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鲁迅小说《示众》的电影化手法

2016-04-12 18:10张晓英
关键词:示众特写蒙太奇

张晓英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030)

简论鲁迅小说《示众》的电影化手法

张晓英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030)

摘要:电影与小说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鲁迅作为中国新文学的领头人,在小说中增添了电影元素。小说《示众》描绘了首善之区西城马路上的人们围观示众的场面,特写镜头、蒙太奇电影手法的运用,使得小说焕发了新的活力,更好地表达了对于“看客”批判的主旨。

关键词:鲁迅;《示众》;特写;蒙太奇

当年在日本发生的幻灯片事件,使鲁迅清楚地意识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1]正是在这样的激励下,鲁迅弃医从文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鲁迅被誉为“创造新形式的先锋”,他的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2]。鲁迅富有创新意识,借鉴了许多的艺术形式来创作小说,包括版画、戏剧、电影等。《示众》是一篇技巧独特的小说,这篇小说没有明显的故事情节,没有突出的人物刻画和景物描写,也没有主观抒情与议论,只截取了一个简单的剖面,描绘了在一个酷热的夏天,首善之区西城马路上的人们围观示众的场面,表现出了一场阳光下无新事的简单场景。这种表现手法与电影场景的表现非常相似,甚至可以看作是一部影片的几个片段。

一、特写镜头的运用

特写是电影拍摄中常运用的手法,指电影中拍摄时突出对象的某一局部、某一细部。特写镜头是电影画面中视距最近的镜头,因其取景范围小、画面内容单一,可使表现对象从周围环境中突显出来,造成清晰的视觉形象,得到强调的效果。特写镜头中被摄对象充满画面,背景处于次要地位,特写镜头能细微地表现人物面部表情,它具有生活中不常见的特殊的视觉感受[3]。

特写镜头最早由美国早期电影导演大卫·格里菲斯等人创造、使用,它的出现曾引起了电影界的轰动,因其能增强电影艺术的表现力,获得越来越多导演的呼应,他们先后开始运用这一手法,使这一手法不断完善。

在《示众》中,虽然小说人物众多,并没有突出的主人公,但每一个人物都有其自身鲜明的特点,让读者印象深刻。鲁迅用简洁的笔墨,运用电影中特写镜头的方式,把小说中的人物描绘得活灵活现,各具特色。如卖包子的胖孩子、面黄肌瘦的巡警、穿白背心的男人、秃头的老汉、赤膊的红鼻子的胖大汉、抱孩子的老妈子、戴帽子的小学生、挟洋伞的长子、像死鲈鱼的瘦子等等。鲁迅以特写的方式展现这些人物,把他们的外在特征简笔勾勒成一个个轮廓,再表现他们的动作和语言,从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读者可以通过这些简单的外在描写而去猜测这些人物的心理活动、职业和身份,进而窥探出当时的社会生活。

鲁迅就像一个摄影师,他将镜头对准“首善之区”的人们,展现了一群无聊看客的麻木生活。他们争先恐后地去当看客,观看示众的犯人,他们都想占据有利位置,你挤我,我挤你,互不相让。在酷热的马路上,示众的白背心的出现,立刻引起了看客们的围观,就好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扔了一块石头,使这些看客无聊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丝波动,变得有趣起来。秃头看到白背心,就去研究他身上的文字,“嗡,都,哼,八,而……”地读起来。文中并没有清楚地交代白背心犯的是什么罪,他背心上的文字毫无意义,而秃头的研究也就显得无聊可笑。当抱孩子的老妈子想乘机挤进来时,“秃头怕失了位置,连忙站直”,他虽然没有读完文字,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另外去研究白背心的脸。当工人似的粗人问他,穿白背心的男人犯了什么事的时候,秃头“不作声”,“单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使得工人感觉自己“犯了罪似的局促起来”,只好慢慢退后,溜出去了。工人的问题带有一丝隐约的反抗意味,在所有看客中发出了质疑的声音,然而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包括秃头在内的看客们的不满,工人在秃头等人的注视下显得局促起来,最后只得慢慢地溜出去。这个简单的“看”的动作,表现出以秃头为代表的看客的麻木和愚昧,对于这些习惯了“从来如此”的民众来说,工人的发问是没有必要的,没有疑问、没有质疑的群众也就难以意识到自己被奴役的命运,这也说明在当时黑暗的中国,觉醒的知识分子想改变社会旧貌是很难成功的。接下来鲁迅又用特写镜头描绘出秃头在观看白背心游街过程中的状态。秃头因为“背后有些不太平”,“耳边有唧咕唧咕的声响”而感到不高兴,当他回头看时,发现紧挨他右边的是一个“猫脸的人”,“他也就不说什么”,接着“去看白背心的新草帽了”。通过这短短的几句,就将秃头不愿惹是生非的性格表现出来。就连“电杆上钉着的红牌上的四个白字”,秃头都觉得有趣,可见他的人生是何其无趣无味无聊。

