俸裕程 陈怡荣
★民族研究★
在藏区做田野调查的部分方法探讨
——以甘孜、迪庆的民族认同研究为例
俸裕程陈怡荣
田野调查是在藏区进行社会科学定性分析研究时所必不可少的基本方法之一,是认识和研究藏区社会情况的基础。以在藏区进行的实地考察经验为出发点,就应当如何操作在藏区的田野调查工作进行方法论层面的探讨,对于更好地完成有关藏区的田野调查工作,创新田野调查理论和方法等方面具有重要意义。
藏区;田野调查;经验;方法
【Abstract】Conducting fieldwork is one of the indispensable basic means that scholars use to undertake research on qualitative analysis of social sciences in Chinese Tibetan-inhabited areas. It also lays the foundation for them to know and study social situation in those areas. Fieldwork in Chinese Tibetan-inhabited areas should be based on methodological exploration so as to better conduct fieldwork in the relevant Chinese Tibetan-inhabited areas and innovate theory and means of fieldwork.
【Key words】Chinese Tibetan-inhabited areas; fieldwork; experience; means
在中国藏区的土地上做田野调查是一个可以让人大开眼界,同时又极富挑战性的工作。调查人员不仅需要在前期的各项准备工作中付出较大的努力,还需要在实地考察期间面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变化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困难。应对各种不同的困难、在方法论规则与现实之间找到令人满意的平衡点,对于完成有关藏区的各项研究而言大有裨益。
前期工作需要注意的两个事项
在真正踏足藏区土地开始田野调查之前,研究人员往往已经通过有关调查地区的书籍资料以及相关的新闻报道、社会关系等途径对该地区有所了解。但无论前期工作做到何种程度,在实际操作中还是会遇到各种影响课题研究的情况。除去必要的准备工作之外,为现场的田野工作在学术上留出一定的空间并提前找到可以为调查工作提供尽可能多的便利的渠道,对于课题内容的多样性补充和田野工作的高效进行具有较好的帮助效果。
在设计运用了社会学理论模型的调查问卷时,通常的做法是根据课题研究的内容来设计带有选项答案的调查问题,待问卷收回后对每一问题的选项进行统计,再根据统计数据进行定性分析。这样做有利于研究人员对课题研究所需田野信息内容的精确把握,能够让被调查对象顺着问卷设计者的思路进行回答,从而得出研究人员最需要的信息和结果。这样准确而直接的方法可以带来最符合课题研究主旨的直观信息,同时提高田野工作的效率。但这只是对于研究人员而言的一种主观上的理想状态,其中忽视了一些信息来源的细节,比如答案选项的设计对于被调查者来说是否完整?问卷上的问题是否就是被调查者自身对问卷主旨进行理解之后所想回答的问题?除了对问卷的回答之外被调查者是否还会有别的话想说?
2016年2月笔者在迪庆地区进行有关迪庆地区藏传佛教僧侣群体民族认同的研究工作时从迪庆中甸市(香格里拉市)和德钦县的七所主要藏传佛教寺庙收回的调查问卷中就出现了上述调查问卷的内容同被调查者的主观想法并不完全一致的情况。在回答“您何时开始学习藏语?”这一问题时,多数人给出的答案是类似“3岁” 、“从小时候”这样简要的回答,但有一份问卷上却出现了一行字迹工整的内容:“藏语是本人的第一语言,是母语,汉语是上学后才学的。”相似的问题还有“您是否会讲藏语或汉语?”“您是否会写藏文或汉文?”这一组问题设计的初衷是要了解当地的藏传佛教僧侣们对藏汉语言的掌握情况以及从藏语的初学年龄中反映出的当地人对少数民族文化的学习情况,从研究者的角度看仅仅需要被调查者以简单回答的方式轻松带过,但从这一特殊的答案可以看出被调查者们显然对这些问题有着自己的理解并且表现出想要多谈一些内容的欲望。如果能在看到这份问卷的第一时间就能同填写人进行一次现场访谈,那就能够更加接近被调查人的内心思考,为这次调查收集到更多信息。
