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山阴诗之美——以嘉泰三年(1203)至嘉定二年(1209)期间为核心

林素玲

(中国文化大学　中国文学系，台湾　新北241)



陆游山阴诗之美
——以嘉泰三年(1203)至嘉定二年(1209)期间为核心

林素玲

(中国文化大学中国文学系，台湾新北241)

摘要：陆游一生大部分时间定居在山阴，他于嘉泰四年(1204)十月，作《孤云》：“四十年来往此山，入朝无补又东还。倚阑莫怪多时立，为爱孤云尽日闲。”此诗是他自行在(临安)修国史毕，致仕返山阴翌年所写。诗透露出当年为官之总总及回山阴故乡之因由。心境犹如孤云般闲适悠哉，似乎是以闲云自喻。陆游曾说：“诗情随处有，信笔自成章”(《即事》)，生活周边之事他皆可入诗，若以其诗作之诗题言之，确实诗情处处有。他似乎随季节的变化，诗意也跟着现实景象描摹而有变化，也就是说，他是以现实生活中之景象入诗。同时，他是以虚静之心，凝神观照天地间万物，从时序的变化中呈现之景象，妙悟物象之美，并臻于物我相融合一之境。

关键词：陆游；山阴诗；意境美；

陆游于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为谏议大夫何澹弹劾，诏罢官，返故里。之后，他在家乡山阴三山别业及会稽石帆别业里居十二年。于宁宗嘉泰二年(1202)壬戌五月，七十八岁时“朝廷以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及三朝史未就，宣召以元官提举佑神观兼实录院同修撰兼同修国史，免奉朝请。六月十四日入都”*引自于北山著《陆游年谱》(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61年12月)，页392。，他第三次被朝廷召至行在修国史。修国史完竣之后，于宁宗嘉泰三年(1203)癸亥五月十四日致仕回山阴，直至嘉定二年(1209)己巳十二月二十九日卒。

陆游家乡山阴(今浙江绍兴)，它透露出钟灵毓秀之气，自古即是文人墨客寻幽探访之处，地域之灵气及文化，历代孕育出绮丽之诗篇。宋代时山阴之美，如陆游《山行》令人陶醉：“山光秀可餐，溪水清可啜。白云映空碧，突起若积雪。我行溪山间，灵府为澄澈。崚嶒崖角立，蟠屈路九折。黄杨与冬青，郁郁自成列。其根贯石罅，横逸相纠结。”*(宋)陆游著，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4月)卷五九)，页3433。本文摘录陆游之诗，均采用本校注。在陆游笔下，山阴之美仿佛一幅意境深邃之世外桃源似的。在陆游诗作中，山阴是“高枕静听棋剥啄，幽窗闲对石嶙峋。吾庐已是桃源境，不为秦人更问津。”(《自咏》卷六三)

诗人之诗作，风格各异于不同时期，陆游之诗作亦然。清代赵翼《瓯北诗话》卷六：

放翁诗凡三变，宗派本出于杜，中年以后，则益自出机杼，尽其才而后止。观其《答宋都曹诗》云：“古诗三千篇，删去才十一。诗降为楚骚，犹足中六律。天未丧斯文，杜老乃独出。陵迟至元白，固已可愤嫉。”……。此可见其宗尚之正。故虽挫笼万有，穷极工巧，而乃归雅正，不落纤佻。此初境也。……。放翁诗之宏肆，自从戎巴、蜀而境界又一变。及乎晚年，则又造平淡，并从前求工见好之意亦尽消除，所谓“诗到无人爱处工”者，刘后村谓其“皮毛落尽矣”。此又诗之一变也。*(清)赵翼：《瓯北诗话》(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2月)，卷六，页78、79。

此段话言及陆游诗之三变，其初期之诗作风格为工巧。在巴、蜀从戎之际，其诗作宏肆、豪放雄浑、爱国意识浓厚，此境界又一变。到晚年里居山阴期间，诗作之风格受时代、心境、地域人文、环境影响之故，趋于平淡之风格，此又其诗之一变。

本文就以陆游晚年，即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至嘉定二年(1209)年间，里居山阴期间之诗作，探讨此时期诗题中出现有“秋”及“雨”之诗作所呈现之意境美及平淡自然之美。