特写镜头有着“放大图像”的功能,它所拍摄的场面有其目的性和指定性,是导演构想的显现与表达,它所展现的图像就是导演希望观众看到的内容。鲁迅采用特写的手法,把看客的行为举止放大,表现出庸众的无聊麻木,展现了中国群众“无所事事的悲剧”。这些看客毫无同情心,以鉴赏别人的痛苦为乐趣,就连电杆上的几个字、跌倒的车夫都能引起他们的兴趣,通过对这些无知的看客的描写,表达了鲁迅对麻木庸众的针砭和“引起疗救的希望”的目的。

二、蒙太奇手法的运用

蒙太奇,是音译的外来语,原为建筑学术语,意思是构成、装配,但到了俄国,它被发展成一种电影中镜头组合的理论和方法。在电影的制作中,导演按照剧本或影片的主题思想,分别拍成许多镜头,然后再按原定的创作构思,把这些不同的镜头有机地、艺术地组织、剪辑在一起,使之产生连贯、对比、联想、衬托悬念等联系以及快慢不同的节奏,从而有选择地组成一部反映一定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感情的影片,这些构成形式与构成方式,就叫蒙太奇。简单来说,蒙太奇就是一种将镜头进行剪辑和合成的手段[4]。

蒙太奇的出现,对电影的发展有着重要影响,使电影的拍摄技术有了质的飞跃。苏联蒙太奇学派的代表人物爱森斯坦指出,“两个蒙太奇镜头的对列不是二数之和,而更像二数之积——这一事实,以前是正确的,今天看来仍然是正确的。它之所以更像二数之积而不是二数之和,就在于对排列的结果在质上永远有别于各个单独的组成因素”[5]。这就点明了蒙太奇手法的重要作用,通过蒙太奇手段,可以使镜头的衔接产生新的意义,从而大大丰富了电影艺术的表现力。正是由于蒙太奇特有的功能,使得电影理论家深信“蒙太奇是电影艺术的基础”[6]。

小说《示众》具有完整的叙述结构,从一开始马路上的寂静,然后出现了巡警和被示众的穿白背心的男人,这引起了周围人们的好奇与围观,到最后马路上又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如果把《示众》看作是一个电影剧本,那么其中每一个出场人物的描写都可以看作是一个分镜头。鲁迅将示众的这一主题分割成不同的场景,从不同的人物角度进行表现,但人物与人物之间并不是完全地割裂开来,而是有着内在的统一性。

