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非洲的“非正式一体化”

2016-04-12 08:07:39刘伟才
关键词:灰色跨境非洲

刘伟才

(上海师范大学 非洲研究中心,上海 200234)

一体化在非洲发展进程中的地位正日益凸显,对非洲国家间关系和非洲对外关系的影响也在不断增强——这通常指的是由官方正式认可并主导推动的一体化,它主要通过政府间国际组织和受政府认可的非政府间国际组织来实现。而除了这些官方正式认可并主导推动的一体化外,还有一些不被或尚未被官方认可但却广泛存在的“非正式一体化”。

一、“非正式一体化”的基本界定

“非正式一体化”是指不被或尚未被官方正式认可的跨国性或区域性一体化架构存在。它与正式的一体化一致,同样表现为商品、人员、服务、信息等的跨国性或区域性存在和流动,同样拥有相应的行为体、机制和规范。但是,“非正式一体化”不被或尚未被正式或官方的准则和法律所认可,难以被纳入正常的国家间关系,往往只能或游离于法规之外,或行进于暗箱之中。

然而,由于非洲情况的特殊性,这些法规之外或暗箱之中的“非正式一体化”的存在和影响却不容忽视。

从根本上说,一体化的发生发展有其深厚的历史、经济和社会基础。“非洲大陆在泛非主义思想引领下,谋求一体化的发展进程甚至早于其他大陆。”①非洲历史上形成的“跨界民族—国际移民网”、②殖民统治时期当局在管理和开发过程中对多个殖民地的整合、黑人在争取民族独立时期的联合斗争等为非洲的一体化提供了存在土壤、运转平台和架构网络,这些一体化的基础有一部分被纳入或逐渐纳入正式的一体化,但有一部分则未被、暂时未被、甚至从根本上来说难以被纳入正式的一体化,仍以或只能以非正式的形式存在。

从当前非洲发展的现实来看,在一体化总体水平以及大部分非洲国家治理能力低下的情况下,“非正式一体化”既有广阔的空间,也有存在的客观必然性。一方面,由于基础弱、起步晚以及现实困难重重等因素的制约,非洲一体化的广度和深度仍多有欠缺,一些正式一体化仍停留在倡议或者协议阶段,实质性很低,使得一些所谓的正式一体化仍具备很高程度的“非正式性”,同时还有一部分具备一体化基础和特征的现象和事务无法被纳入正式进程从而只能以非正式的形式存在。另一方面,经济和社会发展水平落后、政府效能低下、腐败问题严重等仍是相当一部分非洲国家的共同问题。一些非洲国家不能有效地提供生产生活所需的商品和服务以及充分的就业机会,使一部分居民不得不从事非正式甚至非法的活动;一些非洲国家往往没有完善的法规和管理体系或者没有相应的执行能力,这也会导致跨国性或区域性的非正式活动盛行。

部分非洲国家和区域还曾发生或仍面临严重的政治经济混乱甚至冲突、战争,这会导致本国居民和资源通过非正式途径向周边或相关区域流动,也使其成为周边或区域内相关国家的“猎物”,后者争相利用种种非正式甚至非法的一体化途径进行利益攫取。更为重要的是,一些因特定形势——如冲突和战争——而产生的“非正式一体化”往往并不会随着特定形势的消失而消失,而是继续存在并发挥影响。③因塞拉利昂、安哥拉战火而生的区域性钻石走私网仍然存在,因刚果(金)内战而活跃的区域性矿产盗采和走私、军火和军事物资流通等不但继续存在,还随着刚果(金)东部地区局势的复杂混乱而进一步变通、扩展。

如果从国际体系的角度进行考察,某些形式的“非正式一体化”在非洲的存在可以说是历史和现实的必然。数百年的殖民入侵和数十年的殖民统治使非洲被纳入由欧美发达国家主导的轨道,使非洲在国际体系中长期处于受控制、受支配地位,这种地位至今未从根本上改变。而从当前非洲国家现实的能力来看,这种地位可能仍将持续很长一段时期。在这种背景下,就存在一些由非洲以外的势力主导的“非正式一体化”存在。这些“非正式一体化”存在从非洲之外的地方获得资金、人员或智力支持,主要服从非洲之外力量的指示并为其服务。由于这些非洲之外的力量往往非常强大,以至于能够利用相应的“非正式一体化”架构强势地影响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控制某些非洲国家;而且,这些“非正式一体化”存在一般都有自成一体的、外在于非洲的存在和发挥影响的体系,非洲国家很难对其进行监管掌控。

