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史志有“脑补”功能
——贺《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收官

2016-04-11 15:37王家范
上海地方志 2016年2期
关键词:旧志县志方志

王家范

地方史志有“脑补”功能
——贺《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收官

王家范

上海地区府县志出现于宋朝,发生在中国经济中心南移之际,带有鲜明的历史变迁标记。笔者研读《上海府县旧志丛书》得出结论:宋明以来江南经济的发达是长期自然积累、顺天应时的结果,并非政府刺激拉动的产物。上海地区方志旧籍保存了相当丰富的财政改革实录,资政之效实为大矣。

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江南经济;财政改革;资政

尚记得2011年年底,收到《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松江卷》两箱14大册,一册册摆现,蓬荜顿亮,心情也突然好起来(老伴刚过世)。史学界有个行规,史料没有做到“一网打尽”,就不能轻易说大话,下断论。笔者一直从事江南区域史教学与研究,深感搜寻地方志之不易,常窘迫于阅读不齐,史料断档,想好的课题不敢下手,烂在肚里(例如上海县志、嘉定县志,大约有一半左右,通常看不到。)如今足不出户,上海一府十县方志旧雁尽归,书香绕梁,怎能不兴奋?

作为乡土文化建设的重头戏,方志旧籍的整理与点校出版,上海向走在全国前列。继2006年《上海乡镇旧志丛书》十四册出齐,上海方志办于2007年又正式启动了《上海府县旧志丛书》整理点校大工程。至2015年底“上海县卷”四册顺利收官,前后耗时九年,也可谓“十年磨一剑”。“丛书”全套厚厚36册,共收录府县志旧籍70余种(如将附录部分乡土志等计算在内,约有百来种),均经整理者对版本精心比勘选择,重加考订辨讹。全书一律以繁体横排(含相关舆图)重新梓印,封面装帧与页面布局,均显庄重浑厚大方,汇集一起,金碧辉煌,老牌古籍出版社名不虚传。直至目前为止,像这样市、地一级含多县的方志旧籍地区性“集成”规模的新版,在全国是第一家。我想,其影响必不止上海一地,其他地区摩肩接踵而上,中国方志旧籍出版又一波新局面的出现,是可以预期的。

如果把这个“规模集成”放到历史时间长河里,或许更能体察到她意义的不寻常。中国之有地理志书至少可直溯至汉唐以前,然府县志则出现稍晚,大体要到宋代才成气候。上海府县志,如同江南其他地方一样,恰当中国历史一大转折发生之际,顺时应运而生。这转折便是中国经济重心南移最终完成,由经济富庶而臻文化发达,由此南方修志之风赶上时代,烙上了鲜明的历史变迁标记。然而,那时受印刷条件的限制,印数极少,更要命的是时常遭遇战争兵燹乃至水火灾害,再加保护不善,所修方志历代损佚情况严重,惨不成睹。例如,有方志专家统计,可考的宋人志书有800多种,现在留存下来的不过30多种。据2005年《上海方志提要》等书统计,1949年以前上海方志约有397种(含宋8元6明59清223民国101。此统计扩大及府县志之外的类志),今仅存132种,佚失情况也十分令人痛心。历代志书是不可逆的文化财富,佚失了也就永远从地球上消失了,不可挽回。正因为如此,学界明智人士一再严重呼吁,收藏保管单位除妥加保护外,应尽早筹集资金,先建立电子数据库,然而逐渐整理印行出版,以飨学人在内的广大公众,使之物尽其用,推进历史文化建设。迄今上海仅此两项志书整理出版工程,使近二百种地方志书旧籍得以全新形态呈世,永存人间,不可不谓于今人后世均积善积德,功德无量矣。

到现在,民国时代的东西也可算作“古董”啦,如此规模的旧志“集成”,当然更是价值连城。从1034年亮相《华亭十咏》,横跨了877年的上海府县志的历史记述,对我们有什么用?艰辛问世之后,“丛书”编纂出版方在急切期待后续效应,读者也会好奇地动问,很想知道个究竟?