一、秋诗篇篇，写出山阴一片秋

陆游于嘉泰三年(1203)回山阴过着悠闲、闲游的生活，此由其诗作见之，如“邻翁唤午茶”*《幽事》卷五四，页3168。“约客同看竹，留僧与对棋”*《闲游》卷五四，页3169。“闲身有乐事，倚仗看农耕”“饱饭逍遥信所之，芡塘蔬圃遍游嬉”“浴罢来水浒，适有渔舟横。浩然纵棹去，漫漫菇蒲声”*《海气》卷六二，页3550。“悠然吾事足”、“随处寄悠悠”“再来依旧一生闲”*《记闲》卷七五，页4123。的生活。所以他在山阴的诗是以闲游、乡居生活为题材之作为多。

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九月，陆游曾说：“诗情随处有，信笔自成章”(《即事》卷六四)，生活周边之事他皆可入诗，若以其诗作之诗题言之，确实诗情处处有。他似乎随季节的变化，诗意跟着现实景象描摹而有变化，也就是说，他是以现实生活中之景象入诗。同时，他是以虚静之心，凝神观照天地间万物，从时序的变化中呈现之景象，妙悟物象之美，并臻于物我相融合一之境。

诗人对于季节的感触特别敏感，尤其秋天萧飒的景象，总是让诗人悲伤、感怀，愁诗篇篇。我们在陆游《剑南诗稿》中发现他晚年在山阴，以秋为诗题的诗不少，尤其自嘉泰三年至嘉定二年间，以秋为诗题之诗约有86首；诗题中无秋，而诗内文提到秋意的为数也不少，可见陆游对秋节令别有情思，所以他说“四序虽悉佳，莫若新秋时”(《游山》卷五九)“节物喜更新，清秋最可人”(《秋兴》卷六三)。陆游从行在回山阴之后，时令将进入秋天之时，对秋天的气息敏感地说“新秋近眼边”(《夏日独居》卷五四)“病叶报新秋”(《闲游》卷五四)“风雨忽如秋已深”(《蜻蜓浦夜泊》卷五四)。他对事物的观察入微，感悟特别敏锐，诚如于嘉定元年秋天作《秋怀》言：“独立离人境，幽居察物情。蚁知军阵法，虫作纬车声。”对事物的观察心细，也充满想象。

陆游于嘉泰三年(1203)至嘉定二年(1209)此六年多之秋诗，是于虚静中凝神观照物象，妙悟主客体间产生之意境美及平淡自然之美：

(一)意境之美

陆游似乎每年都会等待秋的到来，他虚静观照万物自然景象的变化，每年秋天都有不同的诗情。嘉泰三年他说“又见一年秋”(《立秋前一夕作》卷五四)、“大泽秋忽到”(《夜坐庭中》卷五四)。见陆游此年的秋思之美：

湖上山衔落月明，钓筒收罢叶横舟。

不知身世在何许，一夜萧萧芦荻声。

(《湖上秋夜》卷五四)

陆游曾说“有山有水一生闲”，在山水明媚中，他常“月下时闲钓”，心境悠游自在、放任，陶醉、享受月下山水间呈现意境之美。此夜，夜色美景是他以虚静、凝神观照状态之下，主客体相互融合而产生之意境美。

拒霜惨淡数枝红，石竹凋零不满丛。

小蝶一双来又去，与人都在寂寞中。

(《秋兴》卷五四)

秋天最易让人愁思满怀，此时，他已融入天地万物之中了，所以看到芙蓉、石竹惨淡凋零之景象，处在这景象中的蝴蝶与人都显得非常寂寞。

乌桕微丹菊渐开，天高风送雁声哀。

诗情也似并刀快，翦得秋光入卷来。

(《秋思》卷五四)

一、二句将秋天景象言尽，仿佛似一幅秋景图。此诗秋意浓。

嘉泰四年，在陆游诗作中，见他诗意地感觉到秋天的来临，如“又见秋风到海边”(《新秋》卷五八)“一年又见秋风至”(《村居遣兴》卷五八)，此年陆游对秋天的秋兴：

远浦平郊弄夕霏，曲篱幽径锁秋晖。

驯麞巧占苍苔卧，惊鹊斜穿密筱飞。

(《新秋》卷五八)

