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丽珊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跟随龚志民老师学习的日子
曾丽珊
今年九月,因着深圳市教育局实习生“顶岗置换名师研修行动”,我有幸来到深圳第二外国语学校,跟随龚志民老师学习。一个多月的实习,仿佛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窗子,得以窥见龚老师教育理念和教学智慧的秘密花园。
我刚来实习的时候,龚老师就告诉我,“语文,说到底就是生活。文字是载体,语文课就应该把语文还原回生活的样子”。前一句我倒是立时就理解了,而经过这段时间的实习,我才渐渐理解了什么是“把语文还原回生活的样子”。
龚老师备课,起于文本理解,归于文本表达。他把整个单元甚至整本教材当作一篇文章来看待。每一篇文章都会选择某一两个侧重点来讲透、讨论透、悟透,提纲挈领的作用非常明显。他不用平均撒胡椒面、平铺直述的方法来处理课文。他的课,像长篇叙事散文,仅听一节课,觉得很平淡,听多了,就知道内蕴厚实细腻。
我实习听的第一节课就是《烛之武退秦师》。听课之前,龚老师就提醒我,这篇课文的内涵深浅、境界大小不好把握,很容易上成一个仅仅“还挺有趣的小故事”。直到听了龚老师的课,我才发现我自己写的教案就是把文本局限成一个小故事,而龚老师却是把它处理成一个充满时代色彩、血肉丰满的传奇。
因为是高中第一篇文言文,龚老师的课时安排比较长。开头就令我意外:第一课时的背景引入竟用了接近30分钟的时间,除了文学文化常识和故事背景的简单介绍外,龚老师主要还引申“崖山之后,已无中国;明亡之后,再无华夏”的学术观点,来说明我们民族精神中原本所具有的血性与自由,从而把《烛之武退秦师》这一看似简单的故事与华夏民族精神和春秋时代精神结合起来,一下子让人神往春秋那个让人热血沸腾的伟大时代。听着龚老师的讲解,坐在教室后面的我也仿佛看到那个动荡却恣意的年代,仿佛看到那一张张意气风发的面容,不由得心潮涌动,仿佛一股气从脚底直冲脑门。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背景引入的重要性。我原本只以为背景引入只是帮助学生了解文章写作的时代和作者生平,从而使学生能更好地理解文本。然而我这才发现,原来背景引入还可以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引领学生以课文为窗,促使他们学会去看、愿意去看一个时代、一种精神。龚老师在提到《左传》的时候,还把《烛之武退秦师》与初中课文《曹刿论战》结合起来分析,阐述春秋时期对个人价值的尊重和彰显。曹刿一个平民可以直接面见君主,可以在君主面前直言不讳地臧否朝政、指点战场;烛之武一个不得志的老头也可以在关键时刻拯救国家于危难之间。这都是我在之前没有留意过的文本细节和内在价值。仅仅背景引入,我就已经被这个看上去混乱、实则富有魅力的时代深深吸引住,也无怪乎本来我以为会因为时代隔阂和字词生涩而使学生难以产生兴趣的文章,最后却使大家完全沉浸在其中。而在最后一个课时,龚老师还通过“春秋无义战”再次强调了春秋时期的时代风格,并用“大争之世,争于实力”概括了战国时期,自然引出了《战国策》中《荆轲刺秦王》这一篇课文。于是,台下的我们仿佛感受到滚滚历史长河的流逝,看着时代舞台上的人们更替、转变。
龚老师的课堂,会帮助学生还原、想象课文情境,让纸上的一个个黑字,借助师生的再创作甚至肢体语言,转化为我们的生活景象或者眼前流动的画面。一方面是把学生难以理解的事物或者情境用他们所熟识的现代情境代入,例如课文《烛之武退秦师》的第一段对晋秦郑三国局势的理解,龚老师就用狮子、老虎和绵羊这样的形象帮助理解,还用了两个“高大壮”夹击欺负一个“小瘦弱”的情景来让学生代入当时三方悬殊的国力形势;另一方面是引导学生合理推论,还原出文字之外的故事,例如,第二段的“夜缒而出”,简简单单地四个字,龚老师却带领大家想象、拟状“夜缒”是怎样的情景,为什么要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夜缒”,话语之间,让人仿佛眼前就是电影画面,充满身临其境之感。
