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增长当更寄托于现有产品的改进更新——访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经济学家吕政

文‖上海国资记者 孙玉敏

经济增长当更寄托于现有产品的改进更新
——访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经济学家吕政

文‖上海国资记者 孙玉敏

现阶段中国的产业升级，不可能像日本、韩国或者中国台湾那样，遇到劳动力成本上升时，很快就放弃劳动密集型产业或者转移出去，因为还有庞大的就业队伍需要考虑

“十二五”以来，我国经济发展趋势出现一系列新的变化，突出表现是：经济增速下行压力加大，工业生产能力过剩矛盾突出，劳动力成本上升，产业结构调整和升级更为紧迫，资源环境约束趋紧，国际市场需求增长放缓，国际竞争更为激烈。这些变化使我国经济发展面临一系列新的矛盾和挑战，对“十三五”时期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提高资源配置效率提出了紧迫要求。

中国的比较优势终结了吗？中国制造业与发达国家之间存在哪些差距？ 如何理解创新驱动？新的经济增长点到底在哪？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经济学家吕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供给不足还是需求不足？

《上海国资》：您以前说过，中国目前经济增长速度下行不是短期的周期波动，而是经济发展阶段的变化。这种变化表现为供给不足还是需求不足？

吕政：我的总体判断是供给不足与需求不足的矛盾并存。

供给不足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土地、淡水、主要矿产、清洁能源、木材积蓄量、环境容量等资源性产品不足；二是技术与知识密集型的高附加值产品主要依靠进口。

我国是电子工业生产大国，电视机、计算机、手机等产品产量分别占世界总产量的50%、68%和70%。但这些产品所需要的核心元器件，大部分依赖进口。2014年，中国进口集成电路2856.6亿块，进口额2184亿美元，仅此一种产品的进口额就占进口总额的11.25%。彩电、电脑和手机的液晶面板也主要依赖进口。

在机械装备制造业，光纤制造装备的100%、集成电路芯片制造装备的95%、轿车制造关键设备、高性能数控机床、高速印刷机械等技术含量较高产品的70%依靠进口。配有国产数控系统的中档数控机床不超过25%，高档数控机床的90%以上依赖进口；高档、大型仪器设备大多依赖进口。中档产品以及关键零部件，国外产品占有中国市场60%以上的份额。所以供给侧的问题不仅仅是工业生产能力过剩问题，同时也存在供给不足的问题。

《上海国资》：导致工业品市场需求不足的原因是什么？

吕政：工业品市场需求不足，是因为中国工业品市场需求的规模和结构都发生了变化，概括起来有很多方面：

一是固定资产投资增速逐年下行。2010年中国固定资产投资增速24.5%，到2014年降成15.1%，2015年1-9月只有12.1%；二是交通运输基础设施建设规模逐步缩小，高速公路建设进入后期，港口能力过剩，机场建设转向支线机场为主。

三是汽车进入家庭的增速下降。2000—2010年，我国轿车进入家庭出现了井喷式的高速增长。轿车销售量由2000年60万辆上升到2010年的960万辆，增长了15倍，年均增长31.76%。2011年轿车的销售量增长开始趋缓，2011-2013年平均每年增长7.8%，比前十年的平均增速回落了近24个百分点。

四是城市空间扩张放缓。2000年我国城市建成区面积为22439平方公里，2012年增加到45565.8平方公里。12年城市建成区面积增加了23126.8平方公里，超过1949-2000年城市建成区面积总和，年均增长6.08%。在城市空间扩张的过程中，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显著加快，形成对钢材、水泥等投资品的旺盛需求。但是，由于受到土地供给瓶颈的约束和城市商品房的库存的增加，以及农民转化市民的艰巨性，未来中国城市面积的扩张将不可能继续保持2001-2012年的规模和速度。

五是地方债务约束增强。为了控制地方政府的债务规模，防范债务风险，中央政府已出台政策，约束地方债务。主要政策措施有：清理地方政府的融资平台；明确地方政府财政部门作为债务责任人；加强各级人大对地方政府财政预算和债务的监督；控制土地征用规模；加强银行向地方政府授信和贷款的管理；中央政府不承担地方政府债务责任等。

此外，进出口贸易转向中低速增长；农民有效需求不足。2014年我国全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为262394亿元，其中乡村销售额为36027亿元，只占13.73%。46%的乡村人口人均购买消费品的支出只相当于城镇人口人均购买消费品支出的32%。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已经不能适应工业化和城镇化发展的要求。

比较优势没有出现颠覆性变化

《上海国资》：有一种观点认为由于我国人口增长显著放缓，青壮劳动力在总人口中的比重下降，企业出现招工难的问题，预示中国劳动力资源丰富的比较优势正在终结，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吕政：最近《第一财经》转引美国波士顿咨询集团的调研报告，说中国制造业成本已接近美国，如果以美国制造业成本为100，中国则为96。