鲁迅运用蒙太奇的剪辑方法表现了看客们围观的情形,他以分镜头的形式表现每一个看客的围观形态,分开表示每一个围观的看客。“首善之区”的马路上除了两个铜盏相击的单调声和胖孩子的叫卖声外,什么扰攘也没有。当巡警和穿白背心的男人出现时,街上的人们表现出了不同的形态。胖孩子“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忽然飞在马路的那边了”;秃头一边念着白背心上的文字,一边提防着别人占了他的好位置;小学生“向人丛中直钻进去”;长子“从垂下的草帽檐下去赏识白背心的脸”;有一个瘦子甚至把嘴张得像一条死鲈鱼般;弥勒佛似的胖脸说道:“好快活!你妈的……”;戴硬草帽的学生离开后,紧接着就补上了一个“满头油汗而粘着灰土的椭圆脸”了;老妈子指点地说道:“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鲁迅描绘出这些看客们所表现出的不同的围观情形,但这些场面并不是孤立存在的,每一个镜头都是互相关联的,看客的形态虽各不相同,看的方式也各有各的特点,但他们无聊、愚昧的特点却是相同的。鲁迅将这些分开的镜头组装、拼接在一起,把孤立的看客连接起来,从而构成一个完整的示众场面。当秃头研究白背心上的文字时,胖孩子却像白背心一样在研究秃头,看到秃头“满头光油油的”,“耳朵左边还有一片灰白色的头发”;小学生从巡警的刀旁边钻出来后,他环顾四周发现了白背心、胖小孩和红鼻子胖大汉;胖孩子从胖大汉身旁钻出去时,奔向了小学生,把他推开冲出去了;巡警提起他的脚时,大家赶紧都看他的脚,而他放稳后,大家又接着去看白背心;抱着小孩的老妈子碰到了旁边车夫的鼻梁,而车夫一推却推到了孩子身上;当一个车夫跌倒后,看客们又发现了新的热闹,立即将兴趣从白背心转向车夫,向新的刺激转移。

《示众》中的每一个镜头既可以分开来看,又能将其组合在一起,这样便构成了一个统一的示众场面。每一个看客都与其他人发生着联系,从而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蒙太奇在电影中的作用,就是将分割开的镜头组合在一起。由合到分,然后再由分到合。鲁迅借鉴这一艺术技巧,把示众这一总的主题分开进行描绘,分别描写出不同人物的示众场景,表现出各自不同的形态,然后将其统一,概括出整个示众的主题。

三、电影化手法与小说主旨的表现

鲁迅在日本留学时,曾和许寿裳探讨过“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的问题。鲁迅认为,“我们民族最缺乏的东西就是诚和爱”[7]。缺乏了诚与爱,民众则大多表现出精神麻木的状态,他们毫无同情心和怜悯之情,对不幸者的悲剧采取漠不关心的态度。这些民众就成为了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所说的那样,“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仿佛颇愉快,人的牺牲能给与他们的益处,也不过如此。而况事后走不几步,他们并这一点愉快也就忘却了”[8],对看客的冷静剖析和无情批判也就成为鲁迅创作的主题之一。正如郁达夫所说的那样,当人们执着于局部的时候,鲁迅已去关注并把握住了整体[9]。鲁迅站在很高的角度去俯瞰旧中国的人民,他清楚地看到旧中国群众身上所表现出的麻木、愚昧、无所事事的弊端。鲁迅对这些“看客”的否定和批判态度,在《示众》中得到了集中而形象的展示。

在《示众》中,鲁迅就如同隐藏在荧幕后的导演一样,将他所观察到的中国社会形态各异的看客以速写般的形式呈现出来。他采用特写的电影化手法,对看客以及被示众者进行了放大化的处理。在酷热的盛夏,沙土闪烁地生光,狗拖出舌头,乌鸦也张着嘴喘气,而围观者却毫不在意,他们看得津津有味,甚至生怕自己的有利位置被别人占领。鲁迅以特写的方式,把镜头定格在每一个看客的身上,捕捉到他们看热闹的形态:胖孩子最先发现被示众者,便飞快地跑到马路那边,仰起脸来看了;秃头研究被示众者的背心上的文字;小学生也飞奔着,向人丛中钻去;挟洋伞的长子则从垂下的帽檐下去赏识被示众者的脸。看客队伍不断地壮大,不断地有人挤进来,而他们所感兴趣的只不过是一个连罪名都不清楚的犯人。被示众者也不甘示弱,他不甘心自己只被别人看,他也参与到看的行列中。当胖孩子仰起脸来看时,却发现“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脑壳”;秃头研究白背心上的文字时,“胖孩子却看见那白背心正研究着这发亮的秃头”;胖大汉看白背心脸的时候,却发现“白背心正在仰面看他的胸脯”;当一声喝彩声响起后,所有的人都转向新的刺激处,甚至连犯人都在摇动,可见围观队伍的庞大。

