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农, 蒲 兵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2)
论班固之“史公三失”
高一农,蒲兵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摘要]《史记》与《汉书》同为汉朝两部体大思精的著作,但后者的作者班固对前者的作者司马迁进行了继承性的批判,其中班固所提出的“史公三失”对中国古代研究《史记》有非常重要的影响。班固的“史公三失”主要批判司马迁论断是非不与圣人相同,将六经置于黄老之后,且游侠和货殖的问题也有诸多违逆圣意之处。班固之所以做此论断与汉朝尤其是武帝以来的国家政治经济举措及自身的家学修养相关。他不但指出史公之失,而且力求在《汉书》写作中避免、补正这些失误。
[关键词]史记; 史公三失; 班固; 儒学
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里盛赞司马迁“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但又指出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而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的弊病,这即后人所说的“史公三失”。“史公三失”对后世评鉴《史记》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20世纪80年代后期鹿谞慧先生在《试论封建社会<史记>研究的主线》一文中对封建社会里研究者围绕“史公三失”展开的评论做了评点回顾,指出“史公三失”正是封建社会研究《史记》的主线,支持班固者则以此作为批评司马迁的切入点,赞扬司马迁者则首先要批驳此观点,或者从不同的角度去阐释司马迁何以有“三失”,或者将“三失”合理化。他同时指出,由于司马迁生活的武帝时期是汉代思想领域大变革的时代,此时儒学并未完全取得统治地位,司马迁的“一家之言”并不受非议。到了东汉班固时,儒学定于一尊,司马迁的“一家之言”被视为异端邪说,班固对于《史记》的批判,反映了儒家排除异己,一统天下的要求。到了20世纪90年代,俞樟华先生在《司马迁“一家之言”被冷落的原因试析》一文中指出儒家正统文人的身份是班固做出“史公三失”论断的主要原因,张大可先生在《略论马班异同的内容与发展历史》中也指出二人思想境界的不同是班固批判“史公三失”的主要原因。受这三位学者的影响,后来的学人基本也都从二人所处时代政治、思想背景不同出发,探讨“史公三失”提出的原因和意义。基于前人已经取得很大成果,本文拟从“史公三失”的主要意指、提出的过程、背景做出分析,同时探讨“史公三失”这一批评对班固自身写作《汉书》的影响。
一、 “史公三失”的主要意指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和《太史公自序》中两次提到撰写《史记》是要“成一家之言”,不管是学术上的“拾遗补艺”还是思想上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他都不归属于任何一家。班固说“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指的是他对儒家先圣之言的违戾以及无形中对六经地位的贬斥。具体在《史记》行文中试举例如下:
①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齐太公世家》
②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李斯列传》
③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游侠列传》
④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礼生于有而废于无。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适其力。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富者得势益彰,失势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夷狄益甚。谚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货殖列传》
⑤救人于戹,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太史公自序》