此诗秋意浓，有祥和之美。秋天的夕霏照满远浦平郊，它的余晖洒满曲篱幽径。鹊也惊飞归巢了。

多雨今秋水渺然，沟溪无处不通船。

山回忽得烟村路，始信桃源是地仙。

(《暮秋四首》卷五九)

此诗描摹暮秋时之乡野景象。秋天丰沛之雨水，酿成之渺然景观，呈现出濛濛之意境美，犹如世外桃源似的。

一年容易又秋天，岁月真如东逝波，开禧元年作《湖上》(卷六三)：“烟生墟落垂垂晚，雁下陂湖处处秋。”闰八月作《秋思》(卷六三)：“石帆射的烟岚晚，过雁声中又一秋。”是年陆游虚静观照山阴秋天的景象：

横林渺渺夜生烟，野水茫茫远拍天。

菱唱一声惊梦断，始知身在钓渔船。

(《夏秋之交小舟早夜往来湖中绝句》卷六二)

初夜月犹淡，入秋风已清。

萤孤无远照，蝉断有遗声。

命薄惭勋业，才疏负圣明。

青鞋若耶路，亦足慰平生。

(《初秋》卷六二)

夏秋更迭之际的乡野景象，呈现出一片富有秋意之美景。触景感怀，感慨自己一生的功业。

千里郊原俯莽苍，三江烟水接微茫。

横林虫镂无全叶，新雁风惊有断行。

(《秋望》卷六三)

十日秋阴满径苔，蓬门那有客敲推。

水边丹叶已如许，篱下黄花犹未开。

空见游僧衡岳去，难逢新雁杜陵来。

溪云一片闲舒卷，恋着渔矶不肯回。

(《秋思》卷六三)

虚静观察宇宙万物间的变化，知秋之至。秋景虽萧条，但有秋雁、闲云点缀，将秋景图鲜活起来，充满秋的意境美。

陆游于开禧二年，在暮夏时，看着万物的变化，惊觉时光易流逝，忽然已见秋迹，而作《夏夜》(卷六七)：“菡萏晚花香未减，梧桐病叶堕无声。关河又见新秋近，屈指流年一叹惊。”《夏末野兴》(卷六七)：“数声相应鸠呼雨，一片初飞叶报秋。”《夜雨》(卷六七)：“只道物生常茂遂，一宵风雨又成秋。”一场风雨一场寒，秋雨至，即渐进入秋天了。绍兴有句谚语“一芽知春，一叶知秋”，由万物生长情形知道季节随之起变化。陆游对此年秋天的秋兴：

炎歊数日剧，荡涤及秋初。

病叶风吹尽，鸣蝉雨打疏。……。

(《秋后一日风雨》卷六七)

一阵风雨，消除了暑气，也洗净覆盖在万物上之尘埃。枯萎的秋叶被风雨打落了，夏蝉也惊散飞了。一片初秋景象。

乌鹊成桥秋又到，梧桐滴雨夜初凉。

江南江北堠双只，灯暗灯明更短长。

(《秋思》卷六七)

看到聚集的乌鹊、雨后之微凉这些自然现象，知道秋天来临了。

一年容易又见秋，陆游于开禧三年作：“晚来疏雨过，探借北窗秋”(《晚雨》卷七一)“离离远树傍烟津，又见清秋一岁新”(《门外独望》卷七一)“鸡声喔喔频催晓，木叶飕飕已变秋”(《秋晚》卷七二)，此年陆游的秋兴：

石帆山下醉清秋，常伴渔翁弄小舟。

箬笠照溪吾自喜，貂蝉谁管出兜鍪。

烟波万顷镜湖秋，清啸虽闻不可求。

自是世间知者少，山林何代乏巢由。

漠漠渔村烟雨中，参差苍桧映丹枫。

古来画手知多少，除却范宽无此工。

渺渺风烟接小江，牛头山色满蓬窗。

门前西走钱塘路，也有闲人似老庞。

(《晚秋杂兴》四首卷七一)

