妃,诗人的态度各异,有满怀同情的,如杜甫《哀江头》、白居易《长恨歌》,也有激烈指斥杨妃媚主祸国的,如刘禹锡《马嵬行》、罗隐《马嵬坡》;对于昭君和亲,诗人虽同样报以深切的同情,但其关注点往往在和亲政策,相当一部分诗歌成为诗人阐发政论的媒介,像戎昱《咏史》、张仲素《王昭君》、胡曾《汉宫》等③戎昱《咏史》:“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一题作《和蕃》,《资治通鉴》作《昭君诗》。表达了对和亲政策的不满,为唐宪宗激赏。张仲素《王昭君》:“仙娥今下嫁,骄子自同和。剑戟归田尽,牛羊绕塞多。”则看到和亲带来的和平景象。胡曾《汉宫》:“明妃远嫁泣西风,玉箸双垂出汉宫。何事将军封万户,却令红粉为和戎。”在表达对昭君同情之外,也对和亲政策颇有微词。本文所引唐诗,如无特别注明,均出自彭定求等《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
在唐前湘妃诗中,诗人更加重视二妃传说的政治与道德意义,出现了刘向《列女传·有虞二妃》传末附诗、左芬《虞舜二妃赞》等一类诗作,内容上颂扬二妃的贤德事迹与楷模地位,诗风典雅庄重。而在唐代湘妃诗中,除却李白《远别离》、罗隐《湘妃庙》等,此方面内容鲜被涉及。唐代,特别是中晚唐时期的湘妃诗,在情感态度上表现出了普遍的一致性,即诗人从对湘妃的同情心理出发,作诗凭吊,坎壈咏怀,营造愁怨感伤的诗境。
收稿日期:2016-03-02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3CZW033)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鞠岩(1981-),男,山东文登人,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博士,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诗人时作代言之语:“万乘既已殁,孤舟谁忍还”(郎士元《湘夫人》),“目极楚云断,恨连湘水流”(陈羽《湘妃怨》)“苍梧恨不尽,染泪在丛筠”(杜甫《湘夫人祠》);更多凭吊之言:“乘骢感遗迹,一吊清川湄”(李颀《二妃庙送裴侍御使桂阳》),“婵娟湘江月,千载空蛾眉”(刘长卿《湘妃》),“君看峰上斑斑竹,尽是湘妃泣泪痕”(李嘉祐《江上曲》),“遥望零陵见旧丘,苍梧云起至今愁。惟馀帝子千行泪,添作潇湘万里流”(张谓《邵陵作》)……昔人已殁,而遗恨仍存,潇湘的流水、愁云、明月,都是湘妃遗恨的见证。诗人深感于湘妃与舜誓死相随的伟大爱情,围绕二妃的愁怨遗恨,赋诗感怀。
因此,中晚唐湘妃诗的显著特征就是以怀古诗为主。正如刘若愚先生论怀古诗所云:“诗人对历史的感受和他们对个人人生的感受并无什么不同,他们把历代的兴亡与自然显然是永恒的形象作为对照,感叹英雄业绩和王者事业的徒劳,为往昔的战场和死去已久的美人们——‘去年白雪,而今安在'——而一掬同情之泪。”[2]220吟咏湘妃传说,寄寓诗人的人生感慨,是中晚唐湘妃诗的两大主题内容。而湘妃意象之所以在中晚唐能够被诗人重新挖掘、反复吟咏,是在时代诗风、地理因素、人文历史积淀等多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唤起诗人情感共鸣与人生感慨的结果。
中晚唐是怀古咏史诗的一大黄金时代。从宏观角度而言,吟咏湘妃是中晚唐怀古咏史风潮的有机组成部分。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已不复当年的盛世气象,藩镇割据、宦官弄权、朋党之争等一系列问题导致中兴之路崎岖难行。在黑暗腐朽、混乱不堪的政治社会面前,有志文人不断碰壁。久而久之,他们一颗热忱报国的心逐渐沉寂下来,开始转向在历史旧事中寻找精神的寄托。诗人由不满现实生发怀古之思,于缅怀古迹、纵览书卷中驰骋神思,使痛苦的心灵获得暂时的宽慰。中晚唐怀古咏史之风愈演愈盛,其中虽不乏借古讽今、积极用世之作,而更多作品则无关政道现实,只是以怀古咏史作为排遣长期的苦闷压抑、调适心灵的方式之一。