周朝尤其是西周是儒家所推崇和向往的时代,孔子曰“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文王更是被认作先圣往贤的代表,但在①中文王却是一狡诈多变之人,对于文王以周代商的行为不置可否。②司马迁认为李斯之功当与辅佐周王的周公、召公同列,然而在汉人眼里秦朝是暴政,李斯是权变之士,焉能与鞠躬尽瘁辅佐礼乐为本的周朝的周召相提并论?③④⑤都涉及到仁、义问题,其中③④认为仁义滋生并附着于富有和权势,但孔子认为仁、义是贤者本身所具有的品格,与其他无关,如他称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1]65,在⑤中司马迁更是认为仁者无法像游侠那般扶困济危,而在《论语·阳货篇》中子路问“君子尚勇乎”,孔子答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1]214这说明孔子认为“义”是君子高贵的品格,君子尚义不尚勇,这样一来司马迁将游侠比于君子仁者又是“谬于圣人之言”了。
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转述其父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而此文的主要目的是批判其他五家而独扬道家,即黄老之学。梁玉绳《史记志疑》就说“六家要旨之论,归重黄老,乃司马谈所作,非子长之言。”在《老子韩非列传》中老子对孔子有批评指正之言,而孔子对老子则是尊敬崇奉,这两篇当是班固批评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的主要依据。
“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主要指的是《史记·游侠列传》一篇。“处士”一词在先前典籍中就有出现,如《荀子·非十二子》“古之所谓处士者,德盛者也,能静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著是者也。今之所谓处士者,无能而云能者也,无知而云知者也,利心无足而佯无欲者也,行伪险秽而强高言谨悫者也,以不俗为俗,离纵而阳訾者也。”[2]101《孟子·滕文公下》“圣王不作,诸侯放姿,处士横议。”[3]141《史记》中也有出现,《殷本纪》“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汤举任以国政。”[4]94《魏公子列传》“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4]2382综合这四例,除过《孟子》中的“处士”颜师古曾注为“不官于朝而居家者也”,其他三例均指向于有德行而又不愿入仕途的隐士,其意相近。那么总的说来“处士”即指那些有品德,有坚守而不愿入仕的人。再来看《游侠列传》,司马迁将游侠和儒者并举,并以终身空室蓬户的孔子弟子季次、原宪为例,指出游侠之仁义并不少于此二人,故为游侠列传以显其名。班固说司马迁“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就指的是他专述行不轨于正义,扞当时之文法的游侠,而对于原宪、季次这样的有德行的处士并无记载,并且在行文中充满了对游侠的赞扬,试与原宪、季次等处士比权量力,这在儒者班固看来是无法接受的。
“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主要指《货殖列传》,此文主要分析了汉统一之后天下各地在商业上的位置和特点,指出互通有无、商业发达的重要性,并列举范蠡、子贡、白圭等一批富商巨贾。贯穿于此文的是司马迁对于以智慧致富然后行仁义的商人的赞赏,如“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4]3255“夫倮鄙人牧长,清穷乡寡妇,礼抗万乘,名显天下,岂非以富邪?”[4]3260对富贾的赞赏使贫贱之士相形见绌,如列举孔子弟子原宪和子贡,一贫一富,原宪匿于穷巷,而子贡结驷连骑与诸侯分庭抗礼,并指明“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此所谓得势而益彰者乎?”[4]3258班固的批评正是基于司马迁此篇中对富贾势力的赞赏以及无形中对贫贱之士的羞辱。
我们看到在游侠和货殖篇章中仍然有许多与圣人之言相谬的地方,究其原因正是在于司马迁虽尊崇孔子,但有自己的思想认识,而班固指摘此为司马迁之失,又是由于当时的社会背景及班固的个人修养,这将在下文做具体讨论。
二、 “史公三失”提出的背景
在上面的分析中,我们注意到“史公三失”总是与儒家儒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论大道自不必说,奸雄和处士谁进谁退的问题属于社会秩序的范畴,势力和贫贱又关乎经济上农业与商业孰本孰末?人生追求该是富贵名利还是安贫乐道?这些都是儒学儒者所关心和探讨的问题,但“史公三失”并非兀然由班固提出,它有一个发展的过程。