会稽山下樵风溪，翠屏倒影青玻璃。

尤奇峭壁立千仞，行子欲上无阶梯。

商山坐看紫芝老，武陵无奈桃花迷。

人间得意忘自喜，一哄怜汝真醯鸡。

(《新秋往来湖山间》卷七二)

无论是镜湖布满秋意之濛濛美，烟波万顷之意境美；还是会稽山下樵风溪上，翠屏倒影青玻璃之美，在陆游眼里，仿佛人间仙境似的。

陆游于嘉定元年作(《初秋骤凉》卷七七)：“沧波万顷江湖晚，渔唱一声天地秋”及“零落槐花已满沟，江湖又见一番秋”(《夜坐小饮》卷七七)，诗情地写出秋意。以下是此年的秋思感悟：

秋云易簇日常阴，西望山村每欲寻。

屏掩数峰临峭绝，蛇蟠一径入幽深。

(《秋思》卷七七)

岸帻萧然病体轻，雨馀郊馆已凉生。

微风掠面酒无力，明月满窗眠不成。

叶底涓涓秋露滴，草根咽咽暗蛩鸣。

屏居未免伤孤寂，赖有邻翁约耦耕。

(《秋夜》卷七七)

断云归岫雨初收，茅舍萧条古渡头。

短褐老人垂九十，松枯石瘦不禁秋。

(《仲秋书事》卷七八)

凝神观照季节气候的转变，秋云、秋雨、蛩鸣之声，这些秋天的物象，最易让人有愁思、孤寂之情思。

(二)平淡之美

陆游晚年，年迈又体病，他说“不入城门三岁余，亦无车马过吾庐。食尝羹芋已忘肉，年迫盖棺犹爱书。处处扣门寻醉叟，时时临水看鱼游。”(《村翁》卷七三)“晚境诸儿少在傍，书堂孤寂似僧房，家居不减旅怀恶，夏夜尚如寒漏长”(《孤寂》卷六六)“浩然物外真堪乐，回首浮生万事非。”(《梅市》卷六六)“绝迹市朝外，结庐云水间。心平诗淡泊，身退梦安闲。”(《闲趣》卷六七)“石帆山下古苔矶，回首人间万事非”(《石帆山下作》七五)，由这些诗句，得知他晚年生活概况及心境。他的诗作也随环境及心境的转变，也即是“心平诗淡泊”了。

陆游对秋天农村景象及农事的描摹贴切写实、和谐、平淡自然地流露于诗歌之中：

闲倾清圣浊贤酒，稳泛朝南暮北风。

射的山前云几片，一秋不散伴渔翁。

舍前舍后养鱼塘，溪北溪南打稻场。

喜事一双黄蛱蝶，随人来往弄秋光。

清秋又是一年新，满眼丹枫映白苹。

海内故人书断绝，汀洲鸥鹭却新亲。

(《暮秋》三首卷五九)

简朴的乡野在陆游视野里，处处是美景，处处充盈着盎然之气息。

遮日云生忽复收，黄鸦鸣唤伴林鸠。

也知雨意逢秋作，未害山翁竟日游。

陌上驿亭双只堠，烟中渔钓两三舟。

归迟不是寻诗料，秣蹇民家偶小留。

(《秋阴出游》卷六二)

整首诗描摹陆游在秋阴出游，沿途所见景观。无论是林中鸟禽声，或是濛濛烟中若隐若现之小舟，呈现出一片祥和之意境。

小圃秋光泼眼来，老人隐几兴悠哉。

翩翩蝴蝶成双过，两两蜀葵相背开。

雨足疏篱引荒蔓，人稀幽径长新苔。

贫家灶冷炊烟晚，待得邻翁买药回。

(《秋光》卷六三)

修蔓丛篁步步迷，山村东下近渔陂。

钓归恰值秋风起，棋罢常惊日景移。

病叶辞枝应有恨，候虫吟壁故知时。

残年我亦悲摇落，薄暮空囊又有诗。

(《秋兴》卷六七)

村晚归牛下，林昏宿鸟喧。

微升天际月，半掩水边门。

衣杵悲边信，渔歌断客魂。

老人交旧尽，此意与谁论。

客思残荷外，农功晚稻前。

祭多巫得职，税足吏无权。

浦溆家家钓，村墟点点烟。

归船葛衣薄，始觉是秋天。

(《秋怀》二首卷六八)