湘妃诗是中晚唐怀古咏史浪潮中一朵引人瞩目的浪花,也体现着咏史怀古与排遣自适的诗风趋向。李白《远别离》一诗,写二妃与舜的痛苦别离,借古讽今,道出“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的箴言,可谓卓尔不群、空前绝后,然此诗却是湘妃诗中的异类。安史之乱后,贾至作“白云明月吊湘娥”(《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其二)句,犹存盛唐遗韵。此诗乃诗人一时兴会所发,白云明月的美景与凭吊湘妃的哀情关联并不密切,这是典型的盛唐诗的表现方式①盛唐与中唐诗人情与景表现方式的差异,参考蒋寅《大历诗风》第六章《感受与表现》,凤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153-159页。。至中晚唐,运用湘妃意象的典型诗作,如刘禹锡《酬瑞州吴大夫夜泊湘川见寄一绝》“湘妃旧竹痕犹浅,从此因君染更深”,李端《江上赛神》末句“独怜游宦子,今夜泊天涯”。前者以湘妃泣竹典衬托客愁之深沉,寄寓了对友人的同情与思念;后者叙写楚地祭祀湘妃的独特风俗,最终落脚点却在自身的羁宦之苦。而具有代表性的湘妃诗,将湘妃之恨与诗人自身的感怀自然衔接、妙合无垠,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情感基调以愁怨幽恨为主。如刘言史的《潇湘游》:
夷女采山蕉,缉纱浸江水。野花满髻妆色新,闲歌欸乃深峡里。欸乃知从何处生,当时泣舜肠断声。翠华寂寞婵娟没,野筱空余红泪情。青烟冥冥覆杉桂,崖壁凌天风雨细。昔人幽恨此地遗,绿芳红艳含怨姿。清猿未尽鼯鼠切,泪水流到湘妃祠。北人莫作潇湘游,九疑云入苍梧愁。诗题作《潇湘游》,是诗人漫游潇湘时所作。“北人莫作潇湘游,九疑云入苍梧愁。”夷女自在地缉纱闲歌,尽享潇湘山水的恩赐,但是作为一个“北人”,还是不要轻易来此为好。因为一旦涉足此地,便能感受到湘妃的幽怨,羁旅愁苦、怀古伤今的思绪汹涌而至。诗人并未就这种感慨进行揭示和渲染,仅以“北人”句一语带过。其中既饱含对二妃与舜的爱情悲剧的同情,又是羁旅游子思乡断肠、愁苦感伤情感的抒发和排遣,同时也暗含汉文化上的一种归属感。湘妃传说的“昔人幽恨”,既引发了诗人的怀古愁思,也寄托了今人的无限伤怀。
明人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3]69运用自然意象,营造情景交融的诗境,以情韵见长,是唐诗艺术成就登峰造极的表现之一,同时也是湘妃诗的重要表现手法。
南宋陆游在《偶读旧稿有感》中曾赞叹道:“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湘妃传说发生地潇湘,在地理位置上远离中原,山水瑰丽奇谲。“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湖五首》其五),“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刘禹锡《望洞庭》)……唐诗中描绘潇湘风景的名篇俯拾皆是。
湘妃传说发生于此奇山秀水之间,为自然造化增添了几分神秘灵动和盎然古意,也在时空上延展着诗人的诗情。在援用湘妃意象的诗作中,描摹潇湘风景是其重要的表现手法之一,如“寒山响易满,秋水影偏深”(刘长卿《斑竹岩》)、“夜深寒峒响,秋近碧萝鲜”(朱庆馀《题娥皇庙》)、“湘烟濛濛湘水急,汀露凝红裛莲湿”(齐己《湘妃庙》)、“二女庙荒汀树老,九疑山碧楚天低”(张沁《晚泊湘源》)……细细品味,这些伴随湘妃意象出现的自然景物——风雨、寒山、碧萝、湘水、汀树等,虽属寓目辄书,但大都萧瑟凄迷,与李白、刘禹锡笔下秀丽飘逸的潇湘宛若两地。因湘妃意象的融入,景物仿佛染上了凄怨哀伤的愁绪。这些自然意象,既是诗人眼中之景,又是浸透了诗人主观意志的心中之景,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言“物皆著我之色彩”[4]1是也。