另一方面,非洲本身也存在一些个人或集团,愿意或者不得不与这些外部力量进行合作,从而使这种由非洲以外的势力主导、在非洲之内活动并发挥作用的“非正式一体化”更具生命力和复杂性。“非正式的区域一体化将非洲内部处在特殊地位的个人和集团与外部世界的利益相关者联系起来,创造出一个由政府、军阀、私人武装、商人以及来自非洲内外的各式各样的‘精英人士’组成的网络。”④一些在非洲拥有巨大热带农产品、矿产和能源利益的大型跨国企业、一些有影响的国际非政府组织以及一些拥有特定关系网的个人,通过行贿、游说、灵活使用可影响非洲国家的外部力量、帮助非洲特定人员或集团获得特定利益等途径,在非洲相关国家或地区建立起并维持着一个低调而有影响的非正式网络。

严格来说,“非正式一体化”都应被视作非法。但是,实际情况却很复杂,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有些“非正式一体化”是明确非法的,如跨国贩卖违法违禁品、跨国犯罪、偷渡等;有些确实违反相关法规,但往往是因为相关国家经济社会发展水平落后、政府本身能力低下或者相关法规不尽合理而有存在的必要,如一些非正式跨境贸易活动、以跨国寻求生存机会为主要目的的非正式人口跨境流动等;有些确实违反相关法规,有必要对其进行规范甚至打压,但因为相关国家没有相应的管理和执行能力而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听之任之;有些暂时没有或者难以制定相关的法规进行界定约束,如国际资本跨国协调、非政府组织跨国协调等;还有一些“非正式一体化”则由立法者、执行者和监管者本身缔造和维持,这些人利用特定的关系网进行跨国寻租,组成跨国利益集团,某个非洲国家的政府官员既可以代表国家在正式一体化的场合以本国的资源和服务为本国利益博弈,也可以通过“非正式一体化”的渠道出卖同样的资源和服务为自己谋利。“军方、商人和政客们的交相参与模糊了非法与合法之间的界限,相关国家的公共政策也经常陷入‘灰色博弈’。”⑤这些虽然不合法且损害国家利益,但其存在却难以撼动。

非洲的“非正式一体化”既因其“非正式”而难以进行全面的界定,也因其在非洲客观存在和实际发挥作用而不得不考虑和面对。由于“非正式一体化”和正式一体化在构成要素方面有时并不可分甚至是同一的,也难以简单地从合法和非法的角度进行明确划线。而实际上,“非正式一体化”也正因其“非正式”而易于生长。在非洲经济、政治和社会发展水平总体仍很低下的情况下,“非正式一体化”可以说是一种比正式一体化更具生命力和灵活性的存在。

二、“非正式一体化”的主要形式

“非正式一体化”在非洲表现为多种形式,总体上可以分成两大类:商品、服务、人员和信息流通的“非正式一体化”以及 “灰色一体化”。前者具体表现为多种多样的非正式跨境贸易(ICBT, Informal Cross-Border Trade),它在非洲活跃繁荣,为公众所知,也引起包括政府在内的多方面的关注;后者则主要是指由“大人物”(Big Men)操控的“灰色网络”(Shadow Regionalism),它鲜为人知,却能在重要事务、重要领域发挥重要影响。

1.非正式跨境贸易

在非洲,非正式经济活动广泛存在,可说是部分人群对国家经济状况不佳和政府管理失败的一种自然反应。当政府不能通过正常途径提供就业甚至最基本的生存机会时,部分人就不得不寻找机会从事非正式经济活动。

非正式跨境贸易是非洲居民非正式经济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相关国家居民利用边境管理不完善、跨界民族—国际移民网络以及其他非正式或非法途径跨越国境开展的、未被纳入正式管理的贸易活动。

非正式跨境贸易主要包括三种类型:由无正式手续和授权的个人和集团从事的完全属于正式贸易之外的跨境贸易,由有正式手续和授权的个人和集团从事的完全逃避正式贸易控制的跨境贸易,由有正式手续和授权的个人和集团从事的部分逃避正式贸易控制的跨境贸易。⑥非正式跨境贸易形态多样,性质复杂,大体上呈现这样几个特点:无正式登记和活动记录,规模较小,流动性强,往往由无正式职业或职业不稳定的人群从事。⑦