中国劳动力成本逐年上升是事实，但上述判断夸大了中国的制造业的成本。实际上，中国制造业的人均月工资2004年是1179元，2013年达到3893元，按美元计算的人均月工资成本2004年是180美元，2013年上升到620美元。中国制造业人均工资成本2004年相当于发达国家的5%，上升到目前的16%左右。这说明中国的比较优势并没有出现颠覆性的变化。

显然，中国劳动力短缺和招工难的问题被夸大了。2014年中国城镇从事制造业的员工为5257万人。只占全社会劳动力总量的6.8%，从劳动力供给总量上考察，不存在劳动力供给不足的问题。

《上海国资》：怎样才能继续保持中国的比较优势？

吕政：现阶段中国的产业升级，不可能像日本、韩国或者中国台湾那样，遇到劳动力成本上升时，很快就放弃劳动密集型产业，或者转移出去，因为还有庞大的就业队伍需要解决就业问题。

当前出现工业企业招工难的问题，主要是教育结构不适应劳动力市场的需求。现行高校招生结构和分配政策事实上在引导劳动者脱离实体经济、脱离工农业体力劳动。解决工业企业招工难的出路，不是增加全社会劳动力的供给总量，而是调整教育结构，大力发展职业技术教育，增加有技能的工人的供给。

缩小差距能形成新的经济增长点

《上海国资》：传统制造业企业目前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吕政：中国工业虽然在产品生总量上，大多位居世界第一位，但在生产要素利用效率、企业技术创新能力、产品品牌等方面与发达国家之间还有较大差距。传统产业如能缩小差距也可形成新的经济增长点。

《上海国资》：我国制造业与发达国家之间存在哪些差距？

吕政：中国制造的差距，主要是工业劳动生产率，工业物化劳动消耗，高附加值产业的比重，工业产业组织模式和工业创新能力等方面。

中国工业物化劳动消耗差距方面，中国工业增加值率平均为26.0%，比工业先进国家低16个百分点。

经济增长速度下行，但政府希望增加税收、企业希望增加利润、员工要求加工资，实际上都需要工业增加值。增加工业增加值有两个途径，一是按原来的方式，继续扩张、增大投资，继续依靠经济刚性增长获得增加值；二是调整和优化产业结构，加强技术创新，降低物化消耗和提高劳动生产率。在经济增长趋势发生变化的情况下，主要应依靠第二种方式，即转变经济发展方式，依靠内涵扩大再生产。

在中国工业总产出的价值构成中，74%是转移的能源原材料等物化劳动消耗的价值。2014年中国工业总产值为87.8万亿，其中转移的物化劳动消耗64.97万亿。如果劳动消耗降低一个百分点，在工业产出总量零增长的情况下，一年就可多得6497亿工业增加值。

劳动生产率方面。2012年中国城镇制造业就业的劳动力为5257.9万，美国为1408万，日本为1100万，德国为774万。中国城镇制造业员工人均创造的增加值分别是美国的32.35%，日本的38.4%，德国的45%。

制造业在国际分工体系中地位的差距方面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横向差距。二是纵向差距。横向差距就是现阶段中国制造业仍然以生产劳动密集型产品为主导，我们生产千万件衬衫才能换来一架民航客机。纵向差距是指在制造业内部的产业链分工中，处于国际垂直分工体系中的中低端，发达国家的跨国公司控制核心技术、关键零部件的生产，控制着研发和市场销售网络，中国企业充当着跨国公司的生产车间。

《上海国资》：生产要素利用效率赶超就是新的经济增长点？

吕政：新的经济增长点的产生，需要两个前提，一是出现了具有广阔成长前景的市场需求，二是以新的技术创新成果为支撑的新兴产业或新产品的出现。新的技术创新成果又分为两种类型，一类是由于科学技术革命性的突破引起的新的产业革命，另一类是对现有产业和产品生产技术的渐进性改进。

事实上，真正的革命性技术创新非常罕见，即使出现，可能也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改变经济和日常生活。

所以，现在不应当把经济增长主要寄托在科学技术的革命性突破和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的基础上，而应当重视对现有产品及其生产技术的改进和革新。在制造业领域的互联网+，主要任务是应用IT技术改造物质产品的生产方式，提高传统制造业的效率。

现阶段产业升级的重点首先推进现有产业的技术和产品的升级，找准与美国、德国、日本等工业先进国家的差距，实现技术赶超。在钢铁工业、有色金属工业、非金属材料工业、石油化学工业、高性能和智能化机械装备制造业，高速铁路装备制造业、精密仪器制造业、电子通信设备制造业、精细化工制造业、新药研发和生产等高附加值产业领域缩小与发达国家的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