汀树犹青未着霜，垄间稗穗已先黄。

放翁皓首归民籍，烂醉狂歌坐箦床。

冷落秋风把酒杯，半酣直欲挽春回。

今年菇菜尝新晚，正与鲈鱼一并来。

(《秋晚杂兴》二首卷七一)

商略人生如意事，及身强健得还乡。

村南村北鹁鸪鸣，小雨霏霏又作晴。

拂枕欹眠不成梦，却拖藤杖出门行。

出门东行复西行，处处人家打稻声。

小瓮秫醅虽未熟，后园楮蕈已堪烹。

桑竹成阴不见门，牛羊分路各归村。

前山雨过云无迹，别浦潮回岸有痕。

邻砧落日数声残，汀树秋风几叶丹。

冉冉清愁来不断，无方能使酒肠宽。

(《秋思》五首(卷七二))

山步溪桥入早秋，飘然无处不堪游。

僧廊偶为题诗入，鱼市常因施药留。

(《秋思》卷七七)

上列几首诗，都是描摹秋天农村农事的景象；或是闲游在秋的秋思之中，体悟宇宙变化之美与深奥。

绍兴有句谚语“早秋阴飕飕，晏秋热愁愁，夜秋蜂稠稠。”陆游对绍兴秋天的气候观察细腻，纵观前面提到之诗作，无论诗题或内蕴，都是秋意浓浓之佳作。他以平淡自然之语言，写实地将生活在山阴的总总入诗，犹如山阴之清明上河图似的，令人回味无穷。

二、江云漠漠雨昏昏，渺渺水云乡

在陆游《剑南诗稿》中以雨为诗题的诗不少，自嘉泰三年至嘉定二年间，以雨为诗题之诗约有112首。山阴有时冬季少雨，如陆游诗中说：“经冬少雨雪，所至苦水涸。……。入春一再雨，喜气满墟落。”(《初春纪事》卷五六)可见雨水对农作物及民生之重要。其实，吴地是多雨水之地，如陆游诗言“吴中地多雨，海角客常愁”(《雨夜》卷七六)“岁秋固多雨，每恨不及时。”*《闵雨》卷五八，页3364。“岁暮寒多雨，村深早闭门”*《与儿孙小饮》卷六○，页3445。“海近冈峦多迤逦，天寒雨正霏微。”*《渔家》卷六○，页3444。等等关于山阴雨之诗作。绍兴有句时令谚语“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来形容当地的春、秋之雨与节候关系，另一句谚语“秋冷勿见日，冬寒水绝流。”都是描写节令与气候之相互关系。

绍兴先民有以气象谚语来形容当地四季之雨水“春雨绵绵夏雨急，秋雨凉爽冬雨雪。”*周扬总主编：《中国谚语集成·浙江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出版，1995年10月)，页497。古代中国以农立国，先民是看天而耕而做，依节令之不同，而知气候之变化现象，因此有气象谚语、农谚等。绍兴的先民对雨水与节令之间的变化观察入微，连陆游都说“老农自喜知时节”。在绍兴关于雨之谚语有“雨打黄昏后，落雨通夜头”“早雨晚晴，晚雨难晴”“清明前后落夜雨”“黄昏落雨五更晴，半夜落雨到天明”“上元无雨多春早，清明无雨少黄梅”“新春落雨到清明，一日落雨一日晴”“立冬无雨一冬晴”、“雨雪近年边”*下雨有关之谚语摘自周扬总主编：《中国谚语集成·浙江卷》(北京：中国ISBN中心出版，1995年10月)。等等，这些谚语都说明节气与落雨之规律。在陆游诗作中，也可看出不同时令落雨现象，如“夜雨空阶滴到明，山云忽敛作新晴。”(《新晴》卷六五)“入春雨雪无休日，雨止犹阴未快晴。”(《村夜》卷六五)“春阴易成雨”(《春雨》卷六五)“高秋风雨天”(《题柴言山水》卷七五)。