由于贸易便利缺乏、边境基础设施落后、资金短缺、市场信息获取困难、政府部门腐败和广大居民文化和管理水平低下等原因,门槛较低的非正式跨境贸易在非洲相关地区非常繁荣。⑧在西非,活牛活羊成群地在布基纳法索、马里、贝宁、加纳、科特迪瓦、塞内加尔数国之间流动,其中以非正式形式在贝宁交接的牲畜数量达135314头次;⑨在撒哈拉—萨赫勒地区,由美洲经西非海岸辗转而至的香烟、毒品以及来自欧洲的生活用品等在马里、尼日尔、阿尔及利亚接界地带流转,这是在这一带占据实际控制地位的图阿雷格人的经济生活的重要乃至主要内容;⑩在东非,乌干达每年消费的燃油中约有25%从肯尼亚走私进入;在中部非洲,赞比亚每年通过非正式跨境贸易渠道向刚果(金)出口约3万~6万吨玉米;在南部非洲的莫桑比克、斯威士兰、南非三国接界的地带,一批妇女活跃地从事着非正式跨境贸易活动,她们非法跨越边境,逃避出入境管理和税收机构,从南非和斯威士兰购得日用品、蔬菜、水果、衣物等商品,然后将其贩运到莫桑比克。这些人不需要护照和签证,她们自有一套系统,通过行贿使管理人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非正式跨境贸易在非洲相关国家部分居民的生产生活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作为正式贸易的补充,能解决一部分由不发达的经济和基础设施所带来的交易困难,能为相关地区居民的生产生活提供便利,能创造就业机会,能缓解一部分人的贫困,能使一部分人在经济困难甚至危机的情况下维持生产和生活。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从事非正式跨境贸易的人群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妇女。由于传统经济和社会地位低下以及现代经济社会发展过程中受到忽视和排斥,非洲妇女在就业和收入获取方面常常处于不利地位。从事非正式跨境贸易活动对非洲妇女来说既可以说是一种无奈之举,也可以说是一条颇有希望的出路,对妇女经济作用的发挥、妇女经济地位的提高有一定意义。

虽然非正式跨境贸易在客观上具有积极意义,但由于其“非正式性”以及常常伴随一些明显是非法的活动,所以难以得到合理的对待。

非正式跨境贸易的存在并繁荣,使很多非洲国家的政府失去了一部分税收。按此,政府应对非正式跨境贸易进行控制管理。但实际情况是,这些控制管理很难收到效果。一方面,从事非正式跨境贸易者往往倾向于逃避政府的控制管理以节省成本,而政府又无力强制执行。在尼日利亚和尼日尔边境地区有一个名为“马伊杜瓦”(Mai Duwa)的非正式市场,市场产品丰富,贸易繁荣,豆类、小米、玉米、花生、棉花、牲畜、家禽、草药等在两国间流通。为了将这些贸易产生的经济利益转到国家手中,尼日利亚政府专门建立了一个有围墙的固定市场,但那些贸易者根本不买账,想方设法逃避。另一方面,一些国家所采取的控制管理措施在实际中常常走样,不但不能收到预期效果,还会进一步刺激非正式跨境贸易。面对政府的控制管理,西非地区从事非正式跨境贸易的妇女明确表示:“海关官员和路卡警察要求将每一个包裹都卸下并打开检查,拖延时间,大家都知道他们就是想拿点好处。”对此,想方设法逃避这种控制管理不但有一定的必要性,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还被当作“有能耐”,值得敬重和效仿。

从根本上来说,正是非洲国家自身在发展上行动不力和能力低下,才导致非正式跨境贸易繁荣并实际上成为一种客观必要。并且现实情况是,非正式跨境贸易已在相关非洲国家和区域的经济中占据不容忽视的地位。据统计,在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的区域内部贸易中,非正式跨境贸易贡献的份额估计占30%~40%;在尼日利亚和贝宁的国内生产总值中,估计分别有20%和75%的部分来自非正式跨境贸易。