所有人都在“看”,同时又在“被别人看”。“看”与“被看”的模式在鲁迅的小说中多次出现,在《示众》中,鲁迅巧妙地运用这一模式,以剪辑的手法,把所有孤立的看客场景连在一起,从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示众场景。看客的“看”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他们的生存状态更是无意义的,他们的“看”只会使得彼此之间更加的隔膜与疏远,只会使得人们更加的麻木和残酷。鲁迅借这一个简单的“看”的动作,向人们提出了深刻的问题:人们如何对待别人的痛苦,这也是鲁迅一直深深思考的问题。钱理群说:“我们可以把《呐喊》、《彷徨》与《故事新编》中的许多小说都看做是《示众》的生发与开展。”[10]鲁迅的笔下描绘了各种各样的看客形象,无论是观看夏瑜受刑的麻木的人们,还是品味着祥林嫂悲剧的村民,抑或是咸亨酒店取笑孔乙己的酒客,他们都像《示众》中的看客一样,毫无同情心,麻木冷漠,以观看他人的不幸获得生活的乐趣,“拿‘他人的苦’做赏玩、做慰安”[11]。鲁迅把这些无所不在的看客比作为“无物之阵”,他们的眼睛足以杀死受苦的不幸者,足以瓦解先驱者的意志,他们更是成为黑暗社会无情的刽子手,既吃人同时也被吃。读着这篇小说,会感到无比的沉重,就如同魏金枝在《读〈示众〉》中所说的那样:“这些看客给我的印象实在使我们怀疑。这些是不是人?实在的,这是一群无理性的鸡,只为了若干颗小米,便争斗到头破血流的鸡。也或许只能在体貌上去辨认别人,他们看着别人背上的不认得的字,别人的胸膛上的毛,魁梧得如山般的身体,而不知道他们原是同类,而且都是被害的一群。当我每次读过,我总觉得这沉重的重压,长远地压在我的心上。”[12]

鲁迅以冷静的笔调描写了一群麻木的看客,就是希望能使得读者从目睹麻木的看客行为中感到恐惧,从而实现他“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的希望”[13]这一目的。威廉·莱尔在评价《示众》中曾说道:“小说的主题很清楚,是人们痴呆地渴望刺激,又残酷地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鲁迅对这些心理缺陷的谴责,他希望引起注意并加以治疗的那些弱点,在这篇小说中是那么艺术地、典范地委婉陈述出来。”[14]可以说,《示众》以电影化的手法把鲁迅的文学主旨表达得淋漓尽致。

参考文献:

[1]鲁迅.呐喊·自序[M]//鲁迅全集.北京:同心出版社,2014.

[2]茅盾.读呐喊[N].时事新报:副刊《学灯》,1923-10-08.

[3]王刚.浅谈特写镜头的魅力[J].论道,2011(6).

[4]刘立滨.视听语言[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6.

[5]王宜文.世界电影艺术发展史教程[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227-235.

[6]周爱军.爱森斯坦与普多夫金的蒙太奇理论及其文化意义的比较研究[D].上海戏剧学院,2013.

[7]钱理群.心灵的探寻[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187.

[8]鲁迅.娜拉走后怎样[M]//鲁迅全集.北京:同心出版社,2014.

[9]郁达夫.回忆鲁迅[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111.

[10]钱理群.走进当代的鲁迅[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5.

[11]鲁迅.暴民的政治[M]//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69.

[12]魏金枝.读《示众》[N].新文学,1946-01-01(20).

[14]威廉·莱尔.故事的建筑师语言的巧匠[C]//乐黛云.国外鲁迅研究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337.

(责任编辑张玲玲)

On Cinematic Technique of Lu Xun’s Novel A Public Ignominy

Zhang Xiaoying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30)

Abstract:Movies and novels are two distinct forms of art. Lu Xun, leader of the Chinese new literature, adds film elements to novels. The novel A Public Ignominy describes a scene that takes place in the Xicheng Street of the capital where people, coming and going, watch a person being publicly disgraced. The use of close-up shots and the technique of montage make the novel vibrate with a new life, thus better disclosing the critical theme of “onlookers”.

Key words:Lu Xun; A Public Ignominy; close-up shot; montage

中图分类号:I21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293X(2016)03-0036-04

doi: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3.008

收稿日期:2016-04-23

作者简介:张晓英(1991-),女,山东临沂人,上海师范大学2015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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