雄见诸子各以其知舛驰,大氐诋訾圣人……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故人时有问雄者,常用法应之,譔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汉书·扬雄传》
时难者以太史公多引《左氏》,升又上太史公违戾《五经》,谬孔子言,《左氏春秋》不可录三十一事。——《后汉书·郑范陈贾张列传》
迁之所记,从汉元至武以绝,则其功也。至于采经摭传,分散百家之事,甚多疏略,不如其本,务欲以多闻广载为功,论议浅而不笃。其论术学,则崇黄老而薄《五经》;序货殖,则轻仁义而羞贫穷;道游侠,则贱守节而贵俗功:此其大敝伤道,所以遇极刑之咎也。——《后汉书·班彪列传》
扬雄和范升是在具体情景下注意到司马迁着书是非不与圣人同,且违戾儒家经书的,班彪还注意到了货殖和游侠问题,但班彪将此归于司马迁身受腐刑之故,是浅薄的。班彪逝后,其子班固着《汉书》继承了他对于司马迁批判的观点,提炼出“史公三失”。
扬雄、范升、班彪此三人是西汉末东汉初人,他们对司马迁及《史记》的批判都主要集中到其背离五经,即是说他们是在以儒家精神及儒家经典来评判司马迁《史记》之是非得失。而班固将这种批判继承并深化,从而形成一种持续性的批判,这与汉朝尤其是武帝以来的统治措施相关。
政治上尊经重儒。西汉之初政治上奉行“无为而治”的黄老思想,文景之时,虽有《诗》立为博士,董仲舒、公孙弘以《春秋》为博士官,但《史记·儒林列传》载“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4]3117武帝继位之元年即启用儒者赵绾、王臧,欲立明堂,但此事很快被好黄老的窦太后所遏止,然建元五年武帝终置五经博士,使儒家从诸子百家中特立出来。建元六年,窦太后去世之后,董仲舒对“天人三策”,提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儒家终独盛于汉。此后武帝议立明堂、封禅、改正朔等一系列政治和文化的作为都离不开儒生,至公孙弘以《春秋》封侯,为丞相,儒学成为正统的统治思想。公孙弘为相后议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郡国有好文学之士也可以举诣太常,授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试,能通一艺以上,补文学掌故缺,高第可以为郎中。这是武帝一朝对儒学的态度,至于以《春秋》决狱,更体现对儒家经典的尊奉。武帝以降,继立者秉承其尊经重儒的政策,常使天下举贤良、方正、孝悌、文学、茂才、特立之士。武帝为博士置弟子五十人,昭帝增满百人,宣帝末增倍之。元帝尤好儒,以儒生不足用而设弟子员千人。另外通览《汉书》和《后汉书》的本纪篇章,会发现武帝以后皇帝诏书,群臣奏议,多援引经义以为据依,且宣帝当政时,亲临石渠阁会议榷协五经同异。西汉末东汉初儒学发生变化,是为谶纬之学。经术和谶纬之学在王莽代汉时发挥重要作用,而刘秀起兵也与谶纬有关,其继位之后儒家经典和谶纬的关系更加密切,甚至光武帝宣布图谶于天下,这是儒学神化的表现。明帝十岁能通《春秋》,十九年立为皇太子,师事博士桓荣,学通《尚书》,继位之后诏书中对《诗》《书》《易》的多次熟练使用既是对儒家经典的崇奉,至于章帝,其白虎观会议亲决五经同异全是由于五经思想对国家稳定发展有相当重要的影响。
凡此都说明尊经重儒是武帝以来最高统治者的政治措施,虽其目的是为了借儒学及其经典来维系统治,但客观上促进了读书人对儒家圣人之言和经书的认同,读经解经蔚然成风,整个社会思想都围绕着儒家经典生发。在此基础上再来看扬雄和范升等人对司马迁的批判便容易得多,他们都生活在儒学极盛的时代,且本身学儒,儒家先圣之言和经书是其安生立人之本,他们的言行无不受其影响和规约,尤其是班氏家族还拥有浓厚的儒学传统。通过《汉书·自序传》和《后汉书·班彪传》可以看到班氏虽有“贵老、严之术”的班彪之兄班嗣,但其他家族成员都是学儒好儒并依靠儒家经典而取得政治地位。再加之扬雄这样的儒生好古之士时时造门,班固自幼便浸染儒家之风,其“年九岁,能属文诵诗赋,及长,遂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所学无常师,不为章句,举大义而已。性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人,诸儒以此慕之。”[5]1330诸儒当时莫不通经向经,诸儒慕之,本身就说明班固所具有的儒学修养极高,在上书东平王苍的奏记中他以《诗》《书》立论,举荐人才,更加说明时代重经的风气和家学好儒的传统是深入其思想的。因而班固继承父业写作《汉书》面对同为史书的《史记》时,以儒家精神和儒家经典来作为评判司马迁及《史记》之得失的依据就显得理所应当。是非谬于圣人,先黄老而后六经虽然只是很少的篇幅,但在尊经重儒的国家政策和社会风向已然形成的情况下,不得不指正出来进行批判。
游侠和货殖的问题同样也涉及到圣人之言,已在前文有所论述,此处仅从别的方面分析班固批判的原因。