在非洲当前的情况下,对非正式跨境贸易一味打压实际上既不现实也不经济,必须采取综合性的应对,力求在规范管理的同时让其发挥积极作用。

对非洲国家的政府来说,必须对非正式跨境贸易进行充分的调查研究,评估其影响,因势利导地对其进行规范,并尽可能为其提供更多的便利;只有这样才能使非正式跨境贸易的积极效应得到更好地发挥,最终也有利于相关国家。对区域一体化组织来说,必须承认非正式跨境贸易是自身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应在正视其存在的情况下对其加以利用,可通过设计合理贸易框架、提升边境基础设施、改善边境管理等将其纳入正式一体化的轨道;而对相关的非政府组织来说,它们可以针对性地解决从事非正式跨境贸易者所面临的一些实际问题,比如资金短缺、经营管理知识薄弱等,还可以对从事非正式跨境贸易的妇女进行特别关注、开展调查研究等。

总体而言,非正式跨境贸易在非洲的存在和发展有其历史必然性和现实必要性,其产生的实际影响也基本上是利大于弊。如能进行规范、引导和有效管理,非正式跨境贸易不但能对相关国家的相关居民群体造成有利影响,还可以使相关区域的正式一体化有更多的发展空间。

2.“灰色一体化”

非洲的“灰色一体化”是指由“大人物”——拥有相当财富、特定权势或关系网者——建立并维持的处于正式法规之外,但因“大人物”的特定地位或能力而不能被完全归于非法或未被正式法规规定或难以被正式法规实质性管控的“灰色网络”存在。

“灰色一体化”有几个核心特质:首先,它体现为正式国家机构之外的一体化网络,它能提供国家机构无法或无法有效提供的管控机制;其次,它是跨国性的,但又位于正式的国家间关系之外;再次,它往往掌控或涉足某些可产生高额利润的交易;第四,它有自己的规则和文化,能影响、吸引乃至控制一批人。而掌控“灰色一体化”的“大人物”也有自己的特点:他们能创造和利用社会关系来控制他人和利益的产生与流转;他们能凭借自身获得追随者的能力构建一个社会网络;他们除了追求财富外,还强调施与、互惠,重视自己的名声和信誉;他们有时并不是一种与国家对立的存在,因为他们中的一些人本身就是国家的管理者。

在非洲,由于相关国家政府能力低下、腐败、政治经济混乱等原因,一些国际资本、有职权便利者、有特殊寻租和利益输送途径者就利用该地区国与国之间的制度和政治经济状况差异开展“灰色的”跨国活动:“人员、商品和服务循着与权力争夺和生存斗争密切相关的阴暗途径流动。……所有这些都在正式的国家机制和国际法框架之外发生。”为了确保利益最大化和可持续,为了便于跨国寻租、跨国利益输送和跨国资本利益协调,这些从事“灰色活动”的力量会逐步构建一个区域秘密网络。

而对于某些有特殊渠道并擅长“灰色活动”的“大人物”来说,特定非洲国家的能力低下是一个利好,而当特定地区局势不稳定甚至混乱不堪时,“灰色活动”更是如鱼得水。“大人物”们可以不需要付出跟一个正常国家打交道所要付出的行政、规制等成本,因为“绝望的政府不会设置很多严厉和会带来成本的规制障碍(比如环境标准),也不会坚持生意一定得怎样做”。对从事“灰色活动”的个人和集团来说,通过行贿、让利等方式控制一批人、一个平台和一条通道,然后再依托“灰色一体化”的网络,就可以很好地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在不稳定或者混乱形势下,“大人物”推进并利用“灰色一体化”更是简单,往往只需要掌握足够的金钱和武装力量即可。

在非洲一些资源丰富地区——特别是一些混乱动荡的资源丰富地区,“大人物”操控的“灰色一体化”往往大行其道。冲突频仍的大湖地区是一个突出的例子。这一地区有丰富的资源集中于形势混乱的刚果(金)东部,与之毗连的是难以完全稳定的乌干达和卢旺达—布隆迪接界地区。当刚果(金)内战时,乌干达和卢旺达乘势介入,一些人凭借着自身的政治能量和拥有武装而大肆攫取资源,获得财富。卢旺达和乌干达的某些人士与刚果(金)东部武装力量的首领形成合作,通过鲜为人知的渠道筹措资本后,介入并控制刚果(金)东部矿产、木材等的采伐、加工、运输,然后通过卢旺达或者乌干达的正规渠道出口,使少数人物获得了大量财富,也使大湖地区的混乱得以持续。

