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银燕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美国消费主义与犹太消费伦理的决裂
——索尔·贝娄《赫索格》消费主义解读
吴银燕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2)
美国消费主义使得商品符号价值被夸大,其使用价值被忽视,客观上造成人们的盲目消费倾向。索尔·贝娄《赫索格》中玛德琳深受消费主义影响,其日用品、服装和饮食呈现无节制消费的一面,消费欲望不断膨胀使得她越来越不满足于生活现状。而赫索格沿袭了犹太传统消费伦理:勤俭、节制。玛德琳与赫索格的分道扬镳是美国消费主义与犹太消费伦理的决裂。
索尔·贝娄;《赫索格》;消费主义;消费伦理
索尔·贝娄是美国著名的犹太裔小说家,曾经获得3次全美图书奖,1次普利策奖。并在1976年,因“对当代文化富于人性的理解和精妙的分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索尔·贝娄的作品《赫索格》一经问世就广受关注。学者们纷纷从不同视角:犹太性、女性形象、知识分子情怀、身份焦虑、异化、叙事学等给予解析,揭示了文本内涵,挖掘了更多的隐含意。
《赫索格》创作于1964年,60年代除了以如火如荼的民权运动而著名外,美国经济在这一期间也飞速增长,从1961到1971年,国民生产总值实现持续性增长,被称为“黄金时代”。一方面科技革命带来了巨大的成就;另一方面,凯恩斯经济理论利用刺激消费实现经济增长。本文认为《赫索格》中女主人公玛德琳深受美国消费主义的影响,呈现无节制消费倾向,消费欲望不断膨胀,并且带动了其它欲望,使得玛德琳不满足于婚后生活,而男主人公赫索格沿袭犹太消费伦理:勤劳、节俭。最终二人婚姻破裂。夫妻二人决裂原因之一来自于美国式消费主义与犹太传统消费伦理的对立。
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社会经历了大的变革,人们的吃穿住行等基本需求满足以后,就出现商品过剩危机。为了解决经济停滞的局面,20世纪中期,政府决定以刺激消费来拉动经济,美国开始从生产型社会向消费型社会转型,提前消费意识暴涨。广播媒体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无处不在的消费品广告刺激着人们的消费欲望,而消费欲望加速了商品生产消费过程。消费主义作为一种价值观刺激了经济发展,但在文化层面却受到了负面影响。人们开始关注吃穿用等物质消费,而忽略了精神内涵素质的培养。“消费行为被强化成一种符号:消费不再是目的,它背离了需要和商品的使用价值,成了满足欲求的一种手段……成为身份、成功、社会地位的象征以及消费者自我价值的确证”[1],在美国商品消费变得越来越时髦的年代,消费偏离了它满足人们基本生活需要的功用,马尔库塞把它叫做“虚假的需要”,人们消费的目的是满足社会地位和人生价值的心理追求。马尔库塞在他的“异化消费”理论里阐释了他对消费主义的看法,告诫人们警惕在资本主义的人被物化、被异化,成为商品奴隶的危险。
索尔·贝娄以其对社会和人性精妙的洞察力塑造了《赫索格》中玛德琳的形象。作品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正是美国社会女权运动盛行的时期,女性纷纷走上街头,要求与男性享受平等的权利,玛德琳正是社会新女性的一员。她来自于非传统犹太家庭,其父亲是个放荡不羁的剧团经理,与女演员们经常厮混在一起,对妻子女儿缺乏关爱,而玛德琳母亲生性懦弱,认为放荡是“艺术家”的本性,除了想让她的女儿嫁个好人家,以免重蹈覆辙外,她什么也做不了。玛德琳痛恨父亲的始乱终弃、母亲的卑微无能,养成了倔强任性、叛逆的个性。虽是犹太人,她却挂着硕大的十字架皈依天主教;并且和有妇之夫赫索格纠缠在一起。从信仰和性两方面对犹太传统的背弃可看出,玛德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犹太女性,而更象是接受美国主流思想的新时代女性,崇尚自由、独立,善于表征自我意识。