本文以绍兴谚语“春雨绵绵夏雨急，秋雨凉爽冬雨雪”来观察在陆游描写四季雨之诗作中呈现之意象美。

(一)春雨绵绵

绍兴有句谚语：“雨前濛濛终勿雨，雨后濛濛终无晴”此句说明在下雨前若是濛濛之天气，或是下小雨，那么就难得下大雨。而下雨之后，天气是若濛濛的，天气就难得晴了。在陆游诗中有描写春雨霏霏之景之作：

依阑正尔受斜阳，细雨霏霏度野塘。

本为柳枝留浅色，却教梅蘂洗幽香。

小沾蝶粉初何惜，暂涩莺声亦未妨。

造物无心宁遍物，凭谁闲与问东皇。

(《春雨》卷六一)

小雨明复暗，馀寒去又来。

新苔缘砌上，残杏过篱开。

垂老身馀几，逢春心尚孩。

江天近寒食，林外过轻雷。

(《小雨》卷六一)

小雨廉纤不濡土，忽闻檐溜喜无穷。

断知不作西山饿，多稼如云在眼中。

(《枕上闻雨声》卷七○)

春阴不肯晴，春雨断人行。

惨淡柴荆色，萧条鸡犬声。

香分豆子粥，美啜芋魁羹。

犹胜梁州路，蒙毡夜下程。

(《春雨》卷七五)

柴门方出雨霏霏，未到湖边促驾归。

深炷炉香掩屏卧，谁知不为湿春衣。

(《出游遇雨而返》卷七五)

正看飞雪暗江天，不觉新春已粲然。

花气袭人娱独夜，雨声绕舍送丰年。

樵风未改山川旧，禊事空悲岁月迁。

一榼可营身尚健，故应先治下湖船。

(《夜雨》卷八一)

无论是细雨霏霏，或是小雨纤细不濡土，都是春雨绵绵的特色。此景象令诗人诗意浓厚，春思、春愁也绵绵了。

晓望横斜映水亭，暮看飘洒湿帘旌。

不嫌平野苍茫色，实厌空阶点滴声。

上策莫如常熟睡，少安勿躁会当晴。

且将穑事传童稚，未插秧时正好耕。

(《雨》卷六六)

绍兴谚语“早雨晚晴，晚雨难晴”，此诗“暮看飘洒湿帘旌”及“实厌空阶点滴声”二句可印证“晚雨难晴”之谚语。

(二)夏雨急

溪烟一缕起前滩，急雨俄吞四面山。

造化等闲成壮观，月明却送钓船还。

(《湖上急雨》卷五四)

此诗是陆游于嘉泰三年夏天，其自行在回山阴时作。将山阴夏天之急雨，描写得气势磅礡、壮观，仿佛要吞没湖边之山一样。又如：

急雨消残暑，旷然天地秋。

露萤矜熠熠，风叶送飕飕。

凉簟惟添睡，明河不洗愁。

流年又如此，随处怯登楼。

(《急雨骤凉》卷六七)

北窗欲化庄生蝶，睡思蒙蒙栖倦睫。

川云忽带急雨来，万点纵横打荷叶。

坐收爽气入诗律，更借凉飔吹醉颊。

坏檐腐垣凛欲堕，积潦中庭深可涉。

(《大雨》卷六二)

藩篱处处蔓牵牛，薏苡丛深稗穗抽。

只道物生常茂遂，一宵风雨又成秋。

(《夜雨》卷六七)

夏季之雨总是又急又大，夏末了，下场大雨消消暑，接着时序也将进入秋天了。

“川云忽带急雨来，万点纵横打荷叶”，陆游虚静凝神观看，描写急雨带来的景象，充满意境美。

绍兴谚语“黄昏落雨五更晴，半夜落雨到天明”，在陆游诗作中，对此气候雨景现象，描摹雨境意象深：

暮雨萧萧集瓦沟，空阶点滴送清愁。

何由乞得须臾睡，直到窗明滴未休。

(《夜雨》卷五七)

点滴茅檐雨，长宵不肯晴。

残釭待鸡唱，倦枕厌枭鸣。

已践衰残境，况兼羁旅情。

晨兴亦何事，椎髻绕廊行。

(《夜雨》卷五七)

五更残雨滴檐头，探借天公一月秋。

只道风吹云散尽，数声桑下又鸣鸠。

(《残雨》卷五八)