社会秩序上打压游侠和商人。钱穆先生在谈到汉初游侠和商贾时就曾指出“商贾、任侠则起而分攫往者贵族阶级之势,一得其财富,一得其权力。皆下收编户之民,而上抗政治之尊严也。”[6]51游侠以私权犯禁,商人以巧谋利,此二者都无益于国家的稳定,尤其是游侠以武犯禁扞当时之文法,任何统一王朝都无法允许其存在。且《游侠列传》所载之侠都名显当地,人争与交,权势好比一方诸侯,这正是统治者所忌讳的。游侠的存在打破了良性的社会秩序,必须予以打击根除,故济南瞷氏、陈周庸以豪侠闻名,景帝闻而尽诛之;郭解之父以任侠闻名,而孝文诛之;郭解不欲迁徙至长安而使卫青以家贫求情武帝,武帝以“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4]3187而驳回,最终族灭之。至于商人,司马迁在《货殖列传》最后提到“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岂所谓‘素封’者邪?非也?”[4]3282不管是犯法还是得权势,游侠与商人对于良性的社会秩序都是一种冲击,班固谓司马迁序游侠则退处士则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正是基于游侠和富商巨贾所作所为不合于国家制度无益于良性社会秩序的考虑。
经济上重农抑商。汉兴七十年无为而治使社会经济得以迅速恢复,但同时也出现了新的问题,商人兼并农人之田业而愈富,而农人四处流亡,易为任侠。贫富分化不利于社会的稳定,而农业为兴国安邦之本,故汉朝皇帝普遍重视农业而抑制商业的发展。《汉书·昭帝纪》载元平元年春二月诏“天下以农桑为本”[7]232,《汉书·宣帝纪》载本始四年春正月诏“盖闻农者兴德之本也”[7]245,《汉书·成帝纪》载阳朔四年春正月诏“先帝邵农,薄其租税”[7]314。诏书中关于汉帝重农的记载还有许多,落实到具体措施上如振贷、薄免租赋、假贫民田等,这些都是为了促进农业的发展,安定农民的生活,另外一方面必须对势焰嚣张的不法商人予以打击惩戒,如灭天下盐贾等行为。司马迁的《货殖列传》对商人多有赞赏,称赞其财富而对家业贫贱的贫民不置可否甚至暗自贬斥,这与重农抑商国家政策相违背,且可能会导致天下之人纷然为商的现象,班固的批判正是基于此。
三、 “史公三失”的影响
班固在前人批判司马迁基础上所提出的“史公三失”论断,对后世研究评价《史记》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关于此,鹿谞慧先生在《试论封建社会<史记>研究的主线》一文中已论述的很清楚,故兹不赘述,仅看这一观点对班固写作《汉书》的影响。他既已认识到司马迁《史记》所存在的弊病,那么在《汉书》的写作中就必须避免、纠正这些过失。
《汉书·班彪传》载“彪既才高而好述作,遂专心史籍之间。武帝时,司马迁着《史记》,自太初以后,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彪乃继采前史遗事,傍贯异闻,作后传数十篇,因斟酌前史而讥正得失。”[5]1324班彪续写《史记》是续司马迁所没有记载的内容,这反映出他对于司马迁及《史记》的态度,虽不至于崇奉,但至少是赞赏的。班彪逝后,其子班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5]1333班固继承父业著述《汉书》与司马迁承父遗命完成《史记》有相同之处,二人都有着史的使命感,但司马迁是个人着书立说,成一家之言,班固却是被告发私着国史之后反因祸得福,受朝廷之命撰修国史。尊经重儒的政治环境、家学遗风、个人修养以及明帝的关注而使《汉书》以五经思想为指导,以宣汉扬汉为目的,关于此,《后汉书·班彪传》记载如下:
固以为汉绍尧运,以建帝业,至于六世,史臣乃追述功德,私作本纪,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太初以后,阙而不录,故探撰前记,缀集所闻,以为《汉书》。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综其行事,傍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固自永平中始受诏,潜精积思二十余年,至建初中乃成。当世甚重其书,学者莫不讽诵焉。
在傍贯《五经》,以《春秋》为参考基础上写就的《汉书》自然不会出现“是非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的弊病,且看“史公三失”中游侠和货殖问题。我们通过将《汉书》和《史记》两书相应篇章对举的方法来看班固如何避免、改正他所认为的司马迁的谬误。
《史记·游侠列传》可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叙述游侠所具有的优良品格:轻生死,重然诺,谦逊,甘受贫贱,总结起来就是《太史公自序》中的仁、义。后一部分传写汉朝诸侠故事,尤以郭解为重。司马迁知游侠有不轨于正义,扞当时之文网,以武乱禁的行为,但他意识到游侠身上所存的仁义廉洁君子之风远大于对礼法的违背,故专辟一章为其作传。