如果说自然意象的萧瑟凄迷是诗人在无意识间的自然流露,那么一些湘妃诗中的“云物含愁”就是有意的移情了。刘禹锡《潇湘神二首》其一言:“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湘水奔流,犹如湘妃的愁怨一般绵绵不绝;时如逝水,如今九疑云物仍为湘妃而愁。诗句运用拟人的手法,将潇湘景物人格化:湘妃的不幸遭遇,使九疑云物也为之动容,即使经历了千百年的光阴,这一腔愁怨仍萦绕不散。再如“九疑日已暮,三湘云复愁”(李颀《湘夫人》)、“北人莫作潇湘游,九疑云入苍梧愁”(刘言史《潇湘游》)、“自从泣尽江蓠血,夜夜愁风怨雨来”(无名氏《女仙题湘妃庙诗》)等诗句,也将原本自然无羁的潇湘景物赋予了愁怨特征。无论是赋写渲染,还是比拟移情,描绘潇湘风景在湘妃诗中都是重要的表现方式之一,烘托和营造着湘妃诗凄婉迷离、愁怨哀伤的诗境。
“土风从楚别,山水入湘奇”(张九龄《南还以诗代书赠京师旧僚》),楚地不仅山水奇谲,风俗也与中原迥异。楚人“信巫鬼,重淫祀”[5]1666,有着深厚的巫文化传统。王逸《九歌序》载:“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6]55江山光怪之气与巫文化思维的滋养,孕育了楚人的浪漫性格和瑰丽奇想,产生了湘妃泣竹的传奇故事。
据楚地传说,湘妃身殁后,化作了湘水神。《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7]248又刘向《列女传》:“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8]4湘地崎岖多变的水文地貌,给当地人的渔业、航行等带来了困难,他们祭祀湘妃,以求庇佑。唐代民间祭祀湘神的活动十分频繁,见诸诗者,如李嘉祐《夜闻江南人家赛神因题即事》:
南方淫祀古风俗,楚妪解唱迎神曲。锵锵铜鼓芦叶深,寂寂琼筵江水绿。雨过风清洲渚闲,椒浆醉尽迎神还。帝女凌空下湘岸,番君隔浦向尧山。月隐回塘犹自舞,一门依倚神之祜。韩康灵药不复求,扁鹊医方曾莫睹。逐客临江空自悲,月明流水无已时。听此迎神送神曲,携觞欲吊屈原祠。李端《江上赛神》:
疏鼓应繁丝,送神归九疑。苍龙随赤凤,帝子上天时。骤雨归山疾,长江下日迟。独怜游宦子,今夜泊天涯。疏鼓繁丝,椒浆神祭,迥异于中原的楚地风俗引人瞩目。两位诗人叙写楚人祭祀湘妃的情形,在诗末却不约而同地抒发了“逐客”“游宦”之叹。这里便涉及到中晚唐湘妃诗的核心问题,即湘妃意象与贬谪、羁宦文人的联系。
潇湘地理位置偏远、生存环境恶劣,在唐代,是朝廷流放、贬谪官员的重要地区之一。柳宗元《送李渭赴京师序》云:“过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迁者罕至。”[9]618中晚唐时期,宦官弄权,朋党倾轧,先后有永贞革新、反宦官斗争、牛李党争等一系列政治事件,大批文人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被流贬至潇湘乃至更加蛮荒的地区。地理位置的迁移,为诗人感兴赋诗提供了契机。中晚唐诗人流寓潇湘之作,多感怀湘妃旧事,有着鲜明的湘妃情结。如永贞革新失败后,刘禹锡被贬朗州,作《潇湘神》;元稹由江陵府士曹参军徙通州,取道潇湘,作《奉和窦容州》《斑竹》,吟咏湘妃旧事。除此之外,湘妃意象也常见诸漫游、漂泊至潇湘的诗人或潇湘本土诗人笔端,像杜甫、刘言史、许浑、李群玉、罗隐等,他们多在科举不第或仕途失意的情况下创作了湘妃诗。