婚后,玛德琳和赫索格搬到了路德村,远离城市尘嚣,但这并不妨碍玛德琳的“爱美之心”,从她购买的商品上可窥豹一斑。玛德琳和赫索格夫妇并非多么富有,赫索格当大学教员时,收入一般,也没有聚敛多少财富,连他们在路德村买的房子也是赫索格用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遗产选购的,更何况他们搬到路德村时赫索格已经辞去了大学教员的工作,靠给大学出版社审稿等零星的文字工作增加收入,“但玛德琳却不管这些,还是从施乐安浴室用品商店买来了各式各样的高档用品:贝壳状的银制肥皂盒,高级的埃卡森牌香皂,厚厚的土耳其浴巾”[2]。玛德琳所钟爱的施乐安品牌和埃克森品牌是她奢侈生活的一个缩影。玛德琳不顾家庭负累,沉迷于名牌产品,并享受名品所携带的附加值。名牌产品给她提供高品质的质量和良好的售后服务,最重要的是还提供其附带的上流社会标签,满足她的虚荣心。
玛德琳的虚荣心与美国提倡提前消费、享受型消费、炫耀型消费的理念分不开,身处其中,极容易被同化,接受相同的消费理念。媒体提供的广告满天飞,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小说中,连淡漠商业的赫索格都注意到广告标语牌:“特伦顿出品,全世界使用”[2]127。美国商品在全球化过程中崭露头角,商业化氛围浓厚,想不意识到它的存在都困难。玛德琳热衷于高档商品,因为她需要的不是简单的洗浴用品,而是一种高档的享受型生活,贝壳状的肥皂盒让人联想起沙滩、海水和日光浴,土耳其浴巾让人联想起土耳其有名的桑拿浴,从而更带有一种异国情调。商品的意义不是停留在功用上,商品被附着了一层联想意义,你拥有什么就等于可以身临其境于什么样的环境之中。
除了生活用品,玛德琳也热衷于购买高档服装。虽然玛德琳因为怀孕而体态臃肿,她仍不惜重金来打扮自己,她给自己买了一套五百块钱的孕妇服,昂贵的孕妇裙能尽显“孕味”。她更关注商品的符号价值而非商品的使用价值,把她对于上流社会和奢侈生活的向往投射到某一件商品中去。这件消费品满足了她对这种高品质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因此这件孕妇裙具有了文化意义表征作用。服装除了保暖和遮羞等功能外,它同时承载了一种社会编码的意义,它能尽显该人的社会地位,所属阶层和职业等信息,还显示这个人对自我身体的关注程度。
丹尼·卡瓦拉罗指出“装裱身体是建立权力、知识、意义和欲望的结构的重要手段”[3]。服装装裱了身体,身体表征了欲望。着装跟身份建构、个性表达,甚至情欲紧紧联系在一起,玛德琳对于物欲的需求延伸到对异性的欲望,她用着装来表明她的态度。一次赫索格要求一位学术界的朋友夏皮罗来家里做客,玛德琳完全浸沉在施展自己魅力的满足感中。她穿蓝色紧身棉纱裤,黄色中国丝绸,头戴苦力帽,立刻显现出她性感迷人,聪明漂亮,风情万种中又带有一丝调皮。玛德琳和夏皮罗谈笑风生,完全没把丈夫放在眼里,她很高兴在这“荒郊野外”能找到一个赏识她的人,而她更不该埋没在“山野之中”。她很高兴她的学识连同她妖娆的身体一同被这个外来的男性欣赏着。终于,她闯入了禁止的欲望区域,欲望战胜了不堪一击的道德,而与隔壁的格斯贝奇有染。挥霍财富和无节制的性欲一样被《圣经》列为禁区,但在消费主义横行的美国社会,打开消费欲望大门的同时,也解放了人们压抑的身体,释放出本能,解放了的身体也成为商业文化中的某种符号[4]。
消费主义的最高境界就是对消费者的消费行为、生活方式和价值理念全方位的影响,从一开始上流社会的“炫耀式”消费到后来的“大众消费”,消费主义影响了美国生活的方方面面。家庭主妇们是商家们产品直接应用目标。家庭主妇喜欢上了购买商品这一行为,而不在乎买的具体是什么商品,她们从购买商品行为中获得乐趣,商品的实际使用价值被忽略,完全是一种浪费型消费。玛德琳热衷于购买物品,装饰房间。赫索格责问玛德琳为什么买乱七八糟的破烂东西回家时,玛德琳反驳道,“布置房间呀。这么空荡荡的房间,我可受不了。”[2]147言下之意,只有把房间塞得满满当当的,商品占据较大的空间她才能满足,装裱房间成了她满足欲望的一种手段。房间不再只是提供吃饭、睡觉、休息的地方,它成为了铸就意识形态和跟随主流文化的竞技场,家庭主妇们的展示其生活技能、品位和自身价值的场所。玛德琳错误地把“实在的”商品当作填补“空虚的”生活原料,她婚前对天主教的宗教热情在婚后被消费享乐主义所取代,物欲扫荡了灵魂。对物质的欲望导致了人的异化,商品像劳动一样脱离人,站在人的对立面,人成为商品的奴仆。
消费伦理是社会道德原则和规范在消费领域的具体体现[5]。早在西方的古希腊社会,苏格拉底和他的学生柏拉图,就提倡理性、节俭,不可做物的奴隶;亚里士多德则认为消费适可而止,强调适度原则;而美国经济学家凯恩斯则认为节俭是导致经济萧条和经济危机的罪魁祸首。到底是应该节俭还是可以浪费,不同的社会和个人给予不同的解答,那么犹太社会普遍能接受的消费伦理又是什么呢?