一些南部非洲国家曾以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SADC, Southern African Development Community)的名义卷入刚果(金)内战,某些人士在获取刚果(金)的黄金、钻石、铜、钴等矿产利益方面存在密切联系,与外部世界相关企业之间的联系也非常复杂。目前通过公开途径获得的资料可知一些在刚果(金)矿业领域活动的“风云人物”:所罗门·穆菊茹(Solomon Mujuru, 2011年死亡)是津巴布韦解放功臣,后任津陆军总司令,退职后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影响在刚果(金)获取高额矿产利益;津巴布韦白人比利·劳腾巴赫(Billy Rautenbach)在南部非洲多国活动,曾在南非受指控并被判受罚,但后来又成为刚果(金)最大的国有矿业公司(Gécamines)的总经理;比利时钻石贸易商菲利普·苏洛维克(Philippe Surowicke)曾长期与安哥拉反政府武装联系,从事钻石走私,在刚果(金)也比较活跃。

“灰色一体化”在矿产资源丰富的南部非洲的存在和影响特别突出,也更为复杂。与大湖地区的那种“大人物”的赤裸裸的趁乱取利相比,南部非洲的灰色网络要么更为隐秘,要么干脆堂而皇之。由于历史上与矿业发展相伴随的白人扩张、黑人民族解放运动以及在矿业利益吸引下的特殊个人和集团的卷入,南部非洲矿业领域很早就形成了一个复杂的非正式甚至非法但却非常有影响的区域性体系。

自19世纪60至80年代南非矿业革命发生后,白人在南部非洲矿业领域的扩张经过一百多年,早已形成一张复杂的关系网。“‘灰色流动’(shadow flows)是种族隔离统治时期南非对外关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直到20世纪90年代,南非的公私集团仍与跨国性的‘灰色网络’(shadow networks)和非正式的伙伴关系密切交织,这一关系网活跃于贸易、金融、矿业、军火买卖、政治游说以及准军事等领域。”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的黑人民族解放运动又促成了一张黑人关系网的形成。南部非洲的民族解放运动大都跨国流亡并开展斗争。随着解放斗争的胜利,一些民族解放运动,如安哥拉的“安哥拉人民解放运动”(MPLA, Popular Moveme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Angola)、莫桑比克的“莫桑比克解放阵线”(FRELIMO, Front for the Liberation of Mozambique)、津巴布韦的“津巴布韦非洲民族联盟”(ZANU, Zimbabwe African National Union)、纳米比亚的“西南非洲人民组织”(SWAPO, South West Africa People’s Organization)以及南非的“非洲人国民大会”(ANC, 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先后成为新生国家的执政党。在解放斗争过程中,各民族解放运动之间、民族解放运动与流亡所在国之间以及各种人员之间形成了复杂的关系网。当一些当年民族解放运动的参与者成为相关国家的官员或实力人士后,以矿业利益为主打的跨国攫取和输送网很快形成。

这层层复杂的关系网使南部非洲相关国家之间围绕矿业展开的合作与冲突,已不仅仅是政府行为,而是涉及诸多个人和集团的利益。这些个人和集团有的来自非洲,有的来自非洲之外,而来自非洲之外的个人和集团往往会有更深更广的背景。这些个人和集团关注着南部非洲矿产领域的风吹草动,随时都可以对有可能影响它们利益的活动做出反应。这种“灰色一体化”本身就已拥有深厚的历史传统基础,再加上当前南部非洲大部分国家都存在比较严重的腐败、政府管控能力不足的情况,“灰色一体化”的生命力和影响力就显得更加显著。

“大人物”操控下的“灰色一体化”往往难为普通公众和外界所确知,但其对相关国家政府和相关区域的掌控却是实实在在的,它能直接影响甚至主导某些国家的政策制定和某些区域的一体化发展。在这种情况下,正式合法的活动必须对其加以考虑。

三、“非正式一体化”对正式一体化的影响

如上所述,“非正式一体化”无论是从性质还是形式来说都很复杂,不能对其做出单纯正面或者单纯负面的评价。而无论“非正式一体化”是积极还是消极,正式一体化都无法完全回避。

在有充分认识和具备相应条件的情况下,一些“非正式一体化”能为正式的一体化所吸纳,发挥补充和直接推动作用。比如非正式跨境贸易,如果管理利用得当,就能形成一种聚合性力量。在非洲一体化进程中,加强区域内部贸易是一个重要事项。但由于非洲国家普遍经济和管理水平低、基础设施落后等原因,通过正式一体化层面来推动区域内部贸易至今未取得明显效果,反倒是非正式跨境贸易持续发展。如果能将非正式跨境贸易纳入正式一体化的框架和进程而不影响其活力,那么正式一体化在区域内部贸易推进方面就可能会有所突破。