学好语文是需要想象力的。眼前是白纸黑字,但看到的却可以是青山绿水、可以是千军万马、可以是鼓角悲壮、可以是灯火阑珊……文字的背后,都是画面。然而自己看到了,还要让别人看到,这是十分困难的,但却很有趣、有用。
后来我第一次上课,讲的是《再别康桥》,虽然很认真地备了好几页教案,但上课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语言干瘪、乏味,上得很是吃力。龚老师课后给我点评的时候,就跟我说:“现在是一个信息时代,你能看到的信息学生自己也可以看到,所以课堂仅仅只有搜集的资料是不够的,还要有自己的体验和理解。有你自己的东西在里面,学生才会觉得你这堂课有意思,才会真正觉得学到了东西。”龚老师自己就特别注重对作者情感的感受,对文本生成的体会。比如,对《再别康桥》里的“作别西天的云彩”,我第一节课的讲解是落在“脱离地上实在的建筑物,更具有诗意,同时更清新飘逸”和“离别诗中‘黄昏’‘落日’类的意象审美积淀”这两点上,但学生反应并不好。课后,龚老师就提醒我,比起分析,我们可以更注重生活情景的还原,让学生代入当时的情景,其实这就是一个即将离开母校的学子一步三回头的形象。他不舍地离开学校,渐行渐远,却还屡屡回头,但渐渐地,看不到学校的情景,看不到地上的建筑,最后只能看到天上的云彩了。这样一来,学生就有了画面,有了感受了。龚老师还教我怎么将诗歌语言和散文语言进行比较,又讲了些我之前理解不够深刻的地方,比如“荡漾”是怎样的情景,“彩虹似的梦”又是怎样的画面。一句一句下来,才发现自己之前自己对课文意象的领悟是多么的粗糙,既无动感,也无色彩,更没有韵律,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我上课的时候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语言干瘪——没有真正体会到文章中的美,自然无法把美传达给学生的。
语文的本质就在于生活,教材、老师、学生,时代不同、体验不同、阅历不同,但却都有共同的交汇处,就是生活。我们平时从教参中搜集的资料还只是“死知识”,都需要用自己生活体验的“源头活水”让它们“活”过来。所以我们唯有不断地从生活层面、从时代精神去挖掘教材,把语文还原到生活的样子,还原成时代的风貌,语文才能常教常新,焕发出它永久的魅力。
记得聊天的时候我曾问龚老师平时是否上作文课。龚老师回答:“我从来不上作文课,但我每一节课都是作文课。”而后,龚老师的课果然反复验证了这一句话。
龚老师总跟我说,每一篇课文都是学生学习写作的最好的素材。《雨巷》让大家体会怎么在文章中运用意象,《荆轲刺秦王》让大家学习怎样进行详细地叙事,《小狗包弟》让大家感受叙事、议论、抒情的结合,等等。“起于文本理解,归于文本表达”是语文教学的准星和目标。
即便是《纪念刘和珍君》也是同样回归到写作上。这篇文章实在太不好讲。一个是文章本身思想深度很难讲好,一个是时代背景现在的学生难以代入,还有一个是作者和刘和珍并不是特别熟悉,所以刘和珍在文章中的形象不够清晰。而龚老师对这篇文章的切入点是写作中对叙事和情理的处理。龚老师让大家找出作者所记叙的关于刘和珍的文字,结果大家发现这篇以“纪念刘和珍”为标题的文章里,所记叙关于刘和珍的,也不过是“定《莽原》”“反抗校长”“政府请愿”三件记叙得极其简单的事情。到这里,龚老师让大家与前面几篇古文的叙事相对比,大家就发现“深叙事”和“浅叙事”在不同的文章中不同的使用效果了。
高一段考,龚老师评讲试卷也是这样,把写作贯穿始终。龚老师跟同学们说,“阅读要按写作的要求去读,知道写什么、怎么写、为什么这么写,那答题就只是小问题了”,然后把阅读材料作为议论文范例,一步步向大家分析,文章是怎么提出问题、怎么提出现象的本质、怎么进行正反论证,于是,原本看上去极其“高大上”的一篇社科类文章,剖析下来也只是我们常见的议论文罢了。学生对阅读的畏惧心理一消除,又把文章“读得比题目的要求还要深一些”,几个选择题也就不在话下了。这样的讲解,使原本讲起来总觉得有些理论的写作变得“平易近人”了。