在面对上述问题时,很难要求课题组对调查问卷或现场调查工作的进行做到面面俱到,但随着调查经验的积累,研究人员可以做的改变也随之增多。在这里笔者的建议是,多设计可以开放性回答的问题,给被调查人员留出一定的自我发挥空间,甚至可以在卷面的排版上多留出一些空白,为搜集更多的信息留下可能性。
现今很多田野课题可以做到由课题组独立完成或通过与调查地区的高校和科研机构联合完成。在寻找合作对象时,笔者建议将当地的统战部门和民宗局等与民族和宗教工作紧密相关的政府部门考虑在内,并努力和这些部门进行正式的沟通,以获取他们最大限度的支持。
这会是一个非常有效的帮助资源,首先,政府部门收藏有许多在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公开资料和统计信息,可以按正规程序申请查阅;其次,藏区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大多数都具有当地的少数民族血统,对他们进行访谈本身也是民族认同研究中应当进行的一项工作。对于同一个问题,可以从这些少数民族干部的回答中得到不同于普通群众视角的答案,一方面有助于研究人员更加全面地了解藏区的真实情况和政府所做的各项工作,另一方面也有助于研究人员在对普通群众的回答内容进行定性分析时能抱有一种更为客观的态度,从多方面去综合考虑所得出结论的正确性以及影响这些结论变化的关键点所在,进而达到更好的补充和论证效果。
除此之外,统战和民族宗教事务部门的工作人员经常上山下乡,他们的工作具有非常强的田野性质,因此他们个人也都是进行田野工作的能手。同他们交流一下田野工作的计划,可以在田野调查的地点选择、同当地访谈对象的接触、访谈方式的改进等方面获得宝贵的经验和指导。
现场调查和访谈工作的进行
对于初次到藏区进行田野调查或调查经历较少的研究人员来说,在前期对藏区所做的必要了解之中,藏区的现实社会状况无疑会成为一块短板,而这块短板在对研究人员前期的准备工作,诸如调查问卷和访谈计划的总体设计等方面产生着非常重要的影响。藏区的土地广袤无垠,在藏区会遇到的新发生情况也难以计数,对此研究人员需要做到根据调查地区的现实情况对预先的调查设计进行灵活调整,将研究内容向更为多样化的方向拓展。
笔者在2014年8月进行的一项有关现代甘孜藏区普通群众民族认同情况的课题中初次走进甘孜,在前期设计调查问卷和访谈计划时,每一个问题的出发立意都是以将甘孜藏族群众作为一个完整区域里的整体族群来对待,希望依靠尽可能多的调查对象和调查地区数量来获得丰富全面的数据信息。但当笔者到达甘孜行政中心康定的第一天,这样的整体视角观念就不得不发生变化:在同康定当地人的交流过程中,笔者发现当地人习惯把从新都桥镇*位于康定以西约90公里处,是川藏公路317国道和318国道的分岔点,因康定在甘孜地区的地理位置靠东,所以新都桥是经康定出发前往甘孜中西部地区的必经之路。到康定以东的地区称为“关内”,把新都桥以西的甘孜其他所有地区称为“关外”,并且在言语中传递出以康定为核心的关内地区的社会发展水平要比关外地区好得多这样的信息。可以看出,对于康定本地人来说,生活在条件更好的关内地区对他们的生活态度和幸福感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这个时候再简单地用区域视角来看待甘孜群众的民族认同已经暴露出不足,对于甘孜的所有群众来说,他们除了会将自己的区域认同潜移默化地包含在由行政区划带来的概念差别之中,还会因为数个地理位置相邻地区和其他较远地区之间存在的差异而出现情感抱团(指相同心理、相同诉求的群体以集体力量对抗不利环境)的现象。
由这一情况引发了更进一步的思考——“关内”和“关外”这样的说法最初当然是由于地理位置因素而产生,但放到现代,这一说法还掺入了社会发展水平的因素。那么其它因素,诸如宗教派别、区域文化差别等又在甘孜群众的区域认同和民族认同上发挥着怎样的作用?与之相关的设计该如何把这些问题考虑周全?这些情况在研究设计的初期没有被考虑在内,使得已经打印完毕准备发放的调查问卷无法获得与这些情况相关的信息,好在这一缺陷可以通过在访谈工作中进行添加而得到一些弥补,才不至于让课题研究完全失去一个好的角度以及由此带来的丰富信息。
2016年2月笔者在迪庆地区进行有关迪庆地区藏传佛教僧侣群体民族认同的调查工作时又遇到了需要根据藏区的现实社会状况对课题研究进行适当调整的情况。在迪庆地区,纳西族的东巴教和达巴教与藏传佛教有密切关系这是众所周知的情况,除此之外生活在这一地区的普米族、傈僳族、彝族等多民族又都有自己的独特民族文化和宗教信仰。在进行田野工作之前,课题组对迪庆地区这一民族成分较多,多种宗教并存的情况进行过了解,但从中甸和德钦的七所主要藏传佛教寺庙中收回的400多份调查问卷中显示出,迪庆地区的民族融合程度远远超出了课题组预先的想象。在调查问卷第一页询问被调查者民族类型的栏目中,除藏族之外还出现了纳西族、普米族、傈僳族、彝族等,在询问被调查者除藏汉语之外是否还会其他语言的问题中也出现了纳西语、普米语、傈僳语、彝语甚至同一个人同时会讲多种民族语言的答案。出现这样情况的调查问卷数量是32份,所占比例为百分之八。在之后进行的现场访谈中核实了这一情况确实在迪庆地区大量存在:由于当地民族融合程度较高,很多当地人都拥有两种甚至三种以上的民族血统,他们都来源于多民族通婚的家庭。