如湘地本土诗人李群玉的《湖中古愁》,三首诗分别吟咏潇湘、屈原、湘妃:
凉风西海来,直渡洞庭水。翛翛木叶下,白浪连天起。蘅兰委皓雪,百草一时死。摧残负志人,感叹何穷已。
昔我睹云梦,穷秋经汨罗。灵均竟不返,怨气成微波。奠桂开古祠,朦胧入幽萝。落日潇湘上,凄凉吟九歌。
南云哭重华,水死悲二女。天边九点黛,白骨迷处所。朦胧波上瑟,清夜降北渚。万古一双魂,飘飘在烟雨。其一铺排渲染洞庭的肃杀秋景,裹挟着难以遏抑、摧毁一切的气势;后两首诗一叹屈原沉水之怨,二叹湘妃溺湘之怨。失意诗人黯然神伤,自言“摧残负志人,感叹何穷已”,直抒胸臆,诗人的怀古之思深根于“负志”之上,湘妃、屈原之愁怨,亦与诗人之愁怨相通。
湘妃意象本是男女相思离别、爱情忠贞之代表,却能够唤起失意文人的共鸣与咏叹,激发诗人诗情。在笔者看来,主要有以下内在动因:其一,湘妃传说在当时广泛流传,二妃寻舜在地理位移上是由北向南,与诗人离开北方家乡、漫游或流贬至南方潇湘是相同的。同为北地人羁留潇湘,文人自然产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把湘妃当作旅途中的知己。其二,湘妃与舜的爱情悲剧、文人理想抱负的不得实现,二者具有同质性。爱情与理想都是人类个体生命追求的美好事物,在追求过程中受挫、求而不得的情感是普遍而且相通的。有着类似生命体验的诗人,更易为湘妃传说所触动,生发身世之感。可谓是借湘妃之杯酒,浇胸中之块垒。
其中,屈原其人其诗,对于联结湘妃意象与中晚唐诗人有着重要的作用。
唐末张泌《晚次湘源县》诗云:“湘南自古多离怨,莫动哀吟易惨凄。”潇湘古离怨最著者,一为湘妃,一为屈原。因小人排挤,屈原曾长期流放潇湘。在漫长的贬谪生活中,他目睹国势日微,却难有作为,只能以诗歌寄寓心曲。在《离骚》《九歌》《天问》《九章》等华彩诗篇下,深蕴了屈原一颗沉重幽恨、砥砺不懈的济世之心。百年之后,又有才子贾谊被贬长沙,途径湘水,感前人之心,作《吊屈原赋》。“衣被词人,非一代也”[10]135,无论是在文学创作还是士人精神方面,屈原对后世的影响都是巨大的。而屈贾才华不展、壮志未酬的遗恨,是众多有志文人共同的生命体验。潇湘之地,承载了屈原的凄慕悲愤,在湘妃之后,再添一重新愁。拥有切身流贬体验的唐代诗人,在这凄凉偏远之地寻到了异代知音屈贾——同样是流放于沅湘之地,空有报国之志却被压抑排挤,于是仕途失意、襟抱未开的苦闷油然而生。
屈原也是最早写作湘妃诗的诗人。《九歌》中有《湘君》《湘夫人》两篇,写湘水神之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关于二湘之身份,历来众说纷纭,本文就此不进行深入探讨。只就唐人而言,将湘夫人等同于二妃的观念是较为普遍的。在湘妃诗中,以“湘夫人”为题的诗作也多吟咏二妃事,屈原笔下常见的楚地方物、抒情手法等多为中晚唐湘妃诗所借鉴。如邹绍先《湘夫人》:
枫叶下秋渚,二妃愁渡湘。疑山空杳蔼,何处望君王。日落水云里,悠悠心自伤。诗人以秋日枫叶飘零起兴,怀想二妃寻舜的情形。“枫叶下秋渚”化自屈原《湘夫人》开篇“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之境。
由屈原开创的香草美人传统,“寓情草木,托意男女”[11]6,丰富了诗歌的象征艺术,也为湘妃意象的多重解读提供了可能。后世众多文人与屈原有着相似的生命体验,对其遭遇能够感同身受。因此,二妃与舜的别离,虽然只是爱情的悲剧,但在湘妃诗中,诗人却从爱情的不圆满联想到人生理想的路遥多阻、所处之境的艰难,从而生发出绵延不尽的凄凉悲感、怀古愁思。他们作诗吟咏湘妃,也道“当时惆怅同今日,南北行人可得知”(李涉《湘妃庙》)、“渺渺多新愁”(郎士元《湘夫人》)、“夜泊湘川逐客心”(刘禹锡《酬瑞州吴大夫夜泊湘川见寄一绝》)……寄寓了无限伤怀。湘妃与楚客骚人的遇合,使诗歌怀古幽情更为深沉。