能够马上派用场的,其实倒不用我们多去操心。游魂于市场谋求赢利的聪明人多得是。他们灵机一动,从中捕捉商机,藉开发“历史遗存”,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成功的案例不少。例如传统上海菜肴的克隆,上海民间风情的演出(含民俗节庆、服装展示、歌舞俚曲等),花园豪宅、廊街楼亭的仿制等等。

历史仅可供玩赏之用?不,她的真正价值,特别的价值,往往匿藏于“无用”之中。无用尽处是大用。这里,我换个通俗的说法,历史有“脑补”的功能!许多人往往不知道她含有滋补大脑“智慧元素”的药疗成份,“服后”必能使人头脑明智。

大家都相信,今人比前人聪明。没错,就看现在的小孩知道的东西真多!但假如愿意认真细究,也不难发现聪明的同时,偏颇也多,缺陷也明显。比如急功近利,看不远,见识短。笔者读江南地区史料,常常感触宋明以来江南经济的发展不是靠政府刺激拉动。一种历史性的经济发展局面的形成,是长期自然积累而成,一种顺天应时的自然过程。司马迁早在两千年前就说得明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其后南方经济超过北方,江南成“繁华之乡,礼义之邦”,也无不应验司马迁的这一“经济学原理”具有预见性。而在今天,一些满口洋文、用繁复的数学模式唬人的经济学家,执迷于“有形之手”,由他们的误导而造成的经济失误,恰恰表现出对中国原有的经济学“历史常识”完全无知。胡冥顽至此,竟置“中国智慧”于度外,岂非需要用历史“脑补”一下?

如果通读这套“丛书”,必能获得一种强烈的历史印象:包括上海地区在内的明清江南(此处指“小江南”),依靠稻、棉、丝三大资源优势,造作出内外贸易兴旺的经济态势,市镇的发达,城市的繁荣,庶民的小康,以致雄居全国之首,闻名海外,都是水到渠成的自然结果。广大村民对稻、棉、丝三大资源的选择开发和精心经营(包括由妇女主要参与的丝棉家庭手工业),完全是出于谋生谋利的动机,不需人为干预。他们适时地依据自身的能力和市场的需求,因地置宜,人人尽其能,全家动员,朝夕劳作,充分发挥劳动力密集的经济优势,创造出了世界农业时代可能达到的GDP最高水平。不少生动的史料,很可以教训那种轻视普通民众“经济理性”水平的无端傲慢。农民对市场的敏感程度并不低。松江高低乡农民(低乡农民也会选择合适的地块种植棉花,例如青浦),从生活中学会了根据市场价格态势,如何调度稻棉的耕作比例,例如棉价下跌势甚,便会改棉作为稻作;更从观察地力消耗规律,掌握了稻棉轮作或豆棉间作技术,既提高耕地利用效率,又保持地力长期不衰,应对市场风险留后手,等等。

明清的江南府县志,财政赋役篇幅所占比例相当高。府志和有些县志甚至开列出了政府各类收支的全部细目(附有表格),崇祯《松江府志》是这方面内容写作的典范,成全国方志中的佼佼者。读方志,一般人都注意阅读文教以及相关的人物传记,对人口、田亩、税粮、漕运、编役等数字成堆的资料懒得读,以为对今人已经没什么用处。确实,这完全是陈年旧帐,琐碎繁复,但当年却成了政府官员政绩的“硬指标”,乌纱帽的升降多系于此,是“性命交关”的大事。江南既成全国经济富庶之地,不可避免的,必是全国财政负担最重之区。如何尽职尽能地既完成国家财政征收任务,又不损伤地方经济元气,更能使征收细则(含税、役)比较符合实际情况,体现公平原则(“均税均役”),众人服帖,民心不乱,是那个时代“社会管理”列于首项的战略性课题。上海地区方志旧籍保存了相当丰富的财政改革的实录,包括历次改革方案的动议、争论,实施细节,乃至缙绅贤达的评论,细读就可以况味前人是如何立足本土、管理地方的;官员管理地方,不仅需要背熟政典,更需要有权变的“智慧”。这些数量可观的实录里体现出来的是,上自国家大员(巡抚、巡按),中至府县长官,下达绅士三老,三种力量之间的“谈判”技巧与互争“游戏”。各方都施尽解数趋利避害,竭力使之有利于己,最好的结果也只能是各得其“份”,理想的三赢是不可得的。这种历史情节,既是各方争取利益最大化的博弈,也是服从现实、权变计谋的智商竞赛。我以为,有实际操作经验的官员,如果阅读并细致体察其间玄妙,从历史中得到的启发,是政治学教科书里读不到的,或许会有更接地气、民情的收获。

K29

王家范,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上海 200062)

刘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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