当前,非洲的一些区域一体化组织正在跨境基础设施建设、跨境贸易区设立等方面进行探索。在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区域内,建设从内地到沿海港口的跨境走廊一直是一个重要议题。跨境走廊的建设,一方面是要为正式一体化提供架构基础;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沿走廊地区的居民提供经济机会,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可以开展灵活多样的非正式跨境贸易。这既可以说是正式一体化对非正式一体化客观存在和影响的一种承认,也是一种主动介入,实际上最终也会有利于正式的一体化。

但是,也有一些“非正式一体化”活动会对正式一体化构成阻碍。

首先,某些“非正式一体化”有明显消极的方面。前所述的南部非洲的跨境走廊建设,长期以来既吸引着南部非洲国家,也吸引着国际社会的潜在投资者。诚然,走廊建设有助于提升区域内部贸易,有助于规范和发展非正式跨境贸易。但与此同时,走廊也会为一些不正当活动提供平台。连接南非东北部内陆地区和莫桑比克沿海港口马普托(Maputo)的“马普托走廊”(Maputo Corridor)是南部非洲发展最早、最成熟的一条走廊,沿这条走廊,“存在高度的经济政治联系,这些联系在正式—非正式、合法—非法之间摇摆”。从正式和合法的层面来看,依托走廊,南非与莫桑比克之间的贸易稳步增长,成为南部非洲区域一体化的一个亮点;从非正式和非法的层面来看,走廊地带的非正式跨境贸易活动——包括违法违禁品贸易、非法人口流动,也非常突出。2000年公开的材料表明,在“马普托走廊”地带存在144个有组织犯罪团伙,从事抢劫、偷窃、走私毒品与武器和车辆、制散伪钞,并不断通过腐败侵蚀当局机构。走廊还成为非法移民的活跃地区,大量莫桑比克人涌入南非,并在南非境内形成定居点;虽然南非政府多方管控和驱逐,民间有组织的力量也不断采取行动进行排外,但仍挡不住莫桑比克人涌入的势头。在这种情况下,南非和莫桑比克即使非常愿意进一步提升走廊的效益,但面对复杂情况也不得不时时却步,相应的正式一体化就难以顺利推进。

其次,一些通过“非正式一体化”获益的个人和集团如果发现正式一体化——往往有法制规范和权利义务约束,并且可能需要付出额外的运作成本——对己不利,他们就会通过游说、寻租甚至直接反对来阻碍正式一体化。而非洲国家在进行地区一体化进程中没有对法律的作用给予应有的重视。在南部非洲关税同盟中,占据支配地位的是南非,其他四国博茨瓦纳、莱索托、斯威士兰和纳米比亚从国家层面而言受益相对较少,但这四国中的少数个人和集团——主要是白人经济力量——却受益良多。南非种族隔离统治结束后,博、莱、斯、纳四国政府力图通过联合与南非谈判新的关税同盟协定,以从中获得更多的关税分配和自主空间。但是,谈判一度进展缓慢。对此,有人士明确指出,是四国中某些能从已有安排中获益更多的个人和集团在“拖后腿”。因为某些旨在加强一体化的经济整合和关税减免措施对这些个人或集团来说并非好事,于是他们利用早已形成的“非正式一体化”网络,联合起来寻租游说,制造阻碍,或力图影响四国政府做出有利于己的决策,或私自与南非沟通寻求损国利私。上述情况也可能是“非洲经济一体化经历了50年,但是一体化水平依然停留在初级阶段”的重要原因。