在文学作品中,犹太人经常以贪婪刻薄的守财奴的形象示人。大文学家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就塑造了这么一个犹太角色——高利贷商人夏洛克。这是一个睚眦必报、龌龊、嗜钱如命的商人形象。夏洛克和莫里哀《吝啬鬼》中的阿巴贡,阿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中的葛朗台,还有果戈里《死灵魂》中的泼留希金并称为欧洲四大吝啬鬼。夏洛克对那个仁义慷慨的安东尼奥怀恨在心,以借钱还肉为伎俩来置对手于死地。一个心胸狭隘、报仇心切的犹太人形象跃然纸上。很多学者对夏洛克形象进行分析,有对他睚眦必报进行批评的,也有对他因为犹太身份受歧视而鸣不平的。但至少说明两点:第一,犹太人经常从事直接以金钱为交易的商业行为;第二,他们善于聚敛财富,并不舍得花销。一般来说,人们挣钱的目的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生活,但在犹太人看来,金钱不仅仅用来改造好的生活环境,也意味着生活的权力,“也就是说犹太人往往视钱为生命的一种根本性的保障力量”[6]。由于他们自身的流散性和受压迫的境遇,他们不得不寻找出路来改善这种状况,唯一的希望就是用金钱来购买特殊权益。而犹太人越是有钱,就有更多的人想从他们那捞到油水,犹太人不得不更加拼命地聚敛财富,从而陷入了这样一个循环往复之中。“钱之于他们的肉体存在,犹如一个上帝之于他们的精神存在。”[7]这就使得他们看重金钱,吝啬钱财,因为金钱除了经济效用,更充当了一种文化指令的作用。犹太人就此与金钱结下了不解之缘。
犹太人善于敛财,但对花钱却十分吝啬,他们用钱再生钱,滚雪球似地积累财富,勤勉、节俭、自我约束是发家致富的传家宝。绝不乱花一分钱,即使花也要花在刀刃上,他们宁愿把钱花在孩子的教育投资上,也不愿意把钱直接留给子孙,滋生堕落。在他们看来知识比金钱更容易保存。他们或者把钱用在行善布施上来显示把上帝给予他的恩惠与他人分享,承担起富人对社会的责任与义务。所以,犹太人不会无节制地挥霍钱财,这也是犹太致富的一大原因。
赫索格来自于一个传统的犹太家庭,并接受过犹太精英教育。他父母曾期望他成为一个犹太拉比,传承犹太优良传统和教义。从他对生活事必躬亲的态度上看,他非常节俭,并且乐在其中。他自己给路德村的房屋涂漆。涂漆是个体力活,费时费力,他完全可以叫个零时工来完成这项任务,可是他把它视为美差,他认为他在“修建着自己的凡尔赛宫,自己的耶路撒冷”[2]149。生活的琐事在他的思想境界中得到美化、提升。他并不需要名牌服装、宫殿式的房屋,他想要的生活是那种老式的传统生活,简单而质朴,充满着书香气息。
这与他的母亲对他的影响分不开。赫索格的母亲莎拉出生于俄国贵族,家庭富庶,她有自己的别墅。因为爱情,她离家出走,放弃了优越的生活,她的一生都跟着丈夫东奔西走,颠沛流离,虽然日子拮据,但夫妻二人非常恩爱,一家人其乐融融,她的日子虽然清贫却充实快乐。赫索格的母亲在怀孕时曾经穿面粉袋。对于勤俭持家的主妇来说面粉袋也不失为一种好选择。赫索格无意识地将玛德琳与自己母亲作比较,二者显示了对服装的不同要求和态度,玛德琳需要的是昂贵的孕妇裙,她更会宠爱自己,更关注自己的身体,用服装来表现自己对独立和自由的倚重。不同的孕妇裙的选择表示新老两代人处于不同的消费层次,也表示她们对生活不同层面的关注度。赫索格母亲物质清贫却精神富有;玛德琳受消费主义的影响更关注自己的生活物质品质,而忽略了生活的精神实质。视母亲为道德标准的赫索格显然不能理解妻子为什么花费重金在孕妇裙上。在他的记忆里,母亲吃苦耐劳,给几个孩子温馨的家,是整个家庭的精神支柱,是传统女性美德的典范。而玛德琳只会装扮自己而不管孩子,更是无视丈夫的辛劳。
不同的家庭背景与受教育方式注定了赫索格和玛德琳是两条道上跑的车。在赫索格的思想境界中,精神远比物质重要。但他的犹太节俭美德遭遇了美国式消费主义的嘲笑,玛德琳嘲笑他,“厨房的桌子上盖着油布,还放着你的拉丁文书”[2]149就是赫索格理想中的生活。他们常常因为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而争吵不休。赫索格常常发火是因为她根本不顾惜自己工作多辛苦,乱花钱贪图享乐,而玛德琳认为高档次的生活是成功的象征,丈夫不该一次又一次地因此数落自己的价值观和家庭教育。二者对于生活的态度有着本质的差异,赫索格希望过简单朴实的二人世界,像亚当和夏娃一样居住在“伊甸园”——路德村的居所,而玛德琳想要体面的物质生活,两人产生严重分歧,而且这种矛盾是无法调和的。
玛德琳不再满足居住在偏远乡村的枯燥生活,她更向往都市带来的刺激,她主动提出离婚并搬离了路德村。玛德琳和赫索格的婚姻走到了尽头,成为一对怒目相视的仇人,她的意大利吊灯,法国家具,仿古的茶叶罐,比利时的烹饪器皿还有“玛德琳当时购买的高档食品(她总是什么都买最好的),皮尔斯牌甲鱼汤,印第安布丁,松露,橄榄”[2]373都变成废品被闲置在一边,玛德琳连同她购买的商品对赫索格都失去了意义,物是人非事事休。