家近蓬莱白玉京，草堂登望不胜清。

初惊野色昏昏至，已见波纹细细生。

残醉顿消迎乱点，微吟渐苦入寒声。

只愁今夕虚檐滴，又对青灯梦不成。

(《雨》卷六一)

陆游对下雨之景的描写是“初惊野色昏昏至，已见波纹细细生”的意境美之境。凝神观照下雨之景象，由远景野地因下雨而呈现之昏昏、濛濛之状，到近景已见波纹细细的生成。此为主体已融入在雨景之中时所见到之一种雨景之美。

午暑不可触，忽惊如许凉。

轩窗云作暝，草木雨生香。

蒲叶先秋陨，蝉声入夜长。

自欣无一事，岸帻倚胡床。

(《残暑得小雨颇凉》卷六二)

空濛五月雨，景气一番新。

换尽园林叶，洗空衢路尘。

山邮恼行客，野渡滞归人。

独有龟堂叟，凉风吹角巾。

(《五月雨》卷七一)

梅雨忽已过，松风来飒然。

吟多锦囊富，影瘦角巾偏。

客祝加餐饭，儿忧少睡眠。

衰骸累人久，抚事憾馀年。

(《梅雨初霁》卷七一)

川云又叠叠密如麟，山雨霏霏细似尘。

未必便为畊陇喜，天公分付与诗人。

(《小雨》卷七六)

欲雨未雨雷车奔，欲睡不睡人思昏。

蛮童正报主茶熟，忽有野僧来叩门。

草茂水长蛙群鸣，涯深路坏人断行。

故侯老退守瓜垄，翠蔓黄花偏眼明。

(《暑雨》二首卷七六)

小筑涛江外，微凉暑雨馀。

倾囊致欢伯，信脚到华胥。

芳草翩翩蝶，清池泼泼鱼。

此翁虽耄矣，作计未全疏。

(《雨后》卷八三)

一雨萧然洗睡昏，清晨屣履自开门。

岂惟爽气生山袂，坐觉凉飔入发根。

浦口鱼多来野鹤，林梢果熟下山猿。

吾庐清绝君知否，钓雪寒江不足言。

(《五月下旬大热晦日夜得雨明旦甚凉》卷八三)

陆游诗中，夏季雨除了是忽而至又大又急之雨外，也有空蒙之雨，景象一新，也有梅雨忽已过，松风飒然而来之景象，也有雷大不成雨，令人有睡昏之欲等等。陆游将下雨之雨景与情境融合，呈现一种雨中美感。

(三)秋雨凉爽

绍兴谚语：“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秋天的雨是凉爽的，因时序渐入冬天之际之故。陆游对秋雨的感兴是：

雨声疏复密，窗影暗还明。

赤米香炊饭，清蔬淡鬻羹。

闲中长棋格，病后减诗情。

惟有桑麻事，邻翁与细评。

(《秋雨》卷五八)

并海宽闲野，清秋摇落天。

微凉供美睡，稳字入新联。

陋屋萧萧雨，修筒细细泉。

晚窗生酒兴，洗酌一陶然。

(《雨后甚凉》卷五八)

吾庐多美阴，最茂楸与梧。

百鸟集其间，下上更鸣呼。

秋风忽动地，摇落日日疏。

何如涧底松，终岁无荣枯。

(《秋雨》卷五八)

新雁南来岁又残，萧萧风雨暗江干。

客疏似悉尔来病，酒薄不禁如许寒。

草络篱头花尚碧，树当浦口叶初丹。

醉来且拥黄紬睡，莫问何时后土干。

(《秋晚雨中作》卷六八)

上述之诗描摹秋风秋雨洒落丹叶、漠漠江上萧萧风雨，凉秋随之而来之情景。绍兴谚语：“八月初一雁门开，百雁头上带霜来”，候鸟雁南飞过冬，显示已入秋冬之际。

暮秋木叶已微丹，小雨萧萧又作寒。

目送断云归谷口，身随新雁寄江干。

(《秋雨》卷七八)