再次,一些有利可图的“非正式一体化”建基于某些国家和地区的低能力和混乱,因此逐利的相关行为体就希望维持这种低能力和混乱。在非洲一些地区,冲突战乱的热点仍然存在。对相关区域一体化组织和各成员国来说,共同应对这些热点是它们的责任。从理论上来说,只有这些冲突战乱得到和平解决,正式的一体化进程才能真正推进。但事实上,由于“灰色一体化”的存在,一些个人和集团实际上并不愿意某些冲突战乱结束,因为只有冲突战乱持续才能保证非法获取资源、走私、军火交易、雇佣军等能获得暴利的活动持续。对于刚果(金)内战和战后东部地区的混乱所产生的机会,有些方面非常“珍视”:刚果(金)内战期间,某南部非洲国家人士曾专门组织一个研讨会,研讨如何在混乱的刚果(金)做生意,如何将本国的可用于战争的产品出口到刚果(金)。长期以来,刚果(金)局势是南部非洲发展共同体关注的一个重点,共同体在每次的峰会和其他重要会议上都不忘表示“关心”并发表相应声明和宣言。但是,来自某些主要成员国的一些强势个人和集团构建的“灰色一体化”却构成客观上的障碍,由于能从刚果(金)的混乱中得利,它们或在暗地里阻挠拖延共同体采取实质性行动,或不提供实质性行动所需要的支持,从而阻碍了正式一体化在解决该地区问题、进而在整个的防务安全一体化合作方面的合作。

四、结语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非正式一体化”在非洲的根基在很长一段时期内都难以动摇,更难说根除;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在非洲经济落后、政府能力低下等问题将长期存在的情况下,“非正式一体化”在非洲的存在和发展有其客观必然性。

从本质上说,“非正式一体化”和正式一体化都是一体化,正式一体化也是某些“非正式一体化”转变而来的结果,两者之间并不存在截然对立。因此,正式一体化完全有理由正视和重视“非正式一体化”。但是,仍必须清醒地看到“非正式一体化”的复杂性,它对正式一体化既可能形成推动,也可能形成阻碍。对此,正式一体化必须有全面的考虑和综合的应对。

就中非关系而言,非洲的“非正式一体化”存在值得重视。一方面,我们在与相关非洲国家开展双边合作时要充分注意某些“非正式一体化”因素。比如在南部非洲进行矿业投资,就必须对这一领域的“灰色一体化”有清醒的认识,在某些国家从事矿业活动很可能要考虑某些实力个人或集团的态度。另一方面,我们在与相关非洲一体化组织开展合作时要考虑“非正式一体化”的影响。比如对某些跨境基础设施建设进行投资,除了要考虑相关国家的因素外,还可能要考虑连这些国家都难以掌控的“非正式一体化”问题。不应认为进行跨境基础设施建设就是单纯的经济和工程问题,还要考虑各种行为体的博弈、相关地区居民的态度、某些非政府组织的看法等。在非正式一体化客观存在并发挥重要影响的情况下,中非关系发展除坚持走正式和合法途径外,也应对“非正式一体化”有充分认识并采取相应变通。

注释:

①杨立华:《非洲联盟十年:引领和推动非洲一体化进程》,《西亚非洲》2013年第1期,第66页。

②关于“跨界民族—国际移民网”,可参见刘伟才:《“跨界民族—国际移民综合症”与非洲国家冲突——以科特迪瓦为中心》,《世界民族》2012年第6期。

③Frederick Cooper, Networks, Moral Discourse, and History, Thomas Callaghy, Ronald Kassimir and Robert Latham (ed.), Intervention and Transnationalism in Africa: Global-Local Networks of Power,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 44.

④Ian Taylor, Conflict in Central Africa: Clandestine Networks & Regional/Global Configurations, Review of African Political Economy, No. 95, 2003, p. 45.

⑤Carolyn Nordstrom, Out of the Shadows, in Thomas Callaghy, Ronald Kassimir and Robert Latham (ed.), Intervention and Transnationalism in Africa: Global-Local Networks of Power,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 225.

⑥Jean-Guy K. Afrika & Gerald Ajumbo, Informal Cross Border Trade in Africa: Implications and Policy Recommendations, Africa Economic Brief, Volume. 3, Issue 10, November 2012, p. 2.

⑦UNECA, Assessing Regional Integration in Africa IV: Enhancing Intra-African Trade, UNECA, 2010, pp. 144-146.

⑧Jean-Guy K. Afrika & Gerald Ajumbo, Informal Cross Border Trade in Africa: Implications and Policy Recommendations, Africa Economic Brief, Volume. 3, Issue 10, November 2012, p. 10.

⑨UNECA, Assessing Regional Integration in Africa IV: Enhancing Intra-African Trade, p. 160.

⑩Morten Bøås, Castles in the Sand: Informal Networks and Power Brokers in the Northern Male Periphery, Mats Utas (ed.), African Conflicts and Informal Power: Big Men and Networks, Zed Books,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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