以杜甫的两首湘妃诗为例:
湘夫人祠
肃肃湘妃庙,空墙碧水春。虫书玉珮藓,燕舞翠帷尘。晚泊登汀树,微馨借渚萍。苍梧恨不极,染泪在丛筠。
祠南夕望
百丈牵江色,孤舟泛日斜。兴来犹杖履,目断更云沙。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据仇兆鳌《杜诗详注》,两诗作于大历四年春,是杜甫飘零西南、初到湖南潭州时所作。《湘夫人祠》写杜甫乘孤舟泛行湘水,路遇湘夫人祠,于是入祠拜谒,看到一派肃穆荒凉的景象。次日杜甫离开此地,回望湘夫人祠,又作《祠南夕望》。
杜甫作诗凭吊湘妃,亦是自我伤怀。空怀致君尧舜、比肩稷契志向的杜甫,面对污浊混乱、不辨贤愚的政治现状,毅然弃官而去。孔子曰:“道不行,乘槎浮于海。”[12]2473孟子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12]2746杜甫秉持先贤教诲,不再为官,以老弱之躯泛舟漂泊于南方各地。长期的宦海沉浮及漂泊生活,使他深刻认识到个人在时代洪流面前的渺小和无力,但身为儒者,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杜甫又无时无刻不在忧国忧民。这种情形,与屈原行吟泽畔、内心被焦灼与矛盾感占据的情状是何其相似!故诗中“湘娥”“山鬼”之言,并非偶成,值得留意。
“苍梧恨不尽,染泪在丛筠”句,既是杜甫对湘妃传说的怀想,也是其内心的真实写照。《杜诗详注》引黄生曰:“苍梧何恨?恨不得从舜也。用本色作收,而自喻之旨已露。”“此近体中吊屈原赋也,结亦自喻……山鬼湘娥,即屈原也。屈原,即少陵也。”[13]1955-1956湘妃恨不能从舜,屈原、杜甫以之自喻,恨壮志不展;湘妃、屈原、杜甫又均是身殁江流。杜甫内心的失落与遗恨,潜藏于吟咏湘妃的诗篇之下。湘妃之恨,亦是屈原之恨、杜甫之恨。
杜甫两首湘妃诗以“肃肃”“虫书”“燕舞”等描写湘妃庙内景致,尽管荒凉破败,却难掩庄雅肃穆之象,足见杜甫对湘妃的敬重。仇兆鳌注将此与刘长卿诗对比:“刘长卿《题湘妃庙》云:苔痕断珠履,草色带罗裙。其咏神妃,言近于亵矣。”点出了中晚唐湘妃诗另一种情感表达取向,即对湘妃的追慕与遐想。刘长卿《湘妃庙》全诗如下:
荒祠古木暗,寂寂此江濆。未作湘南雨,知为何处云。苔痕断珠履,草色带罗裙。莫唱迎仙曲,空山不可闻。为仇氏所批判的“苔痕”“草色”句,就湘妃的鞋履、罗裙遐想赋诗,有失尊重。而颔联“未作湘南雨,知为何处云”,又暗用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之典,仇氏“近于亵矣”之评用于此句更为恰当。再看孟郊诗《湘妃怨》:
南巡竟不返,帝子怨逾积。万里丧蛾眉,潇湘水空碧。冥冥荒山下,古庙收贞魄。乔木深青
春,清光满瑶席。搴芳徒有荐,灵意殊脉脉。玉佩不可亲,裴回烟波夕。“清光”“搴芳”句,化自屈原《九歌》:“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6]56诗人心怀“盍将把兮琼芳”之想,献上琼花芳草,祭奠湘妃。但是“灵意殊脉脉”,诗人没有得到回应。“玉佩”句,一般认为“玉佩”是借代手法,指代湘妃:人世代谢,千载之后,湘妃遗踪已渺然难寻,诗人只能在烟波浩渺的潇湘水畔,踯躅怀古,直至日暮。
而“玉佩”为我们提供的信息,却不仅如此。追溯到《诗经》《楚辞》时代,赠佩是男女表达思念与爱意的方式。①《诗经·郑风·女曰鸡鸣》:“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屈原《九歌·湘君》,湘夫人曾赠湘君玉佩:“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最著名的赠佩之典,则是《韩诗外传》《列仙传》所载郑交甫遇江妃二女事。《韩诗外传》云:“郑交甫遵彼汉皋台下,遇二女。与言曰:‘愿请子之佩。'