此诗，陆游于嘉定元年秋天作。感悟时序已近晚秋时分，此时是一场秋雨一场寒了。

雨气侵人暮不休，雨声逼枕冷飕飕。

方欣草木有生意，已报沟池无涸流。

避湿入檐怜病鹤，争巢逐妇叹鸣鸠。

老农自喜知时节，夜半呼儿起饭牛。

(《喜雨》卷八三)

孤村风雨连三日，秋暑如焚一洗空。

睡觉房栊灯渐暗，却寻残梦雨声中。

(《雨中》卷八三)

此二首诗，陆游于嘉定二年秋天作。秋暑热得如焚，猛得如虎。一场连夜秋雨来，雨气逼人，顿觉有冷飕飕之感。

(四)冬雨雪

陆游有诗作形容冬天要下雪时气候大变，他说：“大风从北来，汹汹十万军。草木尽偃仆，道路瞑不分。山泽气上腾，天受之为云。天云如马牛，水云如鱼鼋。朝暗翳白日，暮重压厚坤。”(《风云昼晦夜遂大雪》卷六○)

《剑南诗稿》中虽然诗题少有以冬天之雨为题，然诗文中，有冬雨之描述，如“雨声不断叶飞霜”(《庵中晚思》卷六四)“数点雨声催返舍”(《晚立》卷七三)“江村烟雨宿孤蓬”(《志喜》卷七三)。陆游对冬雨之感兴：

入冬殊未寒，尘土冒原野。

沟溪淡枯萍，不闻清湍泻。

今夕复何夕，急雨鸣屋瓦。

岂惟宿麦长，分喜到菜把。

明朝开衡门，想见泥溅踝。

丰年傥可期，击壤歌豳雅。

(《十一月十一日夜闻雨声》卷七三)

秋冬久不雨，气浊喜云生。

麦垄崇朝润，茆檐彻夜声。

初来断幽径，渐密杂疏更。

赖有墙阴荠，离离已可烹。

薄晚初沾洒，清晨更惨凄。

鱼寒抛饵去，鸦湿就檐栖。

幽涧溅溅溜，长堤浅浅泥。

一杯持自贺，吾事在锄犂。

(《雨》二首，卷七九)

万籁号风如战鼓，雪意垂垂先作雨。

庭中栖鸟惊屡起，窗下残灯翳还吐。

老翁耸膊高过顶，童子触屏低不语。

时闻邻舍起饭牛，亦有归樵说逢虎。

去年雪薄蝗害稼，今年望雪如望赦。

行当三白兆丰年，牲酒如山作秋社。

(《夜雨寒甚》卷八十)

“万籁号风如战鼓，雪意垂垂先作雨”诗句，是冬雨雪最佳阐释。

总之，无论“春雨绵绵夏雨急，秋雨凉爽冬雨雪”，在陆游视域中，都有他的意境之美。他将四季不同景象，透过主体的感悟，将山阴四季之美一一呈现在诗作之中，从中亦可明了宋代山阴的人文之美。

(责任编辑吕晓英)

Poetic Beauty of Lu You’s Shanyin Poems: Centered on the Poems Written from the Third Year of the Reign of Jiatai to the Second Year of the Reign of Jiading

Lin Suling

(Chinese Culture University, Taiwan)

Abstract：Lu You settled in Shanyin (present-day Shaoxing) most of his lifetime. In October of 1204, i.e. the fourth year in the reign of Jiatai, he wrote a poem named “Gounsa”. It was the second year when he went back to Shanyin after he had completed the work of compiling the national history in Lin’an. The poem tells us all he did in his officialdom and the reason why he returned to Shanyin. In the poem, he compares himself to a leisurely wandering cloud, relaxed and carefree. He once said, “Poetic sentiments are ubiquitous, and there’ll be a poem if you intend to write one”. He could write poems on anything in life. Judging from his materials of poems, we can see that poetry is indeed everywhere. His poems seem to change with the seasons and with a single description of the real world. That is to say, his poems reflect the real-life scenes. With a tranquil heart, he tended to be lost in the contemplation of all things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 from the change of seasons, he insightfully realized the images of beauty, achieving the unity between himself and the physical world.

Key words：Lu You; Shanyin poetry

作者简介：林素玲(1957-)，女，台湾新北人，中国文化大学中国文学系博士。

收稿日期：2015-11-01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293X(2016)01-0026-08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