然而这样的“作文课”丝毫也不省功夫。龚老师自己每年写的“下水文章”多达10万字。每次作文收上来,龚老师都会叮嘱我要把优秀的作文挑出来,另外再找几个学生面批,保证一个学期结束之后,班上的同学至少每人都面批过一次。龚老师觉得,作文是很难在全班面前进行评讲的,在班里讲的往往只能是共性的问题,然而写作是一个个性的工作,每个人的情况不同、优缺点不同,所以作文的讲评更适合的是“面批”,当面跟学生讲他文章里的优缺点,了解他写作的思路,以及引导他思考怎样去提升自己的写作。
有一次,我跟龚老师聊到,一些学校提倡“新课改”,为了摆脱传统课堂老师填鸭式讲授知识、学生被动学习的模式,实行了“小组管理制度”,希望以此提高学生的积极性和自主学习能力。此种教学模式看上去很不错,然而我自己过往的学生经历却告诉我,这种小组管理模式往往形式大于实质。例如小组讨论,往往讨论到最后只是小组的少数人甚至一个人的观点。龚老师听了以后也提醒我,单纯追求这样“唬人”的形式往往不能达到效果。讨论、探究,这些活动可以成为课堂学习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但却不可能成为学生课堂学习的全部。哪怕像大学里的学术研讨,都是需要一定量的知识积累和较长时间的深度思考,最后才可能形成比较成熟的观点进行讨论,而这样的讨论也才比较可能产生思维的火花。但现在学生一天八节课,同时要学习九个学科,即便思维再活跃的学生,也不可能一直产生具有创造力的思维观点。
龚老师还提到一个让我很受启发的观点,他说到,“最高级别的讨论应当是‘以心印心’”。讨论并不只指形式,阅读中产生共鸣难道就不是一种讨论?就像你读到一本好书时被作者的智慧所折服,为作者的观点而改变自己,你上课所讲的观点能引起学生深入思考,引发他们的共鸣,甚至改变学生的人格特性,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讨论。
刚实习不久,我就曾觉得困顿而跟龚老师说起,我觉得他上课个人风格突出,形散而神聚,即便我勉强模仿,也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所以我总觉得我的收获更多是在教学理念上,而不是课堂组织、教学技巧等等。但龚老师听完我的话却笑着跟我说,语文课应该是一种艺术,而不是一种技术。语文课怎么上,其实跟每个人的修养、阅历、性格有关,能模仿的只能叫技术,而语文最切忌的就是模式化,最不应该的就是一味地模仿。
准备《再别康桥》这课的时候,我第一稿教案主要集中在意象分析,龚老师就提醒我缺少了诵读训练和语言美的分析。然而我问龚老师语言美方面应该怎么补充,龚老师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翻开课本当场给我“上”起了“课”,从语言节奏、句式变化方面给我示范了一次,然后就让我自己回去思考,这首诗的语言给我最深的体会是哪个方面。后来我上《鸿门宴》也是这样,龚老师把他过往教学中对《鸿门宴》思考出来的两篇文章发给我看,一篇文章落在项羽的性格上,一篇文章却落在文中的“剑气”上,然后让我自己去感受课文、去找到我所感触的切入点。龚老师曾经跟我这么说过,教语文就是一个再创作的过程,唯有把自己浸润到文章之中,悟到属于自己的独到之处,才是属于自己的语文课,才是一个成熟的语文教师。
我想,龚老师心中好的语文课,应该是没有具体的模样的,不同性格、气质、修养的老师就该会有不同内涵的语文课,至于是否分组、是否讨论、是否挂“探究性学习”的招牌,这些都不过是形式的东西,真正的内容还在于老师对教学文本的渗透。
“简单,才能深入;能空,才能博大”,龚老师的课堂,说起来其实简洁得很,没有色彩斑斓的课件、没有声色具备的多媒体,甚至七嘴八舌的课堂讨论也很少,整节课所见,也不过是龚老师的动作和语言,然而坐在下面的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个丰富多姿的世界,感受到的却是充满魅力的语言,这大概就是龚老师总是跟我说的“以心印心”的艺术吧。
实习近半,却已经感觉到语文教学实在是一片水草丰茂的园地。借着龚老师给我递过的一支长篙,但愿自己能够继续“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黄佳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