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即亡矣。”[14]190郑交甫妄自索佩,以求二女回应自己的思慕,但他不识神女,最终还是空欢喜一场。回到孟诗,“玉佩不可亲”句,实则寓意诗人对湘妃的追慕是徒劳的。湘妃诗中,若上述刘、孟诗一类追慕之作数量并不多。人神遇合是中国文学传统主题之一,这些诗作的产生,既有诗人自身的偶然因素,也是多种神话传说中的神女形象复合的结果。在诗歌中,湘妃意象常与江妃二女、汉水游女、巫山神女等神女形象交织出现。
总之,中晚唐诗人的湘妃情结及湘妃诗的大量涌现,从宏观来说,是中晚唐兴起的怀古咏史风潮的有机组成部分,从微观来看,则源于诗人在湘妃传说、潇湘山水、屈贾情怀共同激发下“感往悼来,怀古伤今”[15]438产生的情感共鸣。诗人借湘妃之杯酒,浇胸中之块垒,超脱于湘妃的爱情悲剧,泛化为遗恨负志的普遍人生体验。其中,屈原的人格与诗作在二者之间起了重要的联结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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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韩婴.韩诗外传[M]//李善.文选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
[15]阮籍.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
(责任编辑周亚红)
The Xiang Fei Com plex of Poets in M idd le-Late Tang Dynasty
JU Yan,LI Yuan-yuan
(School of Arts&Communication,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Qingdao,Shandong 266100,China)
Poetry creation in the Mid-Late Tang Dynasty reveals poets'heavy complexes with Xiang Fei (two imperial concubines),as considerable portrayal of two goddesses was given in poems.Macroscopically,this trend is an integral component of the nostalgia movement that dominated the poetry realm of that era. Microscopically,Xiang Fei folklores,local landscape and love of Qu Yuan and Jia Yi together inspired poets of that time,making them reflect individual fortune and related individual experience to historic context.Qu Yuan and his poems are notably a bond connecting Xiang Fei complex to poets'personal life.
Xiang Fei;nostalgic poetry;the Mid-Late Tang Dynasty;Qu Yuan
1673-1972(2016)04-0068-05
I207.22
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