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精虑周,斐然可观——评贺信民教授《红深几许——〈红楼梦〉面面观》

2016-04-12 10:06冯文楼
陕西教育·高教版 2016年10期
关键词:红学红楼梦教授

冯文楼

思精虑周,斐然可观——评贺信民教授《红深几许——〈红楼梦〉面面观》

冯文楼

用如题所示的八个字来概括贺信民教授的煌煌大著——《红深几许——〈红楼梦〉面面观》,一点也不为过。该书引黄侃之言曰:“作文之术,诚非一二言所能尽,然挈其纲维,不外命意与修辞,二者而已。”(见该书第290页)此仿佛信民教授的夫子自道,我相信他是准此而写作此书的;而我的评价亦是循此而来的。所谓“思精虑周”,是就其“命意”而言的;所谓“斐然可观”,是就其“修辞”而言的。该书不惟采摭精审,议论详核,而且能折衷群言,指示途辙;不惟语言雅驯,文笔条畅,而且能达至辞彩斐然与雅俗共赏的完美结合。下面就我的读后感,略谈一二。

众所周知,《红楼梦》的研究资料汗牛充栋,浩如烟海,连细微末节,都有专门的研究,要想出新,谈何容易。所以我以前指导研究生时,让他们尽量回避这一选题,否则仅开题报告中的文献梳理一项,就会令你无从下手,望而却步。套用此书的书名来说,真可谓“红楼深深深几许”!《红深几许》把《红楼梦》研究中的主要议题几乎一网打尽,所谓“面面观”,诚非虚言,一册在手,关于《红楼梦》研究的诸多问题,尽可了然于胸,造福学界,功莫大焉。如果作者没有几十年关注与研究的功力,是不可能做到的——这是我打开此书的第一观感。

譬如“红学史”的梳理,就很难下笔,并且要有很高的识力。信民教授由博返约,以《“红学”史迹》为题,用了一章的篇幅,将“红学”研究史上的主要观点和现象,作了宏观勾勒与重点分析,并且就《红楼梦》研究的走向,提出自己独到的看法。这样的勾勒和描述,其实隐含着一个方法论的问题:其一,以“史迹”为题,可以简驭繁,重在突出“红学”发展的主要轨迹,给人一目了然之感;其二,以“亮点”分述,可腾出笔墨,对研究中出现的主要观点和争论,作出必要的评价。其中,你尽可以不同意该书的评判,但你不得不佩服其深厚的笔力和从容应对的驾驭之功。再譬如,周汝昌先生是作者极为敬仰的学者,二人私交甚厚,但作者敢于对周先生关于“红学”范围的划定,提出异议。周先生认为,“曹学”、“版本学”、“探佚学”、“脂学”,才是红学研究的“正宗”。信民教授则指出:“‘红学’一旦不含文本,那就是舍本逐末,就是喧宾夺主;‘红学’作为一门综合性学问体系,应该是‘一体多面’的,不宜人为拆分。……《红楼梦》是文学巨著,‘红学’的主要目的指向是发掘、弘扬其丰富多元的文学价值;文本之外的诸多研究,应该是为文本研究服务的。”(见该书第41页)这样的认识虽已有之,而且你也可以有自己不同的理解和看法,但贺教授之见,更符合“文学的”本体特征,其表述也更为准确和恰当,可以说,这是对王国维1904年《红楼梦评论》所言——“《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之观点在百年之后的回应。其中,不论是对其作“哲学”研究抑或“宇宙”论研究,终归要落实到“文学文本”上来。这里要说明的是,所谓“文学研究”,必须首先要跳出一个由惯性思维推向的误区,它不是纯文学的研究。

这就牵扯到《红楼梦》的研究走向,此也是我读该书所感兴趣的部分。该书引述的“思想内容研究、艺术成就研究、实证性考据”三者并行的观点,虽合乎文学研究的一般方法,也是本书作者同意的途径;但信民教授同时又指出,传统的批评模式,已经不能完全满足“红学”发展的需求。这可谓深中肯綮之论。其第三章《红楼旨意》的探讨和发掘,就是顺着这一思路而来的,提出“女性——人性——人,构成了《红楼梦》由表及里的内容递进和思想‘景深’,切合着曹雪芹的苦心孤诣和思考逻辑。”(第91页)然后以“一部‘全景式’的女性之书”、“一部全方位展示人性的书”、“一部关怀人的书”等三节作出详细讨论,每节又细分为若干点展开论述。这样的探讨不惟点面结合,纲目清晰,而且条分缕析,深细入微。其中把深含哲学意蕴而又索解甚难的《好了歌》及“解”,视为曹雪芹对“人”的关怀,并认为这是一支带有纲领性的“悟歌”,正确理解它,是探索《红楼梦》题旨的关键之一(第119页)。这使我自然联想到周汝昌先生的观点,他极力反对俞平伯先生的“色空”说,在一次“百家讲坛”中,他引甲戌本开头的七言律诗、尤其是最后两句——“句句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说:“我要是色空出家做了和尚,我写《红楼梦》是吃饱了撑的,世上有这个道理吗?所以我根本不能同意俞老的色空观念。”(详聂丛丛主编:《百家讲坛:新解红楼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18页)两相比较,信民教授的看法似乎更为稳妥恰当,也更合乎小说的实际。他最后的结论是:《好了歌》及“解”,绝不是有意制造“信仰的废墟”,而是着眼于“破坏”之后的“价值重建”;只是受限于文明进程,看不明、理不清、描不出这种“重建”的明细蓝图而已(第123页)。