在《汉书·游侠传》中,班固首先强调古代天子建国诸侯立家,社会阶层各有差等,上下有序。而周室衰微,桓文称霸之后,礼坏乐废,上下失序,游侠渐起。这即是说,生于乱世的游侠本身就不合于道德礼仪。并且,班固指出被司马迁誉为贤者的战国四公子实为弃礼犯上之人,此处有一关键句“背公死党之议成,守职奉上之义废”可以用来更好的说明何为“奸雄”何为“处士”。接下去的篇章始列游侠故事,朱家、田仲、剧孟、郭解,与《史记·游侠列传》相同,但指斥郭解、剧孟之徒权行州域,力折公侯,无益于社会教化。班固在此几人之后又录入西汉末年萭章、楼护、陈遵、原涉等几位侠士,班固选入《游侠传》的这几人虽亦为侠士,喜交宾朋,扶危济困,但都有节义,如万章不受不义之财,楼护论议常依名节,不以权势偏袒亲友,陈遵知饮酒饫宴有节,礼不入寡妇之门,原涉行丧冢庐三年等等,这些特点都有班固所谓“处士”之风。
《史记·货殖列传》可分为四部分:
第一部分,开篇至“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着重分析天下互通有无,商业发达的重要性,并指出人富而仁义附,社会地位也会提高。
第二部分,“昔者越王勾践困于会稽之上”至“其非以富邪”,列举计然、范蠡、子贡、白圭、倮清等人以商业致富,名显天下,抗礼万乘。
第三部分,“汉兴海内为一”至“则非吾财也”,分析汉统一之后天下各地在商业上的位置,物产富饶情况,已而影响民俗的现象,指出好富为人天生之情性,并批评贫贱而好语仁义者。
第四部分,“请略道当时千里之中”至篇尾,列举当世贤而富者,其中不乏赞美之词。
班固《汉书·货殖传》材料几与《史记·货殖列传》相同,整个篇章的结构也类似于《货殖列传》,但是对几个地方有明显的变动。
第一处是对《货殖列传》“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的反驳,他指出三代之治贵在大小尊卑上下有序,圣人教民备物以致用,四民各处其位,各安其业,并紧接着分析周室衰微尤其是齐桓晋文称霸之后,上下尊卑失序,四民失位,商旅纷出。这就将商旅出现的原因归结为社会秩序的失衡,而非司马迁所说的好耳目声色口服之俗渐久的结果。
第二处是在子贡富饶的问题上,班固没有像司马迁那样称赞子贡,而是载孔子贤颜渊而讥子贡之语。
第三处是对只录富商巨贾之事而减少主观的评判,是《货殖传》回归历史材料的本质。
第四处,《货殖传》的最后班固对上争王者之利,下锢齐民之业的越法商人严肃的批判,称其伤化败俗,陷不轨奢僭之恶,可以说是对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最后赞扬的“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万者乃与王者同乐”的批判,即是对“崇势力”的批判。
通过以上比对性的分析,不难看出《汉书·货殖传》更像是对《史记·货殖列传》的补充与观念的改正,司马迁赞子贡而班固讥之,司马迁羞颜渊而班固赞之,司马迁赞赏拥有千金万金的势力之家而班固批判之,同时班固不像司马迁专列贤商而守法与越法并举,并对越法者严厉批评,使闻之者足以戒。而所有这些都可以看作是班固在认识到“论货殖则崇势力而羞贫贱”之后在自己的写作实践中所予以的批评指正。
总的说来,班固对于司马迁“史公三失”的批判是建立在儒学独尊的时代背景之上的,其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和国家政策是做出评断的主要依据。《汉书》的撰写是他对儒家大一统思想的实践,《货殖传》和《游侠传》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他的批判而对司马迁《史记》所做的补充和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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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建科责任校对:王建科陈 曦]
[中图分类号]I206.21.4; K20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936(2016)01-0054-06
[基金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第二批)“中外《史记》文学研究资料整理与研究”(13&ZD111)
[作者简介]高一农(1966-),女,陕西西安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汉代文学;蒲兵(1991-),男,陕西汉中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汉代文学。
[收稿日期]2015-09-08
[修订日期]2015-1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