这样的情况为课题组打开了新的视野:这些非藏族的藏传佛教僧人如何看待他们的民族认同?这一区域内相对强势的藏文化如何在影响他们的民族认同方面发挥作用? 如此一来,原本的课题研究内容得到了很好的拓展,新增加的视角也为进行现场访谈工作时的提问环节提供了更多参考,所获取的信息就更为丰富充实。
可见,在田野工作的进程中,根据调查地区的现实情况来对课题研究进行调整和再设计,创新研究内容的角度,在丰富调查内容和获取信息的同时还有助于从更多的方面来对研究理论、内容和结论进行验证,对课题本身而言意义非凡。
(一)民族语言对田野工作的帮助作用
在藏区经济发展水平相对较好的城市和县镇,比如拉萨市、康定市等地方,当地藏族百姓的汉语水平非常好,在这些地方进行实地研究并不要求研究人员一定得会说藏语。当调查地区转移到距离那些核心地区较远的县、乡镇和农村时,情况就变得完全不同,当地普通群众的汉语表达水平较低,必须得带上翻译才能将田野工作有效进行下去。需要注意的是,并非带上翻译就能确保一切顺利,有两个潜在的因素会产生影响:一是翻译能否准确无误地在研究人员和调查对象之间传递信息?二是在被调查对象认为他的想法并不能让研究人员直接理解的情况下他是否愿意详细地谈或者多谈一些内容?在实际操作中无法要求所有研究人员都精通藏语,但如果懂得一些藏语文的基本知识,能够听懂或表达一些日常生活、文化、宗教、情感等方面的基本用语,对于从调查对象那里获取信息的帮助作用是巨大的。
2014年8月份,笔者在甘孜317国道沿线的甘孜县、色达县等地进行田野调查,到达当地后笔者发现多数当地藏族群众只能讲几句带四川口音的汉语,家在乡下的农牧民群众和寺庙僧侣的汉语水平还要更低一些。笔者曾经在拉萨系统学习过拉萨藏语,甘孜藏语和拉萨藏语差异很大,几乎不能直接交流,但当笔者在一个寺庙里用拉萨藏语和一位地位较高的僧人礼貌性地打招呼时,情况发生了变化。这位僧人能够听懂笔者的打招呼方式并对笔者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在随行翻译向这位僧人表明来意后,笔者获得了一次非常宝贵的现场访谈机会。在访谈过程中这位僧人虽然依旧使用甘孜藏语,但他极富耐心地向笔者进行讲述,在翻译的帮助下,笔者得以记录下许多有价值的内容。类似的情况在甘孜的其他地方以及迪庆的考察中频频发生,会讲一些藏语能够让当地群众感受到,研究人员对藏民族和藏文化有一定的了解,可以更好地理解他们的想法,因此研究人员在同他们进行交谈时就能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
另一种情况是,当调查对象向翻译进行表达时,或多或少会夹带着一些自身的情感因素,如果能够听懂些许词语,就能够对调查对象当时的语言情感有更准确的了解,在同翻译转述过来的话进行对比之后,可以更有效地把握调查对象对问题的真实看法。
藏语在藏区的田野调查中能够起到很大的帮助作用,掌握一定程度的藏语,既有助于拉近和调查对象之间的情感距离,又有助于了解调查现场的真实氛围和调查对象的真实情感。
(二)充分发挥现场第三方的作用
这里所说的第三方,通常是科研机构或政府部门等合作单位派出的协助课题研究人员现场调查工作的向导或助手,或是随行翻译等通晓当地语言和社会情况的当地群众,他们在藏区的田野工作进程中要起到最基本的翻译作用,扮演着研究人员在当地的语言助手这一角色。
由于语言差异的关系,要把现场访谈工作做好,有必要让扮演翻译角色的语言助手详细地了解研究项目,理解每一次访谈想要达到的效果甚至每一个问题的学术意义。语言助手通常都来自于当地,他们对当地的社会状况、文化风俗等方面的了解都要多过课题研究人员,引导他们对研究课题建立理解,在访谈过程中赋予他们积极主动的角色和作用,让他们成为交流过程的组成部分,可以为现场工作起到很多锦上添花的作用。
具体说来就是在对话型访谈中,语言助手需要被赋予一定的自主交流权,而不仅仅是完全按照研究人员的专业表述来生硬地翻译。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来阐述并补充研究人员的问题以及被访谈者的回答,还可以根据现场的发展适当地打断被访谈者的讲话来澄清观点。前者是要让被访谈者更好地明白研究人员想了解什么,后者则是因为即便被访谈者能够用汉语进行回答,在面对面口语交谈的情况下,他们的话之中仍会混杂着各种隐喻和地方性措辞等语言现象,需要语言助手参与进来进行详细地解释,而非只是把这些话机械地或简要地翻译出来。
关于现场的角色关系结构的思考
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之中,研究人员无可避免地会参与进同调查对象的社会交往之中,这样的情况根据单次调查时间的长短,有时是几分钟的交流,有时又会是长达数天的不断接触。在这些过程之中,研究人员需要时刻保持冷静、理性的姿态,并学会跳出调查现场和调查与被调查的角色结构关系,寻找新的视角来看待问题。
在现场访谈的过程中,被访谈对象经常会根据自己对某一问题的亲身经历而在对话内容中附带上较强的主观情感色彩。这样的情感色彩有时候是共象,有时候是个案,但无论这样的情感是褒是贬,都容易引起研究人员的额外关注。这种情况在访谈对象表达出的情感色彩较为强烈的时候更加突出,会使研究人员不自觉地加强对某一问题的关注度,甚至将研究内容逐步引入与这一问题紧密相关的轨道上。
由人员的现场情感对研究内容带来的变化可能会将课题带入一个更新的角度,也可能让课题偏离原先的轨道。在对这样情感的辨别中,需要研究人员客观看待每一个调查对象和他们的回答,并通过多角度的比较和论证来决定是否要对某一问题予以更多的关注,衡量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同预先的设定差生了多大的偏差。
在川滇等地理位置和内地较为接近的藏区,除藏族同胞外还杂居着数量众多的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同胞,各族之间社会交往紧密,彼此熟悉程度较高。在做关于区域内某一民族的田野调查时,研究人员的注意力往往集中在被调查民族之上,很容易忽视被调查民族周边的其他人以及他们可以为研究带来的不一样的视角。
2015年7月笔者在甘孜南部的稻城县调查时,对一位当地的汉族房东进行了采访,他的租客里有不少来自甘孜北部地区的藏族同胞。从这位汉族房东的口中笔者了解到这些租客为何从甘孜北部来到甘孜南部谋生、他们在当地从事什么职业、他们和当地人的关系如何、当地人是怎样看待他们在当地所扮演的社会角色等信息。通过这些信息可以从另一个侧面看到当地的社会状况和不同背景的人们是怎样以自身所属群体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区域认同,对于更加全面和客观地认识调查对象群体而言帮助巨大。
这个例子提醒研究人员,每到一个地方,要记得对当地的人群结构进行区分和了解,从调查对象群体周边的其他角度来为调查工作进行补充和论证,为课题研究增添多样性。
在藏区从事田野调查工作有着同其他地区不一样的要求,对于研究人员来说,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将课题研究做得更加富有成效,这是一个需要依靠源源不断的经验来堆砌而且永远讨论不完的问题。在藏区开展学术工作的方法本身也是一种学术,对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进行田野调查的方法进行探讨和总结,能够为广大学者在这些地区有效提高工作效率、丰富研究内容等方面提供更多借鉴和参考。
[1]郑欣.田野调查与现场进入——当代中国研究实证方法探讨[J]. 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p52-60
[2]刘海涛.人类学田野调查中的矛盾与困境[J]. 贵州民族研究. 2008年第4期,p5-16
[责任编辑:古卿]
On Partial Means of Fieldwork in Chinese Tibetan-Inhabited Areas:A Case Study of Ethnic Identity in Ganzi and Diqing
FENG YuchengCHEN Yirong
俸裕程,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助教。(河南洛阳,邮编:471003)
C958.8
A
1674-8824(2016)04-0022-05
本文系解放军外国语学院2015年度院科研基金项目——“迪庆藏区藏族国家认同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5XYQ003。)
陈怡荣,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4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云南昆明,邮编:650500)