我完全同意信民教授的观点,但窃以为“只是受限于”以下,似乎可以删去,不知信民教授以为然否?因为这有点强古人之难,即使生当今日的我们,再过若干年,看问题不也有时代所限吗?换言之,我们看古人有局限性,后人看我们也有局限性。这里我愿意借此对刘再复先生的观点稍作介绍。他在《红楼梦悟》中指出,在宇宙境界的层面上,“《红楼梦》不仅展示人间的大悲剧,而且展示人间的大荒诞。”这就是他所提出的“悲剧与荒诞剧的双重意蕴”。所谓荒诞,“是一种艺术大范畴,它既是现实的属性,又是极端否定现实的艺术精神。”具体说,“就是站在超越人间的宇宙极境来观看人间的种种生态世相。”而这一切,均来自他的“大观”的眼睛,“‘大观’眼睛,即宇宙之眼”——它不是“肉眼”,而是“天眼”、“佛眼”、“慧眼”。(刘再复:《红楼梦悟》,三联书店,2006年,第129页以下)我们知道,以往的《红楼梦》研究,都是按照王国维先生的观点来为此书定性的,将之视为一部彻头彻尾的大“悲剧”;再复先生又从中发现了贯穿全书的“荒诞意识”,在“悲剧”之外另添加了一重“荒诞剧”的意指和内涵。另外,这一“荒诞意识”的发掘,还有一重好处,即不但可避免《红楼梦》“色空有无”的争论,而且把佛家的“色空说”提到更高的形上层面来探讨。我一直认为这是21世纪以来,《红楼梦》研究的最新进展,可惜至今尚未受到学界的足够重视。我常想,倘若没有深厚的哲学(含美学)功底,《红楼梦》还是不要碰的好,王国维与刘再复为我们树立了两个难以超越的研究典范,再加上余英时先生的“两个世界”说,可得而为三。信民教授在众多的研究者中,专门拈出刘再复先生的研究加以介绍,令我顿生知音之感。也许篇幅限制,他不及作更详细的评价,我愿藉此作一补充,并就教于信民教授。

人物形象的分析,历来是《红楼梦》研究的重点。这在《红深几许》的整体架构上亦可看出。它分上下两章,有选择地对人物形象作了鞭辟入里的剖析。其中既有主要人物,也有次写的人物,更有“芥豆之微”的刘姥姥、“红楼异端”(贺信民语)夏金桂。这一选择,殊有深意。这些被选中的人物,既可大致代表《红楼梦》的众生相,又可通过这些人物窥见作者刻画人物使用的不同技法,同时也是对研究者研究功力和理论水平的挑战。其中,我读后感到兴味盎然的人物分析有宝钗和王熙凤,因为这两个形象遭到曲解的地方甚多,争议也较大。作者认为:“薛宝钗形象的复杂性几乎包含着《红楼梦》的全部复杂性。”(第239页)这一判断十分准确。他先不急着为人物定性,而是以娓娓道来的方式,分从“道是无情却有情”、“珍重芳姿昼掩门”、“世事洞明皆学问”、“任是无情也动人”等四个方面,对薛宝钗其人作出全面而完整的描述。而每一个层面都指向“闺阁完人”这一结论。分析谨严,说理周密,在论文语言中又夹杂着散文的笔法,一反当下动辄“打杀”或“捧杀”的不良文风,读来毫不枯燥。对林黛玉的分析亦复如此。这些论述,可谓深得儒家诗教“温柔敦厚”之旨。顺便多说一句,温柔敦厚,也是信民教授一贯的为人处世之道。对王熙凤的分析,遵循的也是全面而完整的思路,用活泼生动的语言给我们描绘出一个“末世英雄”的真实形象,有纠偏补缺之功。到底如何认识王熙凤?似乎还有许多话可说,还有许多内涵可以发掘,但你不得不承认,信民教授的研究肯定会作为重要的参考文献而存留在红学史上。称他为“红学家”,当当之无愧。

我相信,不论是红学专家抑或爱红者,进入该书,都不会空手而归。其文献梳理的方法,分析问题的进路,论证说理的严密,理论视野的开阔,语言表达的活色生香等,不但可为“红学”研究另辟新路,增砖添瓦,而且可为研究生指引一条通向学术之门的便捷之途。

信民教授出版的另一部大著《红外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收有他《红楼梦》研究之外的其他研究成果。其涉及面之广,观点之新颖,较同类著作,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谓精义纷披,文笔烂漫,有很强的可读性。在此,我愿为研究者与广大读者竭力推荐之。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猜你喜欢
红学红楼梦教授
田教授种“田”为啥这么甜
刘排教授简介
论《红楼梦》中的赌博之风
从《红楼梦》看养生
《〈红楼梦〉写作之美》序
吴宓档案中的“红学”资料
新中国红学第一人——追忆李希凡老师
别样解读《红楼梦》
Force-Based Quadrilateral Plate Bending Element for Plate Using Large Increment Method
红学研究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