人们因为商品所表现的象征意义而对它留恋,消费主义物化了商品本身的使用功能,也异化了人与人之间真切的情感。客观上,消费主义拉动了社会经济,却如蛀虫一般侵蚀了人们的灵魂。重物质轻精神成为现代人的弊病,这也是为什么现代人虽然物质富有,却精神空虚、思想麻木的原因。
赫索格沿袭了传统犹太消费伦理:勤俭、克制,注重精神实质,而玛德琳接受了美国消费主义的观念,并把她实施在自己的生活中,日用品、服装及食品都要最好的。她迷恋于消费主义鼓吹的商品符号价值,妄图以高档的商品成就自己高品位生活,她错误地把对商品的占有看成独立意识及成功的彰显。玛德琳对于奢侈品的迷恋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支付能力,成为消费主义的受害者,而赫索格就成了玛德琳的受害者。玛德琳不断膨胀的消费欲望引起其它欲望的膨胀,对商品的消费变成对其他欲望的消费。她期待锦衣玉食体面的生活,得到别人对她学识及魅力的赏识,以及婚外情的刺激,最终二人的婚姻分崩离析。贝娄笔下的一对犹太夫妇在美国这样一个提倡消费主义社会也不知不觉卷入其中,年轻一辈人没有继承老一辈犹太人节俭的美德,而在物欲横流的美国社会中迷失了自己。
[1]陈静.简论美国消费主义文化在文学中的表现[J].中州学刊,2010(3):244-245.
[2]索尔·贝娄.赫索格[M].宋兆霖,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144.
[3]丹尼·卡瓦拉罗.文化理论关键词[M].张卫东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105.
[4]毛凌滢.消费伦理与欲望叙事:德莱赛《美国悲剧》的当代启示[J].外国文学研究,2008(3):56-63.
[5]何小青.消费伦理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68.
[6]刘洪一.犹太文化要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220.
[7]杰拉尔德克雷夫茨.犹太人与钱[M].顾骏,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1:7.
The Break-up of American Consumerism and Jewish Consumption Ethics——An Analysis of Herzog from the Consumerism Perspective
Wu Yinyan
(College of Literature,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100872)
American consumerism makes the sign value of commodity highly exaggerated,while the use value is ignored,which causes people’s blind consumption tendency.Madelyn in Saul Bellow’s Herzog is influenced by consumerism.Her daily necessities,clothing and diet have shown uncontrolled consumption desire.This desire inflates unceasingly and she is not satisfied with her situation.While Herzog follows the Jewish consumption tradition:industry and thrift.The reason that Madelyn and Herzog break up is partially due to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American consumerism and Jewish consumption ethics.
Saul Bellow;Herzog;consumerism;consumption ethics
I106.4
A
1674-5450(2016)01-0116-04
【责任编辑 詹丽】
2015-12-03
吴银燕,女,安徽无为人,中国人民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研究生,北京邮电大